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新的故事,也在等待黑夫去開啟!
黑夫露出了笑,輕輕拍著車轅,為這么多年的奔忙,做個了總結。
“六王畢,四海一!”
第三卷
始皇帝
第0318章
寡人以眇眇之身
“趙政,趙政……”
夢中,那個讓秦王政厭煩的稱謂再度響起。
秦王政出生的那年,正值邯鄲之圍,秦軍日夜攻邯鄲不止,與此同時,趙人也圍在他降生的屋舍外整整三層。
據母后說,那些趙人啊,帶著長平之戰(zhàn)四十萬趙人喪命的仇恨,叫嚷著要將他這個秦國惡種分食了!
若非母家是趙國豪門,拼命庇護,秦王政決計活不到長大。也為了讓他能在邯鄲順利活下來,母家?guī)е懞泌w國王室的意思,擅自為他取了一個名。
“昔日秦趙同源,均祖蜚廉。秦之高祖惡來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幾,太幾生大駱,大駱生非子,為周室牧馬,位卑賤……故以大宗造父之寵,惡來諸子孫皆蒙趙城,為趙氏。今秦有孫政,生于趙邯鄲,亦當為趙氏,稱趙政……”
許多年以后,秦王政詢問過少宗伯,才知道,這是老掉牙的舊事了。
少宗伯對他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故姓千萬年而不變,氏一再傳而可變,豈有數(shù)百年固守之理?”
的確,數(shù)百年前,秦國的祖先在殷商滅亡后身份卑微,作為牧馬附庸,因為與趙造父同宗,便也一起用趙氏、趙城來自我標榜。
但時過境遷,從非子被周孝王賞識,分土為附庸,邑之秦,號“秦嬴”開始,秦國的祖先,便開始拋棄趙氏,以秦為氏了。秦侯、秦仲,無數(shù)先祖的名諱皆是明證。到了秦襄公列為諸侯,更遵循“諸侯國國君以國為氏”的原則,亦有會盟誓書為證。
至于趙氏?且不說秦的地位已遠超過趙,從春秋晉國執(zhí)政趙宣子背信棄義發(fā)動令狐之戰(zhàn)起,秦趙已成敵人,到了近百年來,更是不死不休的仇讎,秦國王室,豈會再以趙為氏?
所以秦王政一直視“趙政”之名為奇恥大辱!
少時在邯鄲,那些趙國公子王孫為了羞辱他,強迫他穿上牧童的裝扮,為他們趕馬。那一聲聲的“趙政”還有“西方牧犢兒”的蔑稱著實刺耳。
待他長到八歲,終于脫離邯鄲苦海,脫下趙國服飾,穿上朱玄相間的秦衣,回到從未涉足過的祖國時,也總算擺脫了這個稱謂……
但就像他花了十多年時間也難以習慣咸陽的水土,嫌棄咸陽宮狹小一般,秦王也不喜歡“秦政”之稱。
于是等他繼位為王后,在祭拜宗廟時,他便發(fā)出了令大宗伯、少宗伯驚訝的豪言。
“天子無氏!”
周室已亡,九州無主,但年僅十三的秦王政,卻早早立下了一個大志。
這不僅是他的野心,也是從秦孝公起,歷代秦國先君的愿望!
“一統(tǒng)天下!”
從那之后,秦王就極少再被人稱名諱了,更別提“趙政”。
最后一次被人這么叫,是什么時候?
是嫪毐被殺前,歇斯底里的嚎叫?
是兒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咸陽為質子時,得知他要掃滅六國的大志時,在恐懼憤怒間脫口而出的罵言?
還是母后臨終前,帶著對他囊撲殺死兩個同母弟的恨意,說出的那聲:“趙政,你個天殺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來了,呂不韋、母后、嫪毐、燕太子丹、樊於期、成蹻、昌平他們滿臉是血,飛舞在半空,一聲聲地喊著“趙政,趙政”,糾纏不已。
秦王政卻沒絲毫的害怕,這些辜負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懼。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眼下,只需要輕輕一揮袖,亡靈們便魂飛魄散!
少頃,秦王龍目微張,呼吸平靜,定定地看著富麗堂皇的宮室頂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碩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無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韓女、趙女、楚女、魏女、燕女、齊女,甚至還有異域來的胡姬,越姬。其數(shù)量成百?上千?近萬?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楚,但都只是臨幸了事,除了已經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對嬪妃們,既沒有真情實意,也從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幃過夜。
她們,只是為他誕下子嗣的工具,什么兩情相悅,他從不相信,母后在三個男人間的長袖善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這種對女人,或者說對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筑天橋將咸陽宮的許多宮殿連起來。并命令所有的宮殿,無論自己來或者不來,每天都是古樂聲鳴,所以除了日夜不離君側的中車府令趙高外,根本無人知曉,秦王到底會在哪個宮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個習慣,卻是人盡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雞鳴便起,在宮人侍候下穿戴整齊,一邊看著一早新送來的奏疏,一邊匆匆吃過朝食后,便讓人將少宗伯召來。
這時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稱“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員,掌宗廟昭穆之禮。不過少宗伯一點不年少,反而是個垂垂老朽,拄著鳩杖,在空闊的宮室里走得顫顫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據說與秦王政的祖父秦孝文王同輩,所以秦王一直對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許,不稱“大王、陛下”而呼之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國歷代先君一統(tǒng)天下的大愿了么!?”每天這個時候,隔著十余步,少宗伯嘶啞的聲音,都會傳到秦王耳中。
仿若許多年前,夫差令人立于門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一般。
秦王這時候亦會肅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拄著鳩杖高呼,只是一言不發(fā)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極重的稽首之禮。
“齊王已于上月入朝,至此,六國已滅,大王終于實現(xiàn)了秦國歷代先君一統(tǒng)天下的大愿,老臣的職責,也盡到頭了……”
他抬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穆公、獻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若見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寬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長舒了一口氣,繼六代余烈,奮武十余年,終于掃平六國,天下歸一,他的大志,終于實現(xiàn)了!
但這就是盡頭了么?秦王以為還不夠,六王相繼入朝,或被殺,或被遷,但他始終無法感到身為勝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號,已經略顯小器了。
秦王是個喜歡推翻傳統(tǒng)的人,于是他便對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與少宗伯談及墨家、名家的名實之辯。少宗伯對我說,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實的詭辯里去了,歸根結底,名者,實之賓也,大實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順,可是如此?”
少宗伯稱是,秦王繼續(xù)道:“春秋以來,諸侯混戰(zhàn),卿大夫僭越奪位,故奇辭起,名實亂,如今天下歸一,亦當重正名實,而正名之舉,當由寡人始!”
言罷,秦王看向已入內待召的郎官、近臣:“趙高何在?為寡人草詔!”
中車府令趙高可是文武全才,不僅駕得一手好馬車,書法也堪稱一絕。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攤開帛書,將筆蘸滿天下間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諭,用天下前三甲的書法小篆,寫下詔書。
“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
“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
“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
“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fā)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
“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
“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先是一番對秦滅六國理由、過程的追述后,秦王略一停頓,思索片刻后,終于開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云,名者,實之賓也!今寡人已貴為天子,賓九州,制六合,王號已不足尊也。故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今令丞相、御史大夫,及諸議郎共議帝號!”
是的,就像他活著的時候,決不愿被人稱為,更不可能自稱“趙政”一般,這結束亂世,一天下的大功業(yè),九州萬里的廣袤疆土,也需要更偉大的名號來襯托!
然后,傳之萬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這份令群臣“議帝號”的詔書,在咸陽城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
丞相隗狀、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等人首當其沖,廷尉李斯也糾集幕僚,整天開會商談此事。
而這份詔書的副本,也發(fā)到了咸陽宮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們傳閱,最后,終于傳到了一個面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議郎案頭……
黑夫瞪著詔書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這件事!”
一份試卷發(fā)下來,當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測推敲時,你卻已經知道正確答案,這時候,該怎么辦?
……
PS:關于秦王的氏,這是我自己的觀點,嬴政當然是不對的,但近年來流行的趙政,雖然例子很多,但多是漢代的說法。就像某位歷史大咖提醒過的,“與秦相關漢代史料中,如果使用的是漢代批評秦人的史料,需要小心�!彼圆徽撌乔迦A簡《趙政書》,還是漢代史料零星散見的“趙政”“趙氏”字眼,都不能信之不疑。人云亦云自然簡單,但從秦本紀里抽絲剝繭仔細一琢磨,卻也有不少破綻。以上一家之言,不必當真,反正秦始皇稱皇帝位后,依照《日知錄·原姓》的總結,“天子無氏”是沒問題的,爭論反倒沒意義了。
另秦始皇本紀記載,此時的御史大夫是馮劫,馮劫為馮去疾之子,按照邏輯,官職應該不可能竄到其父上面,故改為馮去疾為妥。
第0319章
柱下
“夏天子稱后,商天子稱帝,周天子稱王,此三代之事也。今秦天子掃平六國,亦當更換名號,以顯成功!”
“王議郎說的有理,陛下令丞相、御史及諸議郎商議名號,吾等當盡力而為!”
郎中令官署的一間廳堂內,黑夫坐于十余議郎中,聽著他們在那議論紛紛,唾沫飛濺,自個卻在神游天外。
秦王政果然不按套路出牌啊,黑夫沒料到,自己甫一入咸陽,既沒有得到秦王的召見,也沒有被任命為預想中武職,卻被扔了一個“議郎”的閑職。
郎官掌守門戶,內則宿衛(wèi),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多至千人。其中議郎秩比六百石,顧名思義,這種郎官的特殊之處,在于其不僅是和博士一樣承問答,當顧問,而且職掌言議,可以議論朝政。
給他送任書的還是去歲有一面之緣的郎官謁者楊樛(liáo),他對黑夫說:“大王曰,黑夫雖然出身黔首,卻能說會道,常出驚人之策,眼下武職無缺,便先試著做議郎罷!”
所謂“能說會道”,大概是黑夫提議的興建公廁、堆肥漚肥等策,以及那一句“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給秦王政留下的印象吧。
也不排除從內史騰、李由處聽聞自己一些事跡后,秦王故意將他放到這個位置,想看看黑夫還有什么本事。
“帝王心啊,真是琢磨不透,葉騰還囑咐我初來乍到,要多聽多看少說呢……”
黑夫暗自腹誹,但被安了這么個職位,不說話是不可能了。
可要說什么話呢?正值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的好日子,這時候跳出來,說些忤逆秦王,讓他掃興的話當然是不行的。
但拍馬屁的話,也要看怎么拍,拿捏好輕重緩急,不然拍在馬腳上就好玩了。
比如說,剛剛發(fā)下來的這份詔書,雖然字數(shù)不多,但卻意味深長。政治名號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重要組成部分,因其本身承載有申明王朝正統(tǒng),和寄托美好寓意等功用,故而受到重視,不是有句話么,名不成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定名號,儼然成了秦朝開始新政的起始,據黑夫所知,這也將成為兩千年帝制之始。
“左庶長若有所思,莫非是有想法了?”
就在黑夫考慮要不要填答案,以及如何填合適時,一旁有個叫王戊的議郎喊了黑夫兩聲,將他喊回過神來。
王戊乃丞相王綰的親戚,爵為五大夫,議郎十余,均是散官,無人統(tǒng)轄,郎中令也不怎么管他們,但此人卻常自命為議郎之首。
黑夫來了以后,爵位比王戊高,王戊便有些不舒服了,又有些看不起這個出身黔首,連氏都沒有的粗鄙卒伍能躋身議郎。
但他平日里也不敢明著懟黑夫,時值秦王令議郎議帝號,他便故意將注意力指向黑夫,因為他料定了黑夫絕對想不出來。
果然,黑夫發(fā)現(xiàn)室內所有人都看向他時,便露出了鄉(xiāng)下人憨厚的笑:
“我出身行伍,識字不多,這些引經據典的事情,哪會有什么想法�!�
王戊嘴角微微翹起,目視其他議郎,意思很明顯:看,我說的沒錯,這鄉(xiāng)巴佬什么都說不出來罷!
黑夫知道自己短時間內是沒辦法融入眾議郎中的,又說道:“諸君且在此議論,我去御史府守藏室翻翻書,興許就能想到呢!”
說罷,他便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等他離開廳堂后,王戊更是輕蔑地說道:“士伍匹夫,平日里不學無術,這時候翻書,是不是有些晚了?”
旁邊的人輕聲咳嗽,提醒這位來自山東的丞相親戚慎言,秦國最重軍功,所以大家平日里縱然瞧不上黑夫的出身,卻不敢輕慢于他。
王戊自知失言,只能暗嘆了一聲秦國武夫盈朝,可縱然能以力并天下,難道還能一直如此不成?便繼續(xù)與眾人議起帝號來……
……
黑夫手握正確答案心中不慌,不急著出頭,離開了郎中令官署后,便慢悠悠地往隔壁的御史府走去。
秦的制度不是一天之內建成的,在統(tǒng)一之前,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奉常、郎中令、衛(wèi)尉、宗正、太仆、廷尉、典客、治粟內史、少府這九卿官署已俱備。
諸官署并不位于渭水北岸傳統(tǒng)意義上的“咸陽城”內,而是位于渭南,后世西安一帶。
這并不奇怪,雖然秦孝公時,令商鞅在渭北咸陽塬建渭城,筑冀闕,作為新的國都,但經過百余年變遷,咸陽已經不再偏居一隅,而是同秦國疆土一樣,以飛快的速度擴張!
據說秦惠文王稱王后,便取岐、雍巨材,新作宮室,使咸陽城的規(guī)�!澳吓R渭,北逾涇”,已經初具大國都城的規(guī)模。
到了秦昭襄王時,更不得了,市肆跨過渭河,擴張到了南岸,還在渭河上架設了橫橋,章臺宮等離宮別館也陸續(xù)建成。
“咸陽已不是一座城了。”黑夫想起了來到咸陽后,新認識的那位朋友總結的話。
黑夫暗想:“若要用后世的詞語來形容現(xiàn)在的咸陽,應該是首都圈,才足夠準確吧……”
你也可以這么認為,渭南,就是咸陽的雄安新區(qū)。
政府機構,也漸漸搬遷到這邊來了,比起略顯狹小的北宮,新建的章臺宮更加威儀高大,遂取代咸陽宮,成了秦國的政治中心,著名的“完璧歸趙”便是在此發(fā)生的。
秦王政也不喜北宮,偏愛此地,每年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在這里處理政務。
為了提高行政效率,除了守衛(wèi)咸陽的衛(wèi)尉,管著宗廟祭祀的奉常留在北宮外,其余七卿官署,及丞相府、御史府都集中到了章臺宮附近,分列章臺街兩側。
他現(xiàn)在后頭望去,能見到章臺宮的墻高門偉,望之高聳雄壯,不亞于后世故宮。但黑瓦黃墻的色調,配上開闊清朗的天空,飛鳥棲身,明峻挺立,郁郁如與天連的冀闕,更多了幾分厚重,也更合黑夫審美。
但宮墻之外,章臺街兩側,卻盡是一些低矮普通的建筑,建筑也稱不上新,雖然常有人出入,黑衣官吏么腳步匆匆,卻輕手輕腳,幾乎不發(fā)出一點多余的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普通富戶呢,然而從這些小里巷進去,就能撞見守衛(wèi)森嚴的兵衛(wèi),再一抬頭,你就會赫然發(fā)現(xiàn),那匾額上寫著的,竟是丞相府、御史府!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聽過的一個笑話:“藏在中南海胡同里的中央機關,還沒有一個四五線小縣城縣政府氣派……”
所以在這里,黑夫見到的,不是渭北咸陽市肆的繁華熱鬧,而是帝國心臟在沉穩(wěn)有序地跳動,都邑官府其百吏皆肅然!
他雖然才上任兩天,卻在上班途中有幸見到,雞鳴剛過時,上百石從各郡縣送來的文書簡牘被十余輛馬車拉著,途徑章臺街。先在丞相府、御史府進行分揀,一部分分發(fā)諸官署,極重要的交給章臺們值守吏,再呈送用過朝食的秦王政親自驗查。
見封泥完好,確未被奸人私拆偷閱,秦王才會令人敲掉泥封殼,送給他親自御覽……
據說,秦王是個工作狂,他“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每天要批閱120斤奏疏!
秦王都如此勤政,秦律也提倡每日公務不得拖延過夜,所以章臺街旁的各大官署,在沉靜的外表下,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好在黑夫這個議郎本就是事情不多的閑差,又有“查資料”的正當理由,也不算翹班,他過了一條巷子,卻沒有走入被一群博士儒生擠滿,嘰喳不已的御史府大門,而是繞到了其側后方,一座被水井包圍的院子外。
院門上,赫然寫著“御史府藏室”幾個大篆。
這里是御史府的藏書之室,也就是秦國的國家圖書館、國家檔案庫,四方文書,即掌管中央的奏章、檔案、圖書以及地方上報的材料等,都集中在此。
黑夫出示自己議郎的銅印黑綬,以及準許出入的簡牘文書,又被要求留下這年頭人人會帶的打火燧石后,才在小吏引領下得以進入。
“議郎要看什么書?”
黑夫這是第二次來,藏室小吏對這個到了藏室里翻書,結果竟睡著的議郎有些印象。
“我今日先不尋書,我找人,柱下史可在?”黑夫笑道。
“藏室有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位柱下史,不知議郎找誰?”
大秦的國家圖書館統(tǒng)屬于御史府,但里面又細分為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處,明堂是秦國自己的史書典籍,金匱藏秦法律令,玉版藏戶口圖籍。
唯獨石室是新建的,收有掠奪來的六國史籍、藏書。
黑夫要找的,正是石室柱下史。
小吏引領他在邊緣回廊里穿行,途徑廳室,便能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是刀筆秦吏們在抄錄文書,還不時能遇見搬著一箱箱竹簡出入的吏員,這年頭讀書也是體力活,不比搬磚輕松。
黑夫心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輕便的紙張能被發(fā)明出來,也不必這么累了,而且隨著天下一統(tǒng),郡縣事務繁重,落后的書寫載體,也開始難以適應秦精細到極致的行政了……”
正思索間,石室到了。
秦國掠奪六國典籍,更多出于勝利者的心態(tài),對六國典籍真正感興趣的人不多,所以來這里閱書的人寥寥,門扉微敞,左右無人。
“柱下史?柱下史?”
藏室小吏來到門內輕聲呼喚,半晌不見人作答。
他只好加大了音量,這時候,里面總算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