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紅糖在關(guān)中價比金鐵,富戶尤其喜愛,淮南、江東也有不少甘柘,壽春楚王宮苑里的尤其甘甜可口,若能讓家中商賈鉆研出制法,在東楚南楚種植,未嘗不可成為我家新的財源!”
隗夫人卻看出了項梁的心思,笑道:“項君還是死了這條心罷,我聽說,半年前紅糖剛賣到咸陽時,南市的左庶長麥?zhǔn)稀⑽宕蠓蚴喜环奁鋽D占市肆,曾一齊授意手下商賈發(fā)難,狀告紅糖販夫,卻落得個灰頭土臉!”
“哦?紅糖商販背后,莫非還有靠山?”項梁混跡江湖多年,也熟悉官場,明白這意味著,紅糖真正的主人來頭不小。
“紅糖是以南郡安陸縣一位不知姓氏的老婦之名售賣的,就像寡婦清被稱為朱砂寡婦一樣,商賈背地里,皆稱之為糖嫗�!�
“但項君可知,這位糖嫗之子是誰人?”
項梁姿態(tài)擺得很足,拱手道:“還望隗夫人解惑�!�
隗夫人拿起案上另一物,卻是一張淺黃色的薄片,似帛非帛,似布非布,上面寫滿了字。
這是上個月出現(xiàn)在關(guān)中的新事物,秦始皇令內(nèi)史各縣試用,如今已飛出咸陽,傳遍了畿內(nèi)諸縣,這是轟動一時的大事,項梁自然也有所耳聞。
他面色微變:“黑夫紙,是右庶長黑夫?”
第0354章
五年計劃
聽到“黑夫”之名時,項莊停下吃糖,豎起了耳朵。
兩年前的蘄南之戰(zhàn),楚人或言項燕戰(zhàn)死,或言其匿身逃走,但項家人卻很清楚:項燕在戰(zhàn)敗后自殺,還讓族人項聲帶著他的頭顱逃出戰(zhàn)場,帶回下相……
項燕首級雖被項家秘密安葬,但他的尸身,卻留在戰(zhàn)場上,遭到秦人羞辱,戮為無數(shù)碎片。而堪比斬將的奪旗之功,卻是被一個叫黑夫的無名小卒獲得。
不曾想,他竟借此發(fā)跡,如今已做到了右庶長的高位!
嚴(yán)格算起來,此人也是項氏仇讎之一,得知這糖竟是那賊子所制,項莊頓覺臭不可聞,仿佛吃到什么臟東西般,偏頭偷偷將其吐掉。
然而,項梁卻只是面色微變,立刻恢復(fù)了正常,與隗夫人談笑如故。
蘄南之戰(zhàn)后,安葬好父親首級,他對家中嚷嚷著要與秦人決一死戰(zhàn)的族人說:“勾踐困于會稽時,若是爭一時之勇,悉起五千人與吳交戰(zhàn),恐怕越國當(dāng)時便亡了。如今秦正強(qiáng),楚將亡,大勢已去,不可強(qiáng)求,當(dāng)效仿范蠡文種之策,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以待他日報仇!”
舉家被迫遷往關(guān)中時,他也如此安慰眾兄弟:“湯系夏臺,文王囚羑里,晉重耳奔翟,齊小白奔莒,勾踐入姑蘇,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jù)不為福乎?”
他們項氏,可不是楚懷王!
已決定臥薪嘗膽的項梁,哪怕真正的仇人秦始皇、王翦站在面前,也能裝成順民,豈會因黑夫動怒?
隗夫人亦想試探項氏可有異心,方才故意提及奪項燕之旗的黑夫,觀項梁臉色,見他一切如常,便放下心來。
既然收了項梁金子,她也說起了項氏最關(guān)心的事情。
“我已請人詢問清楚,御史府的凋令出來了,云陽縣獄吏曹咎,將調(diào)往泗水郡下相縣做獄掾�!�
獄掾掌管訴訟刑獄,是職權(quán)僅次于主吏掾的縣曹長吏,若是一個鐵面無情的人,留在下相的族人日子可不好過。
隗夫人道:“曹咎是個容易說話的人,他在朝中也有背景,新提拔的御史程邈在云陽獄時受過其恩惠,好生結(jié)交,今后或許能派上用場�!�
項梁松了口氣,笑道:“今歲去山東赴任的官吏,可真不少。”
隗夫人飲了一口熱湯:“朝中頻頻向山東各郡縣派遣新吏,無非還是要去履行陛下的國策。”
這是繼去歲收天下之兵,隳河防關(guān)隘后,朝廷的又一個大動作。
身著黑衣的秦吏,出函谷關(guān)時,車上都拉著標(biāo)準(zhǔn)度量衡器具。一旦上任,便立刻開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錢同幣、幣同形、度同尺、權(quán)同衡、行同倫、一法度的工作,廢除六國舊制,一切向咸陽看齊。
這些舉措,對項氏等地方豪長打擊不小,不同于松散的六國律法,秦律嚴(yán)苛,項氏少不得要收斂許多,私兵是不能養(yǎng)了,土地、隸臣、徒附數(shù)量也會被限制。
而鑄幣本就是項氏重要財源,一旦錢同幣、幣同形,不允許私人鑄造,每年就少了一大筆收入。度同尺、權(quán)同衡,也意味著他們再沒法用私家器量玩“大釜借出,小釜收回”的恩惠把戲了。
他們是驕傲的貴族,每家都有數(shù)百年歷史,藏中有典籍傳家,一旦書同秦篆,六國文字便只能偷偷教子弟。
這些制度將給項氏及山東豪貴帶來諸多不便,項梁也只能感慨,若是秦在燕、齊、楚封邦建國就好了。
他聽說秦始皇諸子皆年幼,年輕的諸侯王肯定會依賴地方勢力,因其俗而治之。而不像咸陽任命的秦吏一般,只對皇帝負(fù)責(zé),沖地方豪長喊打喊殺,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并視秦法為鐵律,強(qiáng)行矯正六國百姓風(fēng)俗習(xí)慣……
但這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事,只能硬著頭皮接受。過去兩年里,項梁已經(jīng)學(xué)會秦篆字,他知道,在絕對的權(quán)勢下,卿族若不做出改變,就只有滅亡一條路!
隗夫人寬慰他道:“這些國策,乃丞相府、御史府、少府共同監(jiān)制,但實施期限不同,律令已在郡縣推行,度量衡、軌距要在今年內(nèi)(秦始皇二十七年)全部替換,書同文則可以稍緩�!�
她說起了這件趣事:“上月黑夫制出樹皮紙后,陛下大喜,在關(guān)中廣建造紙工坊,造紙發(fā)往山東,要諸郡縣在書同文的同時,也要試用麻紙、皮紙,與簡牘并行。但帛書卻不得再用,違者罰帛一匹!”
項梁可以想見,楚人將會抱怨不止,因為楚貴族最愛用帛來書寫繪畫,或作為裝飾,或帶入墓中,已經(jīng)成了一個傳統(tǒng),他家就有不少帛書所寫的《縱橫家書》《老子》《唐虞之道》,驟然廢止,恐怕楚人不會樂意。
好在,在這件事上,考慮到六國士人沒辦法一朝一夕學(xué)會秦字,黑夫向皇帝提出了一個建議。
“六國文字異形久矣,驟然廢之,恐有不便。不如以五年為期,使六國文字及帛書漸次沙汰!以秦篆隸書及紙代之!”
他還說:“秦自有制度,郡縣編造計簿,遣吏逐級上報,奏呈朝廷,借資考績,稱為上計。而陛下高瞻遠(yuǎn)矚,興麻紙,書同文,為天下劃長久利。這五年沙汰之政,不妨稱之為五年計劃!”
可惜,秦始皇為政急促,嫌五年太長,遂改為三年,于是就出臺了“三年計劃”,三年內(nèi)要制作三百萬張紙,徹底取代帛書,并逐漸淘汰竹簡!
能說動皇帝稍改國策,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右庶長黑夫儼然成了皇帝近來較為信重的新貴,關(guān)心朝局的人,紛紛拿當(dāng)年最受寵的李信與他相提并論……
說到這,隗夫人已把一斤黃金能買到的消息統(tǒng)統(tǒng)告訴項梁了。
項梁便拉著項莊告辭前,隗夫人似又想起了一事,炫耀似地對項梁道:
“卻是忘了一事,右庶長黑夫,臘月將要成婚,做了這些請?zhí)麖V邀賓客,舅翁(隗狀)亦在受邀之列,但他年邁,便讓我與伯兄伯嫂前往……”
她很樂意去捧這位新貴的臭腳,但又舍不得多花錢,一對鳳眼不斷暗示項梁。
項梁了然,知趣地拱手道:“世人常以為,右庶長曾奪亡父之旗,項氏恨之,可實際上,吾等區(qū)區(qū)荊楚黔首,亡國之余,豈敢有怨?今右庶將婚,梁身份卑微,不敢涉足筵席,還望夫人能代項氏賀之,以表恭順之意,禮物明日備齊,送至夫人府�。 �
……
秦始皇二十七年,正月初一(十月初一),碭郡陽武縣戶牖鄉(xiāng),在鄉(xiāng)寺當(dāng)臨時工,做斗食小吏的陳平,亦在同僚艷羨的目光中,從郵人手中接過一封來自咸陽,色彩紅艷的紙質(zhì)請?zhí)?br />
第0355章
宰之
庫上里位于戶牖鄉(xiāng)邑之內(nèi),因靠近鄉(xiāng)中倉庫而得名,里中有四五十戶人家,既有家財百萬的富戶,也有負(fù)郭窮巷,以弊席為門的窮人。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個甲日,不論貴庶,庫上里兩百余人都會齊聚于大槐樹下的里社處�!吧纭笔峭恋厣瘢磿r祭祀,能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使農(nóng)事有個好收成。
社祭一歲舉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獨(dú)稱“大割”。每到這時,庫上里百姓盡數(shù)出動,帶來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獻(xiàn)上上好粢食。還要由全里各戶人家共同出資,大殺群牲割而獻(xiàn)功,或殺雞屠狗,或烹羊宰豬,擊鼓撞鐘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馬虎,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長老擔(dān)當(dāng)。
但庫上里今年推選的社宰,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士人……
陳平身高八尺有余,而形貌昳麗,不同于數(shù)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著嶄新的帛服,發(fā)髻梳得整齊,用白色的幘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著既定的禮儀,說著祭祀頌詞。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nóng)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自稱學(xué)“黃老”的陳平念起詩句來也有模有樣,圍觀的里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當(dāng)年不事農(nóng)商,終日游閑,被人污蔑盜嫂,為縣中笑柄的陳平,如今竟成陽武縣年輕一輩中,最具名望者……”
這一切的改變,當(dāng)追溯到五年前,秦國占領(lǐng)本縣,陳平洗刷盜嫂誣告,去秦營做轉(zhuǎn)譯。
從那以后,陳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還替陳平向鄉(xiāng)豪張負(fù)求親,為他娶得張氏女孫。因為陳平窮,張家還借錢給他置辦酒宴,簡直是倒貼。
當(dāng)時有多事者幸災(zāi)樂禍地猜測,陳平多久會被嫁過五次人的張氏女克死?但陳平非但未死,事業(yè)反而如日方升。秦滅楚那年,張氏出錢,納糧千石為他換得“上造”爵位,如今在鄉(xiāng)中做吏,社會地位與從前大不相同。
背地里,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誹:陳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后來則娶克夫寡婦張氏,是靠出賣色相才有今天,本身并無才干。
但今日社祭,陳平卻用行動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臉!
不僅祭祀程度沒出差錯,頌詞抑揚(yáng)頓挫,連祭后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讓每家每戶滿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么簡單,還要考慮到里中各戶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況:誰該多得,誰可以少點(diǎn),哪些人要分給獨(dú)特部位?既婆婆媽媽,又零細(xì)瑣碎,如何能夠公平合理,樂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費(fèi)神,非精明之人,無法處理周到。
但陳平做到了,他請里中年紀(jì)較長的數(shù)人列上席,里典、田典、里監(jiān)門等人依次排列,又親自持刃,割下最適合他們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擺到案前,而后才將其余三四十戶的肉一一分完!
這下,就連里中過去最看不起陳平的老儒,也橫豎挑不出毛病,捧著案上的冷豬肉嘆道:“善,陳孺子之為宰!”
稱贊之聲不絕于耳,大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少數(shù)是討好的,陳平一直保持著和善的微笑,眼睛則看向人群中的兄嫂,還有妻子。
兄長陳伯聽人夸自家弟弟,驕傲得挺起了胸膛。
陳平那個一度遭休棄,后又與陳伯復(fù)合的伯嫂,則嘴碎地夸耀小叔子博學(xué)多聞,連咸陽的大官“右庶長”都發(fā)喜帖來邀請。
陳平的妻子張氏女,則摸著圓圓的小腹,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
這時候天色將黑,社祭卻才進(jìn)入高潮,它不僅是莊嚴(yán)的祭日,也是盛大的節(jié)慶,整個夜晚,一里之人,宴會飲酒,神人同樂。
不止是庫上里,整個戶牖鄉(xiāng),窮里之社,扣甕拊瓶,相和而歌,自以為樂,至于豪富大賈們贊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優(yōu)百戲,盛況空前。
等狂歡結(jié)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膩后,陳平安頓妻子躺下,自己卻掌了燈,又在膏油燈下端詳起那封來自咸陽的請?zhí)?br />
……
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楮皮紙為封皮,里面是上好的麻紙,言辭謙虛,題頭便是“黑夫再拜言”,并提前兩個月發(fā)來,邀陳平入關(guān)。
“良人何日啟程?”張氏女郎輕聲問道。
陳平有些愧疚,偏頭看著燈燭道:“右庶長婚期在臘月初一,此去咸陽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懷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產(chǎn),這時候西去咸陽,他肯定會錯過產(chǎn)期,但陳平在接到喜帖時,卻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要去!也必須去!
陳平輕撫著妻子的手,解釋道:“其一,這位右庶長黑夫,當(dāng)年在本鄉(xiāng)為吏時,親自替我向汝家說媒,他離開時,又贈金不菲,我無以為報。如今他貴為右庶長,據(jù)說還是皇帝近臣,卻還記得我,竟提前兩月發(fā)來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現(xiàn)在還記著他,這是陳平?jīng)]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雖為鄉(xiāng)吏,衣食無憂,但我不愿一生拘于窮鄉(xiāng)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陽,或許是一個機(jī)遇!”
婚姻在于有利可圖,陳平娶張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還垂涎于張氏在陽武縣的地位。五年來,抱著這根大腿,他不僅聲望日增,資財日益寬裕,交游也越來越廣,在鄉(xiāng)中為吏,無人敢不敬他。
但陳平并不滿足于此!
“今日,我作為社宰,人人稱善�!�
“但,我的才干器量,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雖小,但承載的是禮制規(guī)范。禮正則天下定,禮偏則天下亂。所以孔子才講究割不正不食,當(dāng)魯侯在社祭后沒有給他送祭肉時,孔子也心灰意冷,辭去職務(wù),離開魯國。
春秋時,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稱之為“家宰”,孔子就做過齊國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鬃右沧鲞^中都宰,據(jù)說一年時間,便使得中都男女別途,路無拾遺,器不雕偽。
陳平的志向和野心,卻遠(yuǎn)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終極目標(biāo),是一國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樣稱職!”
今日分肉受贊之時,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嘆。
但這志向是不能說出來的,人窮志大,別人聽了,也只會笑話他癡人說夢。
然而,卻唯有一人,五年前就道出了陳平心里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這是黑夫的臨別之言,讓陳平驚駭莫名,很久之后才緩過來。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為從此與黑夫或?qū)⒑髸䶮o期了,不曾想,五年過去了,陳平還在戶牖鄉(xiāng)打滾,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躋身朝堂,成了右庶長,皇帝近臣!
陳平妻家張氏的靠山是張蒼,可如今,聽說張蒼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陳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動起來,黑夫還記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說明中意陳平的才干,而身為下卿的黑夫,已有資格招攬幕僚門客。
在咸陽當(dāng)門客,可比在鄉(xiāng)里做小吏強(qiáng)多了,陳平這幾年也看清楚了,雖然秦律理論上一視同仁,但實際上,身為六國遺民,他們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難越過不更、鄉(xiāng)長吏的級別。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過這道天塹!
“故于情于理,我都應(yīng)去赴宴�!�
陳平解釋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們成婚三年多,張氏終于有了身孕,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遠(yuǎn)門,故心中有愧。
張氏是大家閨秀,雖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對陳平,她才有真情實意。
出嫁前,張負(fù)告誡她說:“不要因為陳平家窮,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陳平如今雖不富貴,但日后必將干出一番事業(yè)!”
她牢牢記著祖父之言,侍奉兄長陳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對陳平,也舉案齊眉,十分體貼。
她善解人意地說道:“良人應(yīng)該去咸陽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隸妾、傅姆照顧�!�
但她隨即又皺眉:“只是……”
得到妻子體諒,陳平十分高興,追問道:“只是什么?”
張氏臉色有些緋紅,不知該不該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輕聲道:“我聽鄉(xiāng)中有傳言,說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為……因為……”
她偷眼看陳平英俊又帶著一絲儒雅之美的面龐,欲言又止。
不用多說,陳平已經(jīng)明白妻子意圖了,脾氣很好的他勃然色變,罵道:
“此乃鄉(xiāng)中鄙人嫉妒妄言!當(dāng)年便誣我盜嫂,如今又出言誹謗中傷,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說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干,就說他即將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婦的欣喜,豈是喜好龍陽之人?”
……
陳平十月中旬離開了家,乘著張負(fù)贈送的馬車,一路向西,途徑已成一片廢墟,夜間似有無數(shù)鬼魅飛舞的大梁。過潁川郡新鄭,在三川郡洛陽停頓,觀周人舊俗,又同無數(shù)商賈、士庶一起,在函谷關(guān)接受檢疫。
因陳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贈的符節(jié),所以人可以順利入關(guān),但拉車的馬卻出了問題,被檢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陳平只能用隨身帶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輛牛車,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時,堪堪趕到咸陽……
陳平又凍又累,本以為自己要孤身入咸陽尋找黑夫府邸,卻沒料到,黑夫算著他回信后出發(fā)的日期,專門派了一個仆役等在灞橋,雪天里高高舉著“陳平”的木牌,在順利接到他后,讓人速去通報主人,便帶著陳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賜予的大宅位于咸陽主城區(qū),所以接應(yīng)陳平的馬車先沿著渭水南岸西行。
雪紛紛落下,陳平看到遠(yuǎn)處章臺宮若隱若現(xiàn)的樓闕銀裝素裹,渭河對岸的雄都也瑰麗無比。
想到自己從遙遠(yuǎn)的鄙縣小鄉(xiāng),來到帝國的中樞,這里的每一個抉擇,過去一年間的廢封建,立郡縣,車同軌,書同文,都牽動著數(shù)千萬人的命運(yùn),年輕人難免有些激動,當(dāng)車馬行至正中,又覺得自己走在銀河天橋上……
“陳生!”
車行到橋頭,恍然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陳平定睛看去,卻見一位鹖冠卿士披著一身寬厚的熊皮裘,帶著幾個仆役站在橋頭,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后認(rèn)出來了,是黑夫!
“右庶長!”
陳平幾乎是從行駛的馬車上一躍而下的,差點(diǎn)滑倒,還是黑夫扶住了他。
“陳平卑賤,何德何能,敢讓右庶長來此相迎……”
“我與陳生是舊識,當(dāng)年一起共事,還為你做媒,古人說得好,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我豈能不出來相迎?”
一抬頭,陳平發(fā)現(xiàn)不知是下雪的緣故,還是黑夫脫離軍伍已久,面色似乎沒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點(diǎn)都不生分,豪爽地拍著他肩膀道:
“當(dāng)年在戶牖鄉(xiāng),我對陳生說,人生相遇,自是有時。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一別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夠發(fā)生許多事了,我已約了張蒼,為你備下了筵席,且先喝點(diǎn)酒漿,吃些咸陽湯餅,讓身子暖和,今夜你我當(dāng)同榻而眠,好好暢談一番!”
“同……同榻而眠?”
這是士人間表示交情極好的禮俗,但聽聞此言,本來十分感動的陳平身子微微一顫,面色有些許怪異,笑容也在風(fēng)雪中逐漸僵硬……
第0356章
黃老
陳平想多了,什么“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說說而已,他們的交情遠(yuǎn)未好到那份上,不過是在府邸內(nèi)專門為他辦了一個小宴,除了陳平之妻的堂兄張蒼外,沒有其他外人。
因為天色已黑,陳平也來不及細(xì)細(xì)觀察黑夫這座皇帝所賜宅邸,只知道宅子富麗堂皇,高墻大院,院墻上飾以綺畫丹漆之屬,鮮艷奪目,一看就是新裝修的。
青銅燈架上的燭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后,張蒼在席上調(diào)笑說,按照右庶長的規(guī)格,此邸占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為三十立方步)!戶牖鄉(xiāng)東張西張的房子加起來,也比不上,更別說,這可是地價奇高的咸陽城�。�
“我那宅邸狹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鬧,比不上這寬敞清凈,陳平,你就在這安心住下罷�!�
這句話,黑夫怎么聽都是張蒼在炫耀,便扯開話題,與陳平說起了過去五年間,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來后,陳平只覺得,黑夫這數(shù)年間的經(jīng)歷,當(dāng)真跌宕起伏,打過敗仗,差點(diǎn)被俘,絕境突圍,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后,仕途便扶搖而上。
黑夫嗟嘆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來,真像是在做夢,也只有在秦,我才能有此際遇。”
陳平奉承道:“右庶長立功無數(shù),全靠功勛升爵,當(dāng)有今日地位。”
反觀陳平自己的生活,則要平淡許多,陳平并不討厭寡淡的日子,但他不想沉溺在里面無法自拔,錯過了更精彩的人生,所以他選擇來咸陽。
這時候張蒼接了腔,問道:“聽說,陳平學(xué)的是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