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逗你的�!碧K洄忍不住笑了,松開了手,“你好容易當真啊�!�
“壓壞也沒關(guān)系�!碧K洄望著他,寧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還有的�!�
還有很多可以送你。
寧一宵不說話了,沉重的書和筆電似乎要將他的身子壓偏,心也偏到右邊。
他開始想象蘇洄所擁有的花園,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好的預(yù)兆。
又并肩走了許久,蘇洄要離開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糖,細細剝開糖紙,塞進嘴里,而后抬起頭,下意識看向?qū)幰幌?br />
“你要吃嗎?”他眼睛很亮。
寧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絕,但蘇洄攥著的手已經(jīng)伸到他面前。
“很好吃的。”他說。
寧一宵只好接過,是一顆糖果。
“我走啦�!�
蘇洄又一次在他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離開了,腳步輕快,和他來的時候一樣,留下寧一宵站在原地,攤開手心。
他盯著糖紙,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眼熟。
記憶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個艷陽天,還在咖啡廳打工的他收拾桌子,發(fā)現(xiàn)自己端去的餐盤里多了一枚糖果。
那個客人他不記得長相,只記得很瘦,很白,帽檐壓得很低。
糖紙五彩斑斕,很漂亮,回到后廚的時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還開玩笑,說他原來愛吃糖,還說這個糖價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買都很難買到。
寧一宵活到這么大,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shù),從小漁村到縣城,再到首都,單調(diào)得只能在地圖上畫個極度尖銳的三角,更別說大雪紛飛的北歐。
所以這顆糖果他記了很久,因為那是他工作時難得收到的感激。
寧一宵回憶起當時過低的冷氣,回憶起那個客人小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還有他雪白的手。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再獲得一顆珍貴的糖果,更沒想到,當初那個人是蘇洄。
難怪。
寧一宵腳步一停,在人來人往的宿舍樓下如同定格。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從影音室出來后,和蘇洄同撐一把傘時,自己會感到奇怪。
[寧一宵,你這里有一顆痣。]
那時候的他明明沒有做過任何自我介紹,蘇洄不應(yīng)該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一種奇妙的感覺充盈在寧一宵周身,持續(xù)到他上樓。
宿舍空無一人,他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可以充當花瓶的東西,又下了樓,走出去,買了瓶礦泉水,擰開瓶蓋一邊喝,一邊回到宿舍。
最后,寧一宵剪開空的塑料瓶,接了半瓶水。又拆了包花的紙,壓平收起,把那些嬌貴漂亮的花放水瓶里插好,但怎么擺也沒有蘇洄包得好看。
它美得與這里格格不入,連棲息地都不過是塑料水瓶,廉價而不穩(wěn)定,看上去很不般配。
他看了很久,直到室友都回來,一瞧見便大驚小怪,“哪兒來的花�。俊�
“嘖,長得帥就是不一樣,又有人給你送花,這次不用我們幫忙處理了?”
另一個室友還特意湊過來八卦,“哎,怎么樣?漂不漂亮?”
他沒說話,背靠著椅子,安靜而專注地盯著盛放的冰島雪糕。
對方又搡了一下,“說啊帥哥,你可是頭一回把花拿回來養(yǎng)的,什么人送的?我好奇死了。到底漂不漂亮?”
這次寧一宵終于回答,眼神很深,語氣平靜。
“漂亮,滿意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
第11章
P.藍色陰雨
===========================
蘇洄對外公的生日宴不抱興趣,而且他很挑食,對那些精致但無趣的食物也沒有期待。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時候一樣,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桌上擺著個大的老式奶油蛋糕,還有陳媽做的豐盛大餐。
但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來他們幾乎不在家過生日,在這種本該溫馨的場合,蘇洄總是要被迫見許多與他無關(guān)的人。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極度嚴謹,無法容忍任何錯誤,更是將他這么多年苦心經(jīng)營的臉面視如珍寶,高過一切。
即便是母親,當初繞過外公和父親戀愛、結(jié)婚,也險些被他趕出家門,并且說出“不離開他,這輩子不要回來”的狠話。
或許這狠話太像賭咒,沒等母親離開,父親蘇晉就遭遇車禍,離開人世。像還債一樣,將季亞楠還給了季家。
季泰履并不為蘇洄父親的離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蘇洄改姓,跟著他姓。認為蘇晉早早離開,不必在他的外孫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在季亞楠的堅持下,這一要求沒有實現(xiàn)。這是母親少有的堅持,就像當初她執(zhí)意要把“亞男”改成“亞楠”。
蘇洄時常聽外婆說,母親長大后對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見,她認為自己不亞于任何一個男性。兩人爭執(zhí)不下,吵過好幾次架,最后在外婆的調(diào)解下,兩人各退一步,只換了一個字。
這些往事令蘇洄無比好奇,當初在姓名與愛情上都頗為叛逆的母親,到底是怎么變成如今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他吧。
因為驕傲的母親有了個患精神病的孩子。
“我給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間了,你就穿這套來,不要穿別的,記住了嗎?然后禮物我也給你準備好了,見到你外公之后就送給他。”
蘇洄聽著電話里母親的聲音,沒有打斷,哪怕他心里認為生日禮物由他人準備是很無禮的事。
他知道母親不信任自己,沒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連他喜歡的陳媽,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說的“我真的吃過藥了”,還是會報以懷疑的態(tài)度,再問一次。
“對了,五點鐘我的發(fā)型師會到家里去給你理發(fā),你現(xiàn)在頭發(fā)太長了,不像樣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蘇洄平靜道。
躁狂的興奮中和著家人給予的沮喪,蘇洄從花園,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經(jīng)之路,像喪家犬鉆離門洞的過程。
推開玻璃移門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掛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襯衣和黑色長褲,配了一雙昂貴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親的要求將衣服一件件換上。
門外的傭人不停地敲著門,說發(fā)型師來了,請他出去。蘇洄有些煩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氣,最終扯斷了胸前第二顆紐扣。
蘇洄還是這樣出去了。
面對發(fā)型師,他友好地笑著,任由對方擺弄他的臉和頭發(fā),像櫥窗里的人形模特。所有的夸獎都顯得沒有靈魂,蘇洄只想快點結(jié)束。
剛剪完,陳媽走了過來,她手里拿著蘇洄的藥品,用稍大的聲音抵抗著吹風機的噪聲,“小少爺,小姐讓我數(shù)藥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樣,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蘇洄的記憶與正常人不同,他時常會因為病情,像跳幀一樣丟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里每一個人都對他的話持懷疑態(tài)度。
但他很固執(zhí)地說吃過,陳媽有些尷尬,只能重復(fù)說藥片數(shù)量沒變,說他媽媽一再囑咐,平時吃藥可以錯可以少,今天絕不可以。
不吃藥蘇洄好似就出不了門,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對陳媽發(fā)脾氣,于是孩子似的走進花園,四處尋找澆水壺,打算照顧自己的花花草草。
但陳媽卻誤解了,以為他又要找繩子,嚇得立刻給季亞楠打電話。
母親很快改變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強迫蘇洄吃下了那兩片藥,當著來不及逃走的發(fā)型師面前,用一些難堪但有效的方式。
坐在車的后座,蘇洄側(cè)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車流,腦子里冒出打開車門跳出去的念頭,但他打不開。
“你拿了禮物吧?那是我托朋友從名匠手里花大價錢買來的浮龍硯,聽說還是過去的貢品,你外公應(yīng)該能瞧得上。他喜歡寫書法,也用得著�!�
蘇洄沒回頭,想到那個沉重的禮盒,又想到自己過去手工做的禮物,花了整整一個月,外公倒也沒有直接說不喜歡,這不符合他的教養(yǎng)。但蘇洄看得出來,他直接放到了柜子里,連帶著包裝一起,并沒有拿出來展示過。
相比起一方價值連城的硯臺,他做的東西的確廉價。
下車時,蘇洄明顯感覺頭暈。他站在原地緩了緩,再走到酒店電梯的時候,被母親輕聲責備。
“都在等你,動作快一點�!�
“媽,我不太舒服�!碧K洄走到她身邊。
“哪里不舒服?”季亞楠關(guān)心地看向他,卻發(fā)現(xiàn)蘇洄的領(lǐng)口敞著,“衣服怎么不好好穿呀�!�
她上手去整理,才發(fā)現(xiàn)紐扣都不見,有些不高興,“扣子呢?”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涌上來,蘇洄忍住,“我有點……想吐。”
“你真是不聽話,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奔緛嗛缓脤⑺澈蟮囊聰[往下拽了拽,領(lǐng)口這才上去些。
電梯到了,她抓住蘇洄的手,“一會兒喝點茶壓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么不該吃的了?我都說了無數(shù)次了,在外面的時候不許亂吃東西……”
迎面她們瞧見客人,正在走廊打電話,見到季亞楠笑著打了招呼,她便收了聲,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對蘇洄的囑咐。
她們定了最大的包間,兩個套房的面積,里面各項娛樂一應(yīng)俱全。
吃飯的圓桌中心擺著一盆紫色蝴蝶蘭,已經(jīng)有一些賓客入座。季亞楠一進去,里頭的熟人便笑著快步走來,同他們母子二人說話。
一個不太熟的阿姨朝蘇洄走來,很親昵地擁住他。她身上名貴的濃香水刺激到蘇洄的呼吸道,紫羅蘭與鳶尾,濃郁的脂粉氣竄涌。
好想吐。
蘇洄忍耐著不適,被季亞楠領(lǐng)到外公身邊坐下,如同提交作業(yè)般將硯臺給了他。
假手他人的羞恥感令蘇洄如坐針氈。
周遭那些個和外公有交情的老熟人一一傳看了那硯臺,各個對蘇洄露出大拇指,極盡夸贊。蘇洄沒接茬,垂眼坐著。
“小洄還有兩年就畢業(yè)了吧,到時候是打算去央行還是……”
蘇洄說還沒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氣候,比不上你家孫子,這么快就干出了一番事業(yè),年少有為�!�
幾人開始了相互的吹捧,場面再熟悉不過。暈眩的反應(yīng)增加,他用手撐著座椅,喝了好幾口茶都沒能壓下去反胃與惡心,明明沒吃什么,卻很想吐。
不遠處,外婆從一旁那些太太們的談天中脫身,朝蘇洄走來,溫柔地把蘇洄攬到懷里,“我們小洄怎么又瘦了?多吃一點呀�!�
看到外婆,蘇洄心情好了一些,“外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你夸我不就是夸你自己,這是你給我挑的。”外婆神色溫柔。
她對文學藝術(shù)感興趣,年輕時也深耕于此,現(xiàn)在退休,也時常游歷各國,不常在家。
但只要她在,蘇洄就很有安全感。外婆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能理解他。
蘇洄孩子一樣笑了,沒成想身旁的外公卻嚴肅道,“蘇洄,坐好�!�
蘇洄只好從外婆懷里出來,坐直坐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和叔叔伯伯學學,長這么大還像個孩子,一點也不沉穩(wěn)�!�
他的表情太過嚴肅,連身邊人都忍不住出來打圓場,“小蘇還小呢,這才多大啊,而且季老你就這么一個孫子,一定是前途無量的�!�
“是啊,到時候還不是響當當?shù)娜宋�!�?br />
“那以后還得小蘇關(guān)照咱們了。
這些人虛意奉承聽得蘇洄愈發(fā)難受,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不是出生于這個家族,又或者他們所擁有的一切財富地位都失去時,這些人是否還會如此。
不多時,門外走進來另一人,蘇洄抬眼看過去,是徐治。
上一次見到這個繼父還是一個月前,聽母親說他被指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外派任務(wù),回來大概率就是晉升。
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恐怕已經(jīng)收到好消息了。
“小徐來了�!�
聽到客人出聲,季泰履抬了抬眼,略微點頭。徐治脫了外衣,開口便是幾句抱歉,又以茶代酒賠禮道歉,一如既往地周到圓滑。
見他來了,季亞楠也笑著走過來。盡管她保養(yǎng)得極好,又生來貌美,但歲月依舊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跡,尤其是站在這個小她八歲的伴侶面前,便更明顯。
這種不般配在早期不是沒有人反對,季泰履就是第一個。但徐治不簡單,當初還是小小一個科員的他,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說服季泰履,同意他和季亞楠在一起。
蘇洄的眼睛望著徐治虛假的笑容,心中想,連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有獲得這樣的認可。
這一對的結(jié)合,背后的議論聲從未斷絕,山溝里的大學生搭上了鳳凰窩,一路高升,靠著季老獨女逆天改命,像這樣的評價,徐治仿佛充耳不聞,只一門心思為了自己的事業(yè),為了階級的躍升。
沙發(fā)上,徐治笑著給季泰履斟茶,余光瞥向蘇洄,“小洄最近氣色不錯,學習上很順利吧?在學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蘇洄勉強笑了笑,“沒有,可能是快到夏天了。我比較喜歡夏天,所以心情還不錯�!�
“那就好,心情好是最重要的�!毙熘巫约阂埠攘丝诓�。
“我們辦公室最近有個同事的女兒談戀愛了,那感情可是真的深�?上Ψ胶孟癫皇鞘裁春萌�,同事覺得不靠譜,就讓她再考慮考慮,沒想到小姑娘在家哭得死去活來的,飯也不吃了�!�
外公聽著,搖了搖頭,將茶杯放在桌上,“不成樣子�!�
“是啊�!毙熘涡πΓ皯賽垡彩菆D個心情好,如果為了別人把自己折騰得心力交瘁,就本末倒置了�!�
一個客人捕捉到什么,笑著打趣,“小洄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談著戀愛吧?長得這么帥,肯定很多女孩兒追�!�
另一個立刻笑道,“可不是,我朋友家的女兒就喜歡小洄,還管我要過電話呢。我這哪敢啊,趕緊跟他說,這個孩子是季老唯一的孫子,寶貝得跟什么似的,讓他們別指望了�!�
季泰履笑了,“不至于,他現(xiàn)在不成氣候,也不到時候。”
“是,到時候叔叔給你參謀參謀,咱們?nèi)ψ永镞是有很多好女孩兒的�!�
“哎王首長家里是不是也有一個孫女來著……”
蘇洄聽著眾人的話,逐漸出現(xiàn)耳鳴,腦子里嗡嗡的,很想吐。
外婆被母親叫走,徐治三言兩語讓他成為話題中心,想跑都來不及。
蘇洄又喝了一杯茶,依舊沒有好轉(zhuǎn),癥狀反而愈演愈烈。
在人都差不多到齊。前菜剛上,外公的老部下站起來舉杯說著祝詞,剛開口,蘇洄卻忍耐不住,騰地一下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離開包廂,來到外面的洗手間吐了。
眩暈還在持續(xù),腿也發(fā)軟,蘇洄意識到情況不對。他不是吃壞了什么,而是鋰鹽中毒。
包間里,季亞楠笑著說蘇洄最近有腸胃炎,讓大家別擔心,在客人說完祝詞后,才借口催菜出去找兒子,但并沒有找到。
她打開手機,看到蘇洄發(fā)來的消息,很多條,詞句混亂,沒有邏輯。
[蘇洄:我說過我已經(jīng)吃過藥了,你們不信,一定要讓我再吃一次]
[蘇洄:鋰鹽過量中毒了,現(xiàn)在就是,我中毒了。]
[蘇洄:我知道怎么做,你們好好過生日,不要來找我,你們怕被議論]
[蘇洄:對不起媽媽,對不起]
再打電話過去,蘇洄已經(jīng)關(guān)了機。
這樣的事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季亞楠擰著眉,忍住情緒,轉(zhuǎn)頭給司機馮志國打了個電話,讓他去找蘇洄。
馮志國得了令,開著車繞著酒店附近滿到處轉(zhuǎn)悠,但始終找不到這個任性小少爺?shù)嫩櫽�,頓覺煩悶無比。
這差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輕松。
這個偌大城市里,為工作而煩心的人比比皆是,寧一宵也一樣。
這一天他本可以平穩(wěn)地結(jié)束這個學期的補習工作,但他看到丁曉辰受了更重的傷,脖子上的淤青駭人,膝蓋也是腫的,走路一瘸一拐。
在課上到一半時,寧一宵起身,離開房間給孩子母親打了電話,對方在電話里語氣猶豫,言辭含混,在寧一宵說到“真的不能再這樣了”的時候無力地哭了出來。
他對丁曉辰母親提出報警的要求,對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寧一宵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甚至不能算作是一個真正的老師,但還是向這位母親說了未來可能更嚴重的后果,聽到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十分鐘后,寧一宵將孩子帶去醫(yī)院。一路上他很沉默,反倒是丁曉辰安慰他,“老師,你別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