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后半夜娘子回來之后,簡單擦洗了一番后蒙頭便睡下。
晴翠看她實在疲累,早上刻意晚些再叫她,只想著不誤了去家塾的時辰便好。
誰知,直到卯正了,一連叫了幾聲,那熟睡的人仍是沒反應。
晴翠發(fā)覺不對,探過身,小心地將側著睡的江晚吟掰了過來,才發(fā)覺她不知何時生了熱,燒的臉頰緋紅,連貼身的里衣都濕了。
晴翠當時便慌了,然江晚吟滿身的印子,她不敢去請大夫,思來想去,便只好去了披香院正房里找江華容。
但江華容那時正陪著陸縉一起在立雪堂請安,自然也無暇見她。
于是晴翠又只好折了回來,擰了濕帕子給江晚吟擦身。
一直到天明,她正心急的時候,江華容卻突然領著女使闖了進來。
晴翠以為她是來替小娘子看病的,卻沒想到,江華容進來后的第一句卻是劈頭蓋臉的責問。
“都什么時辰了,竟還未起?這第一日便張狂到連家塾都不去,白白叫那么多貴女候著,我倒想問問林姨娘究竟是怎么教規(guī)矩的?”
晴翠被她一連串的話砸懵了,連忙解釋:“大娘子您誤會了。小娘子不是不去,是夜半起了熱,我正想著去找您呢�!�
江華容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盆水,火氣頓時沒法發(fā)作。
她被領著往里間看了一眼,果然瞧見那榻邊擺著個盛水的銅盆和幾張濕敷過的帕子。
“大娘子,小娘子燒的厲害,您能不能請個大夫來?”晴翠繼續(xù)央道。
“傳了府里大夫,何異于將此事公之于眾?”江華容想都沒想,果斷不許,“不過是燒一燒罷了,你多擰幾條帕子便是了。”
“府里的大夫不行,那可否去外頭找個來?”晴翠又問。
“你當我不心疼她,這畢竟是我的親妹妹。”江華容坐下來,拉著江晚吟的手似乎十分憂心,語氣卻絲毫沒有轉圜的余地,“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她這副樣子,如何好叫旁人看見,且忍一忍吧。”
“可這一夜都換了三條了,娘子還是沒醒,我怕……”
晴翠仍是啰嗦,江華容已經(jīng)十分不耐,正欲尋個借口離開,卻忽然間發(fā)覺江晚吟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
一雙沉靜如水的眼正靜靜的瞧著她。
她明明什么都沒說,江華容卻有一種被看透的錯覺。
可母親不是說這個庶妹自小在幾個粗使婆子手底下長大,膽子小,見識短,最是好拿捏么?
江華容略覺得怪異,思量了一番,聲音越愈發(fā)關切:“三妹妹,你醒了?你莫要誤會,我不是不替你請,只是這時候?qū)嵲诓环奖�,你也需體諒我�!�
江晚吟此時方確認這個嫡姐不但心氣高,心性亦是不佳。
若不是為了留下,她未必會忍她。
她緩緩闔了眼,疲憊地開口道:“我知曉了,也不必請什么大夫,只要黃耆一錢、柴胡七分、黃芩、生甘草……”
她細細數(shù)了幾樣:“讓晴翠熬了端與我服下便好�!�
“你懂醫(yī)理?”江華容微微詫異。
“姨娘久病,我略通一些。”江晚吟沒說實話,這其實是跟裴時序?qū)W的,他母親曾是個醫(yī)女。
江華容著實是沒想到,頓時又生出疑慮——那江晚吟會不會看出她的異樣?
江華容頓覺這個庶妹不簡單,暫時答應下來,讓女使按著她說的去外面抓藥,轉而又不無責怪地瞥了她一眼:“你也莫怪我,你不去家塾也不同我說一聲,害得我實在擔心,這才著了急些。還有,你昨晚明明同郎君說好了,今日不同寢,卻一絲一毫都不告訴我,差點叫我在在郎君面前露出馬腳,這又是怎么回事?”
江晚吟微微一怔,努力回想著,想了許久才隱約想起昨晚她似乎的確說過累,沒成想陸縉真的聽進去了。
江晚吟沒心力爭辯,只簡略解釋了一番:“我不過隨口一說,下次必不會了�!�
江華容幾乎已經(jīng)能想象出他們是在何等情形下說出的這種話了,又驚異于陸縉也有這般體貼的時候。
那為何,偏偏白日里陸縉對她卻并不見親近?
江華容心眼窄,忍不住糾結起來:“這回便算了,下回無論你們說了什么,第二日都必須告知我,記住了嗎?”
江晚吟悶沉地嗯了一聲,答應下來。
“那好,你且好好養(yǎng)著吧,等養(yǎng)好了再去家塾�!苯A容心里猶在計較,敷衍了幾句之后便轉身想走,然而江晚吟卻又叫住了她。
“阿姐,我還需一點藥膏�!�
“什么藥?”江華容不以為意。
江晚吟大約是覺得難堪,緩緩側過臉,許久才吐出幾個字:“消腫化瘀的藥。”
江華容猛然回頭,怔怔地打量了江晚吟許久,總算明白她今日為何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了,也總算明白這高熱從何而起。
她最后說的這幾個字,恐怕才是主要緣由。
圓房夜,夫婿同妹妹糾纏不休,白日里卻對姐姐極其冷淡,身旁的幾個貼身女使聞言皆低下了頭。
江華容臉頰亦是火辣辣的燒,當著眾人的面暫且忍了下來,還是答應了。
可等回了自己的正房里,卻怎么都想不開,發(fā)起脾氣來更是眼淚直流,悔恨自己當初竟被一張相似的皮相迷了眼。
“姑爺又不知你們是兩個人,且男人么,正值血氣方剛的時候,晚上貪一點也是自然的�!�
還是孫媽媽連忙將她抱住,又勸慰了許久,江華容才將將止住。
***
陸氏出自吳郡,本就是立家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家風甚嚴,教出來的女兒也是極好的,執(zhí)掌中饋,輔佐郎君,無一不精,在京中也是一等一數(shù)的上名的。
只是這一代陸氏子嗣不豐,長公主膝下只活了一子一女,其余的也只有三房還有個嫡女未出嫁,是以這一回要開家塾的時候,人丁明顯寥落,故而不少人家借著伴讀的名義將女兒送了進來。
有的,的確是看中了陸氏的家風,想叫女兒跟著斂斂性子。
而有的,則是奔著陸縉來的。
畢竟,這位世子當年的婚事實在太過倉促,竟讓區(qū)區(qū)一個沒落的伯府嫡女做了正妻,莫說現(xiàn)在,便是當初也太不相配。
聽聞當年是老太太執(zhí)意如此,長公主并不滿意,這幾月府里又隱隱傳出了長公主有意替其納個貴妾的說法,所以,這幾家送女兒入家塾是假,實則是想讓女兒提前露露臉,萬一到時候果有其事,也好近水樓臺先得月。
是以,這一回,家塾里不單有出身貴重的嫡女,也有幾個貌美的庶女,皆是二房三房的近親,尋了借口硬塞進來的。
只是這心思實在太淺顯,故而家塾剛開的第一日,這群小娘子們嘴上不說,實際上卻自覺的分成了兩邊。
一派自然是嫡女們,尤其是長公主的獨女陸宛,自視驕矜,教養(yǎng)媽媽們教的東西大多早已學過,不過是來展示才藝罷了。
另一邊是貌美的庶女們,她們見識大多短了些,的確比不上前頭,但她們也心知將來又不當真要持家,故而學東西只用七分力氣,其余時候,全用在怎么妝點自己和偶遇陸縉上了。
家塾開到第四天,七八人都已熟識了,點茶這一項也已經(jīng)學的差不多的時候,她們偶然又獲知其實家塾里還少了一位小娘子沒來。
聽聞是剛入府便生了病,將養(yǎng)了三日,今日剛剛病愈,正要過來。
并且,那也是個庶女。
非但如此,還是如今這位正頭太太的妹妹。
這……就頗為引人遐思了。
不過陸宛聞言卻只輕飄飄地一笑,當了笑話。
“我那兄長最是古板重禮,同我父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非無子,否則以他的性子便是納妾都未必愿意,更別提姐妹共侍一夫如此荒唐的事了,他絕不可能同意�!�
公府家風甚嚴,便是一般的有爵人家,也十分忌諱姐妹同夫這樣的事情。
且這位正頭夫人苦等兩年,剛剛圓房,哪里便舍得將郎君推出去?
大約也是送過來鍍鍍金罷了。
一干人都覺得十分有理,這個未曾謀面的小娘子恐怕是最不可能的那個,于是反而沒什么人在意她了。
***
水云間
江晚吟燒了一日,用了藥后又養(yǎng)了兩日,才算將養(yǎng)過來。
幸好這位姐夫也不是個重欲的,圓房過后一連三日都歇在前院,此事方瞞了過去。
到了第四日,該是去家塾的日子了。
晴翠見她剛好,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繼續(xù)幫她束胸。
江晚吟這幾日已經(jīng)略略聽聞了家塾那邊的狀況了,深覺那里是個是非之地,還是切莫出風頭的好,于是仍是叫晴翠幫她:“束吧�!�
束完胸,換了一身鵝黃襦裙,又挽了個凌虛髻,晴翠只覺得小娘子又美貌了許多,仍不乏少女的靈動嬌俏,但輕輕看過來一眼,眼波流轉間,柔情萬千,十足的動人心弦。
不巧,今日天公不作美,又飄起了雨絲。
且因著梅雨霏霏數(shù)日,園子里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有些角落里已經(jīng)生了青苔,時不時便要滑人一腳,愈發(fā)要人留神。
偏偏,江晚吟穿的是還是軟緞繡鞋,為防摔倒,江晚吟便輕輕提起裙角,走的小心翼翼。
這么一耽誤,等她穿過偌大的園子的時候,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
剛拐出園子,走上大道,江晚吟便加快了步子,生怕到晚了叫人說拿喬,惹出麻煩來。
然而走的快,油紙傘又斜斜的低著,江晚吟看不清前面的路,一拐彎,往廊廡上去時她腳底一滑不小心迎面猛地撞上了一個人——
油紙傘一不留神從手中脫了出去,江晚吟也剛好撞上他胸口。
鼻尖微微一酸,她只覺得這人胸膛實在是硬的過分。
更不巧的是,軟緞的鞋底也打了滑,眼看便要摔倒在周圍的泥水里,幸得那人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才免得摔倒。
站穩(wěn)后,江晚吟先是緊張地瞧了一眼鵝黃裙擺,確認衣裙上沒沾上泥點,才稍稍放了心。
然而一回神,那一掌便攥住了她半邊腰的觸感實在太過熟悉,江晚吟渾身一僵,幾乎瞬間便猜出她是撞上了誰……
果然,下一刻,頭頂便傳來了一道沉的讓她頭皮微微發(fā)麻的聲音。
“可有事?”
陸縉給她留下的第一晚實在太過深刻,江晚吟即便知道這是白日,他不會對她做什么,仍是心有余悸。
何況,她這張臉,還是少出現(xiàn)在他眼前為好。
江晚吟立即輕輕推開了那只手,聲音也低下去:“我沒事。”
陸縉不以為意,然目光一低,他忽看到了那把掉落在廊邊的傘和傘上描著的芰荷,驟然發(fā)覺原來那日在門前悄悄踮腳看他的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原來是她。
這幾日,家塾里來了不少女子,時不時便有人丟個帕子,或者撞他一下,陸縉十分不耐,這才尋了條僻靜的路。
這個女子,竟也這樣巧。
且她現(xiàn)在要去的方向,也是家塾,陸縉只以為眼前人是哪家送過來的庶女,神色不變,只淡淡嗯了一聲,側身讓她過去:“雨天路滑,往后小心�!�
江晚吟如蒙大赦,低低答應了一聲,彎身撿起地上的傘便要離開。
陸縉也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當江晚吟撿了傘正要離開時,陸縉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張白凈細膩的側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猛然涌上來,他陡然停了步,沉聲叫住。
“站住。”
江晚吟腳步一頓,后背生了薄薄的汗,輕輕地問:“怎么了?”
陸縉一言不發(fā),只回頭,一步步地走過來。
江晚吟漸漸被他的影子一點點覆蓋,忍不住緊張起來,最終,當眼前完全被他高大的身形擋住時,她連頭發(fā)絲幾乎都要豎起來。
此時,陸縉腳步終于停住,淡淡地命令道:
“你,抬起頭來�!�
===夜半(“你同你長姐生的倒是像...)===
江晚吟此刻總算切身體會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何感覺了。
她現(xiàn)在便像被一塊被擺在砧板的肉,而陸縉的眼神則如刀,一刀一刀慢條斯理地將她剝開,攤平。
“我……”她猶豫著要找個借口,陸縉卻直接打斷。
他聲音淡漠,像經(jīng)冬的冰,面目也是冷白。
江晚吟余光里只能看到一道利落的頜線,指尖蜷了一下,只好緩緩抬起了頭。
淡櫻色的唇,小巧的瓊鼻,一點點往上抬,當那雙眼波流眄的眼睛也完全露出來時,陸縉眼前猛地被艷色一擊。
第一眼,他竟忘了自己是為何要她抬起頭來了。
第二眼,他方斂了心緒,沉沉地盯著她又細細看了一遍,確認自己并未看錯。
那張臉,竟同他的妻江氏有幾分相似。
“你是誰?”他眼簾一掀,目光多了幾分打量。
江晚吟知道他是認出來了,便只能如實地回答:“我是忠勇伯府的女兒,在家行三,我長姐是長房的大娘子。”
忠勇伯府的三姑娘……原來是妻妹,難怪生的這么像。
陸縉只說:“你同你長姐,生的倒是像�!�
江晚吟腦中頓時炸了一道驚雷,被他盯的后背發(fā)了汗,但她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露怯。
且這種事如此隱秘,便是陸縉再敏銳,也未必能想到。
于是江晚吟微微垂下了眼睫:“旁人也總這么說,不過長姐是嫡,我是庶,我自知同她差得遠�!�
這話卻是自謙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們雖像,但這個妹妹顯然要更勝一籌,尤其是那眉眼,清麗不可方物。
方才走的急,她身上沾了些水汽,紗裙一濕,牢牢地裹著她的腰,嚴絲合縫。
陸縉掃了一眼,偶然瞥到了藕荷色的一支小荷,才猛然發(fā)覺眼神隨她那只細白的手落到了哪里——
他倏地回神,瞬間挪了開,未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會對剛見了一面的妻妹如此逾矩。
年紀也小,看起來只是個剛及笄的小姑娘,和她的長姐完全不同。
沒人陸縉更清楚,他的妻是何等玲瓏。
周身不合時宜的浮起一股異動,陸縉壓下去,隨口問道:“怎么從前沒聽過你?”
他記性極好,京中的各色人家各種關系無所不知,略一調(diào)動便發(fā)覺忠勇伯府似乎并未有這個年紀的庶女。
“我自小因病長在青州,最近才回�!苯硪魅鐚嵒卮稹�
青州距上京數(shù)百里,難怪未曾聽聞過。
陸縉沒再多問,只說:“既來了府里,便不必拘束,我是你姐夫,有需要盡可提�!�
前幾日剛同過床,江晚吟自然知道他是誰,但也只能裝作不知地似乎剛發(fā)現(xiàn)似的,喚了他一聲“姐夫”,然后便連忙低頭:“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家塾,您若是無事,我可否先行告退?”
但經(jīng)過剛剛那么一撞,那把油紙傘被撞的折了一根傘骨,正塌下來半邊,江晚吟試圖將那傘骨接回去,卻怎么都連不上。
陸縉還在一旁看著,她越著急,手底就越亂。
忙活了有一會兒,陸縉似乎發(fā)覺了她的窘迫,示意了小廝一眼,小廝立馬將他們多的傘遞了過去。
江晚吟并不敢接,擺了擺手:“沒事的,離家塾不遠了,我腳程快一點……”
“拿著�!标懣N也開了口,語氣雖淡,卻不容拒絕。
江晚吟卻實在不想在白日同他多接觸。
她也看過話本,這借傘借了必定還要還,講究一個有來有回,如此一來便憑空添上許多交際,便是沒什么,也要磨出三分。
江晚吟抿了抿唇,只推說:“當真不必了,多謝姐夫好意�!�
她話很客氣,禮數(shù)也是十分周全,但動作卻極為利落,一轉身卻抱著已經(jīng)壞掉的傘沖進了濛濛的細雨里。
小廝沒料到這姑娘如此果決,拿著手中的傘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便是陸縉,望著雨中那道鵝黃的背影也微微皺了眉,仔細回想了一番方才的對話。
第一面就將人嚇得連傘也不敢接。
甚至連頭也不回,就沖進了大雨里。
不過畢竟是妻妹,是該避嫌,陸縉沒再多言,只吩咐了一聲“走吧”,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