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時歸蹲在府門外,嘀嘀咕咕個不停,說完“阿爹是騙子”,轉(zhuǎn)頭又思念更勝一籌,繼而念叨起:“阿爹什么時候回來呀——”
“這不就回來了�!�
身后猝不及防響起的聲音嚇得時歸險些翻跟頭,待她驚喜轉(zhuǎn)過頭,果然就見時序站在她身后,一身茶褐色披風,風塵仆仆。
“阿爹!”時歸一頭撲到他懷里,念了好些天的埋怨一散而盡。
時序直接將她抱起來,舉到肩頭高的位置,掐著她的咯吱窩轉(zhuǎn)了兩圈才停,一時心癢難耐,又在她額頭上親了兩下。
“阿歸可有想我?”
“想了想了,超想的!”時歸大聲喊道。
“哈哈哈�!睍r序?qū)⑺Х(wěn)當,越看越是稀罕,攬著她就往府里走。
父女倆分別好幾天,正是思念正濃的時候,這廂得見,可不要膩歪好久,你問問我在府上如何,我問問你辦差可順利。
一直到了傍晚該用晚膳了,兩人還是說個不停。
可憐時四陪了他們一下午,能插上話的機會寥寥無幾,眼見在飯桌上又被無視了好幾回,他突然惡念心起。
“大人。”時四突兀打斷道。
迎著時序不滿的目光,時四斂目,聲音平穩(wěn)道:“大人,官學的廖大人三日前就派侍講來問,問小妹什么時候才入學�!�
時歸進官學念書的事已成定局,官學的講師也早早得了消息。
眼看開學都一個多月了,卻還不曾見人,這不,負責新生入學的廖侍講等不住了。
“�。俊睍r歸呆住了,目光呆滯地望向時四。
一雙靈動的眼睛似在質(zhì)問——
說好的一起快樂玩耍呢,四兄你怎專撿不好的事講?
第27章
二合一
都說小孩的臉如六月天,說變就變。
時序和時四可算親眼目睹了一回。
只見剛還笑呵呵美滋滋的小姑娘一下子苦下臉來,雙手捂在耳朵上:“不聽不聽,我什么都聽不到啦!”好一出掩耳盜鈴。
時序當場笑了出來,有心想點一點她的小腦袋瓜,偏自己差點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將笑意止住了,時歸已氣鼓鼓地落下手來。
時歸不情不愿道:“阿爹不是說我受委屈了,現(xiàn)在府上好好修養(yǎng)一陣子,等徹底休息好了,再去念書也不遲嗎?”
時序反問:“那阿歸算算,你在家里休息多久了呢?”
“也就——”時歸倒想理直氣壯地喊出一個數(shù)字,可從上回入宮到現(xiàn)在,足足過去了二十三天,早就超出一個小小擦傷該修養(yǎng)的時日了。
她最終也沒好意思說出來。
時四的話給時序提了個醒,哪怕知道女兒L不愛聽這些,他也不得不將一些重要的事講一遍。
“上次阿歸自己答應(yīng)了皇后娘娘,說要去官學念書,阿爹已經(jīng)提前去官學走動過了,幾位侍講和教習都有拜托過,叫他們多多照顧你。”
“官家的蒙學有上、中、下班,七歲以下在下班,七至十歲在中班,十歲以上在上班,過了十三通過畢業(yè)考試,就可以升入國子監(jiān)或另擇女學了,等阿歸進去后,應(yīng)該會在下班待兩年�!�
說起官學,細分又分為蒙學和國子監(jiān),早些年幼童啟蒙不那么普及的時候,官學還不叫官學,直稱國子監(jiān),招收八歲以上通過選拔考校的勛貴子弟及皇室宗室之子。
后來蒙學設(shè)立,為表重視,堂內(nèi)授課教授另從翰林院抽調(diào),主為侍講、教習二職,侍講負責堂內(nèi)學生日常讀誦寫背,教習負責講經(jīng)授課。
而國子監(jiān)原有的祭酒、司業(yè)等職,既不裁撤,也不許插手蒙學事務(wù),因蒙學招生的最高年限在十三歲,除中途退學轉(zhuǎn)入國子監(jiān)的,其余正經(jīng)從蒙學畢業(yè)學生,可直接入讀國子監(jiān)。
“……下班的授課內(nèi)容相對簡單,無非就是認認字、算算數(shù),弓馬課只有武師傅演示,不會叫你們親自上場的,一應(yīng)課程很是安全。”
“至于下班的學生,算上阿歸共有二十二人,其中包括你之前在宮里見過的幾位皇子皇女,再有便是朝臣之后,還有三四位親王之后,沒有太過調(diào)皮搗亂的,阿歸若是不喜歡,不理他們便是�!�
時序說的口干舌燥,一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時歸竟聽得眼睛都直了。
他心里咯噔一聲,忐忑問道:“阿歸可都記下了?”
“唔——”時歸抓了抓腦袋,誠實道,“約莫有記下一些的�!�
至于這個一些里含有多少水分,時序?qū)嵲诓桓以偌殕�,他張了張嘴,最終啞然失笑。
“罷了罷了,阿歸腦子里有個印象就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等以后你正式入學了,一年年的總有明白的時候�!�
“萬一一直不明白呢……”時歸繼續(xù)撓頭。
“不明白就不明白�!睍r序甚是開明,“阿爹叫你念書,雖有叫你博聞強識的意思,但你的開心更為重要,哪怕你學得沒那么好,又或者始終學不明白,也不妨礙你是阿爹最寶貝的女兒L啊�!�
“真的嗎?”這一番話聽得時歸感動極了,當即跳下圓凳,奔著時序就要求抱。
她摟緊時序的腰身,碎碎念道:“那我們說好了,哪怕以后阿爹發(fā)現(xiàn)我是個笨蛋,也不能罵我喔�!�
“阿歸怎么可能會笨?”即便這話出自時歸之口,時序仍是第一個不同意,皺著眉,“阿歸莫要妄自菲薄了�!�
時歸倒有自知之明,追著跟他要一個承諾:“萬一呢萬一呢,阿爹就說同不同意嘛�!�
時序?qū)嵲跊]法兒L,只得滿口答應(yīng)了。
蒙學二月開學,六月放假,如今已是三月中,倘再拖延一陣子,這個學期怕也不用去上了。
饒是時歸再不情愿,也阻礙不了時序做出最終的決定。
“趕明兒L我休沐,正好全天都有時間,那就送阿歸去蒙學報道�!�
“蒙學晌午不下學,阿歸記著跟同窗一起去用膳,等到了晚上下學了,阿爹再到蒙學門口接你�!�
“只是頭一天過去試試,若阿歸回來說實在不好,咱們就不上了,阿爹再帶你去民間學堂,總不能委屈了咱們阿歸去�!�
當天下午,時序給時歸準備了上學的書袋和紙筆,啟蒙的書冊由蒙學統(tǒng)一提供,也就不需要各家額外準備了。這一晚上,時歸睡得很不安穩(wěn),做了各種千奇百怪的夢——
要么是考試得了倒數(shù)第一,被學堂的夫子喊來家長當面批評。
要么是夫子留的作業(yè)太困難,她徹夜做不完,第二天又被喊來家長,要家長陪她一起留堂,什么時候做完什么時候才能走。
要么還有……
總之沒一個好的。
時歸幾次被驚醒,到最后只能請雪煙和云池給她點了一支安眠香,這樣她才能在最后一個時辰里勉強睡下。
第二天寅時末,外頭的天剛透亮,時歸就被塞上了馬車。
她眼底有一圈明顯的黑眼圈,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疲憊。
時序以為她是生了病,又是探額又是觀色的,險些停車回府,到宮里請御醫(yī)來看診。
時歸看他實在慌張,只能實話實說。
等她將夜里的夢講明白,時序已然笑得直不起腰來:“哈哈哈阿歸想的太太、太多了,哪有這么多喊家長�!�
“再說就算真喊來家長了,阿爹也不會批評你,能陪阿歸一起念書,該是阿爹的榮幸才是呢!”
“哦——”時歸并沒有被安慰到。
她蔫蔫地靠在車窗邊上,抬手按住從睜眼就一直跳個不停的右眼皮,默默想著:右眼跳災還是跳財來著?
時間并沒有如時歸所愿變得緩慢一些,在她眼中,仿佛就是一瞬的功夫,她就從家里到達蒙學門口了。
官學設(shè)在宮廷內(nèi),因常有外男出入,便單獨給官學開了一道門。
時序出示了腰牌,卻沒能跟進去。
負責接待的侍講禮數(shù)齊全,言語間并無通融的余地:“還請掌印將學生交給微臣,微臣自會帶她辦理入學諸事�!�
“掌印若是前來指點檢查,蒙學上下自是歡迎,但掌印既只是送女兒L入學,也該相信微臣等能安排好學生�!�
“令千金到了啟蒙的年紀,相信也有一定的自理能力,掌印您說呢?”
時序若真要硬闖,整個官學也不見得有能攔下他的人。
可正如侍講所言,他是來送孩子上學的,不是來辦差吵架的,哪怕只是為了叫時歸在蒙學順當些,也沒有必要與眾不同。
他退后半步,頷首道:“金侍講說的是,那就拜托金侍講了�!�
金侍講回禮:“不敢�!�
時歸只來得及說一句“我等阿爹來接我”,轉(zhuǎn)身就被帶進官學中。
蒙學正式授課的時間在辰時,之前有半刻時辰的溫書時間。
加上時歸過來的本就早一些,正能讓她辦完入學的全部流程。
入學的流程稍有繁瑣,好在有金侍講在旁輔導,時歸只需說出與她有關(guān)的一應(yīng)信息,以及之前的啟蒙程度,金侍講負責記錄。
待記錄完最后一項,離辰時還有一刻鐘左右。
金侍講留下整理檔案,另一位姓陳的侍講接過時歸,先帶她領(lǐng)了啟蒙的兩本冊子,而后引導她到下班,在一片細碎的講話聲中推門而入。
早在往下班走的時候,時歸就因為緊張而兩手發(fā)汗。
隨著陳侍講推開門,屋里二十多名學生和數(shù)十位侍講一齊看過來,幾十雙眼睛的注視直叫時歸兩腳發(fā)沉,停在門口怎么也動彈不得了。
反觀時歸,正盯著跟前的地面,半天不敢抬頭。
直到學堂里響起一聲:“時歸你來了!”
過于熟悉的聲音讓時歸渾身一震,對下班越發(fā)抗拒起來。
上次一別,周蘭湘沒能等到時歸的原諒,一直心心念念與她再見面,只等禁足一過,著急忙慌地跑來蒙學。
可待她打聽一圈,才知道原來時歸根本沒入學。
后來她不小心被鸚鵡咬傷了手指,按著皇后的意思,是想讓她留在殿里休息一陣子的,可周蘭湘又怕耽誤了與時歸見面的機會,只休息了一天,就又跑來學堂了。
這叫一眾授課的教習驚奇不已,也不知下班里有什么吸引這位小混世魔王的,能叫一向不愛念書的六公主身殘志堅,日日往學堂來。
終于,時歸來上學了。
周蘭湘蠢蠢欲動,恨不得當場沖到時歸面前,可她旁邊還有盯著她寫字的侍講,但凡她有一點風吹草動,定會惹來侍講呵斥。
而她再怎么不愛念書,也是不敢招惹侍講和教習的。
無他,只因皇帝對她唯一的要求,便是學會尊師重道,若有教習或侍講給她告狀,皇帝再三說過:必從嚴處罰。因此,哪怕周蘭湘腳底都在發(fā)癢,她也沒敢真的站起來。
門口的時歸又掙扎了一會兒L,心知今日這一關(guān)是怎么也要過去的,暗暗給自己打了氣,這才抬起頭來。
并不意外,屋里有好幾張熟悉的面孔。
四皇子周璟修,五皇女周蘭梔,六皇女周蘭湘,皆在下班。
時歸輕輕咬著下唇,目光在他們身上一掃而過,很快就跟著陳侍講走進屋里,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陳侍講身邊。
陳侍講拿起桌上的戒尺,重重敲響兩聲:“肅靜。”
待堂內(nèi)再無雜音,就聽他公事公辦道:“這位是時歸,從今天開始也在下班念書,以后就是諸位的同窗了,還望諸位友愛同窗,共同進步。”
說完,他在屋里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靠窗的地方有一個空位置。
陳侍講轉(zhuǎn)過頭來,對時歸說道:“時歸,你就坐到四殿下旁邊的位置吧,以后若有空位,還可再調(diào)�!�
聽到不在周蘭湘身邊,時歸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昨日剛被教導過對夫子的禮節(jié),乖順道:“是,夫子�!�
說完,她抱緊自己的書袋和書冊,一溜小跑著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全程目不斜視,竭力避免與任何人的對視。
這邊她在自己的位子上收拾東西,堂前的陳侍講又敲了敲戒尺,朗聲道:“距離上課還有半刻鐘,請諸位繼續(xù)溫書。”
話落,底下頓時響起一陣書頁摩擦聲。
原在學生身邊站定的侍講們也重新走動起來,他們年紀都在三十歲上下,一身樸素青色書生袍,背著手,面容嚴正。
許是攝于侍講們的威嚴,下班的學生們相繼低下頭,就是對時歸再好奇,也不好明目張膽的打量她,只偷偷瞥上一眼,重新將注意力落回書本上,或大聲朗誦,或提筆練字,規(guī)矩極了。
就連周蘭湘也抓起筆,慢吞吞地算起數(shù)來。
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時歸好學之情油然而生,她快速收拾好桌面,然后拿出剛領(lǐng)來的書冊,直接翻到第一頁去看。
時歸搓了搓臉蛋,挺直腰桿,垂首凝神。
她看著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想著自己到底學過簡體字,簡體字又是繁體的化身,她連蒙帶猜的,總能認個差不離。
然而——
時歸將眼睛瞪得大大的,最開始還挺著身板,慢慢就往桌上伏去,眉頭的褶皺一點點加深,最后幾乎跟書本緊貼在一起了。
她滿腦子都是:不能吧不能吧……
她怎么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難不成真跟她昨晚和阿爹說的那樣,一語成讖,她真是笨蛋?
時歸小臉皺巴在一起,如何也不愿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
正巧巡堂的侍講走到她身邊,看她盯著書半天不動,出于負責,停下腳步問道:“時歸,你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也虧得蒙學里說話的侍講不止一個,這才免去過多目光集中過來。
時歸忍下心中的羞恥,猶豫再三,小聲說:“夫子,您能給我念一念書上的內(nèi)容嗎?我、我有點記不住了……”
到了這時候,她還抱著點微弱的希望。
萬一她只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呢?萬一她就差一點兒L引導呢?萬一——
侍講沒有懷疑,抽出隨身攜帶的戒尺,指著書頁上的字,邊指邊念道:“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1]……”
清晰的讀書聲響起,時歸眼中的茫然不僅沒散,反愈發(fā)濃重了。
什么混沌……輕輕什么?輕輕上浮?
侍講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能聽見,可連在一起,就渾然聽不懂了,且這些字與她記憶中的簡體字天差地別,著實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真要成為笨蛋了。
等侍講念完第一頁,時歸滿腦子都被笨蛋填滿。
侍講問:“這是啟蒙第一課,下班的課程已進行到第十三課,你雖晚來,卻也不能落后太多,你可明白這些話是什么意思?”
時歸:“……”莫說明白了,她連認都認不出來。
侍講帶過太多學生,只看著時歸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侍講眉心微皺,念在時歸初入學,沒有太過為難她,只是說:“罷了,你先練練字吧,待下學后,我再找時間給你補習,我姓張,到時候你去夫子堂找張夫子就行。”
話音落下,時歸震驚地抬起頭來。
不、不是吧?上學第一天就要被留堂了?
約莫是時歸的表情太嚴重,張侍講多問一句:“怎么,你可是不愿?”
“不不——沒有!”時歸猛搖頭,“愿意的愿意的,多謝張夫子,學生記下了,下學后就去找您�!�
“嗯�!睆埵讨v看她態(tài)度誠懇,面容緩和下來。
“練字罷�!彼衼硪粋在門口候著的小童,負責給時歸研墨,瞧見前面又有學生異動,抓緊給時歸寫了幾個大字,便從她桌邊離開。
時歸拿起帶來的毛筆,小小的腦袋又被新的疑惑填滿。
說起來……張夫子寫給她的這幾個大字又念什么呢?
如今她全然沒有多余的心思想其他了,一門心思全放在自己的學業(yè)上,侍弄半天,總算拿穩(wěn)了筆桿。
時歸盯著紙上的大字,眼里心里有了成算,可真落到手上,筆尖的滑動全然不聽她的指揮,長長一橫,往往才臨摹了三分之一,就會因顫動而向上向下滑飛,又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半成品。
她望著滿紙的荒唐文字,幾十個里竟沒一個完整的。
“……”她真的要哭了。
時歸越發(fā)沮喪,沮喪之余還要去注意侍講的動向,生怕對方重新走回來,待瞧了這滿桌的破碎筆觸,念書念書不會,識字識字也不會,就連最簡單的照貓畫虎寫字也不成,怕真是要罵死她了。
她哭喪著小臉,艱難地掌控著筆桿,字沒寫多好,反不小心蹭了一袖口的墨汁,伺候筆墨的小童瞧見了,也沒提醒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