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莊子那邊已經(jīng)清理干凈,眼下全是公冶楚的人。院子還是那個院子,院子里的石磨還在,空氣中還飄蕩著豆子特有的清香。
仿佛白天的歡聲笑語還在,一夜之間已然是翻天覆地。
萍水相逢之人,此生或許不會再見,她希望相聚分離皆有始有終。所以她想多住一晚,明日同李嬸張嬸她們道一聲再見。
“大人公務(wù)繁忙不用管我,還請大人留幾人下來護(hù)送我歸京即可�!�
公冶楚沒說答應(yīng)也沒說不答應(yīng),背著手進(jìn)屋。
她怔神一會,然后跟著進(jìn)去。
這一進(jìn)去不要緊,倒讓她生出一種誤闖他人屋子的錯覺。只見他已經(jīng)靠在床邊,一手支頭閉著眼。
“大人,這是我的屋子�!彼锨拜p輕喚著。
“我?guī)兹瘴此�。”他說。
他幾天不睡覺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莊子上空屋子那么多,他隨便找一處睡下即可,為什么要和她搶屋子搶床?
“看來有些事重兒并沒有告訴你�!彼従彵犻_眼,看著她。
她一臉莫名。
他唇角微揚(yáng),似乎在笑,“他始終還是更親近我。”
她怒了,這人在挑撥離間,他在離間他們母子的感情。他天天擺出一張冷冰冰的臉,重兒怎么可能更親近他。
“怎么可能?”
“若不然,你應(yīng)該知道我為何要睡在這里�!�
她不想知道他為什么要搶別人的床,也沒有興趣知道。既然他愿意睡這里,那她去找別的地方睡。
腳步還沒動,人卻被按坐在床邊。
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交纏在她的心里,之前他不顧她的生死,現(xiàn)在又霸占她的床。他莫不是以為她會嫁給他,處處吃定她不成?
“你干什么?”
“睡覺�!彼穆曇魩С鲆唤z疲憊。
她怒視著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下是一片青影,不由得愣了一下。仿佛在此刻她才意識到他不過是血肉之軀,他和普通人一樣會累會疲倦。
世人畏他殘暴之名,懼他鐵血手段。又何嘗知道若不是東山王府一朝覆滅,他合該如同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樣鮮衣怒馬瀟灑恣意。
她突然不生氣了,自嘲一笑。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沉沉睡去。她正欲起身,不想才那么一動便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豆腐好吃�!彼恢窃谡f話還是在囈語。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溫?zé)岷湍吧挠|感令她耳根發(fā)燙。聽到這聲豆腐好吃她羞惱不已,低聲磨牙。
“胡大力!”
第67章
嫁他的理由
公冶楚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那個“他”正坐在桌前皺著眉盯著眼前的一碟東西。黑乎乎臭臭的,不知放了多少番邦的調(diào)料。
“這是何物?”“他”問。
身邊坐著的女子笑靨如花,一張芙蓉面姝色無雙。眉間玉軟花柔,粉面朱唇恰似微微初綻的花兒。三千青絲挽成偏髻,發(fā)上無半點(diǎn)珠飾。一襲素藍(lán)色的家常襦裙,露出細(xì)嫩脖間的一抹瑩白。
她望著“他”的眼神如水,瀲滟盈盈含情脈脈�!澳悴拢俊�
他知道這是何物,名為臭豆腐�;实蹛蹞v鼓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曾不止一次勸說他品嘗,還說什么這是她最愛吃的東西。
“他”顯然不知道,也猜不出來。從不曾見過如此味道難聞的食物,皺眉睨視著那碟臭豆腐,很是抗拒。
“阿楚你嘗一嘗嘛�!彼谌鰦�,如水的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他”豈能看不見她眼中的慧黠,依然在她的笑容之下面不改色拿起筷子。那張臉是他熟悉的,此時同他自己照鏡子一般冷清依舊,眉間卻是柔和許多。
味道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古怪,臭味中有一股難以言說的香辣。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是自己吃到那東西一般。
她托著腮,經(jīng)唇帶笑,“好吃嗎?”
“他”搖頭。
她笑得越發(fā)開心,“那你再猜猜這是何物?”
“他”還是搖頭。
女子纖細(xì)的手握住“他”的手,他清晰感受到那細(xì)滑如豆腐一般的觸感。豆腐應(yīng)如她的肌膚一般,而不是碟子里的那一坨坨黑乎乎的東西。
“是豆腐�!彼炖镌傥挂粔K,眼中難掩成功捉弄他得逞后的慧黠與得意。
“豆腐?”“他”慢慢咀嚼著,似乎真有豆腐的味道。
“豆腐好吃嗎?”她調(diào)皮問,長睫隨著眨眼的動作忽閃。
他明知道眼前這人不是他認(rèn)識的那人,她在他面前不是裝傻就是太過冷靜,幾時有過這般笑吟吟嬌俏的模樣。
下午那頓飯他才吃過她做的豆腐,很是嫩滑。
“豆腐好吃�!彼汀八币黄鸹氐馈�
卻不知夢境之外,她會因為這句豆腐好吃差點(diǎn)把他盯出一個窟窿來。手被他抓得死緊,他倒是不負(fù)胡大力這個名字。
左右掙不脫,她也懶得折騰。
山里的夜本就冷,困意襲來時更覺得冷。她一只手拉過床上的被子蓋住自己,毫無愧疚之心地任由身邊的男人暴露在寒意中。
隨著睡意加深,她的身體不自覺往一邊傾斜,到最后已然是完全靠在他身上。他依舊是原來的姿勢,握著她的那只手始終沒有松開。
他醒來時天還未亮,身邊的女子睡得倒是自在又香沉。鼻息間仿佛又聞到淡淡的花香,香氣將他們一起縈繞著。
一室寂靜之中,細(xì)微的聲音都清晰無比。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從未覺得那冰冷的地方竟然是活的。
夢中那美好恩愛的他們,以后真的會存在嗎?
冷漠雙眼一如既往地深沉,卻隱含著淡淡的疑惑與復(fù)雜。落在身邊女子身上的被子時,疑惑與復(fù)雜瞬間消失。
這樣的她,和夢中的女子真的是同一人?
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死人都會嚇得活過來,裴元惜睫毛輕顫著,極其不愿意睜開眼睛,她都能想到他是什么表情。
他握著她的那只手松開,她的心剛剛放下時又被重重起,因為她感覺自己似乎連同被子一起被他抱起來放在床上。
門開的時候,冷風(fēng)倒灌進(jìn)來。
她聽到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慢慢睜開眼睛。
他竟然沒有生氣,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晨起后再見他,他已然又成了胡大力。
安安靜靜的莊子,倒讓裴元惜生出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誰又知道這安靜之下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又有誰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她不會問,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刨根問底。
遠(yuǎn)遠(yuǎn)看到幾個婦人朝莊子跑來,在離院子不遠(yuǎn)處被柳則攔住。柳則解釋一番,大意是程公子老家中有事已經(jīng)離開,以后不會再回來。
婦人們都很吃驚,也很失望,畢竟是一個來錢的路子。斷了這條路,她們哪里還有其它賺錢的地方。
柳則分給她們每人二兩銀子做遣散費(fèi),她們又開心起來。二兩銀子差不多是她們一年多的月錢,算是意外之財。
裴元惜叫住李嬸和張嬸,兩人都不太敢靠近她。她們的眼中明顯有敬意和疏離,仿佛是在這樣的分別時刻讓她們重新意識到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再是同她們一起揀豆子曬干菜的女子。
“姑娘也要走嗎?”李嬸問。
她點(diǎn)頭,“是,我也要走了�!�
“你怎么沒和公子一起走?”李嬸疑惑的同時,眼神不時看向公冶楚,“他不是……你和他一起?難道公子把你送給給他了?”
裴元惜微愣,沒有反駁。
李嬸目光微妙起來,心下惋惜不已。她們先前還以為公子會娶姑娘,但是公子一直沒有言明。莊子上的人都猜這位姑娘不太可能會成為公子的正妻,頂天不過是個姨娘。
沒想到公子說走就走,竟然把姑娘丟下。大戶人家的公子真是沒良心,如花似玉的姑娘說送人就送人。
“姑娘,你也別灰心。日子總歸是要過的,我瞧著那位胡兄弟是個好的。不說別的,就憑那把子力氣,你以后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裴元惜突然就想到她們說的那什么男人力氣大的事,莫名其妙覺得臉在發(fā)燙。
李嬸一臉會意,壓低著聲音,“以后說不定你跟著他還享福�!�
“借嬸子吉言�!迸嵩н能說什么,也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
張嬸突然抹起淚來,“我……舍不得姑娘�!�
短短幾日的相處,似乎像是過了很久。裴元惜回望住過的院子,這些日子的相處,仿佛一場夢般不真實(shí)。
“這處莊子我們以后都不會再來,能和嬸子們相識一場我心中很是歡喜。這段日子同嬸子們一直做活,我過得很開心�!�
“姑娘開心就好,開心就好……”李嬸訥訥著。
張嬸只顧抹淚,不知說什么好。
裴元惜取出一支釵和一支簪子,釵是純金鑲珠的,簪子則是金鑲玉的。這是她原本戴在頭上的首飾,她分別放在她們的手上,她們驚得不輕,像被什么東西燙到手一般連連推拒。
“姑娘,你……這可使不得……”
“今日一別怕是此生不會再見,我想給嬸子們留個念想�!彼褨|西再次塞給她們,“你們收下吧,對我而言不是什么貴重之物,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回憶�!�
兩人小心翼翼地收下東西,皆是心頭突突亂跳。這樣的東西她們見都沒有見過,姑娘眼睛都不眨就送給她們。
“姑娘,你們以后真的不會再回來嗎?”李嬸問。
“應(yīng)該不會。”裴元惜再次回望著身后的院子,雖說是被人強(qiáng)行擄來,但這些天她過得實(shí)在是悠閑又愜意。
她沒有再來此地的可能,應(yīng)該同她們不會再見。
相逢一場,也算有緣。
李嬸被張嬸一哭,眼眶也跟著泛紅。若說先前只有一兩分真心,眼下得了裴元惜的貴禮那真心自是更多幾分。
她對公冶楚道:“胡兄弟,公子既然把姑娘給了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公冶楚已將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聞言輕輕嗯了一聲。原本就是一個冷面人,現(xiàn)在黑臉黑皮的看上去更是沒有表情。
他沒個笑模樣,就那么隨便嗯一聲,旁人瞧著還當(dāng)他是不樂意。
李嬸和張嬸都是這么想的,兩人的臉上帶出一些不滿。尤其是李嬸,最是一個直爽快言快語的人。
“胡兄弟,不是嬸子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公子把姑娘給你,那是看得起你。你看看你這模樣黑得跟塊炭似的,往那里一杵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一顆被雷劈過的樹樁子。從頭到腳你沒一處能配得上姑娘的,除了一把力氣以外�!�
張嬸抹著眼淚幫腔,“胡兄弟,你李嬸子說得在理,你別以為姑娘是公子送你的你就可以輕賤。要我說姑娘跟你真是委屈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公冶楚一句話沒說,就被她們一通數(shù)落。他那張?zhí)恳粯雍诘哪樛耆床怀鲆唤z情緒,唯有那雙冷清的眼朝裴元惜望過來。
裴元惜忍著笑,故意做出委屈可憐的模樣。
李嬸把公冶楚拉到一邊,公冶楚怕是頭一回被婦人拉扯。在裴元惜替李嬸捏把汗的同時,他出乎意料地沒有生氣。
也不知道李嬸說了什么,他的眼中竟然有一絲錯愕。
李嬸同樣把她拉到另一邊,說的是夫妻之間的相處。大意是女人在床上要軟,那樣男人才會疼愛。又說胡兄弟這樣的男人,女人只要把他在床上侍候好了,他定然是個疼人的。
她大概明白李嬸和他說的是什么話,不外乎也是夫妻間的那些事。
離莊的路似乎很短,短到不多會的功夫她已經(jīng)看不見李嬸和張嬸的身影。她慢慢放下車簾子,努力同閉目養(yǎng)神的男子保持距離。
公冶楚端了程禹的藏身之處,一并處置干凈程禹在石佛鎮(zhèn)的勢力,包括那位致仕多年的馮大人。
從石佛鎮(zhèn)到東都城外,約有七八天的路程。
經(jīng)過這一路的相處,她不止一次感慨以后的那個自己到底是哪只眼睛瘸了瞎了,怎么可能看上像他這樣的男人。
話少,冷漠。
除了那張臉,沒有其它的優(yōu)點(diǎn)。
她實(shí)在是想不出以后的自己是被他的哪一樣特質(zhì)吸引住,才會同他成為夫妻,還共同孕育出兒子來。
康氏沒有回京,就在京外的莊子上等著。她被劫失蹤一事,自然是瞞了下來。那些下人被嚴(yán)令囑咐過,沒有人敢透露半個字。
祖孫二人重逢相見,自是一番淚灑衣襟。
人是公冶楚送回來的,康氏算是放了心。那天的事情她不敢再回想,每想一次都差點(diǎn)要了她的老命。
幾乎是在他們被丟進(jìn)樹林之后沒多久便獲救,然后她見到了兒子,也見到了大都督。最后她住進(jìn)莊子里,一住就是近一個月。盡管孫女說沒有吃苦,但她瞧著孫女變尖的小臉,愣是心疼了許久。
侯府眾人除宣平侯外,所有人只當(dāng)她們祖孫在莊子上住了近一個月。包括沈氏在內(nèi),沒有一個人懷疑。
宣平侯見到自己的二女兒,只說了一句話:回來了就好。
從二女兒被陛下認(rèn)為干娘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護(hù)住她。她備受圣寵時,他提心吊膽。她和大都督扯上關(guān)系時,他更是膽戰(zhàn)心驚。
左右都不由他,他不僅深感無力,且還有濃濃的自責(zé)。千般情緒萬種擔(dān)憂都在他的眼神中,裴元惜看得一清二楚。
人之所以擔(dān)心,很多時候往往是因為不清楚發(fā)生過什么事,或許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她主動細(xì)細(xì)說起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隱去一些不必要說的,大概將事情說一遍。
她說完經(jīng)過后,宣平侯臉上的擔(dān)憂明顯減輕不少。父女二人在一處小聲說著話,不遠(yuǎn)處是沈氏羨慕的目光。
“她始終還是同侯爺更親近。”沈氏落寞地感慨著。
這話香芒不好回答,二姑娘確實(shí)更愿意同侯爺更親近一些,夫人會傷感也是難免的。有時候她覺得夫人挺可憐的,有時候又覺得二姑娘更可憐的一些。
好好的侯府現(xiàn)在是越發(fā)的沒有人氣,除了趙姨娘院子里一切照舊外,竟是沒有一處如意的地方。
“二姑娘心里還是有夫人的�!�
沈氏擠出一抹笑,“她是個好孩子,便是她不親近我,我也應(yīng)該知足了�!�
宣平侯眼神不經(jīng)意看過來,瞧出她的失落。妻子和二女兒始終不是很親近,他是知道的,其中原由不是他更是知道。
“你不在侯府的這段日子,你母親很是掛念你�!�
裴元惜看了過去,與沈氏含淚的目光相遇。
她想到自己的兒子,縱使她沒有養(yǎng)過重兒一日,從不曾參與過他的成長,他依然深愛著她這個母親。
為了與她相見,他穿過的不是一條街,也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完全不同的時空。在與他相認(rèn)的日子以來,她并沒有很好代入母親的角色,根本談不上對他有多少母子之情。
所謂母親,到底是怎么樣的存在呢?
在聽到她說留在軒庭院用飯時,沈氏立馬擦干眼淚,又哭又笑地去張羅。宣平侯自然留下來同她們母女一起,一家人難得吃了一次團(tuán)圓飯。
沈氏眼睛微紅著,面上卻是極其高興。一個勁地說她瘦了,讓她多吃一點(diǎn)。她發(fā)現(xiàn)桌上的這些菜,都是她住在軒庭院時愛吃的。
吃著吃著,她想重兒了。
她知道兒子必然更想她,他今夜一定會來。
當(dāng)那張帶著酒窩的俊秀少年出現(xiàn)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比想象中的更想他。他在看到她在等他時,既驚訝又歡喜。
“娘,娘,我好想你。”他孩子般依偎著她,像個撒嬌的孩童。他的聲音微顫,不仔細(xì)聽根本聽不出來。
因為他在害怕,他害怕自己改變了什么而害了母親。這些日子以來,他沒有一天不在翹首以盼,盼著爹將娘救回來。
他相信爹,也生爹的氣。
“我……我也想你。”裴元惜說著,不由自主摸著他的短發(fā)。瞧著像個炸毛獅子似的,不想他的發(fā)竟然如此柔軟。
“真的嗎?娘你不怪我,不怪我沒有和爹一起去救你?我想去的,是爹不讓。娘,你千萬不要生我的氣,都是爹拼命攔著我。我是個聽話的孩子,我不能不聽他的話�!蔽脑捈认窠忉層窒窀鏍�。
裴元惜在想,他到底像誰?
公冶楚那樣的男人,怎么會養(yǎng)出這樣性格的孩子?倒不是說重兒不好,而是他情感外向且極其豐沛,實(shí)在不像是那個冷面煞神一手教出來的孩子。
她突然想到那男人不明不白的那句話,什么叫他們父子感情更親近?重兒又有什么事情瞞著自己沒說?
“所以你更聽你爹的話,對嗎?”她問。
商行依偎著親娘的身體一僵,頓時有種不妙的感覺,“不,我更喜歡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