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人呢?”霍染因下意識回。
“人……”
*
漆黑的天空上,一輪月亮細而彎,像柄高高懸掛的彎刀。彎刀的刀光,劈過天空,劈過遠海,也劈過寺廟朱漆剝落的廊柱。
霜冷的光,照亮媽祖娘娘的臉。
娘娘的華服陳舊了,娘娘的妝面脫落了,但娘娘慈悲的笑容依然掛在嘴角。
娘娘的珍珠履下,供奉臺上,放著布滿灰塵的供奉盤,其中一只供奉盤里,放著一支手機,手機旁邊,是另一支來回播放孟負山聲音的錄音器。
孟負山虛晃一槍,早早跑了!
*
紀詢掛了電話。
他開始收拾,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拿個手機,拿個身份證,就可以出門了。
他打開冰柜,從里頭取出一瓶伏特加,擰開瓶蓋,倒入混了冰塊的杯子里,一杯給自己,一杯給霍染因。爾后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和霍染因的輕輕碰撞。
“啪�!�
金色的浪撲上雪峰。
他昂頭,一口喝干。再給自己披件外套,走出門去。
*
現(xiàn)場情況傳回霍染因耳中。
電光石火,霍染因問:“孟負山是怎么發(fā)現(xiàn)端倪的,現(xiàn)場警方能查出孟負山逃跑的路線嗎?”
“警方還在調(diào)查。”鐘小謹說,“正在查附近監(jiān)控。但孟負山選擇的地方好,那塊地方監(jiān)控不足,孟負山有很豐富的反偵察經(jīng)驗,這次很可能要被他走脫�!�
這種情況,霍染因前往當?shù)匾矝]有任何用處,他命令司機:“馬上回酒店�!�
紀詢也在酒店,也聽見了現(xiàn)場的聲音,對方是否會猜到自己做的這些——不對,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
車子風馳電掣,等到霍染因回到酒店,距離他離開酒店正好是半個小時。
他來到紀詢的房門前,舉手敲敲門。
但門內(nèi)靜悄悄的。
“紀詢?”他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音。
紀詢在生氣?
霍染因垂眸兩秒鐘,用手機給紀詢打了電話。但電話沒有撥通,紀詢關(guān)機了。
這一意外讓霍染因的心重重一沉,他驀地抬腿,踹開酒店房門。
門打開,里頭的一切都和他出去之前相似。
角落的線索黑板,桌面的電腦,搭在椅背的衣服,掀開的被子。
唯獨少了一個人。
少了紀詢!
又多了一樣東西。
多了樣放在電腦旁邊,冒著絲絲冷氣的伏特加。
霍染因的心綴上了重物,重得跟秤砣一樣,身體順勢也破了個通往深淵的口子,讓心一路無邊無際地往下掉。
他邁步伏特加面前。
這杯突兀出現(xiàn)在電腦旁邊的酒杯……
霍染因的手指落在電腦鍵盤上。
他的指尖有輕微的顫抖。
酒液并未入口,他的思緒已經(jīng)在大腦中沸騰,如同飲入了過量的酒精,使得每顆細胞都瀕臨爆炸死亡的邊緣。
他反反復復地回想著這一天他和紀詢接觸的總總細節(jié)——
紀詢詢問他手機充電線。
紀詢抬手碰他的耳際。
紀詢早知道他是為孟負山而來的!紀詢是在什么時候知道的,見到他的第一瞬間嗎?
他的手指落到鍵盤上。
屏幕呼亮。
電腦打開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他極其熟悉的畫面——鵑山背后村落的垃圾站。
霍染因的拳頭重重落在桌面上,繼而一揮,放在電腦旁邊的酒杯飛起來,酒液和冰塊在空中劃出一道金燦燦的曲線,再嘩然砸碎于地面。
霍染因怒極反笑,他終于知道紀詢是什么時候知道他的目的的!
早在他來之前,早在他剛?cè)ダ镜臅r候!
他見了人才開始安監(jiān)控,紀詢還沒見到人,剛拿了孟負山的信,就未雨綢繆在垃圾站那邊安了監(jiān)控,等著網(wǎng)他這條傻魚!
紀詢是故意的。
他在接到孟負山電話的那一刻,就在籌備著幫孟負山逃跑!他分明籌劃了一切,卻使自己站在不敗之地,讓監(jiān)聽他電話的警方橫聽豎聽,也抓不到他的毛病。
什么都算好了。
孟負山跑了。
紀詢現(xiàn)在,又在哪里?
霍染因停頓數(shù)秒,驀然沖出酒店。
*
匆匆上樓的身影,又匆匆下樓了。
酒店的茶室里,紀詢通過鏡面看見霍染因疾步離去的身影。
他不緊不慢地喝光面前的茶水,又等了一會,等到新的手機上代表著霍染因的GPS信號開始往當?shù)馗哞F站移動的時候,才站起來,來到酒店門口,打個的士。
“去機場�!�
前后半個小時的時間,霍染因判斷他來不及趕去機場等待值機,所以前往能隨時到達隨時離開的高鐵,準備追上他。
他沒在明面上做任何違法公民法律法規(guī)的事情,這意味著警方不能直接抓捕他。
要逃過警方,很難;要騙過霍染因,不難。
他不用判斷霍染因的判斷。
只要根據(jù)他預(yù)先打開的霍染因手機的定位系統(tǒng)監(jiān)控霍染因的行動就可以了。
監(jiān)控總是雙向的。
*
“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
We
are
now
ready
for
check-”
預(yù)告登機的廣播響起來了。
紀詢通過值機口,夾雜在登機的人群中,慢吞吞向飛機上走。
這趟航班乘客不多,他雖然很后面買了票,依然選到了靠舷窗的位置。
只是白天里,這個位置還能多看看云下的阡陌大地,看看云上的碧藍天空,晚上的話,本該有的風景,便全被如潮水的暗夜吞沒了。
他無所事事地坐了一會,聽見飛機廣播讓大家系好安全帶馬上要起飛,感覺著飛機開始慢慢滑行,忽然又聽見機艙內(nèi)響起騷動。
艙內(nèi)的人,似乎都看向舷窗之外。
他若有所感,先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GPS定位,代表霍染因的信號點,果然已經(jīng)到了他的左近位置。
他轉(zhuǎn)頭,看向舷窗之外,機場燈火通明的巨大落地玻璃內(nèi),一道人影撲上玻璃,遠遠的,人面模糊了,紀詢的肉眼只看見那身黑夾克,以及黑夾克胸口鮮紅的一點。
他白日別上去的玫瑰花。
那道身影抬起手,拳頭重重垂落在玻璃。
他看見周圍有穿著機場制服的人走過來,霍染因的動作引發(fā)了安保的關(guān)注。
他打開手機,調(diào)整到相機模式,將鏡頭對準霍染因,放大。
霍染因的臉在他的手機中終于能見了。
他看見對方張開嘴,在喊他的名字。
也跟著看過去,看見一道身影,闖過已經(jīng)關(guān)閉的值機口。
紀詢——紀詢——
霍染因。紀詢在心中默念,也在唇間輕喃,“霍染因�!�
他看見對方的手,滑過腰側(cè)又抬起來,沒有槍。
外出公干沒有被批準自然不能帶槍。
否則指向他的憤怒槍口,此刻已經(jīng)噴出火焰。
砰——
那一聲無形槍響,重重響在他的腦海。
他微微一笑,將掌心貼合在舷窗上,遙遙地,覆著霍染因的臉,隔空撫摸。
飛機滑行得越來越快,他望向霍染因的視線,從正視到偏斜再到只能從指頭的縫里看見夜色里艷紅的玫瑰花瓣。
它在霍染因的憤怒中從口袋滑落又被行人一腳踩碎。
濺出的花沫如同飛濺的血點。
血點也消失了,只剩自己空覆在舷窗上的手。
飛機沖天而起,將所有拋在身后。
第二四六章
輪機長日記。
一間狹小的屋子里,大燈關(guān)了。只有一盞桌燈,照亮方寸桌面,上面橫著幾道裂紋,存著燈光也透不進的黑暗裂隙。
一道黑影沉沉壓了過來。
那是個人,拿鑰匙打開桌子帶鎖的抽屜,從中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
黑影翻開本子,露出夾在本子里的泛黃陳舊紙張。這本子似乎夾了不少這樣的東西,因而顯得異常厚重。黑影拿起紙張,抖落開來,紙張的正面,寫有“輪機日志”。
輪機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3月31日
主機
發(fā)電原動機
配電板
……
值班人員
值班人:楊杰接班人:趙大生
事件:和船長發(fā)生沖突
黑影將這40年前的航行記錄翻了面,日志的背面,居然黏了好幾分手寫日記,日記的紙張同樣泛黃,看寫在上邊的時間,同樣是1976年。
燈光無聲讀出日記內(nèi)容。
1976年3月23日
……又到了無聊的航行時間,起床,檢查設(shè)備,看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天空與海洋,在消磨中像撕掉一片輕飄飄的日歷紙一樣,撕掉自己寶貴生命的一日。這樣豪奢的浪費和窮極的無聊還要持續(xù)一年,人生就這樣消磨到老。以致回首往昔,生命毫無意義,不敢深思。
而寫下這行字的我,并不知道僅在十分鐘之后,我就將得到此行的最大驚喜。
我在例行檢查船只動力設(shè)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藏在箱子里的霍小姐,霍老板的女兒,霍棲螢。
那瞬間的沖擊,對我不吝窮困潦倒的乞丐挖到一箱金子,沙漠徒步的旅人看見一泓清泉。這種直抵靈魂的激動,既來自于這仿若情節(jié)的意外見面,也來自于霍小姐的美貌。
我還震驚之際,霍小姐已經(jīng)認出了我,并沖我哭訴,哭訴父母的嚴厲,家中的壓抑,哭訴自己還未見識世界便要被埋入墳?zāi)沟谋А?br />
我當然知道,我們這些有幸上過霍老板家門的人,都知道霍老板對女兒的關(guān)切嚴厲,但過去我一直以為這是難以避免的,‘美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覬覦美的人’,這種話,只是遠離漩渦的旁觀者不疼不癢的信口開河,身處漩渦之中,霍老板想要保護家庭和女兒,于是用世俗的辦法對女兒多加管束,并無太多值得詬病之處,譬如身懷巨富的人,難免懷疑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每個人,都是強盜竊賊。
但以世俗而言,絕大多數(shù)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平庸和無聊!
當霍小姐親自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同我搭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無法用理智去判斷這件事情,也無法用世俗里正確但平庸的做法(既將霍小姐的存在告訴船長,讓船長調(diào)頭回航,我們剛剛出發(fā)兩天,此時調(diào)頭,不會影響什么)去解決這件事情。
我將霍小姐藏在原處。
非雖本意,但我知道,在今日,我成了竊賊。
竊取霍老板密藏匣中的藍眼淚。
1976年3月26日
僅僅第三天而已,大家都知道霍小姐的存在了,也不能說大家,具體知道的,是廚房里的大廚褚興發(fā)。讓褚興發(fā)發(fā)現(xiàn),是我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粜〗悴皇菍櫸铮荒苊刻於加晌曳中┦澄飳⑺B(yǎng)活,而且我每每去廚房弄小灶,也引起了褚興發(fā)的側(cè)目,由此想來,讓褚興發(fā)發(fā)現(xiàn)真相,對我和霍小姐都有利,至少他有幾手藏著掖著,只在心情好時做出的珍饈美味,是真不錯。
褚興發(fā)知道了,給他打下手的林小刀跟著知道,林小刀和水手們玩得好,住一屋,水手們也就都知道了,秘密就這樣牽藤掛蔓,傳播開來。
不過秘密雖在水手中傳來了,管理層卻一無所知,也不奇怪,上邊的人,時常懶于將眼睛朝下看看,這一前提是大家都能低調(diào)一些。
事與愿違了。
褚興發(fā)從早到晚用珍貴食材做好吃的東西,水手們鬧著要送霍小姐新的衣服,船上當然沒有漂亮的布料,他們便將注意打到刺繡窗簾上頭去。
我心中隱隱不安,可也無能阻止。
他們的行為不是為我,是為了藍眼淚,想要阻止他們,除非藍眼淚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