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如今黑夫身為中郎戶令，職責(zé)是宿衛(wèi)禁中，卻言匠作考工之事，這算是越官了罷，是否要我指使熟識的御史們上疏批駁他？”
“吾弟，你真是白白在官場中廝混這么多年。”
趙高放下杯盞，細長的眼睛瞥著自己的弟弟，冷笑道：“按你的說法，我身為中車府令，管的是執(zhí)掌乘輿，卻時常書寫詔書，編訂文字，是否也越官了？”
“這……”趙成抬起頭：“這不一樣，兄長是得了陛下允許……”
“總算說對了。”
趙高起身，負手道：“如韓昭侯的典帽官一般，沒有知會君主，自顧自地做了，那叫越權(quán)�！�
“但做之前稟報陛下，或者得了陛下指派，那就不是越權(quán)，而是唯上命是從�！�
趙高不僅嫻熟文字，還精通律令，越是琢磨得透徹，他越是發(fā)現(xiàn)，在帝國的基層，律令是嚴酷而不近人情的。
在縣上，一個人不好好務(wù)農(nóng)，想要做商賈工匠，那他就是不務(wù)正業(yè)，要遭到秦吏訓(xùn)斥。
在郡上，一個小吏不做好本職公務(wù)，卻終日做些無關(guān)的東西，亦是越官違法，要遭到監(jiān)御史舉咎。
然而，當(dāng)一個人的官職做到了朝堂之上，身處君側(cè)，職權(quán)就會變得模糊起來，太尉空缺已久，右丞相是個擺設(shè)，廷尉李斯時常在做丞相的活，中車府令趙高兼著謁者的工作。
這些事情嚴格來說不合律令，之所以堂而皇之，只因為皇帝一句話。
趙高問：“你知道，程邈在云陽獄住的那間牢房，之前住過誰么？”
趙成搖頭不知。
“韓非，韓非當(dāng)年也被下獄云陽，可他的下場卻不如程邈�！�
趙高淡淡地說道：“韓非之罪不至于死，但陛下發(fā)現(xiàn)此人一心存韓，無法為己所用，依然決定賜死他。程邈之罪按律當(dāng)斬，但陛下念著他修訂文字或有一天派得上用場，便留了他一條命�！�
還有他自己的例子，趙高當(dāng)年犯罪當(dāng)死，依舊是皇帝一句話，就駁回了蒙毅的判決，趙高官復(fù)原職。
合法么？顯然不合法，但卻是君主權(quán)勢的體現(xiàn)，沒人敢說半句不是。
在大秦，皇帝想殺誰就殺誰！
在大秦，皇帝想用誰就用誰！
帝在法上！所以官員是否越權(quán)，陛下說了算，律令也得站一邊去。
“你不懂陛下心意，竟想以越官之罪去舉咎黑夫，除了打草驚蛇，有何用處？再者，這等小事，只要陛下將黑夫平調(diào)至少府或司空任職，不就解決了。”
趙高教訓(xùn)完不成器的弟弟后，讓他將新的竹簡在案幾上鋪好，還要繼續(xù)寫下一章。
落筆之前，他點著趙成道：
“你記好了，使奉法遵令者無或缺賞，犯法違令者無所逃罰，叫做法。辨別忠奸，賞罰莫測，叫做術(shù)。權(quán)重位尊，手握殺生之柄，勝眾之資，這叫做勢！”
“陛下乃是以商鞅之法為基，又雜用申韓之術(shù)，并執(zhí)柄以處勢的明主！明主決定的事，萬萬不可質(zhì)疑，小心旁觀即可�！�
他心中卻又暗喜：“那黑夫立功心切，卻不知道，失了中郎戶令之職，他便遠離了陛下�？v然僥幸成功，升官得爵，又能如何？真是得不償失�！�
韓非說的好啊，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而龍蛇與蟲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于不肖者，則權(quán)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賢者，則權(quán)重位尊也。
而朝臣們的權(quán)力，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只是君權(quán)的殘羹冷炙罷了，皇帝高高在上，都不用大呼“嗟來食！”天下人便如饑似渴地匍匐在腳下。
趙高已經(jīng)看透了大秦權(quán)力的結(jié)構(gòu)，管他律令多縝密，管他爵位多森嚴，管他什么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fā)于卒伍。
最終決定一個人權(quán)力高低的，唯有皇帝的信重，這才是他們這些飛龍騰蛇，所憑借的云霧勢位！
白起、王翦，看似顯的人屠滅國功業(yè)，實則是空中樓閣，如浮影游墻，一旦飛鳥盡，狡兔死，便將失去一切。
而一旦攀附了皇權(quán)，即便是矮小如優(yōu)旃，權(quán)力在手，也能投射出十二金人般巨大的影子！
“走罷，走罷，李信、蒙恬、李由、黑夫，這些熱衷于功名的郎官，都如同流水般流走，唯我趙高，牢牢占著近臣的位置。”
作為近臣，身無大功，偶立小功，肩負苦勞，十年二十年無升遷，緊緊跟在陛下身旁，才是最穩(wěn)當(dāng)?shù)模?br />
他露出了笑，延續(xù)著上一章，揮筆在竹簡上寫下了，“推位讓國，有虞陶唐”。
但趙高心中想的卻是：
“堯位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功勛之不足慕也！”
……
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末，趙高在林光宮中一邊寫著書法，一邊琢磨臣子權(quán)勢來源時，黑夫則輕車回到了咸陽。
他甫一下車，便去了內(nèi)史官署，找到了上個月被調(diào)回咸陽，在內(nèi)史任左司空的章邯。
扶蘇勸諫失敗后，關(guān)中已開始大興土木，章邯身為內(nèi)史左司空，負責(zé)督建宮室，才剛剛從工地回到官署，大熱天累得夠嗆，正在室內(nèi)休息。
黑夫來的急，推門而入時，卻見章邯由兩個隸妾伺候著泡腳，他的手已經(jīng)伸入了其中一人的衣襟里……
黑夫輕咳一聲，說了一句打擾了，然后便讓隸妾離開，對章邯說了來此的緣由。
聽完后，章少榮差點沒跳起來，他一邊擦腳一邊罵道：“什么？三個月！三個月就要做出你所說的那物什來！不然便要受責(zé)？還拉上了我？黑夫……中郎戶令，我好容易累功回到咸陽為吏，光是督建宮室便忙得焦頭爛額，你為何要害我？”
黑夫搖頭：“好個章少榮，我送你功勞，你卻反怪我害你？”
言罷，他嚴肅起來，負手道：“我已被陛下平調(diào)為少府丞，秩比千石，今后三個月里，你將作為本丞的副手，統(tǒng)領(lǐng)隸臣工匠，助我完成造紙！此乃陛下之詔，不得推脫！”
擺完黑臉后，黑夫又笑著忽悠章邯道：“少榮，你我將要做的事，可是不亞于倉頡造字的千秋功業(yè)�。 �
第0348章
項目組
“你連少府之下的屬員都不甚清楚，便稀里糊涂做了少府丞？我如今真是擔(dān)憂，吾等究竟能否做成此事�！�
二人已坐于少府官署一間小院內(nèi)，章邯聽黑夫問他關(guān)于少府的事情，好笑之余，又有些擔(dān)心。
黑夫十分無奈：“少府在九卿中屬員最多，竟有數(shù)十個下轄官署。其職能又廣，從山海鹽鐵，到口賦市稅，再到考工飲膳，何其多也。我如今只認識少府與少府監(jiān)，至于其他人，怎可能一一記清楚？”
章邯仔細一想，黑夫說的倒也沒錯，除非是像他這種，從入仕起就在少府做小吏的人，否則想要厘清繁雜龐大的少府職守，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說白了，少府，就是專管皇帝財政的機構(gòu)。
秦朝的財政收入，基本一分為二。大頭的田租歸治粟內(nèi)史，這部分是國家財政收入，每年官吏俸祿、修路建城等公家預(yù)算從此處撥款。
而口賦，也就是人頭稅，連同山海池澤之稅、市租等統(tǒng)稱為禁錢，屬于皇帝個人收入，劃歸內(nèi)府。秦始皇鑄十二金人，大修宮室的錢，都從這里支出的。
“所以皇帝覺得，他在關(guān)中大修宮室，其實是在花自己的錢，別人管不著……”黑夫有些明白，優(yōu)旃和扶蘇的進諫為何會撞鐵板上了。
不過，少府的收入實在是太多了些，竟占了國家財政的三分之一！每年以三分之一的財政供奉一人，皇帝權(quán)勢之高可想而知。
當(dāng)然，據(jù)說在滅楚之戰(zhàn)那幾年，治粟內(nèi)史入不敷出，皇帝也沒少讓少府撥款救急。
少府的職權(quán)還不止是皇帝內(nèi)庫這么簡單，另外，凡皇帝衣食起居，醫(yī)藥供奉，園林游興，器物制作，皆由少府所領(lǐng)。和黑夫打過交道的太醫(yī)令夏無且，就歸少府管。
因少府職司范圍較廣，還得專門設(shè)置“六丞”來分管。
章邯掰著指頭，給黑夫科普了少府的諸丞具體都是干什么的。
“少府銅丞，掌管口賦及鑄錢之事�！�
黑夫默默記下，心里給其貼的標簽是：中國人民銀行。
“少府內(nèi)丞，掌宮中衣服寶貨珍膳之屬，下有太官主膳食，導(dǎo)官主擇米，樂府主樂舞，還有黃門令管著宮中宦者�！�
這算不算大內(nèi)總管？黑夫暗道。
“少府苑丞，掌管皇室所有的山林池沼，下有都水、均官、上林、池監(jiān)諸官�！�
國家林業(yè)局啊，黑夫頷首。
“少府將作丞，掌管宮廷匠作，如尚方主作宮禁器物，御府主天子衣服，東園匠主作皇陵內(nèi)器物，此外還有考工室管著宮內(nèi)外的工坊�！�
黑夫了然，這么說來，兵馬俑也是東園匠燒制的？
而后章邯還提及了少府獄丞，主管詔獄。原來，這少府還管著永巷獄、織室獄、司空獄等十多個詔獄，關(guān)押著成千上萬刑徒。眼下這些人正是關(guān)中大建宮室的主要勞動力。活是干不完的，再過些年，驪山秦始皇陵還等著他們。
“歷史上，章邯莫非就是帶著這批刑徒，與陳勝吳廣對抗的？”黑夫看了章邯一眼，他已經(jīng)說完了五丞，卻獨剩一丞未言。
“第六丞則不常設(shè)，一般是假丞�！�
章邯對黑夫說，第六丞通常只在一些巨大的攻堅項目，比如鄭國渠，杜東陵，芷陽陵，六王宮，十二金人，要在預(yù)定時間內(nèi)完工，才臨時任命一人負責(zé)，有點像后世的項目組……
上一個項目組，正是十二金人的鑄造，而今，輪到黑夫來管造紙了，誰讓他的點子使秦始皇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呢。
畢竟秦始皇每天要批閱一百二十斤奏疏，實在是一個沉重的體力活，若真能像黑夫說的，能做出輕薄如帛，便宜勝過簡牘的“紙”來，不但皇帝自己的工作輕松了不少，對推行書同文字，也大有裨益。
但始皇帝并非一個有耐心的人，他要求黑夫在今年之內(nèi)（十月前），必須拿出成效來！
黑夫自己也急，更讓人抓毛的是，皇帝任命他做的，竟是個“假少府丞”，手下無人，儼然一光桿司令。
好在皇帝又給了他從各官署挑人的權(quán)力，并令少府諸丞盡力協(xié)助黑夫。
黑夫第一個就點了章邯的名，有了這位熟悉少府，主持過多個工程的老兄幫忙，事情就好辦多了。
黑夫與章邯閑談之時，他找來另兩位手下，也終于到了。
一前一后進來的，分別是一個穿著黑衣，滿臉憂愁的瘦子，以及一位絲帛在身，幾乎被汗水浸透的大胖子。
正是秦墨程商和柱下史張蒼二人……
……
隨著十二金人鑄造，關(guān)中大作宮室，咸陽附近盡是被迫去服徭役的移民、刑徒，秦墨程商是越來越憂慮了。
在崇尚節(jié)儉的墨者看來，盛行禮樂，修建宮室，建筑山陵，都是荒廢了百姓農(nóng)事，又浪費錢財?shù)男袨�，皆不可取，都是�?yīng)該去除的無用之務(wù)。
但即便是公子扶蘇進諫也無濟于事，何況是日漸受冷落的墨者呢？
鳥盡弓藏，如今墨者在朝堂的地位，甚至還不如那些儒生博士，起碼他們?nèi)硕�，在山東還有延續(xù)的土壤，可秦墨呢？幾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楚墨已絕，齊墨式微，秦墨頓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糟的還在后面，隨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天下一統(tǒng)，秦墨本來一心期盼一個全新的開始，但始皇帝欲望太強，絲毫沒有與民休息的意思，雖收天下之兵，但世人的勞役，并不比戰(zhàn)國時減輕半分。
秦墨有些失望，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拒絕為修筑宮室出力，轉(zhuǎn)而將精力投入到了連機水碓、水磨的建設(shè)上。恰逢內(nèi)史騰在移民中推廣面食，墨者便頻繁出入于杜東、上林等多個山東移民聚邑，建立磨坊，助他們建立城邑，修補房屋。
墨者和富戶們當(dāng)然沒什么共同話題，卻與來自關(guān)東的工匠相談甚歡。通過在移民城邑的行走，一度迷茫的秦墨，似乎又找到了一點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程商很感激黑夫，若非當(dāng)年黑夫那一句勸，他可能還沉浸在慘烈的戰(zhàn)爭，和對帝國施政的失望中。
所以當(dāng)黑夫相邀時，程商便毫不猶豫地過來了。
“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
他朝黑夫作揖道：“既然是有利于天下人讀書、識字、開智的好東西，墨者當(dāng)竭力相助！”
黑夫十分高興，他也只是在紀錄片里看過造紙的過程，記得點大概原理。若想讓紙張橫空出世，恐怕會遇上不少難點，這時候，就要求助于墨者了。
他大笑道：“有了墨者和少府將作丞手下的工匠協(xié)力，在技藝上，我便沒什么值得發(fā)愁的事了�！�
看黑夫如此高興，另一邊那氣喘吁吁的胖子便一面用蒲扇扇風(fēng)，一邊道：“若非黑夫用算盤誘我，我才不會來。”
黑夫目測這廝重量已經(jīng)超過兩百斤，胖子最討厭的就是盛夏，往年這個季節(jié)，就躲在陰涼的守藏室內(nèi)看看書，任誰說什么，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去，徹底成了肥宅……
直到黑夫拿出了跟張蒼提到過的“算盤”，他才勉為其難答應(yīng)出門。這可是黑夫請程商幫忙制作的，杏木框中嵌有光滑的細桿，桿上串有扁圓的木珠，可沿細桿上下?lián)軇印?br />
張蒼本就迷戀數(shù)術(shù)，正在編訂《九章算術(shù)》，他拿到這東西，又由黑夫傳授了最基本的珠算加法口訣，頓時愛不釋手。
當(dāng)然，也不忘問一句，黑夫是如何做出此物來的？
幸虧，早在西周，就有算盤的雛形“陶丸”了，黑夫便編造道：
“吾弟在學(xué)室做弟子，不僅要學(xué)律令，還要學(xué)算數(shù)，一天我見他用木棍串著陶丸，代替算籌來計數(shù)，便靈機一動，何不將木棍陶丸合到一起呢？便有了做算盤的主意……”
至于造紙的靈感，黑夫推給了在南郡巡視織室時，看到的“東門漚麻”場景。
張蒼也沒有深究，因為才一天時間，他算盤已經(jīng)比黑夫玩的溜了，且在不斷開發(fā)黑夫已經(jīng)還給數(shù)學(xué)老師的乘法、除法珠算口訣。
這不由讓黑夫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將這東西交給張蒼，真是找對人了。
此刻，張蒼緩過氣后，又從懷中掏出算盤，噼里啪啦地玩了起來，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有何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此事少了子瓠還真不行，造紙非一朝一夕可成，從選址到伐木，再到制作，要花費不少人力物力，故需請子瓠兄量入為出，算出商功、時日和所費錢帛來�！�
黑夫要向皇帝證明，他做的東西，不僅比竹簡輕便好用，且比絲帛便宜許多，所以需要有精細的賬單，請張蒼來做這件事，再恰當(dāng)不過。
他們這個項目組，張蒼就是策劃兼會計，足不出戶，處理計吏送來的各種數(shù)據(jù)。
章邯就是具體的實施者，統(tǒng)領(lǐng)刑徒隸臣干活，順便與少府其他部門溝通。
程商就是技術(shù)人員，負責(zé)將黑夫的想法變成現(xiàn)實，解決遇到的難題。
人力充足，預(yù)算管夠，還有三人相助，黑夫?qū)θ齻�月內(nèi)試驗出能書寫的紙張，又多了幾分信心。
“這樣一來，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將我姊丈召到咸陽來了�！�
黑夫不打算讓家人再升了，南郡就是未來十年內(nèi)最安全的地方，若非要大哥、姊丈緊跟自己腳步，反倒是害了他們。
反正兵球、公廁等事已經(jīng)給秦始皇留下了“常出驚人之策”的印象，也不怕一驚再驚。
“吾等分管諸事，那你做什么？”這時，張蒼停下了撥弄算盤的手，看向黑夫。
“我？”
黑夫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當(dāng)然是做勞心者了！”
第0349章
勞動人民的智慧
“假少府丞黑夫，近來在做何事？”
甘泉山林光宮中，李斯抬起頭，看著剛從咸陽過來的中子李同。既不問他過去半個月家中可好，也不問長子李由從長沙郡寄來的書信說了什么，卻對過去極少提及的黑夫莫名關(guān)心。
李同雖覺奇怪，但還是拱手道：“稟父親，那黑夫當(dāng)上少府丞后，先與章少榮游走于咸陽周邊近水的區(qū)域，在鎬池附近設(shè)了工坊。而后又向少府苑丞索要五苑之木。”
李斯頷首：“如此說來，他在陛下面前揚言欲造之物，與簡牘一樣，是樹木制成的？”
李同道：“我還聽人說，那些樹木統(tǒng)統(tǒng)被泡在鎬池里，但而后，黑夫竟將上千名工匠、隸臣都打發(fā)回家，說是種完麥后再來，手邊只剩下百余人�！�
他忍不住道：“陛下只給了黑夫三月時間，此子竟是一點不急？我看他是過去數(shù)月在宮中太順，有些飄然了！不然為何三番五次去內(nèi)史騰府邸，卻一次都未來我家拜訪？這黔首怕是早就忘了，他能有今日，靠的是誰提攜？”
“糊涂�！�
李斯訓(xùn)斥中子，在他看到，雖然李同是來到咸陽后，自己手把手教導(dǎo)的，但其政治智慧卻比長子李由差了許多，黑夫刻意不到李斯家拜訪，分明是得了李由囑咐。
不僅是黑夫，章邯、張蒼等被李斯庇護提攜的人，私底下也不怎么往李家跑。
交眾與多，外內(nèi)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
李斯需要保持自己“不黨”的形象，而不是賓朋滿座，廣布黨羽的“譽臣”。
與糊涂的中子不同，他看到，黑夫雖然沒有給他送一份禮物，但卻在有意拉著張蒼、章邯等深深打著李斯印記的人做事。
這正合李斯之意，張蒼淡薄名利也就罷了，對于章邯，李斯雖然欣賞，卻沒有越權(quán)提拔他的理由，若章邯能蹭上黑夫的功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黑夫如此優(yōu)哉游哉，當(dāng)真能做成事？”李同有些不信。
“汝伯兄曾說過，此人雖出身卑賤，卻極有見識，做事十分可靠，從不無的放矢�！�
李斯隱隱感覺到，黑夫和他是一類人，不甘于卑賤之位，不愿整日活得像只廁所里擔(dān)驚受怕的老鼠！急切地想要脫離原本的階層，向權(quán)力的高山攀爬。
如今，廁鼠已置身倉中，能不能出彩，全看他能否抓住機會了。
“若真如他所言，順利制出輕薄似帛，便宜如木牘的‘紙’來，對秦而言，當(dāng)真是大功一件！”
作為廷尉，李斯很清楚，秦制與六國的一大不同，那便是堅持“文書行政”。
李斯親自增補的《內(nèi)史雜律》中指出：“有事請也，必以書，勿口請，勿羈請�！辈徽撌嵌嘈〉氖拢录壎夹枰詴婀牡男问较蛏霞墔R報工作，不得口頭稟報了事。
此外，《金布律》中有規(guī)定，“官相輸者，以書告其出計之年，受者以入計之�！惫俑斔臀锲�，應(yīng)以文書通知其出賬的年份，接受者按收到的時間記賬，如此不僅能精確上計，還能追查責(zé)任。
這種“文書行政”在各郡縣廣泛推行，所以每年都需要海量的竹木簡牘。然而簡牘笨重，休說搬運的人了，就連李斯每天審閱郡縣送來的法律爰書、乞鞠，都累得乏力。儲存運輸起來也不便，一卷卷的竹冊太占空間了，所謂的學(xué)富五車，不過是數(shù)十萬言而已。
隨著天下一統(tǒng)，中央和郡縣處理的政務(wù)與日俱增，簡牘的不便之處更加明顯，秦朝上到皇帝，下到斗食吏，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書寫載體，來提高行政效率……
“這也是陛下如此重視此事的緣由，黑夫，算是賭對了！”
李斯很欣賞聰明人，并不擔(dān)心黑夫立功得寵后會脫離自己掌控。
不同于為秦所用則必為宰輔的韓非，黑夫出身太低，年紀太輕，未來十年頂多做到郡守，不足以對李斯造成威脅，反而能成為他子嗣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