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時間,地點。”
胡芫約他們見面。
第二二八章
命運。
夜晚的公園里,昏暗的燈光在搖曳綠植的掩映下越發(fā)隱約,來來往往的人群,臉上似被罩了一層朦朧的霧,看不真切面容。
紀詢與胡芫約的地點,就在這個公園的水岸邊。
夜晚的公園,本就是個遠離監(jiān)控的歇憩地;公園的水岸,更最大限度的遠離了不經(jīng)意路過的人流。
約定的時間是晚上九點。
八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兩人已經(jīng)拿了夜釣的漁具,等在岸邊。
不過十分鐘的時間,遠處走來一個身穿寬大運動服,頭戴棒球帽的人。
這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身影走得近了,在紀詢和霍染因旁邊坐下,擺弄著自己帶來的漁具的時候,兩人才從隱約但熟悉的香氣里辨認出胡芫來。
白麝香。
乍聞起來是溫暖干凈、舒適內(nèi)斂的乳香,但聞得久了,會發(fā)現(xiàn),柔和的乳香中,間或轉(zhuǎn)過一絲一縷的甘苦藥香,藥香讓乳香出眾,乳香讓藥香柔和。
一款保留了“法醫(yī)”職業(yè)專業(yè)性、又沖淡了法醫(yī)職業(yè)冷酷性的香氣。
一款并不適合胡芫的香水。
紀詢想。
仔細分析就能發(fā)現(xiàn),胡芫的性格與她噴灑的香水南轅北轍,她特意選擇這款香水,也許只是想用這種溫暖的香調(diào),掩蓋內(nèi)心的陰森鬼蜮。
“多少有點出乎意料�!�
風(fēng)送來胡芫的聲音。
“噗通”一聲,夜光標投入水面,胡芫已經(jīng)做好準備,開始垂釣,也正式開始同他們的對話。
“我知道騙不了你多久,沒想到第二次你就發(fā)現(xiàn)了�!焙�,“你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在琴市見到我的時候?”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紀詢說。
“真話�!泵遍艿紫�,胡芫瞥了紀詢一眼,“我并沒有在和你撒嬌賣萌�!�
“這么說來,今天晚上是個開誠布公的交談見面會?”紀詢確認。
“否則我沒有必要出來�!焙究隙�。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紀詢揭秘,“在我拿到MP4,和譚鳴九回到警局,見到你和霍染因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
胡芫沉默片刻。
“為什么?那時候我應(yīng)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你也應(yīng)該沒有得到什么線索�!�
“一種直覺�!奔o詢漫不經(jīng)心,“你出現(xiàn)得太巧了。就像是罪犯成功犯罪后帶著好奇與得意回現(xiàn)場看看情況那樣�!�
“哼……”胡芫,“不愧是你�!�
“這正是我今天要問的第一個問題,”紀詢說,“為什么挑上我?”
“你有才能,紀詢�!�
“有才能的不止是我。我旁邊坐著的霍隊長,又有才能,又有身份�!奔o詢說,“你挑選他比挑選我合理得多�!�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挑選霍隊?”
夜晚里,胡芫的聲音像一道輕煙,于看不真切中,纏上人的耳膜。
“什么意思?”霍染因終于出聲。
“霍隊長,就算我不找你,你也會找到那條路……那條我也在找的路。我們的終點是一致的,我們是同路人,匯聚時間早晚而已�!焙镜f。
“說得清楚一點�!被羧疽虻穆曇衾镫[含警告,“不要打啞謎。”
“定波號。”胡芫說出三個字。
紀詢和霍染因精神一振。
那艘沉沒于海難,讓老胡換了身份,登記在霍染因爺爺,霍善淵名下的遠洋船只。
“你們聽見那個故事了吧?”胡芫又說,“爺爺告訴藍蘭的故事。”
胡芫的聲音在夜里幽幽的,紀詢和霍染因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藍蘭自殺未遂后,在醫(yī)院里告訴他們的以媽祖娘娘為藍本的改頭換面的鬼故事。
“天青青,地荒荒,孤船獨路凄慌慌……”
寂靜的夜晚突然響起泠泠的女音,那是面對著黑淵一般的河水的胡芫在輕吟。
公園里的河道又長又寬,遠處隱綽有艘船的影子,船只正向他們開來,船前約有浮動,是河水,是霧氣,還是變成了拉船的豬與羊的尸體?
紀詢輕輕打了個寒噤。
“你說起這個,想告訴我們,”霍染因說,“這個恐怖故事里藏著兇殺案?”
這個推論幾乎不需要推理——這個唯物主義的世界里,警察面對鬼故事,大約只能有這一種想法了吧。事實上聽見這個故事的第一時間,他們就想到了這種可能性。
但胡芫的回答出人意料。
“我不知道。爺爺從來沒有就那個故事細說什么,故事仿佛只是故事。不過……”
重要的東西,霍染因和紀詢不知道的東西,藏在胡芫的不過之后。
“我見過他們。”
“‘他們’?”紀詢低語。
“船上的其他人。”胡芫似乎在笑,“爺爺當然不是海難中唯一生還的人。還有其他人,他們的名字,也和過去不一樣了�!�
兩人立刻意識到了,這句看似簡單的話里,透露出了個極不尋常的消息。
那些從定波號上下來的人,統(tǒng)統(tǒng)更名換姓。
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
“你看見了幾個人?”紀詢問。
夜里,胡芫第一次朝兩人轉(zhuǎn)過臉來,她遞過一眼,那是贊賞的眼神,仿佛在說今夜自己沒有白來。
“五個人,我只看見了五個人。”
紀詢記起自己看過的報紙上定波號遇海難訃告。訃告上清楚寫明,定波號上船員共二十二人。
胡芫看見了五個人……再算上胡芫的爺爺,一共六個人。
六個人,二十二個人。
剩下的十六人呢?是胡芫沒能發(fā)現(xiàn),還是他們已經(jīng)消失?
“這就是我所說的,霍隊早晚會發(fā)現(xiàn),他得弄明白這一切,這一以定波號為源頭,綿延四十年下來的疑問,需要他來解決。因為那艘船,是霍家的船,因為我爺爺喜歡的女人,那個放之于船上的藍寶石……對了,不止是他,還有你,紀詢�!�
“我?”
紀詢喃喃著。他的注意力其實并沒有第一時間集中在胡芫的話上。
他想著胡芫再度提示的,老胡船上的藍寶石——那到底是誰?
是霍染因的奶奶,是霍染因的媽媽,還是……還是那被埋在霍家墓園的無名墓碑下的霍棲螢?
而后,他的注意力才漸漸收斂,注意到胡芫話中的指向。
“我?我和這件事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和這件事唯一的關(guān)系,就是他的妹妹……
“紀詢,你的老家在哪里?”胡芫突兀地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
“我是寧市人�!奔o詢說。
他出生時就在寧市,他的父母——想到這里,紀詢突兀地停下。母親是寧市本土人,但是父親,父親和爺爺奶奶并不親近,在他有限的兩三次的見面里,爺爺是個瘦巴巴的老人,是餓瘦的,他很會吃,卻不怎么愛吃東西,還有,他有……福省口音。
紀詢豁然看向胡芫。
胡芫的臉是周圍深深淺淺的黑里唯一的一點白,白得如張面具,漂浮在空中。
“命運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胡芫輕聲說。
“……你還知道什么?”許久,霍染因問。
“沒有了�!焙具z憾搖頭,“你們調(diào)查過我爺爺,知道他是個狡猾而謹慎的人。我知道的并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多,不過正是如此,我才更想要知道這一切的真面目。”
“為什么?”紀詢問。
胡芫從這一簡單的問題里聽出了更深層次的含義。
她微微一笑。
“你們覺得我是為了正義,為了真相嗎?不,我只是對這個貫穿我整個童年的疑惑感到好奇——好奇,才是人類最大的動力�!�
*
一如霍染因和紀詢先行來到,離去的時候,也是兩人先行離開。
胡芫依然留在位置上,繼續(xù)釣魚。
流水的嘩啦聲,風(fēng)吹過葉片的簌簌響,吹得她回到了琴市的那座山。
小小的她,跟在爺爺?shù)纳砗�,跟著爺爺上了山,那天運氣真好,山上沒有人,她爬了許久,只看見爺爺還挺拔硬朗的背脊,在山彎里時隱時現(xiàn)。
她跟著,跟著。
從白天跟到黑夜。
還記得那時候楓葉鋪了一山,被風(fēng)一卷,火焰從足底升起,燃燒在山巒之上。后來她看見了那一幕……她看見爺爺在看著那罪惡的一幕,拖板車的人將尸體投入水泥塑像之中。
拖板車的人走了,可接著又來了一個矮個子,他更換了水泥塑像旁邊的牌子。
再然后,矮個子走了,爺爺也走了,她也準備走。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矮小的黑影。
更換佛像牌子的矮個子,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夜風(fēng)有點冷。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涉及前文線索:
1、紀詢第一次見到胡芫-第七章
2、藍蘭的鬼故事-第一八四章
3、定波號-第一九零章
4、佛像藏尸故事-第一五一章
第二二九章
銀鏡。
兩人從公園回到了家里,開門的同時,隨之亮起的燈光流水一樣拂過皮膚,洗去胡芫帶來的,有些揮之不去的陰霾。
霍染因在沙發(fā)上坐下。
他閉目一會,感覺臉上微微一涼,睜開眼睛,看見面前一杯加了不少冰塊的伏特加。
“謝謝。”
“不用。”紀詢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看你一臉想喝點酒緩解下壓力的樣子。正好,我也挺想的�!�
他舉杯,和霍染因輕輕一碰。
幾聲嘩啦,冰塊在淡金的酒液中如同透明的魚,無頭無腦地碰撞撕咬。
霍染因笑了笑,抿了兩口酒,感覺冰涼的液體順著舌尖一路滑過食管,沒等落到胃袋,已蒸騰成一股烈烈熱氣,直沖腦海。
帶著這絲暈眩,霍染因問:“什么時候走?”
“嗯……你前面是不是省略了很多該說而沒有說的話?”紀詢已經(jīng)繞過霍染因,舒舒服服癱在沙發(fā)的另一邊,雙手捧著酒杯,像小鳥啄水一樣,一啄一啄喝著酒。
霍染因看著有趣,縱容補全對他們而言沒什么意義的廢話:“胡芫說的事情,不能不在意,但也不至于當作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線索直接上報。這種情況下,我手頭上還有工作,不可能請假離開,只能你單獨行動,去福省查查情況了——什么時候走?”
“睡起來吧�!�
也就是明天。霍染因想。他靜靜聽著紀詢說話。
“明天我先去看看爺爺�!奔o詢沉聲說,“我之前沒有和你提過,因為我本身也根本沒有做什么聯(lián)想……爺爺是福省人,但一直拿著香江戶籍�!�
“香江戶籍�!被羧疽虻驼Z,“和老胡一樣�!�
對,和老胡一樣。
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過爺爺,從三年前開始,就有些糊涂了。”紀詢閉上眼,酒杯在他手中晃動著,不像是他搖轉(zhuǎn)酒杯,更像是酒杯想自他手中掙扎脫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線索……”
冰凌凌的光撲在紀詢臉上,紀詢倒在霍染因肩上。
一道帶著酒薰的吻,落在他的眉睫。
霍染因閉上眼。
輕輕的咔嚓一聲,被紀詢拿在手里的酒杯落在茶幾上,接著他被禁錮,更多的吻綿密如同張開的網(wǎng),籠罩下來,一點一點,全在他的眼睫上。
隔著層薄薄的皮肉,什么都能感覺到。
紀詢的呼吸,紀詢的溫度,紀詢的渴望,還有紀詢的戰(zhàn)栗與恐懼。
越近真相,越加恐懼。
那是種來自身邊的熟悉的陌生的戰(zhàn)栗,一種顛覆過往多年認知的恐懼。
有時候霍染因覺得自己和紀詢,像是荒野里意外遇見的兩個人,蟲鳴蛇咝,天黑霜冷,明知對方身體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也假裝無知,在饑寒里停于同一道篝火前,盡己所能地為篝火添加燃料。
但篝火不愿意永遠燃燒下去。
所以在還溫熱的時候……
霍染因反手擁抱紀詢,他變得主動,變得急迫。
浮動的酒意里又多了血的味道。
冷慣了的人,像野獸一樣,咬開皮肉,吮吸鮮血,也要取暖。
*
天色還昏冥的時候,紀詢已經(jīng)起了床,霍染因睡在他身旁,趴著,被子虛擁在腰腹處,露出依然留有大面積疤痕的背脊。
如同烙印上野獸花紋的背脊。
紀詢拉高被子,將傷痕掩去。
他無聲走下床,稍微收拾下散落在客廳的杯子和酒液,再從臥室拿了幾套衣服,裝進包里,離開房子。接下去的第一站,是爺爺奶奶的住處。他已經(jīng)很久沒過去了,久到不記得上一次去是什么時候,久到兩老的面容,都在記憶中模糊。
這種遮了一層霧般的模糊,在紀詢到了爺爺奶奶家,切實見到兩人之后,終于消散。
老式的小區(qū)里,就算時間還早,也有了活動的人流。
爺爺奶奶住在一樓,有個小小的院子,紀詢到的時候,正看見爺爺坐在院子的搖椅里曬太陽。
爺爺和記憶中的相似,很瘦,瘦到了皮附著層骨頭的地步,和紀語留給他的最后記憶一樣。
爺爺又和記憶里不太相同,他的記憶里,每次和父母妹妹來到爺爺奶奶這里時,爺爺總會抓給他和妹妹一把零食,有巧克力,餅干,糖果等等甜的東西,總是甜的東西。
那些咸的肉制品零食,從來沒有在爺爺?shù)奈葑永镆姷竭^,就像是眾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從來不見爺爺去夾肉菜吃。
但爺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在家居士,為什么不愿意吃肉?那時候他們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還不錯,他想把自己吃過的好東西給爺爺吃……也或許只是小孩子的調(diào)皮罷了……總之他買了路邊的肉餅,騙爺爺是糖餅,讓爺爺吃了。
爺爺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