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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哈哈哈,吾等回來了!”

    東門豹張狂的大笑也如約而至,卻見他腰上,也別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是黑夫?qū)懺凇巴鋈撕啞鄙稀懊娉嗌喟l(fā),無須”的小賊繚,沒了身子的頭顱雙目圓瞪,死的很不甘心。

    東門豹學著利咸,也將人頭拋在刑徒們面前,一雙兇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這二人真是好膽,竟乘著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夠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沒有武力反抗的情況下,只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帶上了軍事性質(zhì),黑夫相當于是他們的上級長官。在軍隊里,上級享有不經(jīng)過司法審判,就直接下令誅殺士兵的權(quán)力!黑夫也有權(quán)將違命逃亡的刑徒視為逃兵,將其殺死。

    “今亡亦死”,并不是說說而已。

    抵達下一個亭舍后,黑夫?qū)⑺廊サ男掏�,連同事情經(jīng)過寫成爰書,交給當?shù)赝らL,請其代替自己向安陸縣傳信,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這場事件后,眾刑徒被殺雞儆猴嚇到了,沒有再發(fā)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鄀縣,至此,路程已經(jīng)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卻依然沒有放下心來,俗話說得好,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人的精力有限,何況是被動應付,更耗費精力。接下來還有二十天路程,總會有疏忽的時候,下一次,恐怕就沒這么好的運氣,能將人捕殺。

    所以黑夫琢磨著,得想個辦法,讓刑徒們安分下來。

    從安陸縣出發(fā)時,黑夫曾對刑徒們苦口婆心地說,這次北上服役,是他們一次贖罪的機會。秦律規(guī)定,只要隸臣妾、城旦舂在戰(zhàn)場上立功,就能用一級爵位讓自己恢復自由身。同理,爵位還能為親人贖身,父母要兩級爵位,妻、子只需要一級……

    然而,刑徒們只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黑夫,還有人小聲嘀咕說,自己做的,多半是運送糧食、填溝壑之事,哪有什么功勞可立?而且黑夫作為親手將他們送入監(jiān)牢的人,刑徒們對他又懼又恨,說出的話更沒人信。

    所以,像過去對付良民士伍一樣,用“秦律的威嚴”進行威懾,是行不通的。

    思來想去后,黑夫總算想出了一個主意。

    在鄀縣休整時,他找到了戍卒里,一個沒有結(jié)發(fā)髻,披散著頭發(fā),面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qū)さ剿麜r,此人正坐在一塊石板上,胡亂撥弄著一些蓍草,時而抬頭看看太陽,閉著眼睛念念有詞,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么?”

    聽到黑夫喊,卜乘連忙將地上的蓍草撥亂,起身笑著拱手道:“亭長,我在按照《日書》,算明天的陰晴呢�!�

    “這一路上來,你算的陰晴倒還算準確,連眾刑徒都信以為真,覺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們還算和藹,卻也清楚,這卜乘與其說是算的,還不如說是看著云彩猜出來的。

    他問道:“我聽季嬰說,你在涢水鄉(xiāng),是小有名氣的占卜者,家傳《日書》。”

    “鄉(xiāng)人謬贊,鄉(xiāng)人謬贊�!编l(xiāng)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齊方士,這些人幫人看宅、算日子,或者為人辦喪事混口飯吃,所以卜乘穿著粗麻布衣,點頭哈腰,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更何況在秦國,就算是卜者,也一樣逃不過服役,當官吏站在他面前時,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樣緊張。

    “別怕。”黑夫笑呵呵地說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平日里占卜一次,要多少錢?”

    卜乘有些糾結(jié),又不清楚黑夫亭長的打算,半晌才舉起一個指頭道:“士伍占卜,十錢……官吏占卜,五錢�!�

    還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錢?那若是我愿意出三百錢,請你占一次卜呢?”

    一邊說,黑夫一邊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開一看,竟是亮燦燦的秦半兩,這民間卜者頓時兩眼發(fā)光……

    黑夫也是無可奈何,既然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嚇之……

    那么,就只能借鬼神之言駭之!

    第0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縣城外的一處亭舍,當眾刑徒悶悶不樂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時,乘著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們又開始輕聲議論起來了。

    “不知何時才是逃亡之機……”

    “亭長蠻橫,亭卒兇惡,恐捕而殺之……”

    “天氣日漸寒冷,吾等只著褐衣,再往北,怕是會凍死,亭長亭卒之惡,與寒冬相比如何?”

    “我聽聞鄢縣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滄浪水,到時候會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雙手又被縛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們暗地議論時,樹后突然走出來一個人,嚇了他們一大跳!萬一他們的話被告發(fā),少不了一頓鞭笞。

    來者正是披散著頭發(fā)的卜乘,卜乘擺了擺手,讓眾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聽到的話,我絕不會說出去�!�

    一邊說,卜乘還走到眾人中間,和他們閑聊了幾句,待眾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議論殆盡,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眾人面面相覷,的確,他們還沒有把事情向鬼神卜問過呢,難道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敗的原因?

    于是便有機靈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聞卜乘乃涢水鄉(xiāng)日者,世代為卜,可否能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著稀疏的胡須道:“一人一錢,我便為汝等占卜。”

    雖然眾人是刑徒,但也有點私人財產(chǎn),一人一錢是拿得出來的,卜乘收完錢后,便將懷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擺出了十二根……

    “我當以《日書》建除十二神,為二三子卜問于鬼。”

    所謂《日書》,說白了,就是這時代的皇歷,里面盡是算卦、風水、陰陽、相面等封建迷信內(nèi)容,卻被大多數(shù)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國開始言論管制,焚盡詩書和民間藏書,可《日書》卻幸免于難,因為秦國百姓已經(jīng)到了生活沒有日書,就過不下去的程度。

    《日書》將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類,即“建、除、滿、平、定、執(zhí)、破、危、成、收、開、閉”,叫做“建除十二神”。這十二神與十二月份相聯(lián)系,再與當時用來紀日的十二地支相結(jié)合,就可以精確地告訴你,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從而趨利避害。

    打個比方,如果你是一名軍官,翻開《日書》一看,發(fā)現(xiàn)今天的日子對應的地方寫著“利野戰(zhàn),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趕緊抖擻精神準備戰(zhàn)斗,期盼著在今天的野戰(zhàn)中一舉俘獲敵國的首領,然后封官加爵衣錦還鄉(xiāng)。

    如果你是一名農(nóng)夫,看到《日書》上說“禾忌日,稷龍寅。秫丑、稻亥、麥子……”,這是說凡逢“寅”日忌種稻,“丑”日忌種高粱、“亥”日忌種水稻、“子”日忌種麥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種麥子,種稻谷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這可跟你的官運息息相關。因為《日書》上說,逢“子”日去見領導匯報工作,如果早晨去他會認真聽你講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會聽了,而如果黃昏時分去,領導一定會讓你再去一趟�!俺蟆比赵绯咳ヒ婎I導,他會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會得到他的贊揚……

    出行的忌諱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門向東走會有殞命之災,而向東南走會與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樣不祥,至于是何種不祥,《日書》沒有明示,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總之,婚嫁、生子、喪葬、農(nóng)作、出行,《日書》對于百姓生活的指導與預言,幾乎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對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國民眾來說,每天清晨睜開眼不看一眼《日書》,真可謂舉步維艱、手足無措……

    然而,秦國民間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識字,所以就專門產(chǎn)生了一個為人看《日書》算卜的行業(yè)�?梢越凶霾氛�,也可以稱之為“日者”,史記里還專門為這群人作了個《日者列傳》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陸縣的民間日者。

    對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對于迷信的刑徒戍卒來說,這位能背出大半《日書》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夠幫助他們,和神秘莫測的鬼神溝通,好看清未來的吉兇……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書》十二建除卜算時,刑徒們都緘默其口,仿佛在面對一件嚴肅的事。

    算了一會,卜乘原本還算輕松的臉,變得極其凝重,不住地搖頭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們頓時緊張了起來,問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滿頭大汗地起身,驚恐地指著刑徒們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書上的數(shù)術,整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會遇上不詳!我又為二三子詳細卜問過鬼,鬼說……”

    “鬼說什么?”刑徒們緊張兮兮。

    “鬼說,千萬不要試圖逃亡,否則就會死于非命,身首異處,家人受罰!”

    “��!”刑徒們被嚇得面如土色,說來奇怪,用律令威脅他們時,他們司空見慣,但將相同的話說成是鬼神之言,這群人卻信之不疑。

    即便有幾個心存疑慮的,也不敢公然質(zhì)疑日者的卜算結(jié)果。

    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開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則在屋舍后面遠遠看著這一幕。

    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刑徒對《日書》的篤信,似乎顯得有些荒誕無稽。但想一想后世兩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著祖輩傳下來的皇歷,來選房看風水,婚嫁擇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們到達鄢縣時,黑夫亭長又突然宣布,眾人就要離開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錢來買魚,犒勞眾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湯,人人有份。”

    聽聞此言,眾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著黑夫的錢,在鄢縣集市買了幾十斤魚回來,大伙兒一起動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開最大那條草魚魚腹時,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什么?”

    戍卒刑徒們聞訊,紛紛圍了過來,卻見那戍卒從魚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塊木牘,清洗去上面的魚血一看,上面居然還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們大多不識字,面面相覷之時,卜乘也擠了進來,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連忙將這木牘高舉起來道:“這是鬼神藏書于魚腹,傳訊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當謹記!”

    “鬼神之意!”

    刑徒們想到在鄀縣時,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魚腹藏書,仿佛相互應驗一般,一時間惶恐不安,除了個別不信邪的外,大多數(shù)刑徒都對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魚湯后,刑徒們休憩時不再竊竊私語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熱切地討論起魚腹藏書里的后半句話。

    “奉亭長,得立功,贖罪過……”

    他們將目光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黑夫,這時候,刑徒們又開始記起黑夫上任后,連續(xù)立功得爵的經(jīng)歷了,或許謹遵這位亭長的命令,真的能活下來,甚至立功贖罪?

    ……

    “多虧了卜乘相助,刑徒們果然老實下來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約定,事成之后,黑夫?qū)⑹O碌陌傥迨X在暗處交給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萬謝,這么多錢,夠他買一身厚實衣服,好熬過這個艱難的冬日了。

    同時卜乘又討好地說道:“亭長,小人不僅會背日書,算吉兇,還會相面,亭長是否也要試試?”

    黑夫笑了:“要多少錢?”

    “這次不用錢,不用錢。”

    “好啊�!焙诜螯c了點頭,把臉轉(zhuǎn)向卜乘:“你便替我隨便看看�!�

    雖然,他對相面之術是半點不信。

    卜乘仔細看了黑夫的面相一會,口中嘖嘖稱奇。

    “亭長額頭寬,是個有聰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個有福之人,一對虎目有神,威嚴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長日后定然仕途順利,十年之后,或可為……”

    “哦,十年之后,我會當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說縣令、縣尉,但話到嘴邊,看著黑夫的神情,又縮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當為一郡守!”

    “郡守?”

    黑夫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卜乘,你倒是說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確欲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使世士明知之……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刑徒們也就罷了,他還不知道卜乘坑蒙拐騙的本事?對卜者的恭維話,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離去后,便腹誹道:“這黑夫亭長,我只是隨口一說,他居然應下了,區(qū)區(qū)亭長,卻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罷!”

    ……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那樁本該發(fā)生在大澤鄉(xiāng)的“魚腹丹書”時,遠在鄢城東北方數(shù)百里外,已被秦軍占領的楚國上蔡郡陽城縣。一個與黑夫年齡相仿,為避戰(zhàn)火波及,跟隨族人背井離鄉(xiāng),向淮北遷徙的陳氏庶孽子弟,突然毫無征兆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頭望著愈來愈遠的故里,年輕人緊了緊身上的褐衣,眼中滿是憂慮。

    他只是陳氏的旁支庶孽,與仆役無異,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維持生計。

    “鴻鵠南飛,終有歸期,只是不知陳勝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回陽城來?”

    第0115章

    在鄢

    在鄢縣停留的這半日里,黑夫不僅通過“魚腹丹書”讓一心想逃亡的刑徒們安分了下來,還抽空進了趟縣城,打算拜見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陸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經(jīng)是鄢縣右尉了。

    鄢縣的格局與安陸縣城差不多,只是面積大了三倍不止,畢竟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國的陪都。江漢地區(qū)一直都是鄢、郢并稱,鄢縣右尉,只比江陵縣尉低一點,杜弦從安陸縣調(diào)到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縣的縣尉官署也比安陸的高大了不少,黑夫來到這里道明來意后,被門口的守卒詢問了一番,通報之后,說縣尉正在辦公,讓他在門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沒冷落他這個老下屬,還專門讓一名尉史出來陪坐。

    “杜君時常提及黑夫亭長,說在安陸縣任上時,全縣亭長中,當數(shù)你最為干練�!�

    尉史名為共師,出身當?shù)氐牧d姓共氏,不過卻沒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藹地與黑夫攀談,還不時夸他幾句。

    “這是杜君謬贊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長,都靠了杜君賞識。在杜君任上最后一次擒賊里,還失手將賊人放跑,至今慚愧不已,豈敢稱干練之名?幸而未曾影響杜君勞績風評,不然黑夫百死莫贖。”

    二人一個吹噓,一個謙虛,過了一會,杜弦終于有了空閑,共師才領著黑夫入內(nèi)拜見。

    黑夫剛進門就下拜道:“不曾想,這么快便能與右尉相見,下吏真是欣喜萬分。”

    “黑夫快快起來�!倍畔夷樕弦彩切σ饕鞯�,只是比在安陸時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后,他才感慨道:

    “來鄢縣月余,才深感沒有黑夫這樣的得力屬下,做縣尉著實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縣難治,雖然逃人盜賊沒有安陸多,但這里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國貴族后裔,所以對律令的貫徹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陸更強,他的命令,有時候都很難執(zhí)行下去。

    而后,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說,雖然在別人看來,他在安陸時最信任的是陳百將,可最倚重的,其實還是黑夫。他的升職,跟黑夫連續(xù)破獲的盜墓、掠賣人兩起大案不無關系。

    而第三起殺人案雖然沒有破獲,但因為黑夫故意隱瞞了鐘離昧是楚國間諜的事實,沒有引起郡上的足夠重視,再加上那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升遷考績時間,也未影響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頷首,心里卻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氣氣地見面,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閉門羹了……”

    當聽說黑夫是被縣左尉鄖滿指派來跑這趟苦差的,杜弦便陰著臉一拍案道:“公報私仇,這鄖滿真是可惡,我一定要向郡尉參劾他!”

    隨即他又關切地問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處置的。

    黑夫也不必隱晦,便將“魚腹丹書”騙取刑徒安分之事說了出來,聽得杜弦哈哈大笑,說也就黑夫能想出來這種點子,秦律雖嚴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處理律令不能解決的問題,是值得贊賞的。

    “雖然刑徒是安分下來了,但此去南陽,路途尚遠,再加上天寒地凍,還得多小心為妙�!�

    一邊說著,杜弦還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來,讓人取來木牘,寫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戰(zhàn)于淮陽,糧草運輸乏人。故而不只南郡,漢中郡、南陽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陽郡方城縣集合,再由南陽郡郡守、方城縣尉一同率領。我在南陽郡任職過,與方城縣尉有舊,這封書信,或可惜助你抵達軍中后,得個好差事�!�

    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過來一瞧,卻見那木牘上寫著黑夫精通兵事,擅長練兵云云,還蓋了杜弦的私印。

    他連忙稱謝,雖然秦國很大程度上杜絕了山頭主義,但卻無法杜絕人情,有人推薦和沒人推薦,境遇可能天差地別,這份木牘,算是黑夫北上后的敲門磚!

    說話間,杜弦的公務又來了,鄢縣的戶口也比安陸多了兩倍,相應的,要忙的事也無形中多出來許多,杜弦便讓共師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縣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將北上服役,共師,你帶著黑夫過去,將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個照應……”

    ……

    黑夫隨共師出了官寺,二人騎著馬往城門走去時,他的目光卻被一旁的城墻吸引了。

    為節(jié)省人工、材料,秦國很多縣城的“官寺”會建在縣城的西北角或東北角,這樣,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墻,只需要再分別向外引出兩道墻垣,就能把“官寺”包在里面了。

    鄢縣的“官寺”就在城之東北角,但黑夫注意到,這里的城墻,比邊上的要嶄新許多,放目望去,足足數(shù)百步內(nèi),土墻的顏色都與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壘起來的黃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樣,是褚紅色的舊墻。

    他指著那段明顯新修的城墻道:“這莫非便是當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師表情卻有些復雜:“不錯,這就是當年武安君伐楚時水攻鄢城,浸泡沖潰的那段城墻�!�

    這件事黑夫早有耳聞,據(jù)說五十多年前,南郡還是楚國的王畿地區(qū),核心腹地,沒有任何人會想到,這里會在一年之內(nèi)忽然被秦國占領……

    創(chuàng)造這個軍事奇跡的,就是武安君白起,當時秦楚大戰(zhàn),白起卻只帶著數(shù)萬之眾,沿漢江東下,出敵不意突入楚境。

    當時的情況是,秦軍孤軍深入,只能因糧于敵。而楚軍本土作戰(zhàn),號稱持戟百萬,支援源源不斷。

    但秦人拆除橋梁,燒毀船只,自斷歸路,以示決一死戰(zhàn)的信心。而楚軍因在本土作戰(zhàn)而有后顧之憂,貴族貪生怕死,將士只關心自己的家庭,沒有斗志,竟無法抵擋秦國銳士的猛攻,故節(jié)節(jié)敗退。

    在司馬錯偏師的配合下,白起帶領數(shù)萬秦軍長驅(qū)直入,一直打到了當時楚國別都鄢城。

    鄢城是拱衛(wèi)郢都的軍事重鎮(zhèn),楚人早已集結(jié)重兵在此,企圖阻止秦軍南下。

    白起則利用夷水從西山長谷奔出,流向東南的有利條件,在鄢城西邊百里處筑堤蓄水,并修長渠直達鄢城,然后開渠灌城,鄢城的東北角在河水沖擊浸泡下,不久就破損,大水入城,遂為深淵……

    “那一戰(zhàn)之后,整個南郡就歸屬秦國了。”

    共師笑道:“武安君至今余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嬰孩止啼……”

    “余威?我看是余臭吧!”

    這時候,一個年輕人雙手抱懷,恰好站在城墻邊上,聽聞共師此言,不僅勃然大怒,立刻過來拉住共師的馬,仰頭對他小聲說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當年水潰城東北角,鄢城軍民隨水流死者,十數(shù)萬人!城東皆臭!我羋姓共氏也在那一仗里,幾乎舉族死絕!”

    “住口!我當然記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輕人口不擇言,共師勃然變色,壓低了聲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頭,看到黑夫還在后面,偏頭看著城墻,仿佛沒聽到二人對話一般,這才松了口氣,瞪了年輕人一眼,轉(zhuǎn)而對黑夫喊道:“黑夫亭長,這是我侄兒共敖,十月份時剛做了個小小求盜,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這一路上,還望亭長多照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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