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他以為回到家里會面臨的是漆黑一片，卻不想江城書院的后山燈火通明。
宋成軒和夫人坐在主座上，宋嘉榮和范南汐坐在下手，甚至是連已經(jīng)入睡的宋念笙也被抱了過來，很明顯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他回來三堂會審。
宋鈺原本怒氣沖沖的步子也慢慢緩了下來，“父親……”
見念笙還在，大嫂的肚子也已經(jīng)顯懷了，他硬生生地忍住氣，委婉道：“讓嫂嫂和念笙先回房休息吧�！�
誰料宋成軒卻道：“我是特意算準(zhǔn)了日子在這兒等你的�！�
他瞧了瞧范南汐，又道：“此事畢竟也牽扯到你的母家，你也聽一聽吧�！�
范南汐摸著肚子，臉色一般，聲音有些冷硬道：“是�！�
聞言，宋鈺的臉色更是不好了。父親這是要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他的事兒，那便說明此事是徹底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頓時眼眶一紅，直接問道：“父親為什么要向秦家退婚？我從未答應(yīng)過這件事，你為什么要背著我行事！”
可誰知宋成軒卻不答反問道：“你調(diào)任南城的文書是不是收回去了？”
宋成軒蹙眉，點頭，回道：“是。朝廷說，我年歲尚輕，連升四級，擔(dān)任四品的衛(wèi)所指揮僉事恐有人不服，眼下南城事發(fā)突然，沒有時間予我細(xì)細(xì)磨合，便先調(diào)任祝大人前往，而我留守江城了�！�
聽他說完，宋成軒松了口氣，輕道：“如此便是了�！�
宋鈺眉頭皺得更緊了，“父親，你這是何意？”
“何意？”
宋成軒打開手邊的錦盒，里頭放著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鈺擰著眉，只聽宋成軒道：“庫房里還放著一張拔步床，掛著一副前朝名畫，還有許多許多賞賜。說是太子賜與你和姝落成婚的賀禮�！�
“這不可能。阿落三年前落選，曾生魘癥，就是因為太子！”宋鈺立即否認(rèn)道。
宋成軒將盒子蓋上，淡聲道：“這我自然知曉。所以我讓你哥派人回盛京查了查。嘉榮，把你查到的都告訴你弟弟吧。”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嘉榮身上，就連范南汐也攥緊了袖子看著自己的丈夫。
宋嘉榮斂眸，他抿了抿唇，最后還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緩緩念道：
“六月初七，太子與秦家小姐在平南王妃的花會上相遇，秦家小姐暈厥，太子抱其就醫(yī)�！�
“六月十一，太子上門探病秦家小姐并為從前的無心之語負(fù)荊請罪。”
“六月十七，太子相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觀�！�
……
他一字一句念著，因著是教書人，口齒無比清楚，讓人想聽不見都難。
他每念一句，宋鈺握拳的手就緊一分。
范南汐的臉色也難看一分。
……
“八月初八，太子贈秦家小姐并蒂芙蓉，寓意……”
“夠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宋鈺便率先開口道，他一雙明亮的眼眸此刻通紅，聲音都透著一絲苦澀，“這些事，阿落早就寫信告知過我了�！�
他脊背挺直，面容堅毅道：“父親，若只是因為這些傳言，你便要退了這樁婚事，那你、我，甚至整個宋家又與當(dāng)初那些聽風(fēng)就是雨的外人有什么區(qū)別！”
宋成軒看著自己的二兒子，語氣長嘆一聲。
他不得不承認(rèn)，他把這個孩子教得實在是太好了，他堅韌果敢又有自己的主見和原則，可偏偏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阻止自己的兒子去追求幸福。
他嘆息道：“若只是因為幾句傳聞，我自是不會懷疑太子與秦姑娘有什么。更不會斷了我兒的幸福�！�
“可你還不明白嗎？你與秦姑娘的這門婚事已經(jīng)不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了�！彼粗约旱膬鹤诱Z重心長道。
“鈺兒，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這柄玉如意包括庫房里的那些東西都不是太子所送，而是其他別有用心之人！為的就是讓我宋家知曉太子與秦姑娘的丑聞�！�
“那你為什么還要進(jìn)這個圈套！”宋鈺忍不住高聲質(zhì)問道。
“因為太子對秦姑娘的心意是真的！”宋成軒拍著桌子回道。
兩父子四目相對，眼中都充滿了復(fù)雜又無奈的情緒。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母家，常年兵力充足，根本不缺你一個將領(lǐng)，你甚至已經(jīng)上書，想要退出軍營，可為什么事情一出，調(diào)任的人卻還是你，你真的想過其中的緣由嗎？真的只是因為你與倭寇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嗎？鈺兒……你別忘了，平南王與太子最是交好……”
他看著宋鈺那雙受傷的眼神，不忍心直視道，“我不過是投石問路，將你的退婚書寄回盛京一試……你的調(diào)令便立馬更改，這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做到官府文書朝令夕改？孩子……你捫心自問，如果不是太子密切關(guān)注，此事會否有今日的結(jié)局？”
“即便是調(diào)任南城，我也可以赴任，父親，你不能拿我的婚事做籌碼……”宋鈺哽咽道。
“若只是普通的一紙調(diào)令，我當(dāng)然不會阻止你�？蛇@場戰(zhàn)事?lián)诫s了那么多的權(quán)力因果之爭，你去就是死！你是我的兒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退婚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彼纬绍幚^續(xù)勸說道。
“那父親，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又是否問過我是否愿意退婚？父親，你不曾問過我，你怎么會知道，就算是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不想退婚！”他固執(zhí)道。
“可鈺兒，除了你，我還要保全這整個宋家，保全你的母親，你的兄長，你看看念笙，她還那么小，你再看看你嫂嫂，她腹中還懷有胎兒�！�
宋成軒站起身，扶著自己兒子的肩膀，愧疚道，“孩子，這婚事就到此為止吧。”
宋鈺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搖著頭后退，眼眶濕潤一片。
范南汐也是按著自己的腹部，仿佛隱隱作痛。她不敢想，阿落收到退婚書時會是什么樣的感受，她更不敢想，若是真要和太子成婚，她的阿落又會被逼成什么樣子。
宋成軒抬手想撫摸宋鈺的面龐，他想為自己的孩子擦去眼淚，卻被宋鈺躲開了。
時間仿佛在此刻定格。
宋成軒的呼吸都停滯了。
這是這么多年來他們父子最生疏的一次。
他痛苦道：“孩子，若你只是娶一個太子厭棄的女子，我絕無二話，不過是于名聲上有所損失，比不得你的終身幸福重要，但如今你看中的是太子要的人。”
“那是太子�！彼鹇暤溃笆俏磥淼奶熳�，你同他爭女人，除非你要與他爭天下！”
他語重心長道，“這個罪名你擔(dān)不起，我宋家也擔(dān)不起，更沒有這個本事和能耐，我不能為了你搭上整個宋家。孩子，你別怪我，是為父無能……”
“父親，我怎么會怪你�！彼吴曂约旱母赣H。
那些話太重了，重到壓得他快呼吸不過來了。一門婚事便要得罪太子，毀了整個宋家，這樣的罪責(zé)他這么擔(dān)當(dāng)?shù)闷穑?br />
“可是……父親，我不能放手……你不知道，阿落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你拿我的婚事?lián)Q我的前程和安穩(wěn)，你有沒有想過，我做不到放下阿落，我做不到這婚事到此為止，明明不足半月就要成婚了，父親我做不到……”
他堂堂七尺男兒，在戰(zhàn)場上受傷不曾流淚，險些喪命也不曾流淚，可此刻卻帶著明顯的哭腔道，“我真的做不到，父親……你說你是為了整個宋家才不得不這樣做，倘若此時此刻為了宋家，讓你休了母親，讓哥哥將嫂嫂掃地出門，你們也心甘情愿嗎？”
聞言，遲遲未曾言語的宋夫人臉色一變。
“難道就因為我的妻子還未過門，你們就可以自作主張地讓我退婚，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這等屈辱嗎？倘若我早知今日，當(dāng)初我寧愿我不曾向她許諾過，這樣便不會讓她擁有希望，而后又失望了。那對她的傷害太大了，我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她難過，她已經(jīng)受過很多傷了，我舍不得……父親，我真的舍不得……”
他一想到秦姝落可能再次因為這封退婚書而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料便心痛難已，他曾告訴過自己，這一生要好好呵護他的愛人，可此刻傷她最重的卻是自己。他怎么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
宋鈺從懷里掏出那份新的調(diào)任文書，當(dāng)著眾人的面，然后“嘩”的一聲，將其徹底撕碎。
他啞聲道：“父親，你別怪我。南城，我可以去，可阿落，我不能不娶。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他轉(zhuǎn)身就要跑出大門。
宋夫人焦急地追在身后，“鈺兒……”
宋成軒也急得大喊道：“晚了，圣上已經(jīng)賜婚太子和秦家小姐，她不日就將成為太子妃了。你就算是回去也無濟于事！”
宋鈺奔跑的腳步一頓，他抬眸看著月色，明月是那樣的亮卻又那么的凄冷，讓人脊背生寒。
宋夫人也趕忙拽著他的衣袖，哭泣道：“孩子……”
宋鈺定定地站了許久才轉(zhuǎn)身，眸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答應(yīng)過要娶她，絕不食言�！�
“那她呢？她還愿意嫁給你嗎？”宋成軒咬牙道，“宋鈺，她若無意，太子豈會求圣上賜婚�！�
宋鈺勉強扯了扯唇角，他摸了摸腰上還掛著的匕首，一瞬間就好像是充滿了信任和勇氣一般。
他篤定道：“父親，阿落不會的。就算是她有意嫁給太子，我也要親口聽她說，聽她說宋鈺，我不要你了。只要她一日不開口，我就會一直等著她�！�
他一邊說著，一邊撩袍跪地，他掃視著自己所有的至親，言語懇切道，“父親，母親，兄長，嫂嫂，請恕宋鈺不孝，從今往后你們就當(dāng)沒有我這個親人，即便是太子追究怪罪下來，也盡可與我撇清干系。宋鈺絕無二話。往后，若是宋鈺有幸?guī)е⒙浠貋�，我定親自跪求各位的原諒�！�
他跪地磕頭，砰砰響三聲，一氣呵成，然后翻身上馬，匆匆離去，一如來時的模樣。
“宋鈺……”宋夫人在身后哭得肝腸寸斷，卻只能看見自己孩子策馬離去的背影。
范南汐摸著自己的肚子，面色煞白，她一面希望小叔子能把阿落帶回宋家，可另一面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復(fù)雜的局勢。
她只是忍不住心疼自己的妹妹，緣何這婚事都到頭了還是這么波瀾四起。
可他們怎么想，宋鈺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自己說出去的話便一定要算數(shù)。
他不能出爾反爾，讓阿落難過，等見到了阿落，他要告訴她，那退婚書不是他寫的，也絕非他愿，請務(wù)必不要因此而難過。
他還想著，他要把退婚書拿回來，就算拿不回來也沒關(guān)系，只要阿落愿意跟他走，他們可以去這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他一定不會讓阿落吃苦的。再不濟，他甚至可以去南城赴任，遂太子的心愿，從此他們在南城安家，也是一樣的。
就算是太子求得賜婚，這天底下的婚事也要講究一個公道，講究一個先來后到。
否則，豈非太沒有道理。
他的背影隱藏在月色下的歸途之中，步履匆匆，心事幽幽。
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阿落說，是了，他還買了一身婚服，這和家中準(zhǔn)備的鳳冠霞帔完全不一樣。
是他好不容易有機會休假之時，外出采買看見的。
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套婚服，瞧著樸素卻極其適合阿落，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一般，細(xì)節(jié)之處極具巧思和韻味。
聽店鋪主人說，那是一對成婚六十年最后壽終正寢的夫妻成婚時的喜服。若不是后人家中出事，急需用錢，豈會輕易出售，這才便宜了他。
他想，一定要她穿給他看。
才算是不枉此生。
第29章
秦姝落并不知曉宋鈺會不會來，只是禮部和欽天監(jiān)的人這幾日都在秦家進(jìn)進(jìn)
秦姝落并不知曉宋鈺會不會來，
只是禮部和欽天監(jiān)的人這幾日都在秦家進(jìn)進(jìn)出出，同秦父秦母商討婚事。
她靜坐在窗邊，好似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
只是也與她無關(guān)罷了。
外頭的風(fēng)聲倒是有所好轉(zhuǎn)，
畢竟她如今貴為未來的太子妃，不管是當(dāng)面還是背面敢議論她的人都少了許多。就連李秀蓮曾上門鬧過一回，
也被宮里的教習(xí)嬤嬤給請了回去。
秦姝落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苦笑一聲。
她費勁心力想讓眾人看見自己的好，
想要扭轉(zhuǎn)自己的名聲，
都不及陛下的一張圣旨，
更不及太子的一紙婚事來得有效。
人人都開始敬她畏她，碧書也被宮里來的教習(xí)嬤嬤說了好幾回再不能這樣同未來的太子妃說話，
如今見了她也是先行禮后說事兒。
秦姝落看著窗邊的落葉，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涼。
已經(jīng)十月了，明明就差這幾天，
她就應(yīng)該嫁去江城的。可是如今府中所有的事物都在重新操持，
當(dāng)初宋家送來的聘禮，
太子也著人一一又送回了江城。
秦姝落撫摸著手中的兩個木雕，
如今能陪著她的就只有這些東西了。
旁的，
她一個也留不住。
秋日的天氣逐漸涼了下來，風(fēng)一吹過，讓人身上都涼颼颼的。
碧書一進(jìn)門就看見自家姑娘在發(fā)呆的模樣，
也是靜立了許久，
才走進(jìn)去，行了個禮，
道：“小姐……”
秦姝落愣愣地回頭，
“你來了�！�
就好似過往的每一個清晨，她們主仆之間都是這么隨意和諧。
碧書轉(zhuǎn)身拿起一旁的外衣給秦姝落披上，
抿了抿唇道：“姑娘，別著涼了。”
秦姝落微微垂眸，輕嗯了一聲，然后握住了碧書的手。
碧書也似有所感一般，站在她身后，手放在秦姝落肩上，像姐妹而非主仆一般，靜靜地陪著她看著落日晚霞，這一刻的時光如此美好，好到誰都不愿意打破。
秦姝落已經(jīng)有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從前的生活了，自那道圣旨之后，她的生活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論她愿意還是不愿意，所有的人都在離她遠(yuǎn)去，就連父親和母親也是這般。
晚風(fēng)靜靜地吹著，天空中忽然飛過一群大雁，一字排開，“嘎嘎”地叫著。
秦姝落的眸光在狹小的窗欞之中追逐著它們遠(yuǎn)去，她倏地開口道：“大雁南飛，是不是會飛到江城去？”
碧書忽然就鼻尖一酸，她無法回答秦姝落的這個問題，只是啞聲道：“姑娘，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別憋在心里�！�
秦姝落愣愣地看著天空，直到最后一只大雁消失在眼前，才不得不收回眼神。
她癡癡地盯著窗外，問道：“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這話像是在問碧書，可又更像是在問她自己。
她明明也知道哭沒有任何作用，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從眼眶中簌簌撲落。
她高高地?fù)P頭望著天空，可那兒早就沒有了大雁的身影，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臉大雁都離她而去。
而另一邊，回京的旅途中，宋鈺千里奔襲，馬匹都累癱了好幾匹，他的身影依舊在樹林之中穿梭，只很偶爾地時候才會分神看一眼別的地方。
天空中，忽然傳來“嘎嘎”地叫聲，他不知道為什么忽然猛地抬頭，就好像是有人在呼喚他一般，揚頭望向昏黃的天空，云霞淡淡，疾行的馬匹不小心踩到了石塊上失了控，將人掀翻下來。
宋鈺摔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來，他就那樣癱倒在地上，仰頭看著一群大雁從頭頂烏壓壓地飛過……
門外，秦敬方夫婦隔著門框看著自己女兒在碧書懷中哭泣，兩人誰也沒有進(jìn)去打攪。
秦敬方甚至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淚珠，他這一生就這一個孩子，他以為他能給她最幸福美滿的一生，可不曾想他連一樁婚事都不能讓孩子自主。
魏粱雨也是眼眶通紅地倒在秦敬方懷中。
外頭是熱鬧，如今人人都高看他秦家一眼，恭祝他們家成為未來的國丈之家，可他們寧愿這孩子擁有一樁自己心甘情愿的婚事，而非這場盛大的婚禮。她魏秦兩家都不需要用孩子的幸福來換這場無上的榮光。
桃息剛要領(lǐng)著給秦姝落量身量的嬤嬤進(jìn)來，就被秦敬方攔住了。
他低聲道：“有什么事出去說吧，讓小姐靜一靜�！�
秦姝落哭過之后便睡著了。
這一次她少見的做了一個很美好的夢。
夢里，宋鈺穿著婚服，高高地騎在馬上，然后沖著她大喊：“阿落，我來娶你了！”
這夢是那么的美好，好到她都不想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