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雪煙為難,求助的目光投向云池。
正當云池思索著如何回答時,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屏風后轉過來,時序和時歸的聲音同時響起。
“阿歸抱歉,是我來遲了……”
“阿爹!”
時歸那雙黯淡了許久的眸子瞬間亮了起來,她麻利地站起身,不等雪煙替她穿好鞋子,直接從小榻跳到地上,身邊連著兩三道驚呼。
時歸卻顧不上這些,悶頭沖向時序。
本以為這次又是要狠狠撞一下子,不成想時序主動張開雙臂,彎下腰來,將她接了個滿懷,又直接將她舉高到胸口。
時歸摟住他的脖子,眉眼彎彎,又脆生生喊了一聲:“阿爹!”
話音才落,就見時序笑得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了,若不是他雙手抱著時歸,怕早就手足無措。
他嘴唇顫了顫,強壓下鼻頭的酸澀,大聲應道:“哎!爹的乖閨女!”
從見面到現(xiàn)在,時歸叫了他好多遍,可真正得到答應了,只有這一回。
時序正琢磨著說些什么,一低頭,卻見時歸眼眶紅了一圈。
時歸抽了抽鼻子,淚水當即落了下來。
時序一下子就慌了:“閨、閨女?怎么了,是誰叫咱們阿歸不高興了?阿歸別哭,你說出來,阿爹去幫你教訓他!”說著,他作勢就要出去尋找罪魁禍首。
哪知時歸低下頭來,在他肩上蹭了蹭眼睛,悶聲道:“才沒有別人,是阿爹叫我不高興了,阿爹說好要來看我,我等了好久都沒見到阿爹……”
“哎——”時序面上訕訕,辯解不得,只能虛心道歉,“是我錯了,是阿爹不好,凈叫咱們阿歸傷心,不然、不然……阿歸你打我吧�!�
他側過臉來,抓著時歸的小手就要往自己臉上拍。
他的這番舉動將時歸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手掌攥成一團,奮力往后躲著,好險沒有真打到他。
時序憋著臉,說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阿爹別——我不怪阿爹了,不能打阿爹!不能!”
“好好好,不打不打�!睍r序見她情緒緊繃,也不敢勉強,只能順著她道,“全聽阿歸的,阿歸說什么就是什么�!�
“今日全是我不對,往后我一定遵守承諾,若再叫阿歸傷心,那就罰我一整天不被你搭理好嗎?”
時歸想了想,定定點了兩下頭,而后又誠實道:“那好吧……不過我可能先忍不住跟阿爹講話了。”
“……”時序表情變了又變,終是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廂父女兩個一派其樂融融,侯在旁邊的雪煙和云池已經(jīng)神思混沌,區(qū)區(qū)震驚,豈能表達她們此刻的心情?
而時序將時歸抱回小榻上,又拿了旁邊的坎肩,本想給她穿好,奈何時歸膩在親爹身上半天不肯下去,最后只能虛虛搭上去。
時歸將頭靠在時序肩膀上,終于后知后覺:“阿爹身上臭臭的……”
“臭?”時序先是疑惑,低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女兒嘴里說的臭味,正是他早已習慣的血腥氣。
他這一上午都跟楊元興待在一起,再是小心,身上也難免濺上三兩滴血跡,且在那全是血氣的柴房待久了,身上又味道也是難免。
他光是急著來看女兒,竟忘了換身干凈衣裳。
懊惱再一次浮現(xiàn)在他臉上,時序補救:“那我先去換身衣裳,等把身上洗干凈了再來好嗎?”
他這邊才說完,時歸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不好不好,阿爹不要走!我不嫌阿爹臭了,阿爹身上香香,一點都不臭!”像是驗證她的話,她又將頭抵在時序胸口,重重吸了一口。
時歸抬起頭,眼中全是真誠。
時序心頭熨帖一片,大掌撫了撫她的發(fā)頂,半晌說不出話來。
第11章
原定于今日的公務因時歸的到來一律延后,午后時一和時二帶著整理好的宗卷過來,時序卻是看也沒看一眼。
此時時歸的身份已在府上傳遍,凡是進到府里的,從一進門口就要被叮囑一遍,等要進西廂的小閣樓了,還要被拽去旁邊再叮囑一回。
旁的也不用多說,只要講一句:“大人親口說的,那是他女兒�!�
別管親的干的,反正是掌印陪了整夜、至今沒分開的女兒。
時一和時二也算最先見到時歸的,無疑也是受到?jīng)_擊最大的。
府上不明所以的下人們或許還會猜測這是掌印新認下的干閨女,但他們兩個作為最先跟著時序的,也曾有幸知曉過掌印的過去,稍一思索,不說能明白個徹徹底底,也是能猜得大差不差了。
想明白這些后,時一的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他在小閣樓門口磨蹭半天,方在時二的催促下進去,才進內里就瞧見被抱在懷里的時歸,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時歸只是好奇,這才多看了一眼。
然這落在時一眼中,簡直就是無聲的問罪,叫他一下子止住腳步。
時序聽見聲響望來,目光頓了頓,視線落在時一腰間的佩劍上,他稍稍斂目,淡淡問了一聲:“你那風簫用著可還順手?”
風簫和雨簌,就是時一和時二的佩劍。
兩把劍乃是前朝名匠所出,輾轉流落到時序手中,因他不擅武藝,留著也是浪費,便尋了個由頭,被他賞了出去。
伴著他不冷不熱的尾音,時一咚一聲跪伏下去,第一時間摘了佩劍,額頭抵在地上,半天不敢吱聲。
他一想到之前在府外威脅時歸的一幕,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巴掌。
看你有眼無珠!拔到老虎須了吧!
幾人的交合只發(fā)生在瞬息,時歸默默看著,唯見時一一言不合就下跪時圓了眼睛,忍不住去打量時序的神色。
她自以為動作很是隱蔽,未曾想她剛轉頭,就對上時序含笑的眸子。
“!”時歸一驚,扶在對方肩頭的小手一緊,“阿、阿爹……”
“怎么?”時序問道,“還記得他們兩個嗎?先前他們對你無禮,實是不該,既然他們兩人過來了,那就好好給阿歸賠個禮、道個歉,之后你再說如何懲罰他們,只要能叫阿歸高興,便全聽你的�!�
在他說話時,從進來就沉默的時二也跪了下去,與時一僅一拳之隔。
兩個難兄難弟,全垂著腦袋,遠遠看來渾身散發(fā)著頹喪氣。
時歸聽完,輕輕“啊”了一聲,目光在他們兩人和時序之間來回變換,好久才想明白其中的含義。
但是——
“可是,我覺得他們也沒有錯呀……我是來找阿爹的,所以不會傷害您,可若是有壞人過來,他們若沒能早早趕走,傷了阿爹怎么辦?”
時歸一本正經(jīng)道:“所以他們趕我走是應該的,阿爹應該夸他們盡職盡責,叫他們繼續(xù)努力才對,不能懲罰的�!�
“我沒有不高興,先前發(fā)生的我已經(jīng)全忘掉啦!”
她彎了彎眼睛,反手抱住時序的胳膊,低頭在上面親昵地蹭了蹭,搖頭晃腦的,瞧著確沒有不悅情緒。
屋里一時安靜。
片刻,時序反手摟住她,插空瞥了時一兩人一眼:“還不起來?”
兩人已做好被訓斥的準備,便是最后將兩把佩劍還回去也不敢有絲毫怨言,卻不想就跪了這么一會兒,就結束了?
掌印發(fā)話,他們自不敢耽擱,趕忙站起來,不忘將地上散落的長劍帶上。
時一抬起頭來,仍是不敢置信。
而榻上的父女倆已重新說上話,看時序那微笑著聆聽的樣子,短時間內是不準備搭理他們了。
要說司禮監(jiān)掌印脾氣不好是真,待底下人卻是有一說一,有什么不喜之處當場也就罰了,后頭該怎樣就怎樣,從來沒有什么當面和氣背后使小鞋的。
正好時一時二在,時序便順嘴說了一聲:“他們兩個與我也算有些關系,是我前幾年認下的干兒子,跟了我的姓,排行一二,除他們兩人外,還有另外四人,正在外面辦差,等回來了我再叫他們來認人�!�
時歸認真聽著,想到曾在書里看過的內容,也將他們與書中描述對應上。
想到那本書,她又是心神一恍。
經(jīng)過昨晚的大夢,許多東西她也有了自己的判斷。
時歸已經(jīng)不想再追究她到底是誰,前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再沒有比過好當下更重要的了。
上一世的她父母早亡,空有無數(shù)遺產(chǎn),卻自幼親緣淺薄,加之她身子不好,一直住在國外莊園里,除了管家和女仆,很少見到外人。
就這么長到十幾歲,她每天的生活又單一又無趣,每日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風車底下發(fā)呆,到后面連家庭教師都不愿見了。
有時她也會羨慕其他圓滿幸福的家庭,甚至荒唐地雇人來扮演爸爸媽媽,但多次實踐結果告訴她,真與假總歸是不一樣的。
既然之前過得也沒那么好,焉知穿來書中是好是壞。
如今的她雖沒了最愛的娘親,可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爹,還有待她不知如何,但對阿爹忠心耿耿的兄長。
時歸歪著腦袋,咬唇思索著,等時序問詢時,方遲疑道:“既是阿爹的干兒子,那我是不是該稱兄長?應該是……”
“大兄?二兄?”
過往種種如煙散,往后她只是時歸,是司禮監(jiān)掌印的女兒。
第12章
曾幾何時,時一最討厭小孩子,無論男女,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招貓逗狗,總之都不是什么好相與的。
也虧得他太監(jiān)出身,這輩子都不會有這種煩惱。
以至于當他被時歸軟乎乎地喚了兄長后,竟半天不知作何反應,腦中一片空白,愣愣地看著前面,冷硬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幾分無措。
時二比他好上那么一點,但也僅限于一點點。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頸,無聲張了張嘴,迎上時歸略顯迷茫的眼神,懸在半空的雙手一頓,也是不知如何繼續(xù)下去了。
時序解釋的聲音適時響起:“時二早些年傷了嗓子,無法發(fā)聲,只能用手語交流,阿歸若是瞧不明白,就叫時一講給你聽。”
時歸早有猜測,只一時不敢置信罷了。
她這會兒不說話,旁人也只是靜靜等著。
時序的掌心不時在她發(fā)梢擦過,一張平靜的面龐下,想的卻是該到哪里尋摸些好東西,給他的寶貝女兒補身子,瞧這枯黃干燥的發(fā)尾,哪里是一個五歲的小姑娘會有的。
他心中嘆息:養(yǎng)女兒之路還是任重而道遠啊。
正想著,卻見伏在他膝頭的時歸有了動作。
時歸扒著時序的胳膊爬下去,剛想赤腳跳下,忽然想起阿爹不久前的囑托,鼓了鼓嘴巴,轉趴在榻上去夠地上的鞋襪。
正當她伸長胳膊半天摸不到矮靴之際,她的視線中驀然多了其他人的手,歪頭一看,果然是雪煙過來幫忙了。
雪煙笑說道:“奴婢幫小主子來穿�!�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時歸其實是有點不好意思的。
但不等她拒絕,時序就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歸別著急�!彼雮身子都靠在榻上的茶桌上,難得露出一點放松的姿態(tài)。
他雖沒有明言,但顯然也是習慣了被人伺候的。
時歸抿了抿唇,不好再說不,只好輕輕道:“那就麻煩雪煙姐姐了�!�
好不容易穿好鞋襪,再沒有什么能阻攔時歸的了,她輕快地跳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向時一兩人,左右看了看,終向時二伸出手。
“二兄,抱——”
時二長得實在高大,時歸要用力往后仰著頭,才能勉強看清他的模樣,她暗中打量一番,總覺得自己只有二兄三分之一高。
這個認知叫她沮喪一瞬,但很快又高興起來。
沒關系!
雖然她長得矮,但二兄長得高呀!
她與二兄都是阿爹的孩子,那就是一家人,四舍五入,她也就一樣高啦!
時歸想到阿爹那同樣挺拔的身高,對長大后的自己也格外有信心,反正她與二兄還差著好多好多歲,就不要糾結當下、自尋煩惱了。
她勸起自己格外有一套,再看高高壯壯的時二時,眼中只余驚嘆。
她見時二久久沒有動作,只好再往前一步:“二兄?”
旁邊的時一猛一個激靈,顧不得觀察掌印臉色,忙上前一步,率先把時歸抱起來,又扯了一個勉強的笑:“我、我……時二反應慢,我來抱你也是一樣,小、小妹�!�
在時歸眼里,大兄二兄都是一樣的。
她被高高抱起來,一點也沒有不適,反手圈住了時一的脖頸,甜甜笑道:“嗯嗯,大兄也一樣的!”
“大兄長得也好高誒,跟二兄差不了多少,比阿爹還要高,好厲害的!”
這一聲又一聲的大兄二兄,直將時一時二喊得暈乎乎的,不多時手心里就冒起汗來,顫抖著應了一聲:“是、是呀……”
時一覺得,他大概是懂了。
這樣一個又甜又軟的小姑娘抱在懷里,難怪掌印眼里完全看不進旁的去。
若他也有這樣一個女兒……
不及細想,他莫名覺得不遠處有什么陰沉沉的注視,等他試探著往周圍一看,正與時序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對上。
時序皮笑肉不笑:“抱夠了嗎?”
“!”時一頸后一涼,“夠了夠了!已經(jīng)很夠了!”
時序雖不介意時歸叫旁人兄長,可這不代表他能接受女兒找別人親近。
哪怕這個旁人是他親自挑選培養(yǎng)的干兒子,同樣不行。
他的乖女兒,只能跟他這個親爹天下第一好。
時序面上不顯,卻是不動聲色地把時歸攬過來,又裝作不經(jīng)意吩咐道:“我聽說宮里還存有一些相關宗卷,眼下我騰不開手,那就你們去吧,連著已經(jīng)整理好的一起,重新規(guī)整一遍,規(guī)整好了也不用再來匯報了,直接呈給陛下就是。”換言之,也就是不用在來府上了。
時歸乖巧地坐在時序身邊,沒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但跟他已久的時一時二卻頓時明白了他的不悅,心里再是想跟新認識的小妹交流交流感情,也不敢當著掌印的面造次。
兩人繃直身體,正色道:“是。”
說完,他們也不等時序驅趕,自行尋了借口,趕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臨出門時,他們還隱約聽見時序在說:“……他們只顧著忙自己的事,竟連阿歸都顧不上,不像阿爹,阿爹最是清閑,能一直陪著阿歸�!�
“沒關系的,大兄二兄他們忙正事要緊,等他們忙完了,我再找他們說話也是一樣的,不過我能有阿爹陪著,已經(jīng)很是滿足了,阿爹最好啦——”
已經(jīng)走到門外的時一和時二對視一眼,頗是一言難盡。
誠如時序所說,他這一整日都守在時歸身邊,中途碰上給她擦藥,更是全程小心翼翼,唯恐一個不小心弄痛她。
御醫(yī)昨晚就說過,調整身子這事急不來,倒不如等時歸對新環(huán)境適應了,身體表面上的一些損傷也好利索了,再開始調養(yǎng)也不遲。
涉及女兒的建康,時序完全聽從御醫(yī)的意見。
但此時他看著時歸手腳上嚴重的瘡傷,對楊元興的恨意簡直又深刻了一層,他咬緊牙關,已經(jīng)想好該把哪些刑罰用在他身上。
好不容易處理好了這些凍瘡,時歸還沒說什么,時序已是一身汗。
他之前就問過時歸,用不用幫忙把楊元興找來,那次是被拒絕了。
但想到那死狗一般癱在柴房里的東西,時序總要再確定一番,若時歸真的不打算再見,他才好放手折騰。
聽聞此言,時歸一直笑著的小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想到這幾月的相處,哪怕她能不介意冷待,可最后的發(fā)賣著實讓人心寒。
她怏怏不樂道:“我不想見他……阿爹,我能不能再也不見舅舅了呀?”
她害怕阿爹罵她不知感恩,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殊不知,時序綻開笑意,縱容地拍撫著她的后脊:“不見好呀,阿歸的選擇是對的,要我說,阿歸連舅舅都多余喊出來�!�
“像他那種黑了心肝的,哪里當?shù)闷鹪蹅儼w的一句舅舅?”
不光不用叫人,最好能早早把楊元興忘干凈,這樣他幫乖女兒出起氣來,才好盡力盡興、不留余地。
第13章
喪氣人喪氣事稍微提一嘴就好,無需在上面投入太多注意力。
瞧著時歸蔫噠噠不愿提及的模樣,時序暗自懊惱,趕緊轉移話題,去說些能逗小姑娘高興的事情。
不知說到哪里,時序神情一頓,有些遲疑道:“說起來京城有許多蒙學,民間的官家的都有,阿歸馬上就要六歲了,可有念書識字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