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諾克斯沉默不語。
艾文手抖得厲害,一剪刀剪歪了,把上一張叢林風(fēng)景也毀了一半。
密密麻麻的膠片懸掛在他頭頂上方,似乎都被那塊神秘的浮雕感染了。
顯影液浸泡出來的深深淺淺黑白色塊中,似乎暗藏著看不見的眼睛凝視著艾文。
艾文站在那不可言說的目光中央,像被整個世界的黑暗窺伺。
最深的那塊黑暗就站在他旁邊。
諾克斯握住他的手——他的體溫…好涼——握住他的手,緩慢地剪掉了那張膠片。
“你不想要就不要�!�
艾文聽見他低沉平緩的聲音。
艾文后知覺地想到,也許無論是遭遇這些浮雕,還是遭遇后依舊保持了理智,也許都是由于諾克斯的緣故。
等最后艾文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臉色依舊很蒼白。
諾克斯幫他收拾好包,擔(dān)憂地看了他一眼:“要不要我陪你去?”艾文搖了搖頭。
他們除了工作外很少在人前一起出門,對外艾文說諾克斯是他的實習(xí)助理,合租一間公寓,分擔(dān)了洗相片和扛器材等工作。
“那好吧�!�
諾克斯沒有強求,他把包遞給艾文,在開門前低頭親了親他。
艾文臉上終于有了點血色。
“如果有需要就叫我。
無論什么方式,我都會聽到的�!�
艾文小聲應(yīng)了一聲。
他走到陽光之中時有點恍惚。
濃霧持續(xù)得不久,但他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太陽了。
現(xiàn)在明明是正午,在無云的天空上,太陽依舊是白乎乎的一團,沒有什么熱力,仿佛是冰箱里的燈。
氣溫不高。
艾文已經(jīng)有點后悔只穿了件襯衣,不過他還是沿著廢棄的電車軌往前走。
小鎮(zhèn)上終于出現(xiàn)了人影,不過就跟太陽一樣,都是蒼白而有氣無力的。
街邊的一些店鋪開了門,不過貨物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攤前擠著年老的女人們挑揀著,只言片語飄了過來:“那些跟魚一樣的玩意兒…”“噓…”“卷心菜,是的,十顆�!�
“只有這么多了,夫人�!�
“價錢…”“別跟我說這個啦,您大可以去吃那些鬼知道肚子里有什么的魚。
價格就是這樣�!�
艾文低頭匆匆走過。
拐角處躺著一個流浪漢,酒瓶子倒了一地,他喃喃自語:“遲早要淹死,不如…”他仰頭又灌起了酒。
教堂門口的紅油漆沒有抹掉,有一部分印子變成了深褐色,艾文這才意識到那不止是紅油漆而已。
僅剩的教士們肅穆地站在教堂門口,輕聲念著經(jīng)文,手中握著十字架。
艾文不由地頓住了。
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太太拄著拐杖聽著那些頌詞,用一塊舊手帕擦了擦眼角。
她離艾文不遠(yuǎn),于是對他輕聲說:“布朗家的年輕人昨天自己走到海里去了,先是父親,再是兒子,唉。
我們的大海著了魔啦。”
艾文動了動嘴唇,最終只是說:“我很抱歉�!�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肘。
不遠(yuǎn)處那個一灘爛泥的流浪漢醉醺醺地大嚷:“去他媽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走進海里!那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明白嗎老太婆!你難道沒看見過那家兒子的臉?!長得和他媽的魚似的!你難道沒看見過他們脖子上那個金吊墜!”他狂笑起來,開始顛三倒四地說一些無意義的音節(jié),老太太受了驚嚇,攏著披肩走了。
神父們依然輕聲唱著頌歌。
其中一個年輕的神父離開了隊伍,走到艾文跟前。
他長著一張悲憫的臉。
“你似乎有心事�!�
艾文后退了一步,搖了搖頭。
“如果不愿意對我說,也可以對主說�!�
那名神父柔和地說。
“主會傾聽每個人的聲音�!�
艾文說:“他不會傾聽我的。
我也不需要他傾聽我�!�
神父用略帶譴責(zé)的眼神看著他:“主會傾聽的,你怎么會這么想?”在這個時刻,艾文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諾克斯的吻。
不僅是他人類形態(tài)的吻,還有他化身觸手時的啜吸,色欲、冰涼,濕粘,像蝸牛留下的印記。
被他吻過的地方似乎都被下了惡毒的咒,但由于世間再沒有詛咒比這些吻更可怖,所以其余邪惡也無法侵?jǐn)_艾文。
就像天鵝被沼澤托舉著一樣,艾文被這些黑暗的愛撫支撐著,這讓他有足夠的力氣用平靜的語氣回應(yīng)神父:“我是異教徒,還是同性戀。
我不信你們的神,我不遵從你們的教誨。
難道上帝依然有胸懷俯聽我?“神父皺著眉:”孩子,這些是不對的,你應(yīng)該…“”沒有所謂對不對,也沒有所謂我應(yīng)該做的事�!�
艾文說。
“我信我自己的神。
我的神對人類一視同仁,無論信或不信,他都不在乎我們。
這讓我覺得自在。
我不必供奉信仰以求偷生,因為我知道我們都會走向死亡�!�
說完這些,艾文沖神父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向蕭條的雜志社。
雜志社租不起整棟小樓,一樓被迫租給一家熟食店,空氣里散發(fā)著帶霉味的培根的味道。
要是在情況景氣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被生活折磨瘋的白領(lǐng)買這些旅游雜志,望著上面的青山綠水暢想年假。
現(xiàn)在整個小鎮(zhèn)都被濃霧里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魂,像只脫水的蛞蝓一樣逐漸干癟。
艾文自己都覺得這家雜志社仍然能發(fā)的出工資已經(jīng)是奇跡。
他沿著墻皮脫落的樓梯往上走,開始聞見嗆人的劣質(zhì)香煙的味道。
辦公室里只有四張桌子,其中一張還是社長的,煙味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
社長波頓和一個穿棕灰色西服的人正在聊天,兩人面前擺著一個巨大的煙灰缸,煙蒂都要溢出來。
雜志社竟然會有訪客,太稀奇了。
艾文往那邊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走到打印機處。
打印機發(fā)出了不詳?shù)倪沁锹�,一個年輕人站在旁邊滿頭大汗,那是剛實習(xí)不久的助理,好像叫馬修還是什么。
艾文放下公文包,拆開打印機的墨盒看了看:“墨盒卡住了,老毛病了�!�
他把墨盒拆出來用力搖了搖又裝回去,打印機吱地一聲吐出一份墨汁過多的稿子。
馬修瑟縮了一下,似乎是被艾文的音量嚇著了。
艾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馬修的臉色格外蒼白,滿頭虛汗。
他瘦得都有點脫形,皮肉松垮地掛在骨架上,隱約可見他手背上的針眼和淡褐色的斑點。
他的臉卻是浮腫的,像是熬了很多夜,眼白渾濁地充著血,眼球僵硬外凸著。
“你…”艾文說,他瞥見馬修脖子上金光一閃,那是一個怪異金片做成的吊墜,僅僅看了一眼,艾文就覺得那塊吊墜上有什么讓人極其不舒服的東西,像是吃煎雞蛋時發(fā)現(xiàn)蛋黃里有一顆跳動的心臟那樣令人毛骨悚然。
艾文猛地想起“巴黎風(fēng)味”餐館里那個呆滯的服務(wù)員,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馬修手忙腳亂地把吊墜塞進衣領(lǐng)里,招呼道:“莫爾…莫爾恰林先生,午安�!�
他看上去也嚇得不輕。
艾文平緩了一下呼吸,努力用一個正常同事的語氣說:“叫我艾文就好�!�
他想起那個醉鬼流浪漢的胡言亂語:那些人都是自愿走到海里去的。
也許他們以為這樣就能處在怪物的庇佑下,但事實上,怪物不在乎任何人。
正在這時,社長波頓叫:“艾文!到這里來一下!”只要不面對馬修,怎么都好。
艾文出了一口氣,拎起包走上前:“您好,波頓先生。
這位是?“他看向那個穿舊西裝的客人。
“這是印斯茅斯(*1)大學(xué)的伊登教授,教授,這位是我們的攝影師艾文�!�
波頓顯得很殷勤。
艾文和伊登握了握手。
伊登是一個頭發(fā)灰白,蓄著板刷樣胡髭的男人,西裝半舊但是很考究。
他說:“我在雜志上看到了一些原始部落遺址的照片,那都是你拍攝的?”“是這樣�!�
艾文說。
他想到?jīng)]準(zhǔn)伊登愿意買照片,那樣家里能多囤些魚,于是又說:“我這里正好有一些膠片,您要是對古遺跡感興趣可以看一看�!�
伊登確實很感興趣,他掏出眼鏡,對著光挨個查看那些膠卷:“你親自找到這些地方的?”“是的。
我專長是風(fēng)光攝影,在叢林里采風(fēng)時發(fā)現(xiàn)這些遺跡就拍下來�!�
伊登顯得很振奮:“太好了,艾文先生,我這里有一份工作,你意下如何?”艾文疑惑地看了社長一眼,波頓則清了清嗓子:“咳,艾文,教授已經(jīng)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經(jīng)費,作為借走我們攝影師的補貼。
我想,你和教授一起工作一段時間,對你自己的專業(yè)技巧也會有提升的�!�
“那么,請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艾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