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除盼著他死外,暗暗密謀,為日后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罷,秦始皇不再多說什么,只告訴胡毋敬:“今天的這一切,一字不落,都記要記在史書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遠去,他不知道,回到寢宮后,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卻爆發(fā)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紅了白絹!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而每次來收拾的宮人宮女,被秘密處置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總算緩過來后,招來了中車府令趙高覲見,下達了一項密令:
“改變出巡路線,原本經(jīng)函谷關(guān)前往會稽,改成經(jīng)武關(guān)道,期間要過南郡安陸縣,然后至衡山郡邾城�!�
“再擬一道制,發(fā)往番禺,就說昌南侯平百越,為大秦南盡北戶,勞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帶有功將吏,至邾城見御駕,設壇拜為徹侯!”
“朕要讓黑夫,榮登人臣爵祿之極了!”
……
PS: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其下圜如數(shù)頃田處,上兌者則有黃色,千里破軍殺將�!妒酚洝ぬ旃贂�
第0713章
言語就像風
“興許是婢多疑,總感覺從昨日起,昌南侯府周邊多了不少眼睛,就連婢出門買點菜蔬布料,都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管婢讓車夫緊走慢走,都甩不掉。”
從外面回來,鳶憂心忡忡地向主母匯報了她發(fā)現(xiàn)的情況。
葉氏正在專心地織毛線衣,盡管昌南侯富貴,但每年冬天,葉子衿還是習慣自己制作給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冬衣。
“婢還在市井,看到一群黔首家的無知孩童被官府抓了起來,因為他們在傳唱一句話……”
見主母只是嗯了一聲,無動于衷,鳶湊近低聲道:“唱的是,‘亡秦者黑’!夫人,這是有奸人要害君侯��!”
葉氏手里的針線終于停了,卻笑道:“我早勸他改了這名,一直固執(zhí)不愿,這下倒好,一說到黑,連你都第一想到昌南侯,何況別人?真是跳進大河也洗不清了�!�
鳶急得直跺腳:“夫人,都這節(jié)骨眼了,還有工夫說笑呢?如今半個咸陽城都傳遍了,府邸內(nèi)也人心惶惶�!�
“慌什么,良人常說一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將大軍遠在千里之外,就要做好謗書一筐的準備�!�
葉氏非但未曾慌亂,卻問道:“有兵卒將府邸圍了么?”
鳶一愣:“不曾�!�
“有官吏上門索人,要將吾等母子收監(jiān)了么?”
“也沒有�!�
“汝等還能出入自由么?”
鳶頷首:“雖有監(jiān)視,但并未阻止吾等出入,似乎想維持一切如常,那些人,甚至隱隱有保護之意,攔著聽說謠言后來窺探的閑人。”
“咸陽城呢?還能出得去否?”
“婢已讓人試過,卻被攔在灞橋,中尉軍說什么逮捕前段時日潛逃的,詛咒皇帝陛下的儒生,任何人不得出城!”
“是這樣,看來陛下,并沒有輕信這所謂的童謠預言啊�!�
葉子衿思索片刻后,將已經(jīng)開蒙的大兒子喊了過來,捧著他在暖和屋子里呆久了,紅撲撲的小臉道:
“破虜,今日讓鳶傅姆送你去張伯父府上習字,可好?”
“好!”
小破虜頓時眼睛一亮,他也喜歡甜食,但在家里,母親管得嚴,說甜食吃多了,會長一口爛牙,許久才允許吃一塊。
可去張蒼張伯父家學字的時候卻不同,伯父會讓那幾十個“伯母”端著各式各樣的點心,讓他吃到流鼻血……
等孩子歡天喜地出去后,葉氏暗暗囑咐鳶。
“既然對汝等出入府邸不加阻撓,說明朝廷暫時不想動我家,但陛下態(tài)度不明,你且將此事告訴張蒼,張蒼自會想辦法!”
……
“亡秦者黑?這種謠言,怎會在咸陽城內(nèi)瘋傳?”
公子扶蘇府邸,扶蘇也剛聽公子府邸從事邵平說了這件新鮮事,不由大驚。
邵平道:“那些傳唱謠言的無知孩童及其父母、大父、大母已被緝捕,據(jù)說是城東有一群黑螞蟻自動聚集,形成了這四個字,眾人皆言,此乃天書預言。而這謠言的根源,或與前日陛下烹殺的潛逃方術(shù)士有關(guān)……”
盧生見到秦始皇后說了什么話,竟惹得皇帝烹殺了他,外人無從得知,但從有人暗中推波助瀾的謠言來看,這兩件事,或有關(guān)系。
董公沉吟道:“那方術(shù)士盧生縱然有黨羽,也不可能混進函谷關(guān),散播謠言,這說明,關(guān)中有其同黨,朝中更有奸臣,推波助瀾,欲害昌南侯�。 �
扶蘇對此十分痛恨:“有人巴不得君臣離心,讓天下亂起來!若我找出來是誰,必誅之!”
“公子不可妄動�!�
董公依然是那個態(tài)度,他給扶蘇量身定做的計劃,是唯恭唯孝,以靜待動,等待山陵崩塌。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這不,前段時間的詭異天象才剛剛平息,如今又有人暗中構(gòu)陷昌南侯了。
見盧敖入宮進言未果,其黨羽索性在民間散播謠言,如此一來,當消息傳遍天下時,就算秦始皇不信,就算昌南侯并無反意,但君臣關(guān)系,必將大不如前了。
“想出這計策的人,真是陰毒!”
好在,來自張蒼的消息,給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張蒼已入宮為昌南侯辯解,而昌南侯府,雖有郎衛(wèi)監(jiān)視,但尚未派兵圍困,府邸中家眷出入無阻�!�
“看來,父皇并未輕信謠言�!�
扶蘇的心稍稍放下了。
但到了午后,當蒙恬派家人蒙天放過來給扶蘇送話時,扶蘇的心,再度懸了起來……
“恬雖歸朝,然值此非常時刻,不能輕見公子,只贈一言:陛下或?qū)⒂惺掠谀戏�!但恬懇請公子,什么都不要管!�?br />
……
蒙恬回朝,是近幾日的事,自從秦始皇三十年筑亭障以逐戎人,經(jīng)過數(shù)年修筑,依靠數(shù)十萬軍民之力,北方秦趙燕長城終于連到一起!
長城修好后,秦始皇令蒙恬押送二十萬六國刑徒返回關(guān)中,讓這群人加入驪山的工地,如此一來,驪山工程竟有七十萬之眾。多了這么多吃飯的嘴,使得李信西征后拔高的關(guān)中糧價再度攀升,已高至每石米兩百錢!原本天府之國的關(guān)中,竟需要從關(guān)東輸送糧秣補充了。
原本蒙恬向秦始皇稟報完長城防務,以及匈奴、東胡近況后就要北返,但秦始皇卻留下了蒙恬,任命為“衛(wèi)尉”,負責咸陽防務,反而令馮敬為副將,去上郡領(lǐng)兵。
同時,以王賁之子,武城侯王離為中郎將,宿衛(wèi)宮室。
如果說,去年的換相是針對文官,那這一輪調(diào)動,就是針對武官,讓人眼花繚亂,被冷落許久的王、馮突然得到重用,而蒙恬任衛(wèi)尉,看似高升,但實際上呢?手握的兵卒,卻整整少了十倍。
這一系列任命發(fā)生在熒惑、流星、隕石之后,并伴隨著“亡秦者黑”的謠言,讓人感到一絲不安。
就在這種不安中,秦始皇卻令扶蘇入宮。
在宮門邊上,扶蘇看到,守衛(wèi)宮門的地方,換上了一批新面孔的郎衛(wèi),在陛下時,還瞥見一批尸體蒙著黑布,被運了下來。
“這是……”
扶蘇看向中郎將王離,他已經(jīng)在家閑居數(shù)載,如今重新得寵,意氣風發(fā)。
“是可能泄露了宮中機密的宮人,被陛下處死……”
只這一句,王離不敢透露太多,但扶蘇仍一陣心寒,從前年起,基本每個月,宮里都要處死數(shù)十人,如今,入秦宮為內(nèi)侍,已被視為危險途,不得不將六國遷虜、刑徒的孩子作為新的宮人。
等走到殿前時,扶蘇卻發(fā)現(xiàn),已半頭白發(fā)的秦始皇,正負著雙手,站在磚石上,曉有興致地低頭看著什么。
他遠遠下拜:“兒臣扶蘇,拜見父皇!”
秦始皇回過頭,讓他起身,又招手道:“你過來看看�!�
扶蘇走上前去,不由大吃一驚!
光滑的地磚上,赫然有四個字:
亡秦者黑!
“父皇,這……”眼見為實,扶蘇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別著急。”
秦始皇看上去心情不錯,笑道:“張蒼方來來覲見,說是找到了偽造天書預言的法子,于是便在殿前,用蜜糖寫了這四字,果不其然,才一會功夫,螞蟻就聞味而至,爬得密密麻麻。休說是亡秦者黑,就算是亡秦者胡,也能寫出來……”
“這或許就是盧敖稱他在北方胡天見到的天書真相,可笑朕已將其烹殺,其黨羽還不死心,非要在城東重復這愚行,還蠱惑孩童造謠,真當朝中無人么?”
秦始皇大步走過去,對地上四字一腳踩下,不知碾死了多少蟲蟻!
“區(qū)區(qū)螻蟻,哪里懂什么天意!”
雖然秦始皇迷信,卻不是傻子,天象這東西,造不了假,但人言可以。
秦始皇已經(jīng)篤定,不論是始皇帝死而地分,乃至于所謂的今年祖龍死,亦或是這四字預言,多半是偽造的……
言語就像風,一會往西,一會往東,聽聽也就過了。
“張蒼真是聰慧,不愧是天下第一博學,且不信鬼神之人!”
扶蘇心中大定,這下昌南侯應該能洗刷冤屈了,一時間忘了蒙恬的忠告,拱手道:
“父皇英睿,自然能看清這是假的,昌南侯對大秦,忠心耿耿……”
卻不料,秦始皇卻打斷了扶蘇的話。
“扶蘇,你還是這么非黑即白啊�!�
他的虎目瞥了過來:
“這幾個字,這整件事,是真是假,重要么?”
扶蘇一愣,而接下來,秦始皇的話,更讓他如墜冰窟!
“朕知道,你從八九年前,便與黑夫共事,在北地時,你是他的監(jiān)軍,在海東時,他是你的監(jiān)軍,可謂同甘苦共患難,將他說成是汝之師長,也不為過……”
“但是,扶蘇,若有一天,你必須殺了黑夫,能下得去手么?”
第0714章
上下一日百戰(zhàn)
“殺……殺死黑夫?”
本性仁善的扶蘇,想都沒想過這種可能,眼下秦始皇驟然發(fā)問,他只能盡量應變地說道:
“若昌南侯……黑夫真犯了國法當死,當真蓄意謀叛,兒臣會尊父皇之命,依法殺了他!”
“若他的確無罪呢?”秦始皇不依不饒。
扶蘇道:“或可先押入監(jiān)牢,聽其辯駁,查明真相……”
“真相?”
秦始皇笑了:“朕方才已說過,真相不重要�!�
“先君昭王五十年,記載了兩件事,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為士伍,遷陰密’。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武安君被定為死罪的罪名,是不尊昭王之命,率師攻邯鄲,應侯范雎告發(f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恐將作亂,于是便被賜死于杜亭�!�
“你覺得,白起當真有罪么?”
扶蘇垂目:“父皇,這件事,被認為是昭王時的最大冤案啊……”
“錯,他一點不冤!”
秦始皇卻有不同的看法:“武安君是否真的要作亂造反,不重要!白起的確有能力反,號召大軍作亂,且掀翻大秦半壁江山,這才重要!”
“為人臣者,全軍上下皆其朋黨舊部。三軍將士只知道將軍,不知皇帝。將軍一言,勝過天子號令、兵符制書。有這三點,不管這位將軍是否還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他都有了危害社稷的可能,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恐怕就是昭王必殺白起的原因。萬乘之患,大臣太重,臣之所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一旦羽翼豐滿,就算臣子無叛逆之心,他的朋黨們,也會推著他走上那一步。這就是韓非所言的‘上下一日百戰(zhàn)’,再親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誼,都逃不脫利益二字,不可不防,一旦出現(xiàn)此種端倪,必扼殺之!”
“所以,朕要問的是,若有這樣的人,不管他是黑夫,還是蒙恬、李信,甚至是王賁父子,乃至于是操控民間輿情的儒家、墨家之徒,一旦彼輩威脅到了統(tǒng)治,扶蘇,你能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么?”
扶蘇默然良久,應到:“兒臣……會殺了他們!”
秦始皇孰視扶蘇良久,卻不問了,只不帶情緒地說道:
“下去吧,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勿忘之!”
……
等扶蘇汗津津地告退后,秦始皇卻搖起頭來。
“他猶豫了,嘴上說著殺字,眼中卻無殺戮的狠意!”
秦始皇嘆息:
“你是變圓滑了,但是扶蘇啊……”
“你本質(zhì)還是沒變,你的心,還是不夠狠!”
秦始皇信奉韓非的理論,不認為人與人之間有真實的仁愛天,“利”,才是人際交往背后的真正操縱者。
由于利害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身為君主,即使是身邊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之置于死地。
更勿論沒有血緣的臣子了,不管你對他是如何的器重,不管他對你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說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虛席問對。
都別信。
都忘掉。
秦始皇心里的君臣關(guān)系,本就不是儒家那套“君仁臣忠”禮儀所維系的道德紐帶,而是韓非子揭示的,君臣關(guān)系最赤裸裸的一面:“上下一日百戰(zhàn)”!
而不同的利益追求,是導制君臣大戰(zhàn)的根源所在,都想位極人臣,可一旦到了那個位子,就要忍不住要窺探寶器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人主無法術(shù)以御其臣,雖長年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為其私急……
嚴重的話,甚至會像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那樣,取君主而代之!
“朕還在一天,威勢震于天下,自然無慮,可朕若真的無法長生,輪到二世皇帝繼位呢?”
主少國疑,重臣們也要蠢蠢欲動了,新君沒有過人手段,恐怕壓不住他們。
這便是秦始皇對未來最大的擔憂,死而地分,這固然是六國余孽的詛咒,但也是警告。
秦始皇的目光,開始審視助自己一統(tǒng)天下的臣子們。
朝中文官還好,李斯、姚賈、茅焦等,雖然一個個都是人精,但頂多會點玩弄權(quán)術(shù)的手段,其威脅,與秦始皇一手培植起來的幾位邊關(guān)大將相比,還是不及。
李信雖然驍勇,但畢竟所將兵民不過六萬,還要跨越萬里遠征,可以忽略不計。
有能力作亂的,無非是兩人,那就是分別居于北南的蒙恬、黑夫。
這兩人有不少共同點,皆是關(guān)內(nèi)侯,皆久鎮(zhèn)邊關(guān),麾下數(shù)十萬軍民對其言聽計從。
看上去,位于上郡、朔方的蒙恬威脅更大,其出身將門,世代侍奉秦國,一旦有異心,揮師南下便能威脅咸陽。
但蒙恬手下的軍民,多為秦人,經(jīng)過百年秦律訓練,對朝廷有極強的向心力,秦始皇有信心,就算自己不在了,朝廷一道詔令下去,收了虎符,準保蒙恬指揮不動一兵一卒!
但南方的黑夫不同,雖然其出身卑微,沒什么取而代之的可能。且距離關(guān)中遼遠,但考慮到三十萬軍民多是楚籍人,對秦素來沒有好感,倒是黑夫這兩年間,又是髡發(fā)收心,又是樹立豐碑,贏得了南征軍的心。
據(jù)在江陵的監(jiān)軍昌武侯回報,舊部也安插得有點過分,甚至有“嶺北皇帝最大,嶺南黑侯最大”的呼聲。
秦始皇琢磨道:“一旦山陵崩塌,這黑廝若被屬下慫恿,振臂一呼,說不定還真能成嶺南一州之主……”
所以,黑夫究竟是不是“熒惑星”的化身,“亡秦者黑”的預言孰真孰假,在秦始皇看來,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來的黑夫,的確有作亂割據(jù)的可能性!
那就不能姑息養(yǎng)奸!
但在秦始皇看來,主道有許多種,殺臣,是最低劣的手段!
君臣之間、臣子之間,相互揣度、試探,相互控制與反控制。各種政治氣球被不斷放出來,君臣各懷鬼胎,陽逢陰違;不到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都共同維持表面上的平衡……
這才是默認的游戲規(guī)則,哪怕是秦始皇,也要帶頭維持,一旦開了殺功臣的先例,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會被破壞殆盡。當所有人都不按規(guī)矩來時,帝王之術(shù),就不好用了。
所以秦昭王殺了白起后,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敵的重臣一個接一個,在對外戰(zhàn)爭里一連敗退,差點把五十年擴張的老底全丟了。
“朕不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