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趙昀提劍追向那暗鏢的方向,一望過去,白茫茫的月色下,那翩黑影幾乎無所遁藏,輕盈地跳躍在房頂飛檐之間。
趙昀窮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他朝著黑衣人的后背劃去一劍。
剛烈的劍風一下掃破他的衣裳,那黑衣人腳底踩空,登時從瓦檐上滾了下去!
黑衣人在空中翻身,落地時略一屈膝,穩(wěn)穩(wěn)地站定身形。
趙昀跟著落地,隨手挽了個劍花,稱贊道:“好俊的功夫�!�
那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身影峻拔,臉上戴著夜叉面具,通體漆黑,唯有兩只眼睛明亮又銳利。
他緩緩抽出劍來,眼神中充滿殺氣。
趙昀看著他手中的劍,不禁羨慕道:“劍也好得很啊,用來殺人實在可惜�!�
四周無人,只頂頭上懸著月亮,光芒灑下時如落了一地白霜。
黑衣人的劍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
隨后,從四面八方躍出多個黑影,約有十來個人,一點一點朝趙昀靠攏。
趙昀神色從容淡定,卻并不輕敵,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判斷著周圍刺客的位置。
他笑道:“擺出這么大的陣勢,就為殺我么?這可令在下有些受寵若驚了。”
“青口白舌的東西,很快就教你笑不出來!”他身后一名刺客喝道。
趙昀清楚自己落入了圈套,這群人一開始就打算引他來此,而后合力殺了他。
剎那間,背后疾襲而來一陣劍風,趙昀錯步一躲,剛避開此招,自某處又刺來一劍。
他們人多勢眾,于趙昀而言,揮來的每一劍都快若密雨,稍有不慎,就會被削掉一塊血肉。
趙昀雖使劍不如使槍順手,但也能應敵,不過這群人皆是刺客中的佼佼者,手中長劍既快也狠,招招都致要害,倘若給他們纏住,可占不了什么上風。
趙昀正在劍風中思索對策,本一直觀察著局勢的黑衣人趁亂再使一記暗鏢!
此處地闊、風緊,暗鏢隨風而來,極不易察覺,趙昀尚且沒來得及反應,肩頭被誰狠狠一推。
他身子一下側開,暗鏢直直扎向他身后的刺客,那人當場斃命。
趙昀回神時,裴長淮已經(jīng)立在他身前。
衣白賽皓雪,刃寒勝秋霜。
這夜天冰冷,縱然方才那般兇險,趙昀的心也不曾因恐懼多跳一下,然而此時此刻,他見裴長淮似從天而降,孤身擋在他面前,趙昀的血似乎都要翻涌沸騰。
他輕快道:“小侯爺再不來,我可真要死了�!�
裴長淮自陸老翁處聽說趙昀遭刺,不由分說立即趕來襄助,此時看他神色從容不迫,裴長淮微微側目,問道:“你一早料到我會來?”
“不曾料到,這才讓我驚喜�!�
裴長淮冷聲道:“還有工夫插科打諢,看來都統(tǒng)并不怕死。”
“方才不怕,現(xiàn)下見著小侯爺,有些怕了�!�
趙昀手指一試劍鋒,本不太正經(jīng)的眼神一下收得極冷靜,陡然露出凜然的殺意。
裴長淮提劍,對他說道:“本侯的人馬還未趕到,拖。”
趙昀微微一笑,道:“遵命�!�
說罷,裴長淮率先一劍游出,直接殺向那為首的黑衣人。
裴長淮師承大梁第一劍客,劍法神妙,出劍的招式似狂風,也似兇濤,一收一斂之間,劍招與身法都極為瀟灑飄逸。
黑衣人步步后退,連續(xù)防守數(shù)回合,但裴長淮出劍即是有殺心的,劍氣沖星斗、嘯月光,不給對方一絲喘息的時機。
至窮途末路,黑衣人被迫還擊,裴長淮纏住他的劍,讓他連脫身的機會都找不到。
趙昀應付其余人更是得心應手,刀光劍影之間,轉眼已過數(shù)回合。
紛亂的馬蹄聲漸近,黑衣人意識到刺殺已經(jīng)失敗,再不走必定暴露,立刻沉聲下令:“撤!”
他說話時故意放得很低很啞,根本聽不出原本的嗓音。
裴長淮見他要逃,長劍嘯著鳴玉之聲,攜著貫日之勢,直刺向那黑衣人。
這招殺意畢現(xiàn),霎時間,黑衣人眼色一紅,他似是早已看穿裴長淮此招式中的破綻,一擋一揮,寒劍又從極為刁鉆的角度斜出,正刺中裴長淮的腰際。
裴長淮已及時收勢,不想還是給他的劍刃掃出一道淺傷。
來援的近侍趕到,正好看見這一幕,大驚道:“小侯爺!”
趙昀聞聲回頭,見裴長淮受傷,旋即想到這黑衣人喜在兵器上淬毒,他腦子里“嗡”的一聲,空茫茫間,背后冒起一層冷汗。
“裴昱!”
見那黑衣人欲要再攻,趙昀手腕赫然一翻,沖過去,猛地挑開那襲向裴長淮的霜刃。
這一招得手,殺氣自劍中噴薄而出,趙昀縱劍反攻,劍尖于空中劃出一道輕盈的光。
這劍的起勢宛若從風之鴻羽,輕靈、飄渺,落勢卻最為猛烈昂揚。
黑衣人根本抵擋不了趙昀的劍勢,劍刺入他肋下三寸,劇痛乍起,黑衣人大驚失色,連連后退,胸口鮮血幾乎噴濺而出。
來不及再思考,黑衣人當即一劍擲向裴長淮,趙昀迅速地轉劍一攔,等再回頭時,那黑衣人落荒而逃,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趙昀顧不得再追,一定心神,忙去看裴長淮。他一心都系在裴長淮的傷勢上,挪開他按住傷口的手,伸手一撫,指腹間是鮮紅的血液。
看來無毒。
趙昀極輕地松了一口氣,緩了片刻的神,才壓下渾身的冷汗。
他低低地笑道:“還好,我險些要隨小侯爺殉情了�!�
他正信口惹著裴長淮玩兒,驀然間,裴長淮一下捉住趙昀的手,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看趙昀的目光那么深切、那么放肆,不顧半點禮儀規(guī)矩。
趙昀看他臉色慘白,跟鬼一樣,皺著眉問:“長淮,是還疼么?”
扼在趙昀腕間的手越收越緊,裴長淮死死盯著他,眼里有疑,有怒,還有恨。
他一字一句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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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刃色寒(四)
劍法,各有千秋。
大梁第一劍號“清狂客”,此人劍法的獨特之處就在于,他的劍起勢華麗而落勢渾厚,尤其講究四兩撥千斤之妙。
裴長淮師從清狂客,旁人看不出其中門道,他看一眼就能識得出。
方才趙昀使得那招名為“云閑龍潛”,便是清狂客獨創(chuàng)的劍法。
可趙昀這一招不像清狂客,而是像謝從雋。
此招落勢是向前刺出一劍,清狂客刺劍時喜好手腕朝上,便于下一招收劍格擋;但謝從雋學來此式后,刺劍時,改成手腕朝下,他不給自己收劍的余地,要得就是一招致命、落子無悔。
謝從雋這一劍中盡是玉石俱焚的銳意,清狂客不太喜歡,罵過他好多回,可他總是不改。
當時裴長淮與謝從雋一起習劍,兩人算同門師兄弟,因裴長淮更聽話些,清狂客就命令他去盯著謝從雋改過。
裴長淮遠遠望著謝從雋在舞劍的身姿,回答道:“師父,弟子蠢笨,學什么都容易被規(guī)矩框縛住,敏郎卻有求活思變之心,遠勝于我。他不甘于做第二個清狂客,他會有他自己的劍法�!�
師父聽后一笑:“我還指望你去勸他一句,你倒好,還替他分辯起來了�!�
謝從雋的天賦令他仰慕,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烙在裴長淮記憶深處。
方才趙昀刺劍時手腕朝下,身影簡直與謝從雋如出一轍。
不可能這么像,樣貌、神態(tài)也就罷了,劍法卻絕對騙不了人。
他認識謝從雋?
抑或者,就是他么?
裴長淮知道自己問得多么無稽,可這樣的猜測就像一點星火,讓他心底沉寂多年的死灰得以復燃。
這火燒得他眼睛雪亮,燒得他渾身血液都在嘯叫。
他攥住趙昀的手腕,手指幾乎在顫抖,再問道:“你到底是誰?”
趙昀不明所以,反問道:“我還能是誰?”
裴長淮不知該如何回答,繼續(xù)問道:“你的劍法從何處學來?”
趙昀道:“家傳�!�
裴長淮道:“你認識清狂客?”
“不認識�!彼娕衢L淮臉色不好,難得坦誠,隨后又戲謔道,“問得這樣仔細,小侯爺要不要再問問我的生辰八字,好替我測一測姻緣?”
趙昀有心打趣,可裴長淮無心在聽。
他目光在趙昀面容上來回逡巡,遲疑了一陣,裴長淮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你認不認識謝從雋?”
聽到這個名字,趙昀眉頭擰得更深,一口火氣竄到喉嚨。他道:“自是聽說過了。怎么,此時提起你那好哥哥來做什么?”
他語氣尖酸刻薄起來,眼里也盡是冷意,自然更不像謝從雋了。
裴長淮在趙昀的注視下逐漸醒過神,心里亂得一塌糊涂。
怎么可能呢?
他親眼見過謝從雋的尸體,如今又在妄想什么?
正值此時,一把劍鞘從側方穿來,擋開裴長淮的手臂。
裴長淮下意識后退,與趙昀分開兩邊。
來者是衛(wèi)風臨,他回身挺劍,牢牢擋在趙昀面前。
“你做什么!”
他身上多處負傷,臉與唇皆白,卻還沉聲質問。
衛(wèi)風臨不知前情,趕到時就見侯府的人馬將趙昀團團圍住,自然懷疑裴長淮也與刺客有關。
裴長淮的近侍瞧見衛(wèi)風臨竟敢如此大不敬,怒而喝道:“你好大的膽!虧得我家小侯爺出手相救,竟如此不知好歹!”
說著兩方就要拔劍相向。
裴長淮抬起右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趙昀也即刻令道:“行刺之事與侯爺無關,退下。”
衛(wèi)風臨才知是誤會,抿了抿唇,抱劍向裴長淮施一歉禮:“失敬�!�
他低頭退至趙昀身后。
經(jīng)衛(wèi)風臨一打斷,裴長淮這會子已經(jīng)徹底冷靜下來。周遭眾人皆在,實在不是問話的好時機。
他掃視四周,埋伏在此的刺客死了大半,還余下三個活口,已被生擒。
裴長淮命令道:“帶下去,問出他們的主家是誰�!�
“遵令�!�
侯府衛(wèi)兵揭了他們的面罩,正要押送他們回去。三名刺客彼此對視一眼,一咬后槽牙,鮮紅的血絲幾乎瞬間竄滿兩顆眼珠,臉也變得青白。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三人相繼倒地,已然服毒自盡。
侯府衛(wèi)兵見他們寧可自殺也不肯出賣雇主,急道:“是死士!”
裴長淮蹙起眉,過去察看他們的尸首,探過鼻息,確定是封喉之毒,沒有救治的余地。
他余光一瞥,其中一名刺客的袖口處露出些雪色,一扯出來,才知是塊手帕。
帕角處繡著綠柳與小燕,當是女兒家送的�;蛟S這送手帕的女子還在等著此人回去相見,然而,她再也等不到了。
裴長淮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手帕擱回那人的懷中,起身,說道:“找個地方葬了罷�!�
趙昀道:“且慢�!�
裴長淮回身,疑著看向趙昀。
趙昀睥睨著這一地的尸體,問道:“小侯爺,你可猜得出是誰要刺殺我?”
裴長淮道:“你最近在北營行事太過急于求成,招了不少恨�!�
趙昀道:“如此說來,小侯爺也認為這是為著查營一事?”
裴長淮道:“十有八九。”
趙昀道:“這幕后元兇敢派人來刺殺我,想必還不知道我趙昀是何等樣人,怎么著也要讓他領教領教�!�
裴長淮輕輕蹙起眉,道:“你想怎么做?”
昔日就為陳文正參他一事,就弄得陳文正險些丟官,趙昀這個人有仇必報,絕不會甘心吃個啞巴虧。
正值沉默之際,一陣微凜的風吹來,拂動著裴長淮的袍角。
裴長淮一身素雅的白,只腰間傷處血跡殷殷,洇在雪白之上,尤為刺目。
趙昀沉聲道:“割下他們的頭顱,掛到城樓上,再布告四方,北營大都統(tǒng)趙昀例行調查軍營貪腐一案,遭人報復刺殺,現(xiàn)已將刺客就地正法,青霄白日,浩氣長存�!�
他眼神冷然,句句皆是不仁,只在轉向裴長淮時,俊眼一彎,仿佛與生俱來的狠厲遇上這人便撐不大住了,連口吻都是柔軟的。
他道:“我才疏學淺,這樣寫,小侯爺以為如何?”
什么青霄白日、浩氣長存,說得好聽,不過是要乘機立威罷了,立威于軍營,立威于朝廷,也立威于百姓。
待告示一出,指不定有多少人要直呼痛快,暗暗欽佩這位新上任的都統(tǒng)。
他這樣做無非是求名,不過想他作風一直如此,裴長淮不怎么意外。
只是趙昀這路性情,與謝從雋更加判若云泥。
如果是謝從雋,斷然不會如此狠心,還想著要割下他們的頭顱,掛在城樓上……
驀然間,裴長淮回想起走馬川上的慘景,渾身狠狠地一震,想——
怎么就不會呢?
裴長淮將劍錚地收回鞘中,對趙昀說道:“他們是來刺殺你的,怎么處置,隨你�!�
趙昀道:“多謝侯爺�!�
衛(wèi)兵給裴長淮牽來馬匹,裴長淮上馬,挽住馬韁,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趙昀。
趙昀對上他的視線,笑著抱拳道:“還有,小侯爺今夜救命之恩,我趙攬明銘記于心,來日必當報答�!�
趙昀,趙攬明。這才是他的名字。
裴長淮目光有些茫然,什么也沒說,領著衛(wèi)兵離開了。
……
回到侯府時,夜已深。
裴長淮遣退所有人,獨自坐到窗前。他解開衣衫,露出腰間的傷處,又取來一瓶金瘡藥。白色的藥粉往傷處一灑,便泛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他一聲不吭地包扎好傷口,腦海里盡是趙昀使劍的身姿,越想,心里就越浮躁。
“來人!”裴長淮喝道。
轉眼間,兩名近侍步入房中。
裴長淮取來一枚侯府的令牌,交給其中一人,道:“你們即刻啟程去一趟淮水,找到淮州知府張宗林,請他幫忙查一查趙昀的來歷。此人曾受過我父親提攜之恩,見到令牌,自會答應�!�
二人領命:“是�!�
與此同時,將軍府中更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