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性堅伸手摸了摸貓頭,就見這洋貓瞄了自己一眼,隨即扭開臉去,似乎是要重新做貓,和自己劃清界限了。
“那很好,你養(yǎng)著它,一來是個樂子,二來也是救了它一條小命�!�
葉青春笑道:“誰說不是呢!不瞞你講,我最會養(yǎng)貓了,我小時候就養(yǎng)過一只大貓,可惜后來跑丟了。等這貓長大了,我給它找個媳婦,生了小貓,給你一只!”
金性堅連連擺手:“不必,那倒不必�!�
葉青春將這小貓向金性堅展示了一番,然后將它抱回家中,很珍重地放進了一只大籃子里,這籃子里鋪滿了綾羅綢緞,芬芳柔軟。小貓懶洋洋地趴下去,很享受地等著喝牛奶。
多少年沒有過這種好日子了,它現(xiàn)在真是心滿意足。伸出舌頭一卷粉鼻子頭,它瞇起黃眼睛,情不自禁地打了幾聲小呼嚕。
叁·相思
楔子
大清早的,克里斯汀服裝店的大門剛開了一道縫,大伙計們剛剛換好襯衫系好領結(jié),小伙計們還沒把店內(nèi)的椅子柜臺打掃干凈,便有女客登門了。
這位女士先天便有一副花容月貌,后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款款地走進店里,那種五顏六色的風采,真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以至于葉青春一邊梳頭一邊沖下樓來,張嘴便是質(zhì)問:“你怎么又來了?”
原來女士并非旁人,正是他的親妹子葉麗娜。
葉麗娜近來戴慣了平光眼鏡,今日沒戴,總覺得臉上有些空虛,仿佛身體穿了衣服,臉卻光著屁股。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鼻梁,她滴溜溜地一轉(zhuǎn)兩只美目:“怎么?不歡迎嗎?”
葉青春剛抹了滿頭芬芳的生發(fā)油,此刻一邊摸索著梳分頭,一邊不耐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早就告訴你沒戲了,你還總往這兒亂跑什么?這么大的姑娘了,也不端莊一點�!�
葉麗娜立時瞪圓了兩只大眼睛:“姑娘怎么了?我們新時代的女性,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看不起女性,你封建!”
“我封建?”葉青春大吃一驚,“我十幾歲就出了洋,歐洲美洲我哪里沒有去過?我堂堂一個大藝術(shù)家,你居然敢說我封建?你——你信不信我告訴爹去?”
葉麗娜白了他一眼,端端地往那沙發(fā)椅上一坐:“爹提起你就要氣得罵人,早就不認你是他兒子了,你還告狀?哼!你告哇!你倒是去告哇!我和金先生,男未婚女未嫁,交個朋友天經(jīng)地義,關你什么事?你快去告呀!”
說完這話,她隨手從沙發(fā)縫隙中抄起一只長柄小圓鏡,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只覺得自己貌美如花,實在不是凡人。
一
窈窕淑女
金性堅端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二樓的露臺。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往外看,一邊看,一邊百無聊賴地啜飲著一小杯熱咖啡。街景沒什么好看的,咖啡也沒什么好喝的,他知道自己是心中缺了滋味。
忽然間,他手一哆嗦,熱咖啡隨之蕩漾出了浪頭。那浪不但滾燙,而且刁鉆,居然越過杯口,一點也沒糟踐,全數(shù)澆在了他的腿上。天氣好,他穿得單薄,受了這一燙之后,他并未大呼小叫,只弓著腰站起身來,端著杯子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
咖啡之燙固然令人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樓下那位翩翩來客——葉麗娜小姐。
金性堅并非不識風情之人,這麗娜小姐一天一趟地登門拜訪,其中深意,他自然知曉�?芍獣詺w知曉,他絕無任何招蜂引蝶的興致,又因為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葉青春,葉青春對他一直不賴,所以對于葉麗娜,他熱了不行,太冷淡也不妥。而葉麗娜一點也不體諒他這冷熱交替的苦心,一味只是來做客,若不是這好些的租界地方寸土寸金,像樣的洋樓難得入手,那么金性堅真有一點搬家的意思了。
就在這時,房門欠了一道縫隙,仆人小皮沒進來,只訓練有素地貼上門縫,伸進了一張嘴:“先生,葉小姐又來啦!”
金性堅直了腰:“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剛從外頭買東西回來,不知道先生在不在家,得上樓看看才知道�!�
“那我不在�!�
“她要是非得留下等您回來呢?”
“那你就去隔壁,找她哥哥去!”
小皮將嘴收回,將門關閉。一五一十地下樓去回復了葉麗娜,葉麗娜如今日里夜里,眼前晃動的都是金先生那瀟灑的身影,縱是見不到他本人,留在他家里坐坐也是好的,所以果然不肯走。小皮沒說什么,好茶好糖地招待了她,約摸過了一個來小時了,他溜溜達達地前往克里斯汀服裝店,笑瞇瞇地告訴葉青春:“您家二小姐,在我們公館坐著呢!”
葉青春將一匹綢緞展開了裹在身上,正要向個西洋婆娘展示這中國綢緞之美,聽聞自家妹子又賴到金公館不走了,不禁長嘆一聲,將一張白臉羞了個粉紅。粉臉配著鮮艷綢緞,他這回倒真是美了個透。
“瘋了!”他從綢緞中鉆了出來,“這丫頭真是——真是——”
他最后也沒“真是”出個結(jié)果來,只感覺顏面掃地。自己這樣一個大藝術(shù)家,尚且守身如玉,連著半年多,都沒有交過新女朋友,妹妹既不是藝術(shù)家,更沒留過洋,怎么就好意思見一個愛一個,公然地躥到男子家中久坐哩?
葉青春很怕金性堅因此看扁了自己,故而邁開大步走去畫雪齋,硬把葉麗娜揪了回來。葉麗娜現(xiàn)在看他和看封建惡勢力是一樣的,也不和他紛爭吵鬧。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畫了個新式的妝容,做了個摩登的打扮,手里拿著兩張話劇票,又跑來了金公館。
她來了,金性堅正要走,兩人在公館門口狹路相逢。金性堅雖然冷淡起來如同頑石一般,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糊里糊涂地就被葉麗娜卷到了話劇社里,昏頭昏腦地看了一場話劇。
話劇結(jié)束之后,金性堅若有所思地回請她吃了一頓冰激凌。
當晚進了家門之后,金性堅沒猶豫,直接對小皮說道:“收拾行李,明天去北京�!�
小皮是個乖小子,得令之后便開始仔仔細細地準備行裝。金性堅關了大門,獨自站著發(fā)了一陣呆,然后無聲無息地走去了他的地下室中。
這地下室如同一處與世隔絕的秘境,他下了一層,又下一層。這最底一層真是寂靜極了,室中央放著那一口玉棺,棺內(nèi)藏著一團忽明忽暗的光,于是玉棺也跟著生輝了。
輕輕地坐在玉棺旁,金性堅把一只手搭上了棺材。棺材是白的,他的手也白,恍惚之下,仿佛他受了那棺材的妖法,也石化成了個玉人。指尖劃過棺蓋,他在良久地沉默過后,終于開了口:“我要出一趟遠門�!�
隨即他又搖了頭:“不,其實并不遠,坐特快列車,要不了幾個小時�!�
說到這里,他垂下眼簾,面孔沒有血色,眼珠子卻是黑曜石一般地黑,除此之外,神情不動,睫毛也不動,像一座雕像。
“你還沒有坐過火車�!彼降瓱o味地繼續(xù)說話,“如今的世界,和過去大不相同,你將來見了,會不會怕?”
手掌溫柔地拍了拍棺蓋,他的聲音低了一點,軟了一點:“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我這一次去北京,也并不完全是為了躲避葉二小姐。該我做的,總要去做。我本以為那印章是散落四方、不可尋找的了,沒想到機緣巧合,其中一枚自己送上了門。有一就有二,趁著我還有時間,我慢慢地找,總能找全的,對不對?”
黑眼珠慢慢地轉(zhuǎn)向前方,他盯著棺中的那一小團光芒說話:“知道你嫌我吵,我不說了。你乖乖地等著我回來,不要鬧�!�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盯著玉棺,又發(fā)了十幾分鐘的呆。發(fā)呆的時候,他將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仿佛是微笑,也仿佛是在咬牙。
翌日上午,金性堅帶著小皮,小皮拎著皮箱,主仆二人直奔了火車站去。
金性堅這般的階級,乘火車自然是要買頭等座的票子,頭等車廂人少,所以兩個人上車時也不著急,一路閑庭信步地向內(nèi)溜達。小皮走在前頭開路,金性堅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后頭,忽然發(fā)現(xiàn)小皮停了腳步,他一抬頭,隨著小皮一起傻了眼。
他看見了葉麗娜。
葉麗娜站在一處座位前,一手拄著一把花陽傘,一手掩著張成了圓形的紅唇,滿臉訝色:“呀!金先生?!”
金性堅雖然一貫不動聲色,這回也忍不住微微地蹙起了眉頭:“葉小姐?”
葉麗娜立刻向車窗的方向橫挪,要讓出位子來給金性堅:“這可真是巧極了,金先生今天也去北京?”
金性堅試探著反問:“葉小姐和我是同路?”
葉麗娜笑得朱唇一咧,心花怒放地向他招手:“我是去北京參加同學會——這可真是巧極了,我身邊都是空位子,金先生請過來坐吧!”
金性堅猶豫了一下,沒好意思拒絕。
二
意亂情迷
葉麗娜這一路談笑風生,她用芊芊玉指拈著一顆糖果,作勢要往嘴里送,然而當著心儀之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吃喝,那糖便隨著她的動作上下翻飛,晃得金性堅眼暈。
談笑過了大半路途之后,葉麗娜的聲音降了一個調(diào)門——她也察覺出金性堅的冷淡了。
訕訕地把那顆糖果送入口中,她嘬成了個櫻桃小口,悄悄地吃糖,一邊吃,一邊垂了頭,有點臉紅,也有點難過,并且無論如何想不通:自己都才貌雙全到這般地步了,怎么金性堅還是不動心?
火車上午出發(fā),下午到站,葉麗娜這回是不得不起身了,但在下車之前,她鼓起勇氣又問了一句:“金先生到了北京,是在什么地方落腳呢?”
金性堅答道:“這一趟來是見一位朋友,如果不住飯店的話,大概就是住在朋友家里了�!�
葉麗娜笑了一下:“那么,還請金先生留給我一個地址吧,若是我在北京還有閑工夫,就去找您,咱們也到處逛逛�!�
金性堅略一猶豫,有心直接跳車窗逃走,然而當著許多乘客的面,他為了保持住自己紳士名流的體面與尊嚴,還是低聲把佳貝勒的住處報了出來——這可不算他說妄話,他這一趟來,真是奔著佳貝勒來的。
葉麗娜把那地址細細地記了,雙方就此在火車站上分了手。金性堅直奔了佳貝勒的貝勒府,這貝勒府不是老宅子,老宅子早被佳貝勒賣給洋人換錢了,佳貝勒這人在金錢方面一點算計也沒有,窮的時候幾乎是居無定所,近兩年他倒騰古董發(fā)了些財,又富了些許,便在京津兩地又置了新房產(chǎn)。
金性堅忽然到訪,佳貝勒十分歡喜,趿拉著拖鞋逆風而行,迎了出來。和金性堅的形象不同,佳貝勒既不肯過分的古色古香,又想表示自己和民國世界勢不兩立,于是取了折中之道,辮子雖然是剪了,但是并未留起短發(fā),而是任憑毛發(fā)生長,不去管它,結(jié)果養(yǎng)出一頭披肩的秀發(fā),加之身材苗條瘦削,看背影既像一位麗人,也像一根拖把。
“怎么著?”佳貝勒很親熱地笑問金性堅,“我剛從天津過來,你也過來,難不成是追著我來的?”
金性堅且不回答,等到隨著佳貝勒進房落座了,他才開門見山地說道:“的確是追著你來的,我最近想找一樣東西,你見多識廣,所以我想讓你給我?guī)蛶兔�。�?br />
佳貝勒立刻來了興致:“什么東西?講講!”
金性堅抬手比劃了個小小的尺寸:“樣子倒是沒什么稀奇,是這么大的一枚玉石印章,不過刻的不是人名字號,而是八卦的圖案。這樣的東西,你可曾見過?”
佳貝勒一愣:“這是……古物?”
金性堅一點頭。
佳貝勒又問:“有多古?”
金性堅沉吟了片刻,末了搖了頭:“不好說,我也記不清楚了�!�
佳貝勒聽了這話,覺得自己是沒聽懂�!坝洸磺宄笔鞘裁匆馑�?是根本不知道這東西是哪朝哪代的玩意兒?還是這東西的年紀太大,已經(jīng)沒法計算?
能讓金性堅動心的物件,佳貝勒便以為至少是個至寶,所以打疊精神,決定出手相助,又專門撥出一間院子來,讓金性堅安心居住。而在另一方面,葉麗娜也進了她那同學的家門,得了安頓。
她這同學姓牛,名叫珍妮,葉家當初也曾在北京城居住過若干年,所以葉麗娜與這位珍妮小姐有著發(fā)小兒一般的關系,及至進了中學,做了同桌,同進同出,感情如同姐妹一般。這牛珍妮是個細條條的個頭,細條條的面孔,面黃肌瘦,干吃不胖,是葉麗娜身邊絕佳的一枚綠葉,然而今日再見,葉麗娜發(fā)現(xiàn)這位閨中密友雖然還有幾分黃瓜模樣,但是面頰粉紅,眼睛明亮,居然增添了五六分的姿色。
黃瓜增添了姿色,也不過是較為貌美的黃瓜,所以葉麗娜并不嫉妒,只驚訝地笑道:“這可真是女大十八變,你怎么美了這么多?”
牛珍妮得意一笑:“許你美,不許我美呀?”
葉麗娜上下端詳著牛珍妮,心中只是暗暗納罕。
如此在牛家住了兩天之后,葉麗娜那納罕的程度,又翻了兩番,因為這牛珍妮不但變得風情萬種,而且身邊的男朋友多如走馬燈一般,那桃花運走得比自己還熱鬧。見牛珍妮活得這樣眾星捧月,葉麗娜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真羨慕你�。 �
牛珍妮好奇地反問:“你在天津又不會缺男朋友陪你玩,你羨慕我什么?”
葉麗娜站在牛宅的畫廊之下,用腳尖輕輕去拂角落里的一盆蘭草:“被些個無聊的男子追逐,有什么趣味呢?我羨慕的是你能和你愛的人兩情相悅,你不是在讀中學的時候,就說密斯特鄭英俊瀟灑嗎?現(xiàn)在密斯特鄭已經(jīng)愛上了你,你多幸福啊!”
牛珍妮歪著腦袋,去看葉麗娜的眼睛:“喂!你不會是失戀了吧?”
葉麗娜想起金性堅在火車上的那份冷淡,不由得苦笑了一聲:“你這話還真是抬舉了我,我要是能失戀,倒好了。我是——”說到這里,她有一點羞愧,“我說我是單相思,你可不要笑話我�!�
牛珍妮定定地盯著葉麗娜,片刻過后,她抓起她的右手用力一攥:“你別愁。我們和親姐妹是一樣的,我定然不會坐視你這樣痛苦下去!”
葉麗娜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簡單,人家不愛我,我有什么辦法?”
牛珍妮笑了,抬手從領口中牽出一條細細的金鏈子來:“你看這個!”
鏈子上掛著一只梭形的小白玉墜,看著像只小棗核似的,也并沒有什么稀奇。葉麗娜伸手摸了摸那玉墜:“新買的?”
牛珍妮把玉墜珍重地塞回了領口:“悄悄告訴你,這是一個寶貝!有了這個寶貝,包你情場得意!”說完這話她用力一拽葉麗娜的手,“走,趁著天還早,我?guī)闳ヒ娨晃桓呷耍∵@位高人靈得很,一定能夠解決你的問題!”
葉麗娜知道牛珍妮不是胡說八道的人,所以盡管是莫名其妙,還是跟著她出了門。依著她的想象,她以為牛珍妮要帶著自己出城尋訪道觀寺廟,然而高人與眾不同,并沒有住到那云深不知處,她跟著牛珍妮坐上洋車,只走過了幾條大街,便到了高人的府邸。
高人住在一間挺寬敞的四合院里,看樣子,日子過得很不錯。高人本人看著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生著一張長圓臉兒,面色紅彤彤的很有光彩。
高人的生意很是興隆,葉麗娜和牛珍妮只能坐在廂房里等候召喚。葉麗娜隔著玻璃窗子看清了高人的面貌,越發(fā)狐疑,小聲問道:“珍妮,這就是你說的那位高人?他‘一定’能夠解決我的問題?”
牛珍妮秘密地一笑:“麗娜,我老實講吧,我知道自己并不美麗,本來也不應該能迷倒密斯特鄭,可你知道為什么這幾個月來密斯特鄭忽然主動向我求愛,其他男同學也開始對我獻起了殷勤嗎?”
不等葉麗娜回答,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是因為得到了這枚玉墜呀!那高人不知道是從哪里學來的本領,專治這種男女相思之癥。等他見你時,你也不要害羞,有一說一,把你的心事都講給他,他到時就會賣給你這樣一枚玉墜,你只要把這玉墜貼身戴著,用不了幾天,包你情場得意!”說到這里,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很親熱地低聲說道,“玉墜很貴呢,總要百十來塊錢,我?guī)Я酥北咀�,你的錢若是不夠,我借給你就是�!�
葉麗娜聽了這話,正要道謝,然而院內(nèi)響起了一聲仆人的呼喚,正是輪到她去見那高人了。
葉麗娜作為新時代的女性,并不覺得單戀男子有什么丟人的,所以對著面前這位滿面紅光的高人,她垂著眼皮,將自己那點心事,一五一十說了個透徹。
高人先是靜靜聽著,聽到后來,他點了點頭:“那么,你所愛慕的那個男子,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那性情是重情重義,還是冷淡涼��?”
葉麗娜只聽見了前半句,沒聽見后半句,所以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嘛,說起來,也許您也聽說過的。他姓金,名叫金性堅,是個很風雅的人,若不是如此,我這樣的女學生,又怎會對他一往情深?”
高人一怔:“姓金?金性堅?”
葉麗娜抬眼望向了高人:“您果然認識他?”
高人眨巴眨巴眼睛,無語片刻,末了點點頭:“你說的這位金先生,確實是有些名氣的,我……我談不上認識他,不過是……是久仰大名而已�!�
說到這里,他抬手一搓臉,又慨嘆了一聲:“金先生自然是風流年少的,您葉小姐也是一位窈窕淑女,說起來,你們二位倒正能配出一段好姻緣來。罷了,既是如此,我也就變一次規(guī)矩,這件東西——”他拉開身前抽屜,取出一枚拴了絲絳的棗核型玉墜,“你拿回去,貼身戴著,一刻也不要分離。過不幾日,你們二位的關系,自然會有一個改觀�!�
葉麗娜接了棗核,遲遲疑疑地笑問:“不知它的價格是——”
高人擺了擺手:“我可憐你一番癡心,所以這一次就不要錢了,只是你對外不要聲張,而且,一定要把我的話記住,否則效果不靈,可怨不得我�!�
葉麗娜立刻把那玉墜掛在了脖子上。那玉墜放在高人手中時,看著平淡無奇,貼身挨著她的皮肉,她卻覺得這小東西溫潤得很,竟然真是上等美玉雕琢而成。道謝過后站起身,她輕輕巧巧地走出了房門,就覺得像是得了個護身符一樣,心中安定坦然了許多,臉上也不由自主有了喜色。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葉麗娜回了牛宅,攬鏡自照,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隔了一個小時的工夫,便容光煥發(fā),唇紅齒白,美了許多。起身對著穿衣鏡又轉(zhuǎn)了個圈,她越看自己,越是欣賞。這樣大好的天氣,把她一個美人圈在房內(nèi),實在是辜負了光陰年華,于是將金性堅留給她的地址找出來,她換了一身衣裳,又把滿頭卷發(fā)重新梳理了一番,香氣襲人地一路扭了出去。
非常準確地,她一路扭到了佳貝勒的家中。
佳貝勒不在家,聽差一聽她是來尋找金先生的,立刻恭而敬之地把她領了過去。金性堅獨自占據(jù)了一處院落,房屋非常的清靜,見她來了,他沒有皺眉毛,倒是挺和氣地起身問候了一句,又讓小皮去沏茶待客。
金性堅之所以和氣,是因為他剛剛接到了葉青春的快信。葉青春預料到妹子饒不了金性堅,所以在信中說了萬千好話,讓金性堅暫且捏著鼻子忍耐一下,把妹子穩(wěn)住,自己這兩天就抽工夫來一趟,非把那瘋瘋癲癲的丫頭揪回天津不可。
既是如此,金性堅也就拿出幾分耐性來,決定敷衍敷衍葉麗娜�?扇~麗娜不知道他的小算盤,只感覺出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確實是改變了。抬手按了按衣服中的玉墜,她有些激動,臉上也熱烘烘地發(fā)了燒。用手背貼了貼滾燙的面頰,她嘻嘻地只是想笑。
“明天,金先生若是有空接待我的話,我可以再來坐坐嗎?”她問道。
金性堅約摸著葉青春明天不到,后天也差不多該來了,故而寬宏大量地一點頭:“歡迎�!�
葉麗娜抿嘴一笑,兩只眼睛潮潮的,竟像是要樂得流下眼淚來。
第二天,第三天,葉麗娜像進衙門辦公一樣,風雨不誤地來和金性堅見面。
她只是覺得金性堅對自己很溫柔,看著自己的眼神也很有情意。晚上回了牛宅,她拉扯著牛珍妮,向她講述今天金性堅說了什么話,自己又說了什么話,怎么說也說不夠,聽得牛珍妮哈欠連天:“瘋啦?你看你這樣子。”
葉麗娜一怔:“我怎么了?”
“你天天這樣出去跑,累得人都瘦了!”
葉麗娜照照鏡子,也覺得自己的面孔有些變化,面頰似是凹陷了些許,但是眼睛炯炯有神,變化也不是壞變化。
“瘦了還不好?”她笑道,“瘦了苗條呢!”
“瘦人穿上洋裝,自然是好看,可脫了一看,渾身骨頭,可就美不到哪里去了�!迸U淠菡局討醒�,繼續(xù)打哈欠,“還是健康美比較好。”
葉麗娜站在原地,走了神。
“是��!”她想,“瘦成一身的骨頭,可就不好看了�!�
然而一夜過后,她披頭散發(fā)地爬起來走到穿衣鏡前,撩了睡袍看了又看,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是瘦了,而且眼看著一天瘦似一天,周身的骨頭也確實顯出了輪廓。
這讓她慌了神,恍恍惚惚地想:這可怎么辦?
隨即她坐到床邊開始穿戴,一邊忙碌一邊想:趁著還沒有變得更瘦,我得馬上讓金先生看看我的身體!要不然就晚了,要不然就更瘦了!
牛珍妮睡了個懶覺,中午醒來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摯友葉麗娜不見了。
她沒往心里去,因為她自己的情場也正熱鬧,沒心思太關注葉麗娜的動向,直到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柜里少了一套新連衣裙。
那新連衣裙是她昨天才從成衣店里取回來的,還沒上過身,是她的寶貝,如今寶貝不見了,她用腳趾頭也想得出,定是葉麗娜私自把它穿了出去�?墒浅藲獾绵R上幾句之外,她一時間也沒有別的法子。
“真不自覺,活該那個姓金的看不上你!”她自己嘀咕,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胭脂口紅香粉膏也少了許多。
而與此同時,葉麗娜已經(jīng)走進了金性堅的院子里。
今天葉麗娜算是撲了個空,金性堅和佳貝勒出門去了,她只能坐在房中干等,直到傍晚時分,才見金性堅帶著仆人小皮走了回來。
歡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把金性堅嚇了一跳——并非金性堅膽小如鼠,而是此刻暮色蒼茫,風吹樹搖,院子里暗淡得很,而葉麗娜今日盛裝而來,涂得面孔通紅,嘴唇血紅,額頭鼻梁沒有涂抹胭脂,則是一色蒼白。兩只眼睛放著賊光,她喘吁吁地看著金性堅,滿頭卷發(fā)被晚風吹亂了,一個頭蓬了兩個大。
“葉小姐……”金性堅狐疑地看著她,“找我有事?”
葉麗娜嫣然一笑,露出兩排白牙齒:“我找你能有什么事情呢,無非是過來看看你罷了!”
這話一出,金性堅覺得有些尷尬,于是面不改色地換了話題:“葉小姐吃過晚飯了嗎?”
葉麗娜答道:“我不餓�!�
金性堅這人冷硬起來,可是相當?shù)睦溆玻骸澳沁^一會兒,我讓小皮叫輛洋車,送你回去�!�
葉麗娜依然露出那兩排白牙,面露嬌嗔:“人家等了你這么久,連杯熱茶都沒有喝到,你就嚷著要送人家回去,真是壞透了!”
說完這話,她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跑向正房,做了個很活潑的姿態(tài):“我不管,我才不要這么早就回去呢!”
金性堅回頭看了小皮一眼,他沒什么表情,小皮被葉麗娜的妝容嚇著了,也沒什么表情,主仆二人就這么對視著,無話可說。
片刻之后,小皮試探著開了口:“先生,葉小姐怎么看著……有點怪?”
金性堅一聳肩膀:“豈止是有點怪�!�
怪歸怪,葉麗娜畢竟是葉青春的妹妹,而金性堅剛剛收到了葉青春的第二封快信——他之所以遲遲未到,是因為在家中不慎扭傷了腳踝,但他身殘志堅,至多再過三天,他一定過來帶走妹妹。
葉青春把話說到了這般程度,金性堅也只能繼續(xù)捏著鼻子忍耐。進房之后開了電燈,他讓小皮端上了熱咖啡和巧克力,請葉麗娜享用。小皮真是讓葉麗娜的臉蛋給嚇著了,簡直不敢往屋子里湊,所以房門一關,房內(nèi)便成了一處二人世界。
葉麗娜起初是和金性堅并肩坐在沙發(fā)上的,如今見小皮走了,房門關了,窗簾也拉上了,便忍不住扭頭去看身邊的金性堅。金性堅和她之間隔了相當遠的距離,正低頭翻閱今天的晚報。她盯著金性堅的側(cè)影,越看越覺得他完美無瑕,他無知無覺地翻動著報紙,連手指都是修長迷人的。
一股熱流在體內(nèi)穿梭流動,最后匯聚在了心口處。貼身的玉墜升了溫度,暖融融地向她提供了熱量與勇氣。身不由己地湊到了金性堅身邊,她伸了腦袋也去看:“有什么好新聞,讓你讀得這樣入迷?”
金性堅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挪:“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