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然麻繩專挑細處斷,命運偏找苦命人,熬過了坎坷的前半生,舅父明明已經打算把家業(yè)交給裴時序了,她也同裴時序定了終身,裴時序卻偏偏在上京提親時意外喪了命……
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江晚吟望著那盞飄遠的小燈,每每想起,都覺得老天何其不公。
此時,湖的對岸,也有一個人看見了這燈。
是正在找江晚吟的孫媽媽。
孫媽媽找江晚吟正找的心急如焚,依稀記得放燈似乎是青州的習俗,立即往上流找去,果然,沒走多遠,她便看見了坐在湖邊的一抹熟悉身影。
“小娘子,終于找到您了,您快跟我走!”孫媽媽一把拉住江晚吟的手,拽著她便走。
江晚吟險些被拉了個趔趄,不明所以:“怎么了?”
“姑爺來了,已經等了很久了,您若是再不出現,他恐怕要生疑了�!睂O媽媽邊走邊解釋道。
江晚吟著實沒料到陸縉今晚會來,可她現在實在沒心情。
她抿了抿唇,一停步,按住了孫媽媽的手:“嬤嬤,我今晚不想去�!�
孫媽媽見多了她好脾氣的樣子,這還是頭一回聽她拒絕,微微一愣。
她想了想,疑心她還在介懷那日大娘子不為她請大夫的事,勸慰道:“小娘子,這可不是任性的時候,便是您有什么怨氣,或者想要的,不妨過后再提。”
江晚吟仍是搖頭。
“您誤會了,今日是對我一個極要緊的人的祭日,我想在湖邊陪他。就這一晚,行嗎?”
她語氣很輕,離得近,孫媽媽這才發(fā)現她眼睫還是濕的,顯然是剛剛哭過。
剛剛祭拜完親近的人,轉頭便要去婉轉承歡,的確有點為人所難。
但孫媽媽也毫無辦法,只嘆了口氣:“小娘子,今日興許對您要緊,但晚上一到,您就是大娘子了,這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您別怨大娘子狠心。自然,您也別怨恨姑爺,這對他來說,也是再尋常不過的夫妻敦倫。小娘子,從您答應圓房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弓沒有回頭箭了,您今晚,只能去。”
江晚吟抿著唇,沒有說話。
孫媽媽繼續(xù)道:“再說,姑爺生性敏銳,想必您也覺察出了,今晚若是讓他發(fā)現,恐怕整個披香院都得陪葬。娘子,您別讓老奴為難。”
孫媽媽說的也對,不管她的初衷如何,她都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江晚吟回頭又望了那蓮燈一眼,眼睫一垂,終究還是沒再拒絕:“走吧。”
***
久等不至,江華容已經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偏偏,天氣熱,陸縉沒泡多久便起了身。
他素來重體統(tǒng),剛出浴,雖只著了一件白綾中衣,依舊扣的整整齊齊,連衣襟都捋的十分平。
聲音亦是沒什么情緒。
江晚吟尚沒來,江華容并不敢真的就寢,她竭力想著拖延的辦法,當看到陸縉身上的水汽時,忽然想到:“郎君,你先去,天太熱,我身上出了汗,也須再沐浴一回�!�
陸縉瞥了眼她干燥的額,看出了她的躲避,不動聲色,只說:“不急,你去吧,我吹吹風�!�
他說著,便站到了窗邊。
那窗子正對著堂前,江華容估量了一番,如此一來,江晚吟若是待會兒從門里進來,定然會被發(fā)現。
江華容這下是緊張的真的出了汗,卻又不敢讓陸縉離開,只好硬著頭皮去了凈室,希望通過凈室的小窗攔住江晚吟,先藏在這里,待會兒熄了燈再進去。
此刻,她自然也沒心情真的再沐浴,只叫女使攪動著桶中的水,弄出一點聲響來,而自己則拉開了一絲窗縫,悄悄瞧著后頭的動靜。
而陸縉望著窗外的夜色,亦是沉沉的在思量著妻子為何躲他。
夜風習習,大雨過后,風中裹挾著絲絲涼意。
偶然間,他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氣息。
眼神逡巡了一圈,落到了窗沿邊的花盆里的藥渣上,他眼神一頓,問道:“你病了?”
江華容不知他為何忽然這么問,自然否認:“郎君何出此言?”
“既是沒病,那窗邊花盆中何來的藥渣?”陸縉又問。
江華容渾身一激靈,忽地記起她仿佛上回喝藥的時候順手將藥渣倒在花盆里,忘了叫人收拾了。
想了想,她連忙推到了江晚吟身上:“不是我,是我那個妹妹,她剛進府便著了風寒,這是我叫人替她煎的補藥,恰好她昨日過來,便在這喝了。大約是嫌苦,她悄悄倒了吧。”
陸縉忽地想起了早上相撞的那一幕,妻妹眉目間,的確是剛剛病愈的樣子,便隨口問道:“你同她,很是親近?”
這話并不好答,江晚吟生的那樣好,江華容讓她暗自相替,已然是冒險了。
其實心底里,江華容十分擔心這個庶妹暗暗勾引陸縉,她自然不愿陸縉對江晚吟印象太好。但若是將關系說的太差,又不好解釋她為何將人帶進家塾。
于是江華容斟酌了一番,有些無奈地道:“畢竟是親姊妹,她一個庶女,沒規(guī)矩,也沒見識,父親叫我時時照拂著,我身為長姐不得不照顧一二�!�
陸縉聽出了她的意思,然白日匆匆一見,妻妹倒并不像沒規(guī)矩的樣子,陡然變得沉默。
江華容見他對江晚吟沒什么興趣,這才微微舒了口氣。
恰在此時,忽然,后門被拉開了一絲縫,是孫媽媽帶著江晚吟回來了。
江華容直接讓江晚吟從窗戶里進來,江晚吟不明所以,一抬頭,忽然看到了站在窗邊的陸縉,才明白自己差點撞到他眼底去了。
她小心地退回去,按照嫡姐說的,由孫媽媽托著從窗戶里爬了進來,換了嫡姐出去。
然而一不小心,進來時不小心磕到了手臂,她悶哼了一聲,外面的陸縉瞬間便覺出了異樣,直接轉身朝凈室走來。
“你怎么了?”
江華容自然也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顫著聲解釋道:“不小心摔了,已經沒事了,郎君你不必來。”
陸縉腳步未停,仍是步步逼近。
眼看他已經到了門邊,江華容未完全出去,江晚吟情急之下,為了引開他注意,只好直接脫了衣服進了浴桶里。
幾乎在同一時間,陸縉也拉開了凈室的簾子——
他一定睛,卻只聽到一聲女子受驚的驚呼。
那正準備出浴的人仿佛被嚇到了,連忙背過身扯過一件衣服擋在臉前。
陸縉眼前一晃,只看見暴露在明亮燭光下的雪白肩背。
背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正順著她流暢的線條緩緩滑落……
===跽跪(多看了一眼...)===
這一幕驟然闖入眼簾,陸縉倏地停步。
他知道妻子身段姣好,但上一回圓房時熄了燈,并未親眼見過。
陸縉瞥了一眼,一松手,放下了簾子,才擋住了迅速翻涌上來的綺思。
江晚吟被他看了一眼,臉頰瞬間燙的發(fā)紅。
“天氣熱,不宜泡太久,當心頭暈。”陸縉定了定心神,隔著簾子告誡道。
“馬上便來。”江晚吟低低的答應。
然經過了那一眼,陸縉眼前卻揮之不去。
一盞茶飲盡,卻未能驅散熱意,他松了松領口,又讓人大開了窗,負手而立。
兩扇窗洞開著,夜風陣陣的拂過,那股猛然激增的熱意才被壓下去一點,然眼底依舊是暗的,比窗外濃黑的夜色還要深上幾許。
凈室里,江晚吟見陸縉離開,朝窗邊看了一眼,只見江華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也好,省去了尷尬,江晚吟雙手撐扶著桶壁休息,經過剛剛的驚心動魄,已經有些累。她磨蹭了一會兒,才披了衣出浴。
女使已經默契地鋪好了床,熄好了燈,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窗邊透著一點微光。
見她出來,他微微側目:“過來�!�
但眼底卻黑沉沉的,仿佛罩上一層陰翳,讓人看不分明。
雖不知做什么,江晚吟攏好衣襟,還是過去。
等她站定,陸縉又示意了她一眼,讓她站到窗前。
江晚吟疑心他是要她看什么,便虛虛扶在窗沿上,順著他的眼神往外看了看。
今夜無月,窗外也是一片漆黑,遠處,只能看見層層的屋脊和重重深門,近處,則只看到院中有一叢草木,被夜風拂過簌簌的晃著。
江晚吟生疑,正想回頭問問陸縉時,一只寬大的手忽然撫上了她的腰,原本平靜的夜,倏然刮起了一場醞釀許久的狂風。
守在內室的女使原本還站在榻邊,等著替他們落帳,等了好一會兒,再一看,不遠處窗邊的兩道黑影不知何時已經影影綽綽的成了一道。
外面已經起了霜,星河迢遞,草蟲呦鳴,夜風拂過林梢,竹露清響,吹的窗底也染了霜時,陸縉方抱了她回去。
然而今日畢竟是裴時序的死祭,江晚吟到底是忍不住。
趁著夜色,她才敢肆無忌憚的打量著陸縉的臉,看了許久,又忍不住伸手順著那側臉摸上去,一點點描摹。
陸縉生的真的極好,下頜流暢,高鼻深目,平時看起來難以親近,但此刻,卻說不出的攝人心魄。
江晚吟指尖停在他的肩上,心念一動,忽然問:“郎君,你能親親我嗎……”
江晚吟話一出口,后知后覺發(fā)現把心里對裴時序的話說出聲了。
她曾悄悄看過旁人在燈會下吻的難舍難分,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但裴時序分外守禮,連牽她的手都覺得是褻瀆,自然不可能在成婚前吻她。
而陸縉,也不曾吻過她。
她心生后悔,又改口:“我不過隨便說說,你不答……”
話沒說完,陸縉卻低下頭,在她唇上點了一吻。
江晚吟腦袋一懵,空空如也。
第一反應是,原來他的唇也這樣軟。
又想,若是裴時序還在,他吻她的時候應當也便是這種感覺吧。
然陸縉卻不會像裴時序那般規(guī)矩,淺嘗輒止后緊接著繼續(xù)捧起了她的臉,揉開她的唇瓣,深深吻了下去。
這一晚又到深夜。
江晚吟出門的時候,江華容竟還沒睡,靠在遠處的廊柱上,站在她必經的廊廡上不知等了多久了。
那樣子有幾分凄涼,江晚吟忽然很好奇,這個長姐生的究竟是何病,竟愿意生生把自己的夫君推出去。
然一見到她,江華容卻一掃落寞,眉尾微挑:“三妹妹,你可知今夜險些便瞞不住了,我知道,你并不情愿,讓你一個云英未嫁的姑娘做這種事著實是為難了,但你我如今在一條船上,我若是出了事,你以為郎君會留下你?”
江晚吟從未想過留下,只說:“阿姐想多了�!�
“你知道便好,千萬莫要仗著郎君對你有幾分貪戀便生了異心,要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對你,全是因為你扮的是我,是他的正妻,倘若你只是一個庶女,他甚至未必會多看你一眼,你明白嗎?”江華容又敲打道。
江晚吟抿了抿唇:“阿姐不必多言,何況,我早已心有所屬�!�
江華容先前最擔心的便是江晚吟夜夜承-歡,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乍一聽她這么說,追問道:“是誰,怎么從前沒聽你提起過?是京中哪家的公子?”
“他不在了�!苯硪髦坏偷偷氐�。
江華容忽地明白了,怪不得她今晚一個悄悄出了門去放河燈,想來,怕是祭奠的便是這位。
傷心至此,恐怕情分極深,一時難以忘懷,自然也不會對陸縉生出妄念。
江華容拉過她的手,難得多了一絲真意:“這樣的日子,也是難為你了,其實你只要提前跟我說,我自然會想辦法替你擋著,明白么?”
江晚吟嗯了一聲,卻不想再多說,裴時序并不喜歡上京,他同他母親當初便是從這里南下的,若不是為了提親,他一生恐怕都未必會來。
江華容瞧見她垂著頭,擺了擺手便讓她下去休息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江華容隱約想起,那個姓裴的死了也三個多月了,她做賊心虛,頭七尾七甚至百日都未曾祭拜過,現在回想起來,今晚這樣的險狀說不準便是他的冤魂作祟。
越想越覺得寒涼,于是江華容睡到一半從夢中驚醒,叫了孫媽媽來,叮囑她明日記得私底下燒些紙錢去。
與她們二人相反,陸縉這一夜睡得極好。
昨夜他又想了想,妻子那般躲著他,后來連一個吻都問的小心翼翼,恐是他素日太過冷淡,讓她心冷了。
故而今日對著妻子和煦了許多。
江華容著實受寵若驚,但當看到女使在打掃窗沿時,她眼皮跳了跳,頗有些難以置信。
“今日是不是該去向母親請安了?”
更完衣,陸縉忽然問道。
江華容習慣了他的沉默,被他主動搭話,還是頗為欣喜的,只說:“是日子了,母親體諒我,不必日日晨昏定省,只逢初一十五的時候去一趟,今日剛好是初一�!�
“我今日無事,同你走一趟。”陸縉又道。
“那自然更好,婆母這兩日身子不好,有郎君在,想必婆母也能多用些飯�!苯A容這回是真心笑了,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門。
***
立雪堂
因著身子有恙,陸縉同江華容到的時候,長公主尚未起,于是他們二人便暫且在花廳里等一等。
這時候的確是有些早,除了他們,也只有家塾里坐滿了人。
長公主愛熱鬧,這家塾便設在了她的園子里,因是夏日,今日學的又是跽跪,王嬤嬤便領著一群小娘子去了不遠處的水榭里。
水榭里安置了整整一排的蒲團,年輕的小娘子挨個站著,個個容貌上佳,江華容遠遠地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她知道,這些小娘子們都是長公主為陸縉預備下的。
她出身本就不高,若是再無子,往后這后院恐怕是少不了人。
然而在那么多出眾的小娘子中,不論容貌,身段還是儀容,江晚吟依舊是最拔尖的一個,一眼望過去,美的十分驚心奪目。
便是連陸縉都多看了一眼。
倒不是因為太出眾,只是那張臉,說不出的熟識。
那群小娘子亦是存了心思,按照王嬤嬤的話,一個個屈膝往面前的蒲團上跪,腰身繃直,雙腿后并,抬起頭來時卻偷偷地瞥著立雪堂的方向,秋波蕩漾,希望能博得幾分注意。
江晚吟并不像那些小娘子一樣躍躍欲試,她望著面前的蒲團,又看看不遠處的陸縉,生出了幾分懼意。
然而還是輪到她了,不得已,她只能像其他小娘子一樣。
膝蓋猛地跪上去的那一刻,江晚吟沒忍住皺了眉。
偏偏身旁的小娘子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體貼地問她一聲:“怎么了?”
這一聲,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不遠處的陸縉,亦是回了眸。
===羞愧(反而是異類...)===
日頭已經出來了,湖面微波蕩漾,波光粼粼。
陸縉目光投過去時,被湖面的反光一刺,晃了一眼。
然后江晚吟便極快的放下了羅裙,陸縉一定睛,只看見露在外面的素色羅襪,微卷著邊,一閃而過一截極白的腳踝。
而羅襪的主人,還在不自在地往下扯著衣擺,直到將腳踝完全遮住。
她動作太快,水榭里的眾人完全沒看清,王嬤嬤便走過來去問那驚呼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是三夫人的娘家侄女,姓鄭,單名一個嬋字,年紀尚小,仿佛被嚇到了,只說:“江姐姐方才呼痛,我便看了一眼,發(fā)覺她膝上有大片的淤青,不知怎么傷的,著實可怖。”
在場的小娘子們年紀不算大,見識也尚在閨閣之中,唏噓了一聲,紛紛走過去按住江晚吟的肩:“江妹妹,要不要緊?可是磕到哪兒了。”
“可不是,既然有傷怎么不說,還這樣拼命�!�
“身子要緊,快別跪著了,先起來吧�!�
江晚吟被發(fā)現的那一刻,是極為驚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