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而博陽、鄒縣的縣令,甚至連鵝生雙卵,柳樹八月里生絮,但凡有點不尋常的事,都拿出來作為祥瑞獻上。
黑夫不由感慨,五年,僅僅五年時間啊,滅齊楚時,莫不恭儉、敦敬、忠信的秦吏們,在關東的花花世界浸淫數(shù)載,卻變成了一群馬屁精。
雖然他也會違心恭維,但還沒到這么不要臉的程度。
看來不止是膠東,這就是現(xiàn)如今,帝國從上到下,彌漫的風氣!
一時間,各種奇葩祥瑞爭奇斗艷,將整個行宮搞得烏煙瘴氣,那些從咸陽來的列侯百官,有了公子扶蘇勸阻封禪惹怒皇帝的先例在前,也都心照不宣,沒有哪個聰明人站出來,戳破這些低劣的“祥瑞”。
黑夫就這樣穿過了充斥著鳥鳴獸嘶,好似一個動物園和展覽館的行宮庭院,時隔大半年,又見到了秦始皇帝。
皇帝依舊高高在上,服冕乘軒,只是被旒(yǎn)簾遮住的面孔,無喜亦無怒,似乎是厭倦了這些爭先恐后送到跟前的祥瑞,又不得不陪他們演一場戲。
見黑夫進入廳堂,拜在面前,皇帝亦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膠東郡守來了?這薛郡擒獲了麒麟,臨淄出現(xiàn)了鳳鳴,濟北出了六穗之禾,你膠東又有什么祥瑞呢?”
此言一出,除了秦始皇,王賁、王離、李斯、趙高,乃至于方士盧敖、侯生都看向了黑夫,他們想知道,這個被皇帝贊不絕口,說“黑夫從未讓朕失望”的封疆大吏,他會如何回答。
黑夫長拜道:“陛下,臣無能,膠東沒有出現(xiàn)自然的祥瑞!”
“非要說跟往年不同的事,也就是在農家的經營下,種出了新的高產蔬菜,而糧食也因為堆肥漚肥的推廣,略有增產罷了!”
黑夫言罷后,趙高垂目,心中卻在嘿然作笑。
方術士盧敖聽聞,眼中卻露出了一絲疑惑。
“沒有祥瑞?朕知之……”秦始皇的聲音傳來,但卻讓人聽不出,他是欣慰,還是不滿。
但這時候,黑夫卻抬起頭來,大聲道:
“不過,膠東卻有人的祥瑞!”
此言一出,滿堂皆訝,連左右那些獻了祥瑞心里才安的郡守們,也都詫異地看著黑夫。
秦始皇也重新看向黑夫,卻見他笑道:
“聽聞陛下將至,在膠東夜邑,有上萬名新得到授田的閭左、雇農、庸保,這群從古至今,從未受過大秦統(tǒng)治,也沒感懷過什么人的卑賤之民,居然在為陛下歌功頌德,祝壽萬歲!他們說陛下像太陽,太陽照到膠東,照到他們身上,就驅散了嚴冬,讓他們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臣又聽聞,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呼萬歲,亦天呼萬歲耶?”
黑夫再拜作揖:“這,就是膠東唯一的祥瑞!”
……
PS:“戰(zhàn)國時,秦王見藺相如奉璧,田單偽約降燕,馮諼焚孟嘗君債券,左右及民皆呼萬歲。蓋七國時,眾所喜慶于君者,皆呼萬歲。秦漢以來,臣下對見于君,拜恩慶賀,率以為常�!�
第0504章
真作假時假亦真
“黔首康定,利澤長久,這是陛下在嶧山刻石上的原話,你恐怕是在見陛下前,才從五大夫楊樛處聽來的吧,倒是會現(xiàn)學現(xiàn)用�!�
背后傳來聲音,黑夫回過頭,發(fā)現(xiàn)后邊的胖子又不走了,正一屁股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氣喘吁吁。
說話的胖子當然就是張蒼,不知是因為年已四旬,還是甜食吃多了的緣故,他比黑夫離開咸陽時更肥了,放到后世大概也是個兩百斤的胖子。圓滾滾的月亮臉大了一圈,好在他養(yǎng)了一把頗為豪邁的大胡子,這才遮住了肥大的下巴。
車馬只能抵達山下,無法逾嶺,這一路來,張蒼光是跟上黑夫的腳步,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黑夫也不催他,讓一行人都在這山壑間休息休息,自與張蒼笑道:“不然我還能怎樣?難道要學著臨淄、濟北諸守,獻上蛟龍、靈鱉么?我可不愿欺欺君?他們豈敢欺張蒼冷笑道:“難道陛下不知道那些所謂祥瑞多是假的?不過是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楚靈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上行下效而已!若陛下不欲諸郡縣獻祥瑞,只需要嚴懲一二人,曰:‘少卻,朕不好祥瑞’,則一日之內,群臣莫敢獻祥瑞;不出一月,天下莫敢有人復言祥瑞!”
說白了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先有皇帝默許,才有官員爭先恐后秀下限。
張蒼肥胖的手指點著黑夫道:“依我看,你是嫌諸守的溜須拍馬太過粗糙,要教教他們,果然,陛下聽了你的話后大為稱贊,真是高下立判�!�
他隨即又嚴肅下來:“不過你說的話雖也是阿諛,卻說的沒錯。天道系于民心,上天之所見,來自于百姓之所見,上天之所聽,來自于黔首之所聽。真正的祥瑞是百姓之贊,而不是什么麟鳳五靈�!�
黑夫知道,張蒼是個“無神論者”,深受他老師荀子“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一句話的影響,在張蒼看來,祥瑞災異都是騙人的,天地自然有其規(guī)律,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所以在黑夫面前,張蒼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種全國獻祥瑞為皇帝封禪造勢的可笑之處。
但這有什么辦法,像扶蘇那樣直言進諫?皇帝陛下正在興頭上,做一個諍臣,對黑夫一點好處都沒有。
于是他打住了這個話題,轉而問張蒼道:“陛下封禪在即,祥瑞已畢,不必再提,說說另一件事罷�!�
“據我所知,但凡讀書的人,都對封禪十分熱衷。你的師兄,膠東的大儒浮丘伯,一向不愿做官,但聽說陛下封禪,甚至遺憾自己太過年邁,無法來一睹盛況。群儒百官都在泰山腳下的行宮熱切議論,封禪的流程禮儀,希望由自己來制定,好名垂千古。反倒是你,嫻熟禮樂禮法的荀門高徒張子瓠,卻故意討了個來泰山陰陽分水嶺祭祀的差事,刻意躲開,這是為何?”
張蒼欲言,看了看來催促他們動身的奉常官員,又低聲道:“等上了齊長城,我再告訴你�!�
封禪泰山之前,還有一套復雜的流程,要對周邊的大小山川都拜一遍,這當然不能讓皇帝全部親力親為,于是就分別派出大臣代勞,黑夫和張蒼輪到的,就是“泰山之陰陽分水”之祭。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的溪流都流入汶水,陰谷的都流入濟水,而南北山谷分界的地方,則是他們面前的齊長城。
齊長城建筑在起伏連綿的泰沂山系之中,雖沿線有平谷之地,但多為山嶺�;虬嬷煌�,或磚石對壘而成的長城依山就勢而筑,其建筑雖不高大,但連在一起,就像一條石蛇般沿著山勢盤旋延伸,的確蔚為壯觀。
“從平陰附近的防門向東延伸,過石門、夾谷、穆陵關,直至即墨海濱,東西近千里�!�
張蒼好容易爬上齊長城,放目遠眺,久未出咸陽城的肥宅不由喝了聲彩。
黑夫卻笑他說,若是去了塞北朔方、云中,看到蒙恬正在將燕趙秦三國長城相連后的“萬里長城”,那才叫壯觀!
而這齊長城,當年也起到了防御晉、楚的作用,可現(xiàn)如今,卻已經失去了它的軍事功能,淪為一道無用的石墻。
黑夫還有一套理論:“中原之內的不能叫長城,只能叫做關防壁壘,阻礙商旅往來。而只有立于塞外絕境,抵御異族戎狄,保護邊疆百姓的,才能叫長城!”
“唯唯,如君之言�!�
張蒼打發(fā)奉常的官員去準備復雜的祭祀儀式,他則對黑夫道:“你方才問我為何對封禪興致寥寥?”
“我便告訴你罷,因為這泰山封禪,根本就不是什么古已有之,而是齊魯之人編造出來的謊言!”
……
“封禪是假的?”
黑夫倒是一愣,他對這里面的門道不太清楚,但周圍所有人都反復告訴他,封禪是自古就有的。
張蒼的師兄,膠東大儒浮丘伯就不厭其煩地說,遠古的帝王如無懷氏、伏羲、神農、炎帝、黃帝、堯、舜、禹等都舉行過封禪儀式。
可今天,在泰山左近的長城上,張蒼卻戳破了這個謊言。
“浮丘伯雖然是我?guī)熜郑藴睾耖L者,當年對我頗有照顧,但他只學到了夫子的皮毛,未得真髓!”
接著,張蒼開始了一段邏輯縝密的考據,證明“封禪”并非古已有之。
“我在御史府掌管天下圖書,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史籍,發(fā)現(xiàn)周天子曾令人考制度于四岳,但泰山只是四岳之一,并無特殊之處。而直到孔子之時,各國雖有祭祀所屬山川之舉,但絕無人提及泰山封禪,就連《論語》也從不提及。至多是魯侯、季氏旅于泰山,但那只是魯國自己的小祭�!�
“直到近兩百年來,尤其是稷下學宮興建之后,封禪之說,才如雨后春筍。最開始只敢說堯舜禹湯周成王封禪,后來膽子越來越大,漸漸說伏羲、神農、炎帝、黃帝也封禪過泰山。而今,又憑空多出了許多年代比伏羲、神農還久遠的‘古之帝王’,什么無懷氏之流,加起來居然有七十二王之多……”
“那些古之帝王真來泰山封禪過?為何史書無一言所載?非要到近世才重新被人發(fā)現(xiàn)!”
黑夫聽罷,卻不置可否,而是笑道:“浮丘伯說,《管子》里有管仲勸齊桓公勿要行封禪之事,歷數(shù)之前七十二王封禪泰山,這又如何解釋?”
“也是假的。”
張蒼卻拂袖道:“《管子》里的學問雖然廣博,但這本書,卻是稷下諸子假托管仲之名所作。文字相對易懂,全然不似春秋時文章之古樸,里面提到的齊桓公意圖封禪一事,乃稷下先生虛構,而非事實�!�
“這種托古言今的事并非孤立,就拿禪讓來說,什么堯舜禪讓,也是古之無有,是墨者和子張氏之儒鼓吹出來的。他們虛構古事,寫了《唐虞之道》等文章,在列國傳散,認為只有禪讓才能終結混亂,結果燕王噲就上了當,禪讓子之,結果導致燕國大亂……我夫子當時就說過,堯舜禪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
“打住,打住�!�
眼看張蒼的嘴炮從封禪轟到禪讓,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批判,黑夫連忙讓他停下:
“今日只談封禪,不提禪讓,你且將前者說清楚�!�
張胖子一攤手:“事實如此,還能怎么說?”
總之一句話,張蒼根據他的考證,以及對稷下先生們的了解,知道這群齊魯儒生、士人為了推銷自己的政治理念,什么都敢編。封禪并非自古便有,而是近兩百年來,齊魯之人,特別是齊人的虛構。
所以才會有齊桓公封禪一說的出現(xiàn),同時,也才會選擇在泰山進行封禪。
“泰山高么?能高到登上去以后,就覺得天下群山皆小的程度么?”張蒼問了黑夫這么一句話。
黑夫搖搖頭,笑道:“會如此想的人,恐怕是因為去的地方太少,見識不太足……”
單論海拔,泰山其實一點不高,不如華山,更不如黑夫在塞外見到的賀蘭山,和秦國西邊青藏高原皚皚雪山比起來,更沒法相提并論。
但在齊魯之人的眼中,地處齊魯交界處的泰山,在一眾平原丘陵是鶴立雞群,這才是“天下”最高的山。
宙斯和希臘諸神為什么住在奧林匹斯山?因為它是希臘人的山。
同理,封禪之所不在華山,不在嵩山,卻在泰山,只是因為,近兩百年來,天下的文化中心在齊魯,在稷下學宮。所以,齊魯?shù)赜蛐缘纳竦o、山川,被說成了自古以來,全天下的信仰。
這是稷下先生們?yōu)樽约盒哪恐�,最可能登天子位,蒞天下而撫四夷的田齊君王所準備的,是為未來統(tǒng)一國家準備的登基儀式。
后來,中衰的齊國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但封禪理論卻被越來越多從稷下走出的士人傳播,傳遍九州,最后成了真理!
“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這個被強調無數(shù)遍的謊言,已經被天下知識分子接受,并頑固地認為這是真的,甚至連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要反過來接受這套理論。
黑夫認可了張蒼的話,嘆道:“真作假時假亦真啊。”
他沒有傻到問張蒼,為什么他知道封禪之事乃近世虛構,卻不告訴秦始皇真相?
因為,皇帝并不需要真相。
就跟群臣獻祥瑞,是一只巴掌拍不響,古代帝王封禪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士人認為這是真的,而秦始皇也需要用封禪來為帝國進行包裝,讓自己的功業(yè)得到天地的“認可”。
秦國一貫是拿來主義,只要對自己統(tǒng)治有利的東西,都會毫不猶豫用起來,法家如此,墨者如此,陰陽家的五德終始如此,儒生的封禪亦如此。
假如你真是天子,是隨德運而受天命的,那么必有受命的征兆,也就是有符瑞出現(xiàn)。有了這個看得見的憑證,才能有資格封禪。而只有進行封禪,才有資格“奉天承運”來統(tǒng)治天下……
秦始皇需要通過封禪,讓天下人認可這個事實,這對大一統(tǒng)是有好處的。
所以即便張蒼心里對封禪一清二楚,卻也樂見其成。
更何況,方術士還在秦始皇耳邊強調,不管向西尋找西王母邦還是向東尋仙,封禪都是長生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說罷此事,張蒼搖頭道:“所以到頭來,說不定,陛下才是古今封禪的第一人!”
“我明白你為何要遠遠躲開此事了�!�
黑夫笑道:“雖然儒生們號稱封禪源遠流長,但這其實是第一次封禪,全無先例可言,三百個人,七八個學派,也至少有七八種看法,沒猜錯的話,等你我回去時,那群儒生,恐怕仍拿不出一套切實可行的祭祀方案……看來,這場泰山封禪的麻煩事,才剛剛開始呢!”
……
黑夫沒有猜錯,等八月十四日這天,他和張蒼辦完差事,回到泰山腳下的行宮時,發(fā)現(xiàn)先前這里群儒議論封禪典禮的熱鬧氣氛,像是被山頂寒風吹過般,變得寂寥無聲,群臣百官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不敢出,只能用眼睛相互示意……
“五大夫,出了何事?”黑夫明知故問。
五大夫楊樛正為此事焦頭爛額,嘆息道:
“少上造有所不知,昨日和今日,群儒議論封禪典禮,竟各執(zhí)己見,有十多種說法,三百余人吵鬧不休,最后甚至動起手來,陛下一怒之下,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轟了出去!”
第0505章
笑話
“老夫勸了整整四年,說破嘴皮,這才讓陛下東巡封禪,可汝等呢?卻只用了短短兩天,就讓陛下對群儒生厭,將吾等趕了出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如今,最熟悉禮儀的儒者,卻不得參與封禪禮儀制定,真是天大的笑話!”
行宮附近的樹林里,被秦始皇趕出廳堂的群儒正在這大眼瞪小眼,唯獨管博士的仆射周青臣在中間那個氣啊,但不管如何氣惱,周青臣依舊小心地護著頭頂?shù)倪M賢冠,沒有讓它歪掉。
容不得周青臣不氣,在咸陽時,他們七十多位博士,尤其是齊魯出身的儒生,也算團結一致,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鼓吹一番上古七十二帝王封禪之事,讓秦始皇也效仿之。
好不容易,等皇帝打完匈奴、月氏,終于開始張羅東巡封禪,帶著一大票人來到泰山腳下時,曾經精誠合作的群儒卻無法統(tǒng)一意見了。
沒辦法,儒家自從孔子之后,分出的派系太多了,除了孔子直系后代孔鮒及弟子叔孫通的“孔氏之儒”,還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樂正氏之儒這八大派,以及,浮丘伯為首的荀氏之儒,另有治春秋的公羊、谷梁、左氏三家。
早在一個月前,十多個流派,三百余人聽說皇帝要舉行儒家盼了百年的封禪大典,即便是不欲與秦合作的孔鮒,也想來看個究竟。
一時間,泰山腳下,齊魯儒家實現(xiàn)了孔子死后再未有過的大串聯(lián),從弱冠孺子到白首老儒,應有盡有,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秦始皇征召這么多儒生,本意是讓他們做自己擅長的事,制定出一套封禪用的禮儀,博士仆射周青臣主動請纓,來分管此事。
大概是周青臣入秦太久,忘了這些齊魯同行的尿性,他們開始對每一個禮儀程序進行討論,這也不好那也不行,結果直到秦始皇抵達泰山,這群人居然還沒商量好一個完整的章程來,可把周青臣急得上火。
雖然世人傳言,古代有七十二位帝王在泰山封禪,但多是沒影子的事,至于封禪禮儀?更不可考,無人知道禮儀的詳細情形,于是眾儒者只能在《尚書》、《周官》等書中尋找根基。一本春秋都能弄出三種解讀版本來,別提言辭更晦澀的古書了,結果十多個儒家學派,就提出了二十多種意見。
搞學術的人,心眼常常比針尖還小。這群人,哪怕是同門師兄弟,因為對《春秋》《詩》上某個字某句話的分歧,都能恩斷義絕,吵上幾十年,死后徒子徒孫繼續(xù)吵,更別提這能載于史冊的封禪大典了。
甚至因為到底在山頂還是半山腰舉行儀式,兩個學派之間還大打出手!兩個老儒撕扯彼此的胡子,在對方眼窩處留下了一道淤痕,對外卻只敢說是自己摔的。
在爭論無果的情況下,儒生博士們開始自行其是,分別向皇帝上書,推銷自己的想法。
傳禮為道的漆雕氏之儒上書稱:“古時候封禪,帝王要乘坐用蒲草包裹車輪的車子上山,這是怕傷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必須上到頂峰,掃地而祭,陛下當拜于塵土之中,用其簡易也……”
子張氏之儒卻認為皇帝應該徒步登山,上到一定高度,乘無風雨的時候,即刻行禮就算是上山封祭了。
樂正氏之儒則翻古書考證出了“望祭射�!钡淖龇�,也興沖沖地上書獻寶,希望皇帝采納這復雜的儀式。
這些議論各不相同,與情理不合,或迂腐怪誕,或難以實行,而且多是蝸牛殼里做道場,顯然與秦始皇想利用封禪,宣揚帝國風光排場的期望值相差很遠。
幸好秦始皇也沒指望這群家伙,在讓群儒商議時,也暗中讓專門管禮儀的“奉�!睖蕚淞艘惶浊爻漓胩斓氐亩Y儀。
于是在昨日,便下詔說:“此議各乖異,難施用�!鞭D而讓奉常將一整套的秦朝禮儀搬出來,讓儒生們評價損益一下。
結果,吵吵月余,甚至為了某個禮儀大打出手的群儒,這一刻又空前團結起來。
小有名氣的齊國儒士伏生看了一眼奉常設計的祭器,開始一通批評,而批評的唯一理由就是“與古不同”。但真正的封禪用器是什么樣子,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而孔子的后代,大名鼎鼎的魯儒孔鮒,卻在觀看奉常演習的禮儀后,搖頭道:“不如魯禮好�!边M而請求,改用孔家傳承了數(shù)代的現(xiàn)成魯禮,進行封禪。
這種種行徑,惹火了最恨人批評“今不如古”的秦始皇,他立即下詔: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又牽拘于詩書古文而不能騁,朕自擇之!”
儒生們遂被統(tǒng)統(tǒng)轟出了行宮,周青臣也不例外,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可笑的一幕:專門研究禮儀的儒生,卻無一人能參與封禪典禮的設計……
到了下午時,消息傳出,秦始皇盡罷諸儒之言不用,轉而采用秦國舊有的祭祀天地的禮儀來封禪。
這消息傳來,儒生們頓時炸窩了,開始捶胸頓足,說皇帝不聽良言,居然在這么重要的場合,用錯誤的儀式,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于是便鼓噪著要去“以死相諫”。
結果,他們還在這號召串聯(lián)時,卻有郎衛(wèi)前來,儒生們還以為是皇帝后悔,要召他們回去再議,誰料,郎衛(wèi)卻陰著臉,將那兩個因爭吵而打架揍對方的老儒抓了起來,說要判他們“私斗”之罪。
一時間,三百余儒生,都變得寂寥無聲,看著兩個老儒被抓走后,過了許久,孔鮒才一跺腳道:
“既然皇帝不聽勸阻,吾等留之何益?等著繼續(xù)受辱么?”
他倒是干脆,不用,則去,說罷便一拂袖,帶著弟子叔孫通大步而走。叔孫通倒是在這場鬧劇里沒有提一點意見,只是不好意思地朝周青臣作揖抱歉,又勸自家夫子別沖動,私自離開可是要惹怒皇帝的。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這時候已無人再提“冒死諫言”的事了,只是漆雕之儒的領袖大聲道:
“二三子,昔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問冉有:‘汝能勸之乎?’冉有回答說不能,孔子便嘆息道,雖不能,然泰山不如林放乎?”
林放乃春秋時的魯國名士,以知禮著稱,這句話的意思是,泰山得天地造化,有其靈性,是絕不會接受非禮之祭的!
言下之意,秦始皇今日罷黜儒生之言,改用關西的祭祀方式,也一樣不會被泰山接受!
眾人皆齊聲附和,寄希望于泰山的神性。還有人嚷嚷著,等明天上山封禪時,要好好看著每一個程序,下來后將見聞寫成書,對鬧烏龍的禮儀加以嘲諷,好讓天下人知道,比起儒家,秦朝的官員巫祝們,在搞祭祀禮儀就是個弟弟。
唯獨周青臣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汝等還是少說幾句吧!”
泰山接不接受秦朝的祭祀禮儀不得而知,但經此一事后,秦始皇大概是徹底認清了群儒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到了晚上時,皇帝進而宣布,明日封禪,只帶文武百官,黑夫、張蒼等均在其列,但就是不帶一個儒生!
這下,群儒統(tǒng)統(tǒng)傻了眼,他們本來還想著明日封禪時,旁觀奉常的祭典,事后好好嘲笑一番呢,卻沒料到,皇帝做得這么絕,所有儒生,只能留滯山腳,不得與從事!
“真是豈有此理!”
齊人伏生怒了,他捫心自問,自己受征召入咸陽,忍受了皇帝的窮兵黷武,容忍他們七十余博士只是朝堂上的裝飾品。不就是為了把秦朝引入許多年前,齊地稷下諸生為未來大一統(tǒng)帝國,量身定做的政治藍圖中,從而變成他們理想中的禮儀之邦么?
但好容易熬到今天,為了這個目標奔走,嘔心瀝血的群儒,卻既沒有資格設計儀式,也沒有權力登山,見證這八百年未有的一幕?
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話!儒家的死對頭黃老、墨者知道了,肯定要笑掉大牙。
群儒震驚之余,心里也對封禪這件事,有了奇怪的轉變。
在眾人看來,少了他們的參與,封禪已經不再是真正的封禪,而是一種對神圣不可褻瀆的泰山,對上古圣王禮制的……
“羞辱!”
他們群情激奮,他們無能為力。
空喊口號也是會消耗體能的,很快,夜色漸深時,腹中空空如也的群儒便各自散去了,不同于來時的意氣風發(fā),他們都有些垂頭喪氣。
這是自秦朝建立后,儒家最大的一次失敗。不過,除了周青臣、叔孫通等少數(shù)人外,絕大多數(shù)儒者,沒有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滿腔憤怒地抱怨道:
“秦始皇剛愎自用,不用賢良,一意孤行,果然是無可救藥的獨夫、暴君!真三王之罪人也,德行不足,也配封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