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葉青春抓住妹妹的一條胳膊,嘰嘰喳喳地長篇大論了一番,末了鐵青著一張臉問道:“你說這可怎么辦?”
葉麗娜看著哥哥,平光鏡片之后,美目一轉(zhuǎn):“哥哥,我也讓你說得怪害怕的,不過到了這個時候,你一個人的力量有限,當(dāng)然要去向朋友求援才行�!闭f完這話她站了起來,抓起自己的漆皮小包,“走!要找就找個最近的,就是金先生吧!”
葉青春有些猶豫:“那他會不會以為我發(fā)神經(jīng)病��?”
葉麗娜一秒鐘也等不得了,當(dāng)即答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代你出面好了�!�
說完這話,她踩著高跟鞋,轉(zhuǎn)身就走。葉青春見勢不妙,抓起大衣起身去追:“人家又不認(rèn)識你,你少跑過去給我丟人現(xiàn)眼——你站住,他現(xiàn)在還沒睡醒吶,你去了也白去!”
葉青春追著妹妹跑到了畫雪齋門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今日異于往時,嗜睡的金性堅居然起了個早,并且就站在樓前的臺階上望天,算是被他兄妹二人堵了個正著。
葉家兄妹進(jìn)了公館客廳,并且一人得到了一杯熱茶。金性堅——不知道是起了大早還是一夜沒睡,周身收拾得挺拔利落。筆直地站在沙發(fā)后頭,他正對著葉青春,默然審視了片刻,他的兩道長眉輕輕一動,低聲說道:“你這個藝術(shù),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葉青春下意識地抬手一摸腦袋,隨即反應(yīng)過來,苦著臉答道:“金兄,你可是在說我這個腦袋?唉,這不是我故意弄出來的新發(fā)型,我是——我是——我是夜里讓鬼舔了!”
此言一出,葉麗娜立刻開口,將自家兄長夜里的那一場驚魂記添油加醋地講述了一番,一邊講,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金性堅瞧。
金性堅微微偏著點臉,半垂眼簾不看人,只似聽非聽地盯著地毯上的幾點光斑。聽到最后,他并沒有譏諷葉青春神經(jīng)錯亂,只略略地一低頭,葉青春感覺他像是微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令他看不清楚。
“你向我要辦法,我也沒辦法�!苯鹦詧哉f了話,話是冷冰冰的,不帶感情,又冷又清晰,“不過我認(rèn)識一位法師,你們?nèi)绻嘈�,我可以介紹你們?nèi)ヒ娝��!?br />
葉青春立刻點了頭:“我信!”
金性堅一言不發(fā)地離了客廳,過了片刻回了來,將一張小紙條遞給了葉青春:“這是地址,你去找他吧!他若肯來,便來,他若不肯來,我也沒辦法。”
葉青春接了紙條,起身就走,走出幾步轉(zhuǎn)過身,硬把妹妹也扯了起來。葉麗娜本來還想和金性堅攀談幾句閑話,哪知哥哥力氣不小,自己暈頭轉(zhuǎn)向地便被他拽出了畫雪齋。
“你回家吧!”葉青春站在街上,告訴葉麗娜,“這事兒真是有點兒玄,你別跟著摻和。等到太平了,你再過來,我再帶你去見金性堅,好不好?”
“我不怕!”葉麗娜鼓著嘴跺腳,“我們新時代的女性——”
葉青春壓低了聲音:“你再不聽話,我可往家里打電話了!你在外面交男朋友那些破事兒,我也全給你講出去,看爸爸饒不饒得了你!”
此言一出,葉麗娜果然被他嚇跑了。
葉青春覺得自己盡了做大哥的責(zé)任,左右看了看,他摸到大衣口袋里還有幾塊零錢,打算直接去找法師救命,可是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一回頭,正看到了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
“該回家吃早飯啦!”小虎笑笑地說話,聲音有點尖銳刺耳,還有點嗲。
葉青春咽了口唾沫,沒敢反抗。
吞下了面包夾煎蛋和一杯牛奶之后,葉青春又問小虎:“你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小虎本來是坐在他身邊,這時就往他身上一靠,喉嚨中又“呼嚕呼�!钡仨懥似饋�。葉青春試探著躲了一下,沒躲開。小虎抬手一拍他的腦袋,懶洋洋地說道:“你長得這么大了�!�
葉青春沒聽明白這話,思索了一下,又問:“你是不是喉嚨上火了?我給你錢,你去看看醫(yī)生好不好?”
小虎一搖頭,俯身趴上了他的大腿:“我要和你呆在一起,哪兒都不去�!�
葉青春心中一凜,心想這怪物對自己動手動腳,難不成是瞧自己貌美,看上自己了?
“我的老天爺��!”他的腦海中拉起了警鈴,“這個天殺的怪物,竟然還瞄上我的貞操了!”
四
真相
葉青春發(fā)現(xiàn)這小虎雖然不言不語,其實已經(jīng)是在無言中對自己攤了牌,夜里不但公然地溜去廚房偷肉吃,而且吃完了必定要蜷縮到自己的床尾睡大覺,睡也不好生睡,總要呼呼嚕嚕地湊到自己身邊,舔得自己滿臉口水。
這便不是一個“怪”字可以簡單形容的了,葉青春遭遇了這生平第一大危機,居然急中生智,臨危不亂。不動聲色地熬了幾天之后,這一日他在樓下和一位熟識的女客談笑風(fēng)生,談著談著便送對方走了出去。等到那女客坐上私家汽車離去了,他看了畫雪齋內(nèi)一眼,很想能夠湊巧遇上金性堅,讓他派出汽車送自己一程,然而畫雪齋內(nèi)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虎這些天一直黏著他,此刻見他站在院外不動,便邁步要往他這里走。葉青春側(cè)過臉,用眼角余光向后一瞟,心中不禁發(fā)焦,偏巧這時,一名洋車夫拉著洋車跑過小街,葉青春看準(zhǔn)了,也來不及多想,竟是一個箭步躥上車去,屁股還未坐穩(wěn),嘴巴已經(jīng)發(fā)了話:“走走走!去日租界旭街!快!”
洋車夫不明所以地加了速度,而葉青春一邊坐正身體,一邊扒著洋車車篷往后瞧,正好看見小虎走出了院門。對著洋車跑了幾步,小虎似乎要追,可是一輛汽車鳴著喇叭迎面開過來,正好擋住了他的道路。葉青春慌忙縮回腦袋,把一口氣喘了個亂七八糟。
洋車夫一鼓作氣把他拉去了日租界,按照金性堅所給的地址,他在一處魚龍混雜的公寓里,還真找到了個形象不凡之人。
此人生得人高馬大,穿著一身潔凈便裝,先前一定做過和尚,因為在短短的一層黑發(fā)之下,明顯可見戒疤痕跡。葉青春見這人高大威武,僅從身材來看,就足以將小虎揍扁,心中便略微有了三兩分底氣:“請問,您是蓮玄法師嗎?”
不凡之人獨住了兩間不好不壞的屋子,房內(nèi)陳設(shè)簡潔,正類似他本人的形象。用蒲扇般的大巴掌捏著一只小小的茶盅,蓮玄轉(zhuǎn)動著茶盅沒有喝,只一點頭。
葉青春的底氣長到了四五分:“是金性堅先生介紹我來拜訪您的。哈哈哈,我一瞧見您,就看出您一定是金兄的朋友,您和金兄一樣,氣質(zhì)都是這樣的冷傲脫俗�!闭f到這里,他一拍大腿,“我說我瞧您這么眼熟呢!我是不是前兩個月在畫雪齋門口見過您?”
蓮玄有著壯漢的體魄,可是沒有壯漢的膚色,他偏于蒼白,偏偏眉毛眼睛又非常黑,一張臉黑白分明,天生的刺目。
“金性堅讓你來找我?”蓮玄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這倒是難得了�!�
葉青春看著蓮玄這個態(tài)度,懷疑他和金性堅之間的關(guān)系未必只是朋友那么簡單,所以也不敢多說,直接講道:“法師,我這一趟來,是求您救命的。實不相瞞,我家里來了個不大像人的人,他對我——他對我——唉,我都說不出口哇!”
蓮玄又喝了一口茶:“但說無妨�!�
既是無妨,葉青春便敞開了大說一場。蓮玄聽著,并不驚異。等到葉青春把話說盡了,他答道:“隔壁是間空房,葉先生可以過去休息半天,天黑之后,我隨你前往府上,會一會那位不大像人的人。”
葉青春唯唯諾諾地去了隔壁,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法師真是實誠人,房內(nèi)除了一把椅子之外,果然是什么都沒有,他直挺挺地坐下來,一直坐到了天黑,其間法師連把瓜子都沒抓給他。等到夜幕降臨之時,他已經(jīng)餓得冒了虛汗。
抖抖索索地跟著法師上了路,他現(xiàn)在都顧不得怕小虎了,只是好奇這法師究竟是吝嗇,舍不得給自己吃飯;還是他過午不食,連帶著也讓自己挨了半天的餓。乘坐洋車進(jìn)了英租界,葉青春在克里斯汀服裝店門口下了來,就見大門虛掩,店內(nèi)燈光暗淡,正是伙計們都各回各家去了。
推開院門走了進(jìn)去,他正要說話,一個黑影已經(jīng)從樓內(nèi)撲到了他面前:“你到哪里去了?”
那影子亮著兩盞小燈似的黃眼睛,正是小虎。葉青春支吾著后退了一步:“我找了一位朋友來做客�!�
他后退,蓮玄上了前。走到小虎面前站了住,他無言地盯住了小虎的眼睛。
小虎和他對視片刻,兩只眼睛越瞪越大,忽然弓起腰仰起頭,他張大嘴巴露出上下四枚尖牙,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顫而粗啞的怪聲。葉青春最怕這副嘴臉,嚇得抬手要捂眼睛,哪知蓮玄驟然揚手,“啪”地抽了小虎一個大嘴巴!
這個嘴巴抽得太狠了,打得小虎一個踉蹌,怪叫聲也戛然而止。慌忙原地站穩(wěn)了,小虎這回急了眼,對著蓮玄便是一撲,蓮玄當(dāng)即側(cè)身一躲,把后方的葉青春露了出來。葉青春只覺脖子上一疼,竟是小虎的指尖蹭過了他的皮膚——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虎竟然有著奇長的指甲!
四腳著地地落了下去,小虎隨即回頭去看葉青春:“好哇!你們姓葉的又要害我!”
葉青春捂著脖子,邊躲邊問:“我們姓葉的怎么惹你了?我原來又不認(rèn)識你,怎么談得上‘又’害你?”
小虎直起腰來,擰著眉毛大叫:“你們?nèi)~家——”
說到這里,他臉色一變,看見蓮玄從懷中摸出了一道黃色紙符。齜牙咧嘴地又怪叫了一聲,他這回就地一滾滾出了院門,可惜蓮玄在這同時出了手,黃符如同一道火光,閃電般地打到了他身上。
他瞬間消失了,蓮玄幾大步追了出去,見街道上空空蕩蕩,已經(jīng)沒了小虎的影子。
小虎是憑著直覺來躲藏的。
一道紙符,對于人類只是一張紙,對于他卻是如刀如火。那符牢牢地貼在了他的肩胛骨上,他不敢去撕,只覺得烈火從自己的肩胛開始燃燒,燒得半邊身子都是血肉模糊。瘋了一般地見洞就鉆,他鉆進(jìn)了最近的一扇大門縫里。連滾帶爬地繼續(xù)向前逃,他想自己運氣好,因為面前的小洋樓沒關(guān)大門,正能讓他再鉆一次。
可是就在他進(jìn)門的一剎那間,沉重的樓門“咔噠”一聲,嚴(yán)絲合縫地關(guān)閉了。
蜷縮著委頓在地上,他勉強抬起了頭,就見樓內(nèi)幽暗豪華,一盞水晶吊燈半明半晦地亮著,光束之下的樓梯臺階上,站著一名男子。
是金性堅。
金性堅西裝革履,身姿筆挺,雙手背在身后,橫握著一根亮晶晶的黑漆手杖。兩只眼睛看著小虎,他沒有表情,單只是看。
他看小虎,小虎也看他,小虎不但看到了他,還察覺到了這樓內(nèi)淡淡的妖氣。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拼命地擠出了聲音:“救我……”
金性堅慢慢地邁了歩,皮鞋底子一塵不染,在锃亮地板上碾壓出細(xì)不可聞的聲響。走到小虎面前,他開了口,聲音也很輕:“我可以救你一命,報酬是半顆內(nèi)丹�!�
小虎倒吸了一口涼氣:“你——”
他幾乎想哭了:“給你半顆內(nèi)丹,我就做不成人了�!�
“你這樣子,本來看起來也不大像人。”
小虎沉默了幾秒鐘,把牙齒一咬,顫巍巍地從衣領(lǐng)中掏出一根絲絳:“我拿個寶貝和你換,這寶貝比我的內(nèi)丹貴重得多!”
絲絳拴了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白色玉石,金性堅見了,猛地彎腰出手,一把將那玉石扯了下來。玉石放在他的掌心中,是個粗糙的印章模樣,然而上面沒有文字,只有長短參差的幾道橫線,正是八卦之一的“艮卦”。
“這東西你是從哪里找來的?”
小虎喘了幾口氣,感覺自己整個后背都被那道紙符灼燒得沒了皮肉:“我花了十幾年找它,從一座古塔下面……挖出來的。這寶貝……我還不知道怎么使用,可是我聽說它對于我們妖精來講,有起死回生之效……它真是一件寶貝……我是個好妖精,從來不騙人……”
金性堅把這玉石印章往懷里一揣,臉上神情不定。小虎可熬不了這份痛苦了,強撐著伸手去抓他的褲腳:“你收了我的寶貝,快救我啊……”
金性堅低頭看了他一眼:“這寶貝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小虎登時傻了眼:“啊?”
金性堅說道:“我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半顆內(nèi)丹,不劃價�!�
“可是那寶貝……”
“我說過,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與你無關(guān)!”
“啊?你怎么耍無賴?”
金性堅用手杖敲了敲小虎的后腦勺:“因為我就喜歡欺負(fù)你們這些小妖精。”
小虎瞪著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末了認(rèn)命地哀泣一聲,垂下了頭。對著地面長大了嘴巴,他口含金光,慢慢吐出了一顆黃色的內(nèi)丹。翻著眼睛向上又看了金性堅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合攏牙齒,將內(nèi)丹咬下一半,吐了出去。
內(nèi)丹“啪嗒”落了地,變成了半顆平平無奇的黃珠子。小虎嘆息一聲,身體愈發(fā)蜷縮成團(tuán),一團(tuán)光芒掠過之后,地上的小伙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套襯衫長褲,和癱在襯衫中的一只大貍花貓。
隔著一層襯衫,那黃符還緊緊貼著大貓的脊梁。金性堅蹲了下來,自言自語道:“原來是只貓�!�
大花貓緊閉眼睛,擠出了一滴淚。
金性堅從褲兜里摸出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劃出了火苗。先將那半顆內(nèi)丹撿起來收好了,他隨即對著黃符伸出了手。手指捏住黃符一角,他的手明顯也在哆嗦,接觸到了黃符的指尖甚至也嗤嗤冒出了煙霧。
但他似乎并未感覺出疼痛來,一把將黃符硬扯了下來,他用火柴將它燒成了一小堆灰燼。
大花貓長出了一口氣,然而依舊動彈不得,后背的皮毛焦黑痙攣,似乎是被烈火燒了個透。
金性堅捏住大花貓后脖頸的皮毛,拎起它走出了客廳。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地下室里,大花貓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張青玉案上。
半顆黃色內(nèi)丹被金性堅扔進(jìn)了一只小小的玉碗里,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案子前,他好整以暇地扯了扯貓胡須,而大花貓勉強睜開一線眼睛,喃喃地還能說人話:“你說過要救我的……”
金性堅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玉石印章。捏著絲絳讓它在大花貓眼前來回蕩了幾下,他輕聲說道:“其實,我應(yīng)該謝謝你。我本以為它們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沒想到今天能從你這里又見到了它們。你知道余下的七枚印章,都在哪里嗎?”
大花貓呻吟了一聲:“啊?還有七枚?”它哼哼著搖頭,“我不知道,我只聽說這是天下至寶,得了它就能百病不侵……”
金性堅拍了拍他的貓頭:“不知道?諒你也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把手伸到暗處,摸出了一把鋒利的刻刀。刀尖抵上食指指肚,他輕輕一按,扎出了自己的一滴血。
刀尖那樣鋒利,然而就只扎出了他一滴血。
那滴血落在了印章上,瞬間就消失了,只在印章表面留下了一抹紅跡。鮮血像是被玉石吸收了進(jìn)去,原本模糊粗糙的艮卦圖案卻是漸漸鮮紅清晰起來。
金性堅將這印章,輕輕印到了大花貓的脊梁上。
大花貓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涼。
這玉石似乎化成了寒冰,所到之處冰霜密結(jié),劇痛火熱的皮肉立時就麻木了,待到冷到極致了,一身的骨肉卻又慢慢轉(zhuǎn)暖,它忽然變得耳聰目明,能聽見自己的鮮血在急急地流動,暖流一般地把熱量輸送到四肢百骸。非常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它又拼命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只覺得自己柔軟虛弱,需要好好地睡一大覺。
然后,它一閉眼睛,竟是真的睡著了。
大花貓睡醒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一只軟墊子上。外面天光昏暗,也不知是凌晨還是傍晚。
少了半顆內(nèi)丹,它這回是無力變成人形了,自己下意識地舔了舔爪子和皮毛,它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樣,原地打了個滾又扭了扭,也絲毫不覺得疼痛。
再一扭頭,它看到了坐在旁邊沙發(fā)椅上的金性堅。
“你和那玉石印章,有關(guān)系?”它好奇地問。
金性堅正在讀報紙,頭也不抬:“你不必問。”
大花貓很識相,果然閉了嘴。
金性堅讀完最后一條新聞,把報紙折好扔到了前方的茶幾上:“我很奇怪,你賴在葉家不走,是為了什么�!�
大花貓趴回了原位,喵喵地說話:“我在十幾年前就認(rèn)識葉青春了,那時候我在他家里……”
“你在他家里做什么?”
“做貓�!�
金性堅無言。
“我是看著葉青春出生的,他一直對我很好,給我吃好東西,還抱著我睡覺。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墒牵驗槲铱傄膊焕喜凰�,葉家的人漸漸怕了我,有一天就趁著葉青春不在家,一磚把我拍暈了。等我醒過來時,我已經(jīng)被他們家的人扔到了城外�!�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敢再回去,就在外面做野貓,心里空落落的,直到聽說這一帶藏了一件寶貝,才又有了一點盼頭。哪知道找了十幾年,我才在一座破塔底下找到了它�?蛇@也是因禍得福,我剛把那寶貝刨出來,破塔就無緣無故地爆炸了,我當(dāng)場飛了出去,正好就落在了葉青春頭上。哼,他不認(rèn)識我,我可認(rèn)識他!”
說到這里,大花貓的眼睛黯淡了許多:“我念著舊情,想要幫他的忙,照顧他,對他好,可他竟然找了個大光頭,要殺了我。人類都是這么沒良心的,我心都碎了。”
金性堅又問:“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我?我流浪了十幾年,什么苦頭都嘗過了,現(xiàn)在覺著,還是找個好人家,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貓好。”
“你現(xiàn)在性命無虞,可以去找了�!�
大花貓長嘆一聲:“可是我念舊,我就想回葉家�!�
金性堅想了想,忽然彎腰揪住大花貓的后脖頸,把它又拎了起來。大花貓糊里糊涂地被他扔進(jìn)了一只大鐵籠里,還以為自己坐了牢,正急得要喵喵大叫,然而一條絲絳拴上了他的脖子,他低頭一瞧,發(fā)現(xiàn)是金性堅把那枚玉石印章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玉石印章上還有淡淡的血色殘留,說來也怪,自從沾了血之后,這印章便像是變了個東西,大花貓只要一碰到它,就覺得渾身溫暖舒服,非得趴下來睡上一大覺不可。
大花貓睡了又睡,睡到最后,就覺得自己身體恢復(fù)了許多力氣,雖然變不成人,但是變個其他的貓樣子,是沒問題了。
五
皆大歡喜
葉青春的脖子被小虎撓破了皮肉,嚇得魂飛魄散,連夜便跑去醫(yī)院瞧了急診,回來之后又連著上了幾天的藥,結(jié)果不出一個禮拜的工夫,他那脖子就恢復(fù)了細(xì)皮嫩肉,連血痂都脫了個一干二凈。
他向蓮玄要了幾道紙符,悄悄地貼在了店鋪中不顯眼處,生怕哪天小虎又回了來,而全體伙計又一起失憶。蓮玄告訴他,說那小虎是個妖精,伙計們失憶,十有八九是中了那妖精的迷魂術(shù)。葉青春聽了,當(dāng)即有了疑問:“那個妖精怎么就偏偏不迷我呢?”
蓮玄想了想,末了答道:“大概,你對他來講,是個特殊的人吧!”
葉青春聽了這話,感覺十分肉麻,當(dāng)即轉(zhuǎn)移話題,表示自己要重謝法師。然而蓮玄并不貪財,只喝了他一杯清茶,然后便要告辭:“葉先生休息吧,我既然來了這里,也該去見一見金性堅了�!�
葉青春臉上笑著,心想他不是連大門都不讓你進(jìn)嗎?
然而沒等他笑完,蓮玄走到院子里,直接翻墻跳到金家去了。
金家的男仆沒攔住蓮玄,蓮玄把金性堅堵在了家里。
兩人打了照面,金性堅坐在一張大沙發(fā)上,端著一杯熱咖啡,顯然是對蓮玄毫無好感,以至于在看見他的一瞬間里,情不自禁地先翻了個白眼。
蓮玄毫不在乎,自顧自地開了口:“你讓那個姓葉的裁縫來找我時,我還以為你終于要洗心革面,和那幫妖孽禍害一刀兩斷了,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是賊心不死,又?jǐn)[了我一道!”
金性堅喝了一口咖啡,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
蓮玄又道:“說!你是不是故意讓我出面,讓那妖精慌不擇路,逃進(jìn)你的口袋里?你早就知道葉家來了個妖精,你也早就盯上那妖精的內(nèi)丹了吧?”
金性堅做了個深呼吸。
蓮玄冷笑一聲:“你倒是膽大包天精得很,現(xiàn)在連我也敢利用了!”
“不敢,只是好心給你介紹一筆生意�!苯鹦詧陨舷麓蛄恐徯跋肽阕嫔弦彩求w面人物,看你祖宗的面子上,我也不忍心見你如今落到這副僧不僧俗不俗的落魄境地�!�
“我落到何種境地,不勞你費心。我坦坦蕩蕩,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世間大眾,‘落魄’二字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非要像你一樣,成日修飾得人模狗樣,和些俗不可耐的所謂名流虛與委蛇,才叫不落魄么?”
金性堅聽了這話,竟是勃然大怒�;羧欢鹋曋徯�,隔著一張大茶幾,他將手中的大半杯熱咖啡潑了出去。這咖啡潑得漂亮極了,一股子浪一樣直飛出去,準(zhǔn)確無誤地全砸到了蓮玄臉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金性堅低聲說道,“你我這些年來,從來都是話不投機,既是相見兩相厭,你又何必非要對我糾纏不休?”
蓮玄聽到這里,提高了聲音:“不識好歹!難道我是要害你嗎?我不是為了你好嗎?”
金性堅把咖啡杯往地上一扔,轉(zhuǎn)身就往外走,且走且喊:“小皮,送客!”
蓮玄本來就白,這回一生氣,皮膚越發(fā)白得透明,額角上現(xiàn)出一道道的青筋來。忽然覺得身邊有風(fēng),他一回頭,看見了個在喘氣的小活人。
這活人比他矮了一個腦袋還多,正是男仆小皮。小皮陪著笑容加著小心,很溫柔地提議:“大師,要不然,您到那邊屋里坐一會兒去?”
蓮玄一甩袖子,轉(zhuǎn)身就走:“我坐個屁!”
蓮玄法師一怒而走,走了個無影無蹤。畫雪齋與克里斯汀服裝店就此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太平局面。
這一天下午,葉青春笑嘻嘻地進(jìn)了畫雪齋,進(jìn)門時見金性堅正在和佳貝勒賞鑒一幅古畫,佳貝勒是位京津有名的闊氣遺少,名聲和身份都頗高,所以葉青春很有眼色地坐在一旁,沒敢插嘴。
等到佳貝勒告辭走了,他才得了機會,跳到金性堅面前,一敞洋服衣襟:“你瞧!”
洋服敞開來,里面露出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小花貓。這貓通體銀白,畫著一身黑色斑紋,看著和一般花貍貓大不相同。金性堅和這小花貓對視了一眼,然后要笑不笑地去看葉青春:“瞧什么?”
葉青春答道:“昨晚兒我在外面走,撿了這么一只小洋貓!”
“貓還有洋的?”
葉青春認(rèn)真地解釋:“真是洋貓,西洋貓!你看它這身上的花紋是不是與眾不同?我找人瞧過了,真是洋貓!買都沒地方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