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畢竟上帝發(fā)出的旨意并不是全部都能被凡人理解的——哎喲!“班克跳了起來,因為墻外傳來黏糊糊的擊打聲,聽上去像是一打番茄被砸在墻壁上,發(fā)出熟爛的碎裂聲。
這聲音主要從二樓傳來,但一樓的彩繪玻璃窗上也濺上了幾團形狀模糊的紅汁。
先知飽含恐懼的嚎叫又響了起來。
“這幫孩子!”班克抱怨著,急匆匆出了門。
艾文把相機往肩上一挎,快步跟著班克的方向跟出去。
他出了教堂大門,轉(zhuǎn)彎向后院跑,剛過拐角,就差點一頭撞在神父背上。
“抱歉!”艾文說。
神父沒有說話。
越過神父肩頭,艾文才看見,那不是頑皮孩子砸來的顏料或者漿果。
那是鴿子。
那群住在鐘樓上的鴿子,鋪天蓋地飛來,一聲不吭,沉默地撞死在二樓瘋子的窗前,密密麻麻,血肉交疊。
它們沒有撞碎的頭顱、喙,變形的紅爪子,和鮮血碎肉內(nèi)臟混合著順著潔凈的墻壁和高窗流淌。
真奇怪,這么詭譎的場景,艾文看在眼里,卻沒有太多驚訝。
是的,那很恐怖,可艾文總覺得類似的事發(fā)生過很多次了。
這個小鎮(zhèn)安詳又寧靜,背靠群山,深處陸地,可是,海風(fēng)的聲音好像在艾文耳邊響起。
他和諾克斯生活的小鎮(zhèn)上,深夜時分時不時會有碼頭的燈光透過濃霧映上他們房子的百葉窗,朦朦朧朧,像一只閃爍的綠眼睛。
那綠色的燈塔一亮起,小鎮(zhèn)里就傳來哭泣,總會有人爬上屋頂,把自己吊起來,或者把自己摔碎在石板路上。
還有一批人,成群結(jié)隊,迎著綠光搖搖晃晃地出門,唱著刺耳、粗魯、淫猥的歌,走入海浪。
白天他們會重新出現(xiàn)在家中床上,對綠光和大海一概不知,然后他們的眼球漸漸鼓起,舌頭臃腫,說話時總是發(fā)出魚鰭攪拌沼澤的聲音。
“艾文,”諾克斯在綠光里說,“看著我�!�
它的纏繞又緊又黏,把艾文擠在百葉窗硌人的葉片上,肢體間的疣和肉刺磨蹭著艾文裸露的皮膚。
它這一次征用了哪種生物的外殼?海葵?藤壺?可是從那一團膠狀肉質(zhì)的中心,又能聽見諾克斯在發(fā)出鞘翅類昆蟲摩擦音矬才能產(chǎn)生的尖銳鳴叫。
它要求艾文看著它,也沒有考慮過人類的視網(wǎng)膜能不能承受住這樣丑惡的燒灼。
上一個直直瞪視諾克斯的人是個偷渡船的掮客,他撂倒艾文只用了一拳,然后他一腳踩在艾文脖子上,扯開他的上衣看他是不是在腹部藏了金條或彈藥。
當他終于看清纏在艾文皮膚上的東西是什么的時候,他一聲不響跪了下來,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眼球融化成黑汁,滴進蒼白的沙地。
可是那是諾克斯的要求,艾文好像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諾克斯的聲音直接投射進他的腦海,就像一條冰涼甜美的河流過,艾文睜開眼看著它,淹沒進它一千個吻里。
“神父,”艾文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也許這是它們遷徙的行為呢�!�
鴿子的碎尸啪嗒一下砸在他腳邊。
“每年都會有幾只鳥因為看不見玻璃撞死在高樓上。”
班克依舊沒有回答,他好像失了魂一樣被恐懼釘在原地。
艾文停了一會,最終說:“我能去見先知一面嗎?”過了漫長的幾十秒,班克緩慢地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大約是他已力不從心,無法掌控這瘋狂的一切,只能隨艾文去了。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是并不灼熱。
是因為緯度的關(guān)系嗎?日光好像并不真切:它暗淡、遙遠、甚至有些霧蒙蒙的。
教堂內(nèi)一片昏暗,只有些許光線穿過花紋高窗,投下冷白的光暈。
孩子們早已跑遠,教士和執(zhí)事們也不在。
今天沒有任何彌撒,教堂里空無一人——不。
第三排長椅中間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穿著樸素的裙子,扎著白色頭巾,手肘邊放著一個圓形的野餐籃。
她看上去是個護士,也許是學(xué)校的校醫(yī)?艾文輕輕的腳步聲在教堂里回蕩,護士并沒有抬頭,她沉浸在自己的祈禱里,雙手交叉,抵在額頭,神情安詳,花瓣一樣的嘴唇輕輕翕動,無聲地念著自己的心愿。
艾文不想打擾她,轉(zhuǎn)身往大廳側(cè)邊的樓梯走去。
護士卻突然出聲了,她的聲音也非常優(yōu)美:“莫雷爾先生不喜歡陌生人去見他�!�
莫雷爾是先知的姓。
但除了聽班克介紹之外,這是艾文第一次聽有人稱呼他姓名而不是先知。
艾文說:“我以為大家都叫他先知。”
“人們確實這么認為�!�
護士說。
這時艾文想起來她是誰了,班克提到過,有個叫薇拉的教徒負責給先知送食物和日用品。
“她非常虔誠�!�
班克這么說。
“要是我們小鎮(zhèn)有能力供養(yǎng)一個修道院,她肯定會成為一位品格優(yōu)秀的修女�!�
“班克神父跟我提過您。”
艾文說。
“您是薇拉,對嗎?他贊揚您虔誠�!�
薇拉閉著眼睛,還維持著祈禱的姿勢,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莫名其妙嗤笑了一聲,隨后說:“你找莫雷爾先生有什么事?”艾文走到她身邊,把他出差采風(fēng)那套說辭重復(fù)了一遍。
“我明白了�!�
薇拉終于睜眼,側(cè)過臉看著艾文。
這時艾文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是非常淺的灰藍色,配合著她蒼白瘦削的臉頰、她淡色的雀斑(在陰影中不甚明晰)、她飄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那讓她看起來美貌驚人,并且像個瘋子。
“您是個好奇的外鄉(xiāng)人�!�
薇拉下結(jié)論。
“也可以這么說。”
艾文輕聲說,沒有辯解。
“等我一會�!�
薇拉似乎失去了對艾文的興趣,她重新合上眼睛,“我說完話就帶你上去。”
艾文注意到她并沒有用“禱告”這個詞。
不過他并沒有提出疑問,只是默不作聲地挨著薇拉坐下了。
盯著她的側(cè)臉看似乎也不怎么禮貌,艾文只好越過她的手肘,打量她擺在桌子上的野餐籃。
那里面就放著普通的食物和日用品,只不過,所有的東西好像都是圓溜溜的。
牛奶也并不是裝在紙盒里,而是倒進瓶子;吐司也被切成白乎乎的圓餅放在碗里;黃油融化了倒進圓形的醬料碟;就連那一摞餐巾紙都被裁成了圓形。
這些微小的異常讓艾文覺得隱隱不安,他沒有再看。
教堂里太安靜,以至于薇拉嘴唇間朦朧的細語似乎都能聽見:“......這里還是很冷,哪怕到了五月。
你還在聽嗎?我想你還在聽。
莫雷爾還是被叫作先知,雖然你從未對他說話。
你也從未對我說話,不過沒關(guān)系,我依然愛你�!�
艾文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薇拉的嘴唇幾乎都沒有動,那點聲音好像是從她靈魂里逸散出來的。
過了一會,連這些囈語也歸于寂靜。
在昏暗寧靜的空氣里坐了一會,薇拉終于說:“好了,跟我來。”
他們穿過長椅,沿著墻壁往樓梯走。
墻壁邊的廊柱上都刻著圣人的浮雕。
最靠近樓梯口的柱子上雕刻著受刑的耶穌,他身材優(yōu)美,近乎赤身裸體,荊棘冠刺進他的額頭,鮮血流過他憂郁的眉弓。
正當他們走過那里,薇拉停了下來,伸手輕輕撫摸雕塑的小腿,深情并飽含欲望。
當她收回手領(lǐng)著艾文繼續(xù)上樓的時候,艾文明白過來她其實并不虔誠。
她并不是用信徒的愛去愛神的——她的愛并不是高潔地懸浮于空中,而是落下來,不僅作用于她的心,還作用于她的肉體。
當她看著神,艾文幾乎能聽見欲望的藤蔓在她血管中爬行。
但是整個小鎮(zhèn)的人,似乎都被她溫順的表象蒙蔽。
這也不奇怪,他們已經(jīng)將一個瘋子認作先知,當然也能將另一個瘋子認作圣女。
必須承認有時這幾者之間的界限確實不太分明。
“把你的相機放在門口,莫雷爾不喜歡帶直角的東西�!�
等走到先知的小屋門口,薇拉這么說。
她說得沒錯。
不只她籃子里那些圓形的物品,走到先知門口會發(fā)現(xiàn),那扇木頭門的直角全都被矬圓了。
門因此和墻壁之間有很大的縫隙,幾乎鎖不上,但是先知好像也不在意這一點。
艾文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相機放在一個不太容易被踢到或者踩到的地方,然后隨著薇拉一起走進室內(nèi)。
一進室內(nèi),那種古怪感更加明顯:整間屋子的直角都不見了,全都被石膏之類的東西抹平。
與其說這是一間房間,不如說這是一個白色的繭。
家具、擺件,全部都被磨掉棱角,哪怕書架上的書也都被裁成了橢圓。
房間里也沒有床,只有幾團墊子(圓形的)堆在一起,看起來那就是先知睡覺的地方。
在墊子中間縮著一個人影,見到有人進來就尖叫起來:“門——關(guān)上門——它和墻壁之間——”“墻壁也是圓的,莫雷爾先生�!�
薇拉平靜地說,“推開門也不會形成銳角。”
先知慢慢安靜下來。
如果他不抽搐也不尖叫,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年紀大了的學(xué)究,會忘記自己家的爐子還開著,但是不會忘記自己讀過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