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時的楊玹年少多情,只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那少女便是他夢中神女,一眼便淪陷了下去。
楊玹腿上受了傷,在少女的照料下,于山中住了月余,這期間他與少女互相吸引,定了終身。金羽衛(wèi)幾次來尋他,勸他離開,他都沒有答應。
后來實在拖延不得了,楊玹不得不跟少女說明了情況,卻未標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說家中下人來尋,不得不回家去。
讓他驚喜萬分的是,從未離開過計州城的玉懷蘿,竟然愿意為了他下山入世前去京城。
就這樣楊玹把她帶回了宮里……
“陛下?”李德年輕喚了一聲沉浸在回憶里的楊玹。
楊玹陡然回神,看了眼那窗畔的身影,隨即垂下眼瞼,轉身也不再往翠溪宮麗嬪所居的主宮過去,不顧身后的帝駕隨侍,逃也似的匆匆出了翠溪宮宮門。
“我在等一個故人�!�
半夜,楊玹在寢殿中碾轉反側無法入睡,腦海里不停回放著這句話。
只要閉上眼,就是當年他和玉懷蘿初遇時的情景。
有那么幾刻,他都從床上翻身坐起,準備起身前去翠溪宮,再看一眼那人,臨到穿鞋襪時,卻又頹然地放棄。
都過去了這么多年,他負了她、忘了她這么多年,現(xiàn)在又急著過去見她,這算什么呢?
楊玹問自己,這往后能保證他一直對她好,不再辜負她么?
答案是否定的。
若是他能,當年他就不會把她拋之腦后,還一忘就是幾十年。
他已經(jīng)欺她、騙她、負她這許多年,眼瞧著他們都不年輕了,也再經(jīng)不得什么撕心裂肺轟轟烈烈的感情,他又何苦去擾她清寧?
楊玹翻來覆去想了幾日,他每日都會到翠溪宮偏殿院口作路過一般,站上片刻,再到麗嬪宮里坐上一會兒。
有一次他不慎被坐在窗前的懷蘿瞧見,當時楊玹腦子里一片混亂,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她老了,但那雙眼睛卻還像是年輕時那般好看,清凌凌的,干凈剔透,一點也不像在這深宮里待了二十多年的模樣。”
“她還認得朕么?是恨朕,還是……仍舊心悅于朕?”
“朕該不該走進去,和她說說話?”
然而不等楊玹想出個結果,他便看到,懷蘿伸手將那對著院口的木窗,給關上了。
“小主?您今日不在這坐了么?這外頭不冷不熱,天氣正正好啊�!�
懷蘿轉過身來,眼角隱隱帶著淚光:“不了。”
“今日他不會來的�!�
“扶我去榻上歇一會罷,我有些累�!�
青扇見狀心里嘆了口氣,忙上前扶著懷蘿去了內室榻上休息。
青扇見那木窗有一細縫沒關嚴實,便走過去打算把它拉上,視線掃過窗間縫隙時,卻不經(jīng)意瞥見一絲明黃色的袍擺在院口一閃而過。
那是……
青扇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懷蘿方才為何那般反常。
原來是在院中看到了陛下?
可是陛下又怎會來這偏殿小院?許是路過,要去麗嬪娘娘宮里罷。
想到這,青扇心底深處涌上一股形容不出的心酸難受,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些年懷蘿是怎么熬過來的。
青扇替主子不值,卻又無可奈何。
榻上,懷蘿側身向內閉著眼,也不知睡著了沒有,青扇放輕了手腳,在她身邊坐下,用手替她趕著蠅蚊。
良久,懷蘿眼角流出一行淚水緩緩浸入鬢發(fā)。
一連好幾日,楊玹都沒有再往翠溪宮那邊去,外人還道麗嬪失寵,殊不知,楊玹這幾日心神不寧皆因當日懷蘿那一個關窗的舉動。
這后宮佳麗無數(shù),楊玹早已練就一身逢場作戲的本領,便是對著自己不喜的妃嬪,他也能作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
楊玹曾以為患得患失、心痛苦澀這類的情緒,早在許多年前便已離他而去,直到那天懷蘿看到他后,反應平淡而疏冷地關了窗,他撫著微疼的心口意識到,其實他這里還是有知覺的。
李德年察覺到皇帝的反常情緒,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那個早已失寵的玉常在身上。
當年這玉常在很是得寵過一陣,李德年對此記憶尤深,莫非……陛下這是又想起了往昔情分,想要復寵舊人?
李德年心里其實并不覺得意外,每年都有人新人失寵成舊人,也有舊人想盡法子在皇帝面前露臉再沐恩寵。
這樣的事,幾乎每天都在這深宮內院里上演。李德年早已司空見慣。
只是讓他覺得疑惑的是,陛下如今這態(tài)度似寵非寵,倒讓人有些看不明白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第37章第四拆·舊人哭(3)
自那天后,懷蘿便不再到窗前坐等,原先如何也改不掉的習慣,竟一夜之間便改了去。青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同時也覺得松了口氣。
不管怎么說,看樣子懷蘿終究是放下了一些。
只是這廂懷蘿情緒和身子將有好轉,那頭楊玹便似想通了一般,也不再猶豫,時不時便會道翠溪宮來走一趟。
有時是將翠溪宮上下,從麗嬪到底下的采女更衣都略施賞賜,有時從麗嬪宮中出來,又到懷蘿的院子里站上一會兒。
他也不讓人擺駕相擾,無聲而來,默然而去。
就這么過了一兩個月,楊玹頭一次踏進了懷蘿的房里。
當時天色已晚,懷蘿正要歇下,聽到外頭內侍高唱帝駕蒞臨,忙從里面出來行禮迎駕。
楊玹快走兩步,在她還未跪身時,扶住她的雙臂,繼而握住她冰涼的手。
“夜里寒氣重,怎地也不多穿些衣裳?”楊玹拉著她進了屋里說話。
從始至終懷蘿都低頭不語,偶爾楊玹問話,她也是柔順道一句“是”或“不是”,能不多言便不多言。
青扇去煮了茶來,楊玹喝了一口,卻是皺了眉。
李德年見狀,張口便呵斥道:“大膽,竟敢給陛下上這等粗陳茶水……”
楊玹擺了擺手,李德年知趣的噤聲后退站至一旁。
“懷蘿……”楊玹握住她的手,“這些年是朕虧待了你�!�
懷蘿卻是惶恐地起身欲跪,“陛下何出此言,您是一國之君,萬民之主,俯仰無愧天地百姓,妾身萬萬不敢有此念頭!”
楊玹一愣,他從未想到懷蘿面對他竟是這般反應,一時間竟覺得眼前這個已到中年的女子,極其地陌生,好像從未認識過她一般。
“懷蘿,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睏瞰t急忙伸手將她扶起,連“朕”的自稱一時都忘了。
懷蘿卻似越發(fā)惶恐畏懼,連身子都情不自禁顫了起來,尤其是在楊玹碰到她的時候,一張早就失去昔日美貌的面容煞白如紙。
楊玹見她這般,喉間動了動,心口處一陣陣悶疼,同時又有些惘然,好像直至此時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給弄丟了,卻又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楊玹沒有留宿懷蘿這里,只坐了半晌,便起駕離去。
懷蘿送他出了翠溪宮宮門,一直到皇駕的影子都見不著了,方才從地上起身,由青扇攙扶著慢慢往院里走。
若說一次是偶然,當楊玹第二次來懷蘿這里時,外頭便有人坐不住了,紛紛在猜測,這失寵二十來年的老常在,到底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又勾地陛下往她房里進。
懷蘿這常年無人踏足的院子,一時間竟熱鬧了起來,隔三差五便有一些選侍、采女、更衣、又或是才人、美人到她這里來走動。
連麗嬪也差身邊的大宮女,往她這里送了些賞賜,吃的用的銀錢都有,說是賞謝她伺候陛下有功。
麗嬪聽說懷蘿身子不好,還特意讓人去太醫(yī)院請了張院使來給懷蘿把脈。
張院使行醫(yī)多年,醫(yī)術精湛,一探脈便知懷蘿的身子是什么情形,想到近日宮中那些傳言,以及皇帝對懷蘿似有重拾舊情親近態(tài)度,不禁嘆了口氣。
“這往冬日里去,小主切記要保暖身子,不可受寒受冷,平日里少吃寒涼之物,多用些溫補之食,卻也不可補地太過……”
“小主胸有郁結,且積郁多時,這往后,還望小主多放開胸懷,想些樂事快事,那些煩憂之事,過去的便讓它過去罷……于人于己都好�!�
張院使能說的都說了,能勸的也都勸了,至于懷蘿這身子還能撐多久,是好轉還是愈來愈差,便要看天意了……
張院使還未出翠溪宮宮門,楊玹派來的人便他給半路請了去。
又過了半日,楊玹也沒擺駕,只帶了李德年一起到了懷蘿的院子。
近日天涼地緊,懷蘿除了每日清晨、傍晚開上一會兒窗,旁的時候,都是門窗緊閉。
楊玹推門進去時,懷蘿正吃著湯藥,那藥湯黑黃,氣味聞起來都苦地要命,懷蘿卻像是吃慣了一般,一口接一口,臉色都不變。
楊玹想起宮里那些妃嬪,便是位分高得寵的,偶爾也會用生病的借口,讓他過去瞧一瞧,楊玹見過她們吃藥,每每蜜餞都得吃上一盤半盤,還會跟他撒嬌好讓他出言哄勸著服藥。
懷蘿……似乎不管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都不怕苦。也沒怎么同他撒過嬌。
在楊玹的記憶里,她一直都是溫婉柔順,沉靜平和,便是在玉蘿山上最肆意自在的時候,也甚少作出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求他垂憐,更多的是,她站在那兒,他便忍不住靠近。
她皺一皺眉,他就忍不住心疼。
楊玹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慢慢忘記了懷蘿,又是因為誰漸漸冷落了她。
是當年賢妃入宮那會兒?
還是淑妃有孕,懷上四公主的時候?
又或是蘭貴嬪病逝,他心中感傷月余未踏足后宮的那陣子?
楊玹怎么也記不起來。即便記起來又如何,過去的已然過去,他也不可能回到二十多年前,去提醒那個風流多情的自己,讓他別忘了翠溪宮偏殿苦等著的小常在。
懷蘿身子不好,楊玹仍舊未留宿這里,在她這待了良久,后半夜去了麗嬪宮里。
他自然是沒寵幸麗嬪的心思,僅是在那歇了一晚。
后宮的妃嬪,不少人都托了手底下的宮女內侍到李德年這里打探消息,有打探皇上對麗嬪態(tài)度的,也有好奇懷蘿是否要復寵的。
李德年到現(xiàn)在算是看清楚了一些,但他自己都不能肯定,又如何會往外說嘴皇帝的心思?除非是不要命了。
楊玹時不時便會到懷蘿那里坐上一會兒,自從上次在她這兒喝了陳茶后,他便讓人送了許多新茶好茶過來。
每回過來,都要懷蘿親手給他煮上一壺熱茶,興致來了,也會動手讓懷蘿嘗嘗他的煮茶手藝。
懷蘿出身鄉(xiāng)野,自然是嘗不出這其中好壞,只籠統(tǒng)地全夸好便是。
楊玹常常與她說起玉蘿山上的事,有時懷蘿會答上一兩句,但更多的時候都是沉默地聽著。
“懷蘿,趁這天還未轉冷下雪,過些時候尋個和風暖日的天兒,朕帶你一起回玉蘿山看看可好?”
“若是你想,我們便在山上小住一陣子,就像當年那般……”說到這里,楊玹索性也不用“朕”,只道:“我挑水砍柴,你織布做飯,你帶我到山頂看日出,累了我背你下山回家……”
楊玹說的情景實在太美好,全是這些年來懷蘿翻了一遍又一遍,揣在懷里絲毫不舍得松開放下的回憶。
她終究沒能抵得住眼前人拋出的天大誘.惑,認命一般朝他露出一抹似喜似愁的淡笑:“好�!�
楊玹心臟急劇跳動起來,難以形容的喜悅充斥心扉,他將懷蘿攬進懷里,一遍又一遍的叫著她的名字,像是在感慨喟嘆他失而復得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