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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臨行前某一天,她在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兩張碧綠的五十塊錢。

    方宜曾以為是池秀梅塞的。直到后來,一次家里打電話來催錢,她從池秀梅口中聽說,何初月不去上鋼琴課,頭痛撒謊問老師討回一節(jié)課學(xué)費。

    事情敗露后,她如何也不說錢去哪里了。何志華暴打了她一頓,下手失控,生生將她手腕給打斷了。

    薄薄一張銀行卡落在臺面上,被水漬沾濕。

    何初月眼眶猩紅,高聲道:“你看不出來嗎,我不領(lǐng)你的情——你以為媽會感激你嗎?你是不是賤!”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飛快地抹了一把臉,徑直朝外走去。

    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本該是享受青春、鮮明熱烈的年紀(jì)。她一身沉悶的黑,就連陽光照在身上,都沒有任何色彩。

    方宜站在原地,眼眶有些干澀:

    “初月……”

    這么多年,方宜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有很多話堵在胸口,卻不知如何說、怎么說。

    何初月的腳步頓了一下,也終究沒有回頭。

    -

    將池秀梅送上高鐵,伴隨著轟隆隆的響聲,白色列車緩緩加速。

    突然,有涼絲絲的東西飄在臉上。

    方宜抬眼,只見在露天的站臺上空,細(xì)細(xì)的雪花隨風(fēng)飄落……而在這無數(shù)輕飄飄的雪粒中,列車行駛得越來越快,卷著冷風(fēng),逐漸化作一個小點,消失在了城市盡頭。

    胸口驀地空了,被冷風(fēng)吹透。

    記憶中,那被大雪覆蓋的海城車站、潮濕的地面,追著綠皮車哭喊、只為再看一眼母親的女孩……鐲子她也曾有一只,早在那年的雪中就摔碎了,一同她所有對家的渴望和眷戀。

    方宜怔怔地抬起手,雪花落在溫?zé)岬恼菩睦�,涼涼的,化作一滴滴晶瑩�?br />
    鄭淮明似乎感受到她的哀傷,摟住了她的肩膀。

    熟悉的清冽氣息將方宜籠罩,她本能地輕輕掙脫,往后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離。

    如果還是二十一歲,她一定會緊緊抱住他痛哭,暴露一切柔軟和悲傷……

    可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被熱烈愛情蒙蔽一切的小姑娘。

    “其實你不用特意請假過來�!狈揭搜劭艏t了,“裝給她們看……沒必要�!�

    “不是裝的。”

    細(xì)雪也同樣落在鄭淮明的肩上。

    他急切而小心翼翼地牽過她的手,艱澀道,“方宜,我會一直陪著你……你相信我�!�

    站臺上的旅人漸漸散去,空留默然的風(fēng)與雪。

    方宜抬眼,注視著這個她愛了十多年的男人,輕聲問:“昨天晚上,你吃的到底是什么藥?”

    “沒事了,就是胃藥……”

    她平靜地堅持:“什么胃藥?叫什么名字�!�

    鄭淮明沒有料到她會問得這么細(xì),愣了一下。

    垂眸半晌,他勉強(qiáng)地笑了笑,似乎帶了一點安撫的意味:“奧美拉唑,很普通的藥……昨天只是手術(shù)時間有點長,真的沒事——”

    方宜失望地閉了閉眼,狠狠甩了開他的手。

    她曾天真地高估自己,認(rèn)為復(fù)合后能享受愛情、再狠狠報復(fù)鄭淮明。

    事實上,她做不到,甚至只能越陷越深……心已經(jīng)疼得麻木,墜入漆黑無底的深淵。

    愛、恨、甜蜜、痛苦,她什么都不計較、不想要了。

    方宜眸中水光漣漣,一眨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鄭淮明,我們分手吧�!�

    這沒頭沒尾、猝不及防的一句話,連回旋的余地都沒有留。

    頭頂一直高懸的巨石終于落下來,將他砸得粉碎。

    鄭淮明不可置信地佇立原地,如同有一把刀直直刺進(jìn)胸口,身形猛地顫栗。

    他臉色煞白,深如冷潭的瞳孔中,只剩一片虛無。

    “方宜……”鄭淮明的聲音微不可聞,甚至只剩泛紫的薄唇在抖,連一句“為什么”都問不出來——

    原因他們各自都再明白不過。

    突然,鄭淮明上前半步,俯身非常用力地抱住了她。力氣之大,像要把骨頭都生生捏碎。

    “我不同意……別分手……”他急促地喘息,全然失去了平時的沉穩(wěn)溫和,甚至是狼狽不堪,“我知道,她們走了你很難過……你只是沖動,方宜,我知道你不想分手……”

    方宜在這個難捱的懷抱中落淚,既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掙脫,只是拼命地哽咽。

    其實,脫口而出這句話時,她自己也被嚇到了……

    池秀梅的離開,何初月的無力,與鄭淮明連日的冷戰(zhàn)、糾纏,還有關(guān)于落雪、站臺所有痛苦的回憶,催化著她的情緒,壓斷了最后一根脆弱的細(xì)線。

    方宜從來沒有下定過要和鄭淮明分手的決心,可又沒有一刻比此刻更清楚——

    他們兩個人分開,不再繼續(xù)相互折磨,是最正確的選擇。

    “我承認(rèn),想放下沒那么簡單……但我們在一起,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方宜喃喃道,“愛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為什么不試一試別再折磨對方呢?”

    “不是折磨!我只要能……呃……”鄭淮明雙臂緊緊地環(huán)著她,不知是哪里疼,斷斷續(xù)續(xù)地壓抑痛吟,渾身都在劇烈發(fā)抖,“能見到你……就夠了……”

    他們的愛已經(jīng)千瘡百孔,一次次傷疤,一次次縫補(bǔ),早就看不清原來的樣子。

    眼淚潮濕了男人的衣領(lǐng),方宜想擦去,卻無法抬手。

    她害怕自己再次心軟,不吝于用最狠的話來斷絕最后一絲念想:

    “你太自私了,你有沒有想過,我見到你是什么心情?”

    言不由衷。

    話一出口,方宜內(nèi)心也隨之一顫。

    脖頸旁的呼吸驟然停住,鄭淮明深深埋下頭,目光渙散,一時間連痛都感覺不到了。只剩心臟跳動得時而雜亂、時而沉緩,整個世界都吞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方宜感受到禁錮的力量漸漸減弱,她掙開了他的懷抱,目光在男人僵硬佇立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就再也不敢看,轉(zhuǎn)身朝站臺口走去。

    擠入人潮,她終于抽泣得無法自已。

    別再錯下去了……

    可到底還是忘不了鄭淮明搖搖欲墜的模樣。

    這里距離二院很近,方宜給周思衡撥出一個電話,強(qiáng)忍眼淚道:

    “他身體好像不太舒服,在高鐵站十一號站臺……”

    “我們分手了,關(guān)于他的事,以后不要再和我說了�!�

    第72章

    他沒有資格留住她,又自私地不想放手。

    掛了電話,

    周思衡扔下病例就往高鐵站趕。

    上一次方宜給他打電話,說鄭淮明身體不適,還是去年她秋天剛回國的時候。

    周思衡永遠(yuǎn)也忘不了,

    那天推門闖進(jìn)辦公室時,

    鄭淮明跪在辦公桌旁疼到發(fā)抖、快要昏迷的樣子。直到被推進(jìn)急救室,

    整個人還在不停地嘔逆,在擔(dān)架床上躺都躺不住。

    前方的紅燈始終不變,他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向盤。

    來不及停入地庫,周思衡將越野車靠在路邊,摔門跑進(jìn)了站廳。漫無目的地尋找太浪費時間,他毫不猶豫地沖向服務(wù)臺。

    然而,

    當(dāng)他帶著保安沖進(jìn)站臺,

    只遙遙看見一個坐在長椅上的寂寥側(cè)影。

    漫天的飄雪中,

    鄭淮明孑然一身,靜靜地垂著頭,

    目光落在一片虛無中,任來往旅人在身旁穿梭。

    出人意料、甚至幾乎怪異的沉靜。

    周思衡喘著粗氣停下:“你怎么樣?”

    說著,

    他抬手扳住他的肩膀,想要檢查情況。

    “我沒事……”鄭淮明推開他的手,

    溫和而堅決。目光稍滯,

    頹然地笑了一下,

    “她叫你來的?”

    眼前的人除了身形稍顯虛弱,

    看起來并無大礙,

    可那慘白的臉色和神情,

    多少看著叫人心慌。

    “到底怎么了,

    她說你們分——”周思衡心急,脫口而出。

    像被這兩個字所刺傷,

    鄭淮明渾身一顫。那雙緩緩抬起的眼睛里,渙散空洞,連一絲光都沒有。

    說這個做什么!周思衡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正想岔開這句話,卻聽他低啞黯淡的聲音傳來。

    “沒有……”鄭淮明語氣平靜,喃喃道,“沒有分手,她只是生氣了……”

    “是,是,女人都這樣!”周思衡連忙安慰說,“金曉秋沒有一天不叫著要和我離婚的,這不都好好的嗎?你別急,回去哄哄就好了�!�

    是嗎?

    可方宜哪怕再生他氣,也從沒有提過分手……

    又一輛列車從身后進(jìn)站,卷起陣陣?yán)滹L(fēng)。

    鄭淮明失神地望著人潮擁擠,風(fēng)將他徹底吹透了,仿佛血管都在細(xì)微地寒顫。偏偏肺腑像被一張透明塑料紙所包裹,用過藥的心臟抽跳異常遲緩,無論如何用力,都泵不進(jìn)一絲氧氣。

    他已經(jīng)把身上帶的藥都打了,可即使這樣,還是難以換來一瞬解脫……

    “嗯……”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鄭淮明撐著把手站起來,修遠(yuǎn)的眉眼間幾分歉意,對趕來的保安禮貌道,“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

    相比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他嘴唇的顏色似乎太深了。

    周思衡心中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你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心臟難受?”

    “沒事�!编嵒疵鞑⒉豢此�,輕輕搖頭道,“我自己有數(shù)……”

    不等周思衡再追問,他已兀自朝前走去。站臺的細(xì)雪中,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都會飄散。

    那一場初雪后,城市徹底入冬,連日積雪。

    方宜沒有立刻從金悅?cè)A庭搬走,《健康醫(yī)學(xué)說》的節(jié)目還剩兩期收官,正是最忙的時候。她一邊在電視臺拍攝,一邊跟弘文對接拍攝項目,抽不出時間出去看房。

    又或許,是她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絲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不舍——離開這座共同生活的屋檐,就意味著不會再和有鄭淮明任何瓜葛。

    面對站臺邊的那句“分手”,鄭淮明的態(tài)度始終讓人捉摸不透。

    他像從未聽過一樣,不答應(yīng),也沒有不挽留,只是正常地上班、下班。好幾天方宜深夜回家,都能看見客廳留著一盞小燈,鄭淮明端坐在沙發(fā)上,抱著小貓等她,就像一個等待妻子下班的丈夫。

    “回來了?今天這么晚。”

    他眼中有溫柔的笑意,輕聲說。

    茶幾上擺著鮮亮的郁金香,原本深灰的沙發(fā)坐墊換了一套,淡淡的米白色映得整個房間更加柔和。

    可這樣的溫馨并不適用于他們此刻的關(guān)系,格外多余。

    方宜每次只冷冷地看他一眼,并不作答,徑直回房關(guān)門。主臥有單獨的浴室,直到第二天清晨上班,她都不會再邁出房間一步,自然也對桌上留的早餐視若無睹。

    有一天半夜,她三點多朦朧醒來。針落地都能聽見的黑暗中,門縫還透著一線薄薄的光。客廳一片寂靜,絲毫聽不見鄭淮明有什么動靜。

    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表面平靜。夜里放冷的飯菜,雨天出現(xiàn)在包里的傘,時不時關(guān)心的微信。鄭淮明沉重而溫和的固執(zhí),就像一把磨人的小刀,割得人喘不過氣來。

    不到一周,方宜終于忍不住提醒他:“我們分手了,你別再做這些沒用的事,找到房子我就會搬出去�!�

    鄭淮明站在原地,收拾公文包的手頓了頓,神色卻分毫未變。

    他無視了她的話,轉(zhuǎn)而溫聲問:

    “小貓要打疫苗了,周末你有時間一起去嗎?”

    挽留也好,爭吵也好,方宜唯獨不能接受他這樣。

    她實在氣急,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文件夾,狠狠扔在地板上,摔門而去。

    之后一連幾天,方宜下了班更不想回去,日日在酒吧待到凌晨。

    震耳欲聾的音樂、繁亂擁擠的男男女女,她支著頭坐在吧臺上,沉默地一杯一杯往下咽。刺激的酒水劃過喉嚨,在胸口灼燒,將怨恨、痛苦和眼淚都燃成灰燼。

    她也痛恨自己的矛盾,不想看見那張惱人的臉,又沒法真正地瀟灑離開。

    工作也不順利,她和沈望聯(lián)系過多家社會福利機(jī)構(gòu),百分之八十都一口回絕。唯一一家有意向的聽障學(xué)校,也因遲遲無法得到上級單位的許可而拖著,幾乎要沒有了下文……

    如果再爭取不到確切的意向,弘文那邊的投資岌岌可危。

    朗姆酒中加了氣泡水,方宜一口氣喝得太快,止不住地嗆咳。胸口的悶堵也隨之翻涌,她醉得反胃,去衛(wèi)生間吐了一次,再回到吧臺時,酒杯已經(jīng)收走,被一杯熱水取代。

    她微怔,隨之冥冥之中感受到了那道注視著自己的視線�;剡^頭去,一抹淺藍(lán)的襯衣隱入了紛亂的人群。

    走出酒吧時,方宜果然看到了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就停在對面的街角。

    又來這一出!

    不禁感到厭煩,接下來幾天,方宜故意在酒吧越待越晚,甚至一度喝到天際泛起朦朧的白光。

    她就不信,鄭淮明白天在醫(yī)院要出門診、上手術(shù),還能跟自己這么耗下去嗎?

    但這樣惡劣的方式簡直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方宜熬了兩個通宵,終于先撐不住了。

    第三天凌晨一點,她才喝了兩杯雞尾酒,就已經(jīng)頭痛欲裂。

    霓虹燈一閃一閃,映在五顏六色的酒瓶上,讓人眼花繚亂。干澀的眼眶里,淚水止不住地打轉(zhuǎn)。

    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方宜憤懣地飲盡最后一口,擱了酒杯結(jié)賬。

    走出酒吧時,夜里大雪紛紛。每年冬天,北川都會下雪,可今年來得早,下得也格外大。風(fēng)卷著潮氣,冷得刺骨,方宜裹了裹大衣,退回了屋檐下邊。

    她打開手機(jī)軟件,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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