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這個“絮”字與她極其相配。
像柳絮一樣，她聲音總是格外輕柔，
腳步從來也都是極輕，便是離開，都像柳絮被狂風(fēng)卷起一樣，
須臾便消失在晴空，
不做一絲停留。
時隔二十年，
再次看見這熟悉的眉眼，
無邊無際的愧疚涌上來。
陸縉喉間忽然哽住：“……是你嗎？”
裴時序站在一方小小的書案面前，
手中還捧著母親當(dāng)年批閱過的醫(yī)書。
修長的指壓在翻開的書頁，
當(dāng)聽到身后叫他的聲音是，他手指蜷了一下，并未搭話。
不過擇日不如撞日，
既然已經(jīng)碰見了，那就索性，
徹底攤開吧。
隱忍的，不堪的，落水狗一樣的二十年。
裴時序緩緩抬了眼，聲音平靜：“你是誰？”
陸驥腦中千回百轉(zhuǎn)的思緒，被這一聲瞬間打碎。
陸驥有些愴然，抵著拳咳了一聲：“少小離家，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記得我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
“我、我是你父親�！�
執(zhí)著了二十年，見到眼前人，聽到這一聲時，也不過如此。
大概心已經(jīng)冷透了吧。
裴時序手心一松，淡漠地移開了眼：“是嗎，確實不記得了�！�
陸驥預(yù)想過他會冷漠，卻不曾想他會這般冷漠。
一時又有些心酸，情緒一激動，扶著門框咳了起來，一聲一聲，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身旁的老仆見狀趕緊拉了一把椅子，扶陸驥坐下：“老爺，坐下來慢慢說�！�
又扭頭對裴時序勸道：“三公子，這些年老爺一直沒有放棄找你。不久前聽聞你的死訊，他大病一場，千方百計的派人去尋你的尸骨，得知你被江氏所害，他更是生生吐出一口血，你不該對他如此不敬！”
“好了。”陸驥又咳一聲打斷他，“無妨，這些年說起來還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你怨也罷，恨也罷，都是我應(yīng)當(dāng)?shù)�。只要你無事，我這個父親的便能安心了。只是，你不是因捐官一事，被江氏推下了山崖嗎，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裴時序聞言抬起了頭，沒料到陸驥會知道他同江氏的事。
卻不知他知道多少。
裴時序擱了書卷：“你知道？”
“是。我知你此刻有怨，我說什么你都未必會信。但自從你半年前回來過一次之后，我便從未放棄過找尋你，找了三月有余，方找到青州林氏，得知你這些年原來在林氏做了養(yǎng)子。偶然間，我手底下的在青州又碰上了忠勇伯府的人，兩廂打探，才發(fā)覺原來當(dāng)初你是被江氏所害。”陸驥緩緩解釋道，頓時又覺得荒唐，“所以，你究竟又是如何活下來的？當(dāng)初，為何又偏偏遇到了江氏，你的二嫂？”
聽了這番話后，裴時序發(fā)覺陸驥只知道表象。
他眼底瞬間恢復(fù)平靜，淡淡地道：“當(dāng)日，我墜崖時掛到了崖邊的一棵松樹上，僥幸逃過一劫，又見崖底恰好有個失足的人，以防被發(fā)覺，便同他換了衣裳。只是當(dāng)時還是傷的不輕，走不了多遠，幸好被一戶人家所救，隱姓埋名，養(yǎng)了數(shù)月后，方能下地，便是咱現(xiàn)在�！�
說罷，他抵著拳咳了一聲。
他這話半真半假，被推下懸崖是真的，不過并不是江華容做的，是他當(dāng)時的手下錢五生了異心，設(shè)計了他，然后又派人四處圍捕。
他當(dāng)時身受重傷，又要躲避追捕，便隱姓埋名在一個山村里養(yǎng)著，暗中同黃四遞消息，養(yǎng)好了傷后回去一舉反殺錢五，奪回了大權(quán)，方輾轉(zhuǎn)回京。
這一耽擱，便是數(shù)月。
陸驥打眼一看，果然發(fā)覺裴時序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樣，又嘆了一聲：“你和你娘一樣，也是個命運多舛的。”
“是啊。”裴時序聲音冷冷的，“不過我娘可沒有我這么好的運氣�！�
“她……是如何去的？”陸驥問。
“咳疾，治不起。”
裴時序聲音簡略。
短短五個字，卻說盡了無限心酸。
咳疾易治，若是還在公府，怎會治不起？
陸驥心口又一陣鈍痛：“既已淪落至此，你們?yōu)楹尾换貋碚椅�？�?br />
“回去？”裴時序嘴角扯出一個笑，“回去繼續(xù)做外室嗎？還是如你們所想，去母留子，將我接回去，將我母親送走？那豈不是，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
裴時序又想起了母親，那個從他有記憶起便受盡了無盡苦楚的女人，聲音不自覺的冷了下來。
“她是個很要強的人，即便離開了上京，仍是竭盡所能給我最好的。只是鄉(xiāng)里不比上京，醫(yī)婆遭人看不起，來找她的大多也是窮人，賺不得幾個錢。為了生計，她白日上山采藥，給旁人看病，晚上還要替別人漿洗衣服，貼補家用。日復(fù)一日，沒幾年便積勞成疾�！�
“然醫(yī)者不自醫(yī)，得了病之后，她明明知道什么樣的藥能治好自己，為了省錢卻一直舍不得買。明知道該休息一段時間，為了湊束脩的錢還是不得起早貪黑�？燃脖氵@么一日日的拖了下去，最后……積重難返�！�
說到這里，裴時序聲音頓了一下。
“到了最后，她索性不治了，想著她若是死了，長公主說不準(zhǔn)能容下她的兒子。于是任憑我怎么求，她都不肯喝藥，只求速死。瀕死的那一天，她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一雙手像枯枝一樣，眼底卻是笑的，拉著我的手叮囑——你知道她說了什么嗎？”
裴時序看向陸驥，一雙眼鋒利如刀，直接破開溫情的假面。
“說了……什么？”
陸驥聽著那段過往，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根針，扎在他心口上。
“她要我把她燒成灰，挫骨揚灰！”
“她說，倘若我?guī)е墓腔一厝�，國公府興許能容的下我�！迸釙r序閉了閉眼，垂在身側(cè)的手卻攥的極緊，每一個字，都帶了血氣，“活著卑微，死了還要挫骨揚灰，憑什么，就因為她出身低微嗎？就因為她比不得長公主出身高貴？若是如此，你們當(dāng)初為何要逼她，為何要讓她生下我！”“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陸驥本就身患消渴之癥，聞言五臟六腑都仿佛捅了一刀似的，眼底更是掩不住的痛意：“你說的沒錯，都是我不對。你阿娘的確是個極好的人。當(dāng)年也是看中了她本分，平陽被診斷不能再有孕的時候，老太太才挑中了她。老太太對她有提攜之恩，她也是為了報恩才答應(yīng)下來。但一直默默的，什么都不要�！�
“她有孕之后，平陽也有了孕，她得知之后便跪在老太太面前要把胎給打了。老太太不許，她便自己給自己灌。被發(fā)現(xiàn)的及時，才沒打下來，那個孩子——便是你。但也正是因孕里傷了身，你出生之后，一直體弱多病。”
“為此，我便對你們母子多照顧了些，裴絮也不得不多分神照顧你。因此，偶然被跟在她后面的大郎發(fā)現(xiàn)了。大郎當(dāng)時本就體弱，得知此事之后憂思交加，一時意外，才去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母親自此便愧疚難安。后來二郎也發(fā)現(xiàn)了，給她送了大郎的衣服，她當(dāng)夜便帶著你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驥每每回想這段往事，都覺得天意弄人。
陸家嫡脈三代單傳，老太太是為了子嗣著想，她有她的道理。為了不影響平陽休養(yǎng)，她并未公開說要納妾，只找了個外室。
裴絮一向不爭不搶，她也并無過錯。
至于平陽，她生來便是長公主，更是不該受任何委屈。
二郎，雖心思深重了些，但年紀(jì)尚小，且本意也是為了替大郎報仇，陸驥雖氣他，卻也知道他有他的立場。
他們明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
每個人本意都是不想傷害更多的人。
但到最后，所有人都遍體鱗傷……
究竟為何，為何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么？
“幸好，三郎你還活著�！标戵K重重咳了一聲，“你母親的事已經(jīng)沒法彌補，至于你，我往后必會盡量彌補。”
“彌補？”裴時序冷眼，“二十年前你便不敢，二十年后，再說這話，你不覺得可笑嗎？”
陸驥被他一刺，有些難堪，他捋了捋須：“這你便不用管了，總之，我必會將你納進族譜里�！�
“聽聞——”他又道，“你從前在青州已經(jīng)有了未婚妻，之前正是為了她才來了上京。那孩子我知道，如今正在咱們府里，是江氏的妹妹。之前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時，我本想讓她成冥婚，看來看去，又覺得那孩子實在太年輕，不忍心讓她守一輩子才忍著沒告訴她。如今你既然活著回來了，那孩子也尚未定親，你若是還愿意，我必會替你們好好操持一番。只是她意外傷了身，恐怕不利子嗣，你可愿意？”
“傷身？”裴時序壓根不管什么子嗣不子嗣，只抓住了前一句，“阿吟為何傷了身？”
陸驥見他如此緊張，想來又是個癡情種，嘆了一聲：“沒什么，原是為了救你妹妹，不慎落了水。”
裴時序嗯了一聲，眼底卻是冷的，什么妹妹，無論是誰，也不值得阿吟犯險。
他答應(yīng)了一聲：“我不在乎，我只要她�！�
阿吟，只有阿吟。
她會永遠站在他這邊。
他也必會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迎娶她，彌補這些日子的虧欠。
若非如此，他豈愿回到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宅里？
“好，那等你回去，便操辦起來吧�！�
陸驥見他態(tài)度并不像之前一般強硬，方稍稍安了心，又問起了這些年裴時序是怎么過來的。
裴時序答的極為簡略，只說自己被林啟明收養(yǎng)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商，后來為了捐官迎娶江晚吟才來了上京，偶然碰見江氏遭了意外，最近才休養(yǎng)好回來。
陸驥捋著胡須，只點頭，并未多問。
他畢竟也在朝堂縱橫數(shù)十年了，隱約聽出了這個兒子有所隱瞞，尤其是三月前進京那一回，當(dāng)時二郎誤傳了戰(zhàn)死的死訊，他當(dāng)真只是為了捐官回來的？若如此，又為何回到了別院來？
他當(dāng)時，大約是想認親的吧，只是不巧，碰上了江氏，才遭了意外。
陸驥完全能體諒。
他不怕三郎有所求，有所求他才能彌補。
何況裴絮心地如此良善，三郎大約也不會被養(yǎng)歪。
“回來就好，以后，咱們來日方長�！标戵K起身，又見他唇色淺淡，面帶病容，不由得又憂心，“你這身子當(dāng)好好養(yǎng)養(yǎng)才是，這幾日便在別院里先歇一歇，我回去同你平陽說一說，尋個時機接你回去，之后，再與江氏算算賬。”
歇幾日？
他分明，還是不敢同平陽長公主攤牌的。
或者，又怕他那個芝蘭玉樹的好兒子不同意吧？
裴時序唇角勾起一抹諷笑，卻極有禮數(shù)，微微頷了首：“多謝父親�！�
這還是，他頭一回這么叫他。
“好�！�
陸驥心口一酸，百感交集的答應(yīng)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等陸驥一走，裴時序目光瞬間冷了下來，撣了撣被他拍過的肩，尤覺不夠，干脆扯開丟給了黃四：“拿去燒了�！�
“是。”黃四連忙答應(yīng)下來。
只是，剛剛應(yīng)付了頗久，還是極費心力。
裴時序支著肘揉了揉眉心，仔細回味剛剛同陸驥的談話，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在江華容眼里，他已經(jīng)“死”了，忠勇伯府又為何派人去青州要搶他的尸骨，還要圈禁林啟明？
是伯府知道了林啟明私自帶走阿吟養(yǎng)了這么多年，知道了阿吟和他的關(guān)系，怕阿吟揭發(fā)江華容的丑事所以拿林啟明要挾她？
想來，大抵是如此。
裴時序很快便想明白，不管如何，他如今已經(jīng)回來了，收拾江氏也不過就是這幾日的事。
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找到被忠勇伯府帶走的林啟明。
他的確冷血，但阿吟一向在乎這個舅舅，他不想讓她傷心。
于是裴時序并沒急著揭發(fā)江華容，只派了人去找消失的林啟明。
只是他不知，此刻，林啟明既不在忠勇伯手里，也不是像忠勇伯那邊認為的立雪堂那邊。
而是被陸縉設(shè)計帶回了上京，安置在一座私宅里。
***
國公府
安頓好裴時序，陸驥方回了國公府去。
只是江氏雖犯了錯，但同二郎這些日子感情還算不錯，坐在馬車上，陸驥又猜測起陸縉知道此事的反應(yīng)。
還有平陽，畢竟夫妻這么多年，她雖身為公主，卻天生的好脾氣，一輩子除了大郎，沒受過任何委屈。
若是知道了此事，她又會是何反應(yīng)？
想了想，頓時極為頭痛。
別院距國公府并不遠，很快便到了。
回立雪堂的路已經(jīng)走了幾十年，今日卻好似格外的短，
陸驥進門的時候，長公主正好迎了過來，一見面很自然的替他解了大氅：“你回來的正好，這么冷的天，怎么偏要出去？這些日子我張榜尋了個專治消渴之癥的大夫，很是厲害，你坐下，我讓他來瞧瞧�！�
陸驥一路上本已打好了腹稿。
更者，這些話他已經(jīng)憋在心里二十多年了。
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了千遍萬遍。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向她坦白。
但是當(dāng)親眼看到平陽，親耳聽見她如此為他操勞時，到嘴邊的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陸驥定定看了她片刻，反倒伸手拉住了她。
“不急。”
“怎么能不急？”長公主疑心他是諱疾忌醫(yī)，“看了總比不看的好，你放心，不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陪著你�！�
“我知道。”陸驥道，心中千言萬語，卻難以開口，忽然靠在了她肩上，閉上了眼，聲音累極，“我不急，平陽，你陪陪我�！�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加說不出口。
長公主原本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被陸驥一靠，頓時啞了聲。
周圍的老嬤嬤們相視一眼，很自覺的出了門去。
“也不害臊。”長公主推推他的肩，忍不住笑，“一大把年紀(jì)了，咱們都快有孫輩了。”
陸驥卻沒像從前一樣同她頑笑，閉了閉眼，一瞬間仿佛又老了許多：“你是我的妻，先帝賜婚，明媒正娶，誰敢說什么？誰又能說什么？便是母親來了，也不能將你我分開�！�
“你說的都對，不過看個病而已，又關(guān)母親何事？”長公主笑了一下，只當(dāng)他是病中糊涂了，一側(cè)目，看著他花白的發(fā)和眉間的深溝，笑意又淡下來，伸手撫上去，“這些年你南征北戰(zhàn)的，咱們聚少離多，第一個孩子也是這么夭的。如今你身子壞了，二郎又長成了，今年便退下來吧，什么都不必管了，就咱們兩個人，一起去五臺山小住，好不好？”
“好�！�
陸驥答應(yīng)了一聲，卻沒放手。
天已暮，寒風(fēng)蕭瑟，涼的透人心骨。
長公主畏寒，站在風(fēng)口站了一會兒后，陸驥還是放開了她，只捉著她的手擱在手心取暖：“你不是想替吟丫頭找個相看的人，我這里有個合適的，改日，帶回來同你見見好不好�！�
長公主笑：“你何時對此等小事這般上心了，是哪家的郎故人之子�！标戵K簡略地道，“你見了便知了�！�
“什么故人，神神秘秘的�！遍L公主著實被他吊起了好奇，又提醒道，“吟丫頭身子不好，你可同人說清楚了？”
“這個你不必擔(dān)心，他不會在意�！标戵K又解釋，“他同吟丫頭，其實淵源已久了�！�
“也是上京人么？咱們欠這孩子不少，我的意思是，最好找個在上京的，將來好方便照看�！遍L公主思忖道。
“是。”陸驥答道，忽然不敢看她的眼，微微避了開，“他同咱們還有些親緣關(guān)系，他娶了吟丫頭，也算是親上加親了�！�
“親緣？”長公主點著下頜，一時暫未想通，只當(dāng)是又同陸文柏一樣，是吳郡陸氏的旁支，便答應(yīng)了下來，“那你叫他來吧�！�
“好。”陸驥好半晌，才吐出一個字。
這一聲落定，便再無回轉(zhuǎn)的余地了。
他抬頭看著那歷經(jīng)歲月容貌卻分文不減的臉，眼神久久沒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