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祁讓立刻就要上前。
孫良言忙伸手?jǐn)r住,對江連海道:“江大人,令千金醒了,您還不快過去瞧瞧�!�
江連海會意,忙上前單膝跪在地上叫了聲“晚余”,一臉關(guān)切道:“好孩子,你可嚇?biāo)罏楦噶耍F(xiàn)在可好些了?”
晚余的視線越過他,直直對上祁讓投來的目光,布滿血絲的眼里是滿滿的恨意。
這一眼仿佛一把刀狠狠扎在祁讓心頭,他面上強自鎮(zhèn)定,心卻一陣刺痛。
他撫摸著臉側(cè)被晚余抓撓出來的傷,心中暗自懊惱。
剛剛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得知她喜歡的是徐清盞,他的情緒就一下子失了控,迫切地想要把她占為己有。
仿佛這樣她就能完全地屬于自己了。
就不會再想著離開了。
就不會再惦記別的男人了。
他沒想傷害她,就是想讓她屬于他。
他貴為天子,想要得到一個女人的心,怎么就這么難呢?
晚余在那一眼之后,就收回視線,默默閉上了眼睛。
這里有這么多令她恨之入骨的人,她一眼都不想多看。
江連海還在恬不知恥地扮演慈父的角色,憂心忡忡地問府醫(yī):“三小姐的情況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大礙?”
府醫(yī)說:“三小姐悲傷過度,氣血逆行,眼下雖然醒了,但身體十分虛弱,需要服用湯藥臥床靜養(yǎng),靈堂太冷,陰氣又重,實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那就送她回去歇著。”祁讓插了一句,起身就要去抱她。
胡盡忠連忙擋在他前面,小聲道:“我的爺,這一回,只能奴才替您代勞了�!�
祁讓頓住腳步,眼睜睜地看著胡盡忠把晚余從地上抱了起來。
江連海一身的冷汗,忙吩咐下人帶路,送三小姐去梅夫人的院子暫住。
祁讓也想跟過去,孫良言勸道:“后院是女眷的住所,外男不方便入內(nèi),大人出來多時,也該回去了�!�
江連海也勸:“下官替小女多謝大人關(guān)懷,大人請先回府吧,有什么事下官再讓人送信兒給大人。”
祁讓只得止步,沉聲道:“既是靜養(yǎng),就把你家亂七八糟的人看好了,不要讓她們過去打擾,晚余姑娘是皇上的人,倘若有半點閃失,皇上怪罪下來,你們誰都吃罪不起�!�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會讓人好好照看她的。”江連海連連點頭,送祖宗一樣把他從后門送了出去。
江晚棠從頭到尾都沒得到祁讓一個正眼,在他走后,默默撿起了被遺忘在地上的狐裘披風(fēng)抱在懷里,神色變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余則被胡盡忠一路抱回阿娘生前居住的小院,放在了阿娘睡過的床上。
屋里到處都是阿娘生活過的痕跡,被褥上還殘留著阿娘慣用的梅花香味的熏香。
悲傷再一次如潮水漫上心頭,她側(cè)身面向墻壁,哭得肩膀顫抖。
胡盡忠氣喘吁吁地站在床前,看著她即便悲痛欲絕,也透著寧死不屈的背影,暗自搖頭嘆息。
這姑娘真是太倔了,倔得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
他在宮里這些年,心性高,脾氣倔的嬪妃也見過不少,卻從沒見過一個像晚余姑娘這樣,視帝王恩寵如糞土的。
皇上從前多冷靜的一個人,從來不在男女之事上費半點心神,而今為了她,都快魔怔了。
堂堂一國之君,差點在靈堂干出那樣的荒唐事。
要不是晚余姑娘及時昏厥,這事要如何收場?
以這姑娘倔強的性子,只怕他前腳得到了人家的身子,后腳就能得到一具尸體。
后宮佳麗三千,天天晚上洗干凈了盼著他臨幸,他偏就和一個鋪床丫頭耗上了。
想把人留住,又始終不得方法,回回搞得兩個人都遍體鱗傷。
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自己這個太監(jiān)都快急死了。
晚余哭了一會兒,先前給梅夫人守靈的兩個丫頭端著溫水和湯藥進來,奉了江連海的命令伺候她洗漱喝藥。
晚余心力交瘁,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其中一個丫頭意有所指的勸她:“小姐縱然再傷心難過,也要顧好自個的身子,否則明日體力不支,沒法給夫人送葬,夫人就白死了。”
這丫頭叫落梅,和另一個丫頭尋梅,是她們母女住在外面時就貼身服侍的。
梅夫人給沈長安的信,就是落梅送去的。
她知道梅夫人是為何而死,因此才這樣勸晚余。
晚余聽了她的勸,慢慢轉(zhuǎn)過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落梅說得對,成敗就在明天,她要盡可能地保存體力,才有可能逃出去。
倘若因為體力不支沒能逃脫,阿娘就白死了。
她洗了手和臉,喝了藥,又把江連海讓人送來的飯菜吃了大半,略坐了一會兒,便倒頭睡去。
原本她今晚是打算給阿娘守靈的,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想法,守不守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逃出去。
只要她能逃出去,不守靈阿娘也不會怪她的。
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吃飽睡足,靜待時機。
因著祁讓臨走時的警告,江連海嚴(yán)令家里所有人都不許去打擾晚余。
四小姐江晚清因為對晚余出言不遜,被大夫人打了二十戒尺,罰她去祠堂跪著思過。
二小姐江晚月嫁到外地回不來,五小姐江晚心被她姨娘拘在房里不準(zhǔn)出門,家里的兩個公子負(fù)責(zé)在前院招待客人,從頭到尾沒有露面。
剩下一個大小姐江晚棠,也不愿去自討沒趣,待在自己出嫁前的院子里,親手清洗祁讓落下的那件狐裘披風(fēng),暗中盤算著她自己的事情。
晚余沒時間傷感,讓落梅給她煮了一碗安神湯,安安生生地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就披麻戴孝地跟隨送葬的隊伍往城東而去。
江家祖墳在城東玉泉山的山腰處。
玉泉山奇峰異石,山勢險峻,春夏秋三季,常有人入山游玩,到了冬天,終日積雪不化,便成了人跡罕至之地。
今年的雪來得早,下得又猛,放眼望去,山上山下皆是白茫茫一片。
送葬的隊伍全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一進山,幾乎要和漫山遍野的積雪融為一體,倘若有人掉隊跌進雪窩里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山路濕滑難行,雖然江家提前來人清理過,大家仍走得十分艱難。
中途,抬棺的人不小心滑了一腳,差點連人帶棺材一起摔下去。
眾人都驚呼起來,隊伍一陣騷亂。
晚余在徐清盞的人和兩個丫頭的掩護下,趁亂脫離了人群,匍匐在一塊巨石后面的雪窩里靜靜等待。
等送葬的隊伍重新出發(fā)后,她便爬起來,借著山石的遮擋向山中逃去。
進山之前,她最后一次含淚看向遠處飄搖的白幡。
為了逃跑,她不能送阿娘最后一程了。
這輩子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祭拜阿娘。
但她知道,阿娘會原諒她的。
只要她能逃脫,阿娘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上山的路更為難行。
除了道路崎嶇陡峭,還有嶙峋的山石和覆蓋在冰雪之下的坑洞。
一不小心就會踩空跌進去摔得頭破血流。
好在這些難不倒晚余,因為這座山是她從前和沈長安徐清盞最常來的地方。
那時候,徐清盞還不滿十二歲,因為模樣生得好,被京城一個好男風(fēng)的紈绔子擄進了后宅。
小小的少年不堪受辱,一刀捅死了那人,趁夜逃出去,打扮成乞丐躲避那家人的抓捕,剛好躲進她和阿娘居住的偏僻小巷。
那時的她也才十歲,因為父親不喜歡她,每每父親來找阿娘時,阿娘就給她幾個銅板,叫她出去買零嘴吃。
那天,她買零嘴回來,在巷子里碰到了翻垃圾的徐清盞,見他實在可憐,就把自己買的零嘴都給了他。
徐清盞一開始很警惕,架不住腹中饑餓,還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只是他很孤僻,像個沉默又狠戾的狼崽子,問他什么也不說,只拿那種兇狠的眼神看著她。
可她就是莫名的心疼他,想幫助他,后面的幾天,總是偷偷從家里拿東西來給他吃。
徐清盞漸漸和她熟悉起來,看她的眼神也變得溫和,但依舊不肯說話,害得她以為他是個啞巴。
然而,幾天后,徐清盞的行蹤還是暴露了,被一群家丁堵在巷子里拳打腳踢。
她從家里拿了饅頭來找徐清盞,看到他被人打,就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救他。
奈何她只是個孩子,和那些家丁力量懸殊,眼看著徐清盞快要被打死,就趴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替他擋下那些致命的拳腳。
后來,她和徐清盞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危急關(guān)頭,沈長安突然出現(xiàn),打跑了那群家丁,把他們救了下來。
沈長安問了她家的住址,把她和徐清盞一起送回了家。
阿娘看到遍體鱗傷的她嚇了一跳,連聲問出了什么事。
徐清盞直到那時才開口說話,說自己捅死了戶部尚書家的公子。
沈長安那時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少年,縱然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卻絲毫沒有慌亂,為防止尚書府的人找到她家,當(dāng)機立斷地雇了一輛馬車,拉著他們兩個出城逃進了玉泉山。
第94章
他們在山里躲了一晚上,第二天,沈長安把徐清盞安置在一個山洞里,帶著她回了家。
從那之后,他們每隔一兩天,就相約著進山去看徐清盞,給他送吃的穿的。
尚書府的人找徐清盞找了半年,實在找不到才漸漸放棄。
這半年的時間,徐清盞一直住在山里,她和沈長安也有一大半的時間陪徐清盞消磨在山里。
三個人一個是流浪兒,一個是外室女,一個是錦衣玉食的小侯爺,性情卻出奇的相投,在遠離世俗紛攏的山林里,成了最親密無間的朋友。
到了第二年,十三歲的沈長安要隨父親去往西北戰(zhàn)場歷練,臨走前特地給徐清盞買了一個身份,送他到一家武館當(dāng)學(xué)徒,叫他好好學(xué)本事,說以后有機會就把他弄到軍營去,等他將來建功立業(yè),出人頭地,就再也沒人敢欺負(fù)他了。
然而,幾年后的徐清盞卻放棄了進軍營的機會,在她被父親送到祁讓身邊后,毅然決然地以太監(jiān)之身入宮,陪伴在她左右。
他說他其實早就是廢人了,是當(dāng)初被尚書家的公子廢掉的,只是一直沒和他們說。
他說他這樣的人,或許進宮比進軍營更適合,
他用他的行動說明了一切,進宮不到一年,就贏得了祁讓的青睞,步步高升,不到三年就成了司禮監(jiān)掌印,并提督東廠。
他得勢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戶部尚書結(jié)黨營私,貪贓枉法的罪證,使得尚書府被滿門抄斬。
那天,他親自去刑場做的監(jiān)斬官,回來后,找機會見到她,笑著對她說,做奸臣的感覺真好,殺人真痛快。
她卻分明從他眼里看到了淚光。
如果可以歲月靜好,誰又愿意刀尖上舔血?
當(dāng)初那個沉默孤獨的少年,就這樣成了談笑間殺人奪命的掌印大人,讓所有人只要聽到他的名字就會膽戰(zhàn)心驚。
可他的心,始終有一塊柔軟之地,留給她,留給長安,留給他們那些年少的時光。
晚余回憶著往昔,在一個山洞里找到了徐清盞為她準(zhǔn)備的便于登山的鞋子,還有防身用的匕首,外傷用的金創(chuàng)藥等一應(yīng)物品,穿戴收拾妥當(dāng),便向著山頂爬去。
她要爬到山頂,制造出跳崖的假象,然后踩著自己的腳印原路返回,在中途躲進一個山洞。
那個山洞還連接著其他的幾個山洞,有好幾個出口,她會從其中一個出口,再躲進一個更隱蔽的山洞,只要能保證天黑之前不被找到,這一夜的時間就足夠她逃出去。
至于她留下的痕跡,在江家人和祁讓發(fā)現(xiàn)她不見之后,肯定會派出大量人手尋找,到時候徐清盞的人會混在其中,把她的痕跡全部抹去。
山頂上的腳印,徐清盞的人也會最先找過去亂踩一通,等到上面遍布腳印之后,就沒有人能從中辨認(rèn)出她的腳印了。
或許一天,或許兩天,有人會在山崖下找到她被野狼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尸體。
到那時,江晚余這個人就徹底從這世間被抹去了。
她知道這個計劃并不完美,但時間倉促,她和徐清盞沈長安不得相見,根本沒條件細(xì)細(xì)斟酌完善。
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是極致了。
她沿著山道艱難攀爬,快到山頂?shù)臅r候,全身的衣裳都濕透了,一半是雪水,一半是她的汗水。
雙手因為攀爬磨出了血,雙腿也酸痛難忍,止不住地打戰(zhàn)。
她不在乎。
這些痛苦,比起她在宮里吃過的苦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能重獲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抬頭向上看,山頂已經(jīng)近在眼前。
再堅持一下就成功了。
她深吸一口氣,便又振作精神向上爬去。
終于到了山頂,凜冽的山風(fēng)呼嘯著吹過來,吹得她衣袂飄搖,亂發(fā)狂舞。
她撐著身子站起來,嘴角上揚,正要張開雙臂,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突然驚悚地發(fā)現(xiàn),在那靠近懸崖的陡峭山石上,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正負(fù)手迎風(fēng)而立。
白衣如雪,烏發(fā)如墨,狹長幽深的鳳眸,帶著三分譏誚,七分怒意望向她,涼薄的唇勾起嘲諷的弧度,似乎在說,你還跑啊!
第95章
晚余腦子嗡的一聲,呼嘯的山風(fēng)在耳邊變成了尖銳的蟬鳴,渾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凝結(jié)成冰。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立于山巖上的高大身影,眼前一片眩暈,連心跳都似乎停止了。
還跑呀!
那人嘴角噙著冷笑,仿佛主宰命運的天神,從云端俯瞰人間,冷眼看著卑微如螻蟻的她垂死掙扎。
又像那法力無邊的佛主,玩笑般地看著猴子在他掌心蹦跶。
猴子以為自己翻出了十萬八千里,回頭一看,卻還在佛主的掌心里。
徒勞!
一切都是徒勞!
她臉色慘白,步步后退,然后轉(zhuǎn)身向著來時的路沖下去。
她知道她這樣會失足滾落下去,但她已經(jīng)顧不得了。
就算這樣滾落下去會粉身碎骨,也好過被他囚于掌中。
她寧肯做自由的亡魂,也不要做他的掌中之物。
然而,祁讓不允許,她連死都死不成,剛跑出兩步,就被祁讓飛身過來抓住后衣領(lǐng)拽進了懷里。
“還想跑?”他隱忍著怒氣,雙臂從背后將她緊緊圈住,“這天下都是朕的,你逃到哪里,都在朕的手心里!”
高處不勝寒,男人結(jié)實的胸膛早被山風(fēng)吹透,又冷又硬,如同冰凍的巖石。
她的后背撞在上面,疼的卻是她的心。
她的心真的好痛,痛到無法呼吸,痛到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那就同歸于盡吧!
她在他懷里轉(zhuǎn)了個身,雙手用力推他的胸膛,推著他往懸崖邊走。
祁讓看出了她的意圖,卻一點都不打算阻止,配合著她的力道一步一步倒退著靠近懸崖。
崖邊的風(fēng)更為凜冽,吹得兩人的衣衫獵獵作響,仿佛隨時都能將他們吹落山崖。
祁讓說:“你不想知道朕為何會在這里嗎?你不想知道那些幫你跑路的人是生是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