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判決書下達后,蓋聶高呼不止。
“當年荊軻曾來榆次拜訪我,與我講論劍術不假,但我二人對劍招劍法的理解,頗有不合之處,我覺得荊軻無甚本領,只會夸夸其談博取名聲而已,便勃然生怒,用眼睛瞪他,他便慚然而走,當夜就離開榆次,再未與我相見過,我豈會是他舊友黨羽?我不服,我要乞鞠!”
乞鞠,便是被告不服判決,請求復審,若是縣上的判決,可乞鞠至郡,郡府的判決,可乞鞠至“最高人民法院”廷尉處。
蓋聶好歹也做過很長時間秦民,雖然他桀驁不馴不愿遵循規(guī)矩,但也知道點秦律的制度。
但不巧的是,李斯這廷尉就在晉陽,于是蓋聶早上請求乞鞠,下午時,李斯便親自來復審了。
最終,他駁回了蓋聶的乞鞠,認為謀反罪不可饒恕,維持原判……
李斯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俠者,邦之五蠹也。六國不除此五蠹之民,厚賦養(yǎng)之,遂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
“俠以武犯禁,太原本就有趙之遺風,青壯子弟欲從蓋聶學劍者甚眾,十人學劍任俠,便有十戶人家農(nóng)田荒廢,邑中卻多出了十個憑借劍術,作奸犯科之徒,故犯禁者誅!”
法家最討厭兩種人,一是儒,二是俠,恨不得他們死個精光。如今皇帝為了平衡朝堂、學術,容許儒家為博士,法家輕易動不了他們,但民間的俠卻不同,自秦一統(tǒng)后,幾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樁案子,遂被李斯辦成了鐵案。
暗地里,李斯一定要蓋聶死的理由卻是:“逆黨狡詐,陛下去年心軟,寬赦了一個高漸離,他便欲行不軌,差點冒犯天顏。對這些逆黨,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
于是乎,就在秦始皇車駕離開晉陽,繼續(xù)北上的時候,蓋聶便被斬于晉陽之市,雖有老劍客不忿的疾呼,有旁觀者無言的嘆息,卻沒有六月飛雪……
……
十日后,蓋聶被斬于晉陽的消息傳至巨鹿郡,一望無垠的大陸澤旁,一座隱蔽在山林的小院,響起了一聲巨大的拍案聲!
“蓋聶也算是晉地豪杰,年輕時劍術了得,十人不能近其身,如今卻被暴秦無罪而誅,真是可恨!”
室內(nèi),一位四十余歲,須發(fā)濃郁,身材壯碩的猛士氣得渾身發(fā)抖,方才他那一拳,竟直接將矮案擊成了兩段,碎木屑飛得到處都是……
他叫魯勾踐,年輕時是邯鄲輕俠,常年在市肆廝混,荊軻游于邯鄲,魯勾踐曾與荊軻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爭執(zhí)博局的先后路數(shù),魯勾踐是個暴脾氣,立刻掀了棋盤,怒而叱之,荊軻也不跟他計較,嘿然離去,之后再未相會過。
魯勾踐只當荊軻是個膽小鬼,也沒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傳來,魯勾踐才為當年的事后悔不已……
“我真是太不了解荊卿了,過去曾因小事呵斥他,不曾想,他與我竟是有相似的心思。”
魯勾踐作為趙人,邯鄲破滅,秦王親至邯鄲,坑殺數(shù)百仇人,這其中就有幾個是魯勾踐的恩主,他亦心存刺秦之心,卻被荊軻搶了先。
最后魯勾踐又不由可惜地說道:“嗟乎,荊軻雖有刺秦之勇,卻不講于刺劍之術也!”
自那之后,魯勾踐就暗暗離開了邯鄲,來到人煙稀少的大陸澤畔,靠漁獵過活,順便招攬燕趙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習劍術,諸如陳馀之輩,當年便來過此地……
但隨著秦一統(tǒng)六國,反秦運動進入低潮。如今反秦遲遲無忘,卻先后聽聞高漸離、蓋聶這些“豪杰”相繼隕落,魯勾踐當真是義憤難平。
他一旁的布衣男子卻十分鎮(zhèn)定,撿回方才被魯勾踐一掌擊飛的帛信,說道:
“魯大俠,隳名城,殺豪杰,這本就是暴秦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六國志士就像韭葉,割復生,殺是殺不完的,暴秦如此做派,只會讓更多人對其死心,將天下的任俠豪杰逼到絕路上……”
“張子房!在你看來,蓋大俠之死,竟成一件好事?”
魯勾踐一把揪起化妝成商賈,在楚、趙之間聯(lián)絡消息,試圖將天下反秦志士捏合在一起的張良,罵道: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說,那暴君今歲或將東巡封禪,讓吾等伺機助你行刺,結果呢?我得到消息,趙政殺蓋聶后,便一路往北,去雁門、云中了!”
他罵完后,將張良扔到一邊,越想越氣憤,怒發(fā)沖冠之下,拿起了掛在墻上的劍便要出門而去:
“不行,我不能再藏在此處發(fā)霉,定要連夜帶賓客前往雁門、云中,在山道上伏擊趙政!”
第0403章
君子藏器于身
張良被魯勾踐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不氣惱,擦了擦后,攔在了門口。
魯勾踐拔劍指向他,如當年怒叱荊軻一樣,斥道:“孺子,讓開!”
張良卻不讓,說道:“我親眼看著高先生在宋子城擊筑而歌,毅然被捕。之后,聽聞他刺殺不果,被車裂于咸陽時,與魯大俠聞荊卿刺秦失敗的心情一樣,恨不能以身代之!”
“荊卿雖死,但他令暴君膽顫目眩良久,為吾輩楷模!”
“高先生雖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話,足以令天下人爭相效仿�!�
此乃隱秘之事,魯勾踐倒是不知道,一愣:“什么話?”
張良亦是近來才通過某個匿身在咸陽朝堂上,為反秦志士提供消息的人處得知的,便一字一頓地說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據(jù)說,這是夏民痛恨自詡為太陽的夏桀,發(fā)出的詛咒,表示誓不與其共存。商湯討伐夏桀時,也將這句話寫進了誓詞里……
魯勾踐在理解這句話后,放下了手中的劍,默念此言,嗟嘆數(shù)聲。
這句話,可謂是喊出了復國者們的心聲,他們的親朋好友,死于秦軍之手,頭顱被斬,社稷家室被毀,秦朝一副將輕俠趕盡殺絕的架勢,也使雙方?jīng)]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魯勾踐稍微冷靜些了,張良又道:“雖然刺秦復國之事必要繼續(xù),但也要分時候�!�
“高先生事敗后,趙政越發(fā)多疑,不近諸侯之人,行蹤也更加莫測。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發(fā)當日,才會由太仆、中車府令知會隨行官員。但次日在何處停留,走哪條路,仍不得而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殺,是極難的,更何況如今秦始皇車駕已出句注,魯勾踐腦子一熱,帶著好不容易隱藏下來的趙地反秦人士從巨鹿殺過去,只怕連太行山都過不去,就被郡縣秦吏給捉了!
所以張良苦口婆心地勸魯勾踐道:“若是為刺殺暴君,為解天下倒懸而死,那也就罷了,若是死于鄉(xiāng)吏里監(jiān)之手,豈不冤枉?到那時,什么報仇,什么復國,便都成了笑話!”
魯勾踐也知道,他即便帶著賓客一路莽過去,別說刺殺了,恐怕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找不到,不免泄氣:“那你說該怎么辦?”
張良用一句《易》里的話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
“豎子不可與之謀�!�
走出魯勾踐院子時,張良無奈嘆息,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韓國已經(jīng)滅亡十一年,他親弟也被秦人殺死整整十一年了。
舊韓貴族暴動失敗,他離開新鄭,也已過去七年了。
七年之間,張良輾轉于韓、梁、陳、齊之間,眼睜睜地看著魏、燕、楚、齊一一滅亡,卻無能為力。最落魄時,不得不像當年孔子說的一樣,“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登舟遠行,去了東海濊(huì)地,投靠滄海但張良終究不死心,他還是回來了,南聯(lián)淮陽之張耳、陳馀,北結大陸澤魯勾踐,想要打造一個橫跨六國故地的反秦網(wǎng)絡,主要目標依然是刺殺秦始皇,達到斬其首腦,使秦不戰(zhàn)而亂的目的。
然蹉跎兩載,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他卻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沒機會見到,這次聽說儒生、方士極力鼓動秦始皇東巡,本以為是次機會,誰料,秦始皇卻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張良只能再次無功而返了。
這沒什么,但經(jīng)過這次謀劃,他發(fā)現(xiàn),燕趙所謂的“豪杰”們,大多是頭腦一熱便要反秦刺秦,卻沒有任何周密的計劃,與他們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敗露,可能就被一窩端了。
“看來,若想成事,我還是得自己單獨行事啊�!�
如此想著,張良已來到了魯勾踐家的院子外。
院中,魯勾踐招攬的燕趙義士正在吃飯,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直接抱著一個陶鬲吃飯的壯漢……
壯漢飯量很大,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夾著個大鐵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飯,以及拱手行禮時,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鐵椎柄上的鐵鏈折迭圍繞著,若全部放開來,怕有一丈多長!
這壯漢是跟張良一起來的,鐵椎也是張良花費重金為他打造的武器,燕趙之士好奇詢問,但他卻很少跟眾人交談,說話像蠻夷鳥語。
但燕趙義士們也不敢惹他,因為來的第一天,他們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頭大陸澤野牛!主人魯勾踐曾爭強好勝想要與之試試力氣,但二人脫了上衣角抵時,卻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余燕趙賓客與之相博,更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他們都不知道,張良究竟是從哪找來這樣一個人的,問他家鄉(xiāng)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于是,眾人只能給他取一個綽號,用來做代稱,但他卻挺喜歡,最后連張良也如此稱呼他了。
“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
張良暗道,臉上露出了笑,走過去,呼喊力士道:
“大鐵椎,走罷!”
……
魯勾踐放棄刺殺行動是明智的,因為還不等他們從巨鹿郡出發(fā),秦始皇的車駕,已翻過上句注山,抵達了雁門關……
站在小而險要的雁門關上,西望“天造神為”的句注山,東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壯此地險峻,問李斯道:“廷尉,朕記得,你當年也參與編篡了《呂氏春秋》罷?”
李斯聽聞此言心肝不由一顫,為呂不韋舍人、殺韓非,這是他一直以來極力回避的兩段經(jīng)歷,但此刻,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應諾。
好在,皇帝也沒有刻意為難他,只是道:“朕尤記得,里面有一篇《有始》,說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沒丟,立刻道:“稟陛下,分別是大汾、冥厄、荊阮、方城、崤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著便是這雁門關!”
雁門雁門,相傳每年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故有“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的說法,此處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統(tǒng)天下后,就開始了一場轟轟隆隆的隳城塞,開關梁的運動,搗毀了中原不少六國人為設置的河防障礙,譬如方城塞、冥厄塞,雖然一時難以拆除,可都已處于半廢棄狀態(tài)。
但雁門關作為邊塞重鎮(zhèn),非但沒有荒廢,反而隨著朝廷一紙《戍邊屯田令》,多了許多新鮮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陸續(xù)被遷到此處。
奉秦始皇之命,總領雁門、云中、代郡兵務的蒙恬得知圣駕抵達,亦匆匆來迎,在句注山北麓與秦始皇碰頭。
秦始皇對蒙恬可比對李信寬容多了,讓他登車細稟。
“雁門郡本是樓煩之地,至今仍有一縣名為樓煩,乃是百余年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后,大敗樓煩,在當?shù)卦O雁門郡。樓煩人半數(shù)西遷至河南地,半數(shù)留于原處,臣服于趙,成了趙國胡騎,助其伐滅中山……”
樓煩騎兵,這是數(shù)十年前,帶給秦國上郡極大壓力的趙國強騎,秦始皇亦有耳聞,現(xiàn)如今,這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編了……
雁門郡地邊胡,數(shù)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氣,常任俠為奸,不事農(nóng)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異常,雖然有趙地的特點,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說,他們對趙國的忠誠,遠不如邯鄲、巨鹿,而其中的樓煩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強者、富者,當年秦趙鏖戰(zhàn)于云中、雁門,樓煩人常常一個部落投靠兩國,充當雇傭兵的角色。
歷史上,甚至連楚漢戰(zhàn)爭里,楚漢雙方軍隊里,都有大量樓煩雇傭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車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開的時節(jié),連天空在這個季節(jié)都顯得分外的高遠清爽,芳草如茵,在長風吹動下如波濤般晃動,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動,令人心曠神怡——這里和北地郡一樣,也是半農(nóng)半牧。
皇帝的車隊就行駛在這樣的景致里,而在被保衛(wèi)得嚴絲合縫的衛(wèi)隊兩側,亦有一些身著胡服,身負弓箭的胡人輕騎伴隨左右,馬蹄輕快,這就是天下聞名的“樓煩騎兵”。
“黑夫在北地收編戎騎,李信在隴西收編羌騎,馮劫在上郡收編白翟騎,你則在此收編樓煩騎�!�
秦始皇搖頭:“四地四將,異曲同工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戰(zhàn)爭發(fā)動在即,邊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純用秦人,勢必起用熟悉騎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秦始皇又覺得,在這場戰(zhàn)爭里,過分倚重戎狄騎兵,并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對黑夫在此基礎上提出“以戎狄為獵犬,以北地良家子為獵弓”的提議更欣賞些。
關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過的群體,以他們?yōu)楹诵闹匦麓蛟煅b備高鞍馬鐙的精銳騎兵,是不錯的選擇……
說話間,樓煩縣到了,小小縣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達不久的內(nèi)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來。
……
秦始皇車駕駛過時,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后方,大氣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離塞的一個牧吏,符離塞古原,便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首詩的出處。草多畜壯,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還有牧童數(shù)十,牛羊數(shù)百。
本來班氏在泗水郡過得好好的,誰料,去年這個時候,一個叫“黑夫”的家伙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邊疏》。黑夫建議,將全國劃分成河北、關西、淮漢江南、中原幾個大的服役區(qū),如此一來,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節(jié)省大量行戍成本,減輕戍卒負擔。
而中原各郡,作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匯聚的地區(qū),除按照地理位置遠近,安排不同的服役邊郡外,還會被抽調(diào)一部分人,移民實邊,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處的泗水郡,雖是西楚,卻也被劃歸“中原”,移民戍邊的名額,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頭上。
于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于手下的牧民牧童,統(tǒng)統(tǒng)北徙至雁門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讓他來此馴養(yǎng)牛羊,尤其是秦朝近來打算大量引進剪毛織衣的羌中綿班壹心里叫苦不迭,卻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聽說皇帝蒞臨樓煩小縣,他正在城外監(jiān)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讓他們將羊群趕遠,自己則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御駕。
等皇帝的“金根車”和幾輛副車駛過時,班壹微微抬起頭,想見識見識秦始皇的威勢。
但他卻愕然發(fā)現(xiàn),在路對面的草地上,一頭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驚還是怎么了,咩咩叫著,就要跑來沖撞御駕!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
好在最后的時刻,他家那個叫“心”的牧童,連滾帶爬跑來,趕在小羊被道旁郎衛(wèi)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后,心就在草地上,朝著御駕稽首不止……
已經(jīng)抽出利刃的郎衛(wèi)見只是個十來歲的小牧童,也沒當回事,將他轟走了。
班壹這才松了口氣,既為羊羔沒沖撞車駕慶幸,也為秦吏沒有去盤問牧童慶幸。
他只以為,這個兩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帶來,請他代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戰(zhàn)死的楚國將軍之后,卻沒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尋常……
路對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著小羊癱坐在地上,看著虎狼秦帝車駕駛過,羊羔在顫,他也在抖。
亡國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些想法,熊心一點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頭從虎狼之師口中僥幸余生的羊羔,輾轉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因為熊心是楚國王族,是楚懷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兒八經(jīng)的楚國王孫!年紀雖小,輩分卻高,昌平君、楚王負芻,都得叫他一聲“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于,但很可能會被強行遷往關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懷王那樣,成為囚徒。
但諷刺的是,命運給熊心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卻好巧不巧,被秦吏點中,移民戍邊!
逃是沒法逃了,于是熊心便跟著班壹,千里跋涉,來到了代北樓煩縣。昔日錦衣玉食的王孫,如今卻淪為與戎狄共處的羊倌兒……
絕望的熊心不知道,若無黑夫獻策,自己是不必有這趟折騰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風越來越大,歷史何止拐了個小彎,許多細節(jié),也已偏離了原來的航線……
熊心能怎么辦?懷抱羔羊,瑟瑟發(fā)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記那個費勁心機找到他,幫他改頭換面,將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長者告誡的話:
那個叫“范增”的長者是這么對他說的。
“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第0404章
國之大事
離開樓煩后,秦始皇抵達了馬邑縣。
雁門郡四周均為山地,北為陰山支脈,西為管涔山,外緣有黃河,南為雁門山,東為恒山,中間是一個狹長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東北貫穿全境。這樣的地理形勢,易守難攻,是軍事上的“鎖鑰”之地。
而馬邑縣,位于大同盆地中部,西距大河,北臨廣漠,地控雁門關和武州塞之間的大路要沖,壯雁門之藩衛(wèi),為云中之唇齒,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馬邑才歸屬秦國十年,當?shù)孛癖娨捕酁楹�、巨鹿移民,充當行宮的縣寺仍有明顯的趙國建筑風格,這讓始皇帝見了頗為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統(tǒng)一兩年來,秦一直試圖做一場“去六國化”運動: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繳其史書典籍入秦秘藏,六國過去的制度、官職也統(tǒng)統(tǒng)廢棄,只推行秦制。但想要讓六國人忘記過去,視自己為秦人,著實不易。
這不,在馬邑停留期間,秦始皇便聽雁門郡丞稟報了一件案子……
“陛下,馬邑人暗暗在城東設李牧祠,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絕,官府屢次搗毀,但馬邑人又暗中屢興祭祀,除了馬邑外,善無、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現(xiàn)在郡府面臨兩難:雁門郡人對李牧念念不忘,屢禁不絕,官府是將李牧祠視為淫祠,加大搗毀力度呢?還是從當?shù)孛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真是糊涂!”
郡丞話音剛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屬于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過多、額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商周以來的祭祀,分為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統(tǒng)。而這三者,因為諸侯分裂,都具有極強的區(qū)域特點,各地神祇之間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各國都只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會亂認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說法,比如秦國祭祀華山等四座名山;晉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齊人有蓬萊、瀛洲、方丈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岡山。
至于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認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認準自己國家的天際分野,可不能搞錯了。
秦始皇一天下后,便發(fā)現(xiàn),雖然政治歸一,車同軌書同文了,但各地祭祀?yún)s還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統(tǒng)一,是“六合同風,九州共貫”的大一統(tǒng),為了整合文化,從稱帝之初,他便開始著手制定禮樂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閑飯的,他們幫秦始皇做的,便是統(tǒng)一天下禮儀、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匯總天下山川,以秦關中的七大名山加上關東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岳”“四瀆”,這是官府承認的山川祭祀體系,每年隆重祭祀。
至于沒入選的山川諸神,也沒有貿(mào)然一棒子打死,雖不領于天子之祝官,但郡縣官民可以酌情祭祀,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卻有些麻煩,因為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實在是太多了,統(tǒng)統(tǒng)視為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別卻沒那么多人手和功夫。
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現(xiàn)象,諸多地方奇祠、淫祠,沒得到官府承認,百姓祭祀禱告,官府也不怎么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為他曾是秦的敵人,生死大敵!
秦始皇尤其記得,李牧,這個名字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前線軍報里,伴隨而來的,便是秦軍的兩次大敗……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時間,王翦閼與之戰(zhàn)大敗趙軍,秦將桓齮(yǐ)又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趙國一副無力抵抗的模樣,秦國朝野一片喜氣洋洋,只覺得滅趙指日可待。
唯獨趙高對秦始皇說,桓齮易驕,恐怕有失……
果然,隨著李牧從雁門歸趙,接過指揮大權,桓齮的噩夢開始了,宜安之戰(zhàn),秦全軍覆沒,桓齮敗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繼續(xù)令人攻趙,李牧卻又在番吾大敗秦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