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老院長嗯了一聲:“那幾個字,你回的理直氣壯,為大寧奔波操勞,表率萬臣安治百姓,你說自己沒時間,也記不得先生忌日,那時候我就在想,果然無用之人是我,讓先生引以為傲的人是你,你為大寧忙的連先生忌日都忘了,先生自然不會怪你,剛剛你卻說愧對?”
他將杯子里的茶潑掉:“換酒�!�
沐昭桐嘆道:“你怎么可能是無用之人?這些年來朝廷里多少重臣都出自書院,你掌書院之后,別說文官,大寧戰(zhàn)兵之中也有多人是你門生,便是裴亭山在你面前也要垂首以學(xué)生禮相見,你何必自謙?”
“原來你記得�!�
老院長喝了一口酒:“我以為你忘了,你曾經(jīng)說我心思太大野心太旺,把書院教成了武院,居心叵測�!�
那是當(dāng)年沐昭桐上書之言,只不過當(dāng)時的皇帝陛下不是現(xiàn)在這位,而是現(xiàn)在這位的哥哥。
于是當(dāng)時的陛下痛斥了老院長一頓,讓他安安分分教書育人不要胡思亂想,可是院長還是他,書院也沒什么改變,老院長依然我行我素,可大家都看得出來他慢慢的被隔離于朝權(quán)之外,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沐昭桐在朝中一人獨大權(quán)傾朝野,多少書院出來的朝臣也要跑去拜他為門師。
老院長忽然問了一句:“那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還沒老死?”
沐昭桐沉吟片刻:“現(xiàn)在我也好奇,你為什么還不老死?”
老院長哈哈大笑:“你思亦我思�!�
沐昭桐愣住,仔細(xì)品味著這五個字里的含義。
“老死很好�!�
老院長看了一眼,院子里又有幾個人沖進(jìn)來似乎想?yún)R報什么,可是看到他之后就都懵住,然后一臉驚恐的退回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五批人。
于是他笑,笑的有幾分得意。
我就坐在你身邊,看你如何繼續(xù)安排下去,如何殺我。
“江山多錦繡,一個人,把錦繡留給江山多好,莫讓江山染老邁�!�
老院長晃了晃酒杯:“你覺得?”
沐昭桐:“你喝醉了�!�
老院長聳了聳肩膀:“我喝醉了醒著,你沒喝酒,醉的一塌糊涂�!�
他起身:“我剛才說的那四個字,你覺得是不是人生最圓滿?”
“哪四個字?”
“老死很好�!�
說完這四個字之后老院長起身:“看你這院子里來來往往也不清凈,我還是回書院去吧�!�
沐昭桐起身:“老死的話,會不會有后人舉幡抱罐?”
老院長腳步一停。
沐昭桐道:“我沒有�!�
老院長回頭看了他一眼:“我有?”
老院長一生未娶,自然無子嗣。
沐昭桐沉默:“你一開始就打算好了的?”
老院長沒回答,似乎真的是喝到有幾分醉意,腳步搖搖晃晃,沐昭桐上去扶著他,就像是多年前老院長的萬言書被陛下夸贊,兩人尋了一家小酒館喝的酩酊大醉,就像是多年前沐昭桐的萬言書被陛下采納,兩人還是在那家小酒館喝醉,然后第二天被御史臺的人當(dāng)著陛下的面批判的一無是處。
“謝謝�!�
老院長說了兩個字,沐昭桐的手卻僵硬在那。
謝謝?
多遙遠(yuǎn)的兩個字。
老院長出門后回頭看了看大學(xué)士府門上的匾額,然后笑起來,也不知道為什么笑,可沐昭桐卻感覺那笑聲之中充滿了諷刺,于是他很惱火,很憤怒。
“你今天不該來的�!�
他看著老院長的背影:“更不該提起往事�!�
老院長背對著他舉起手搖了搖,似乎在說的是......再見。
或者,再也不見?
老院長上車離去,沐昭桐轉(zhuǎn)身往回走,忽然之間搖晃起來,胸口里一疼,然后一口血噴灑在地,下人連忙來攙扶都被他推開,他如喝醉了一樣跌跌撞撞往房間走:“老死?老死很好?哈哈哈哈......老死之前無所依,哪里好了?”
笑聲驚悚,嚇的所有人不敢靠近。
......
......
第二百九十三章
風(fēng)光大葬
沐昭桐像是一根突然之間失去了生機的木頭,本就已經(jīng)衰老,現(xiàn)在更是老態(tài)盡顯,老院長路從吾離開之后他仿佛一瞬間是從秋入冬的老樹,樹葉落盡,只剩下干癟且布滿褶皺的樹干。
夫人從外面進(jìn)來的時候沐昭桐居然毫無察覺,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外邊,而此時已經(jīng)天色微明。
“老爺?”
夫人輕輕叫了一聲,把手里端著的一碗熱湯放在沐昭桐面前。
“夫人�!�
沐昭桐擠出來一些笑容,盡量溫柔。
“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
“你不睡,我哪里睡得著?只是又怕影響了你想事情,熬到天快亮了才過來�!�
“我沒事�!�
沐昭桐喝了一口湯,忽然就哭了出來:“我,拿什么和他斗?”
這個他字意味很復(fù)雜,也許指的是當(dāng)今陛下,也許指的是很多人,包括剛剛離開不久的書院老院長。
“我手里什么都沒有了。”
沐昭桐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喝湯,老淚融入湯水之中。
夫人走到他身后站住,手捏著他的肩膀:“差不多二十年前,陛下來長安的時候,我問你為什么要斗這一場,那時候我就說過,這一場你沒有勝算�!�
她停頓了一下后繼續(xù)說道:“可那時候老爺說,與天斗,其樂無窮�!�
沐昭桐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可我輸了,把咱們的兒子也輸了。”
“那現(xiàn)在就不是斗�!�
夫人的手稍稍重了些:“是仇�!�
沐昭桐猛的坐直了身子:“我就算失去朝權(quán)也要殺了那個叫沈冷的,我兒在天之靈還等著告慰,若我沒有把沈冷送進(jìn)地獄,我兒就不會去投胎轉(zhuǎn)世�!�
“那就不要再去想什么其他的,要怎么斗那是皇后和皇帝的事,皇后要的是江山,而你從一開始要的就不是江山,你只是......”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沐昭桐當(dāng)時想立李逍然為帝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權(quán)傾朝野,他不想做皇帝,他只是想邁到更高的地方去,做一個連帝王都能左右的人,甚至是控制,那是最大的野望。
“我錯了�!�
沐昭桐抬起手擦了擦眼淚:“可我不改,不死不休�!�
與此同時,浩亭山莊。
沈冷拖著一身疲憊回到那個獨院的時候,看到了臉黑黑的茶爺正在極笨拙的在熬粥,火燒的有些旺了,粥鍋里咕嘟咕嘟的就要冒出來,于是茶爺連忙加了一勺水進(jìn)去,然后繼續(xù)添柴。
沈冷靠著門框看著丫頭笨拙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后認(rèn)真的問了一句:“要不然,換個缸吧......我推算了一下,我要是再晚回來一些,可能缸都不夠用了,你這樣澳洲,可能國庫撐不住。”
鍋開大了茶爺就害怕,于是便加水,加了水鍋便不開,于是加柴。
沈冷問:“是不是覺得好復(fù)雜?”
茶爺忽然就蹲在那了,兩只手抱著膝蓋:“為什么這么難�!�
沈冷過去蹲在茶爺身邊:“想給我做飯?”
茶爺扭頭不看他:“做飯也要看天賦的嗎?”
沈冷伸手把茶爺臉上的黑抹了抹:“看看你,臉黑的一點都不均勻�!�
茶爺頓時反應(yīng)過來,這個家伙哪里是要給自己擦擦,分明是抹勻稱了......
還沒等茶爺站起來沈冷已經(jīng)跳到了門口,小心翼翼的問:“早飯我來做,你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之后飯我差不多就做好了,過來吃,不許帶枕頭。”
多么溫柔的交代啊,不許帶枕頭。
茶爺搖頭:“我不,你教我�!�
沈冷想了想:“那好�!�
茶爺:“第一步怎么辦?”
“第一步把這一鍋東西弄出來�!�
茶爺:“......”
沈冷要去干活,茶爺深吸一口氣:“站那看著!”
沈冷楞了一下,往后縮了縮:“唔......那就看著�!�
茶爺把鍋里的水米混合物都舀出來,想著也不能浪費,拎著木桶出去放在黑狗身邊,已經(jīng)習(xí)慣了顛沛流離的黑狗對這個暫時的新家還算滿意,看到木桶放在自己面前立刻興奮起來,湊過去聞了聞,然后又趴回地上,鼻孔朝天的樣子特別傲嬌。
茶爺:“慣得你,吃不吃?”
黑狗看了茶爺一眼,扭頭,繼續(xù)傲嬌。
沈冷噗嗤一聲笑起來,茶爺把木桶放在一邊氣鼓鼓的回來:“回頭餓它三天,你不許管�!�
沈冷瞇著眼睛看茶爺:“上次是誰說餓它三天,說完沒有一個時辰就屁顛屁顛出去買回來一鍋肉骨頭,喂它的時候還一直說子不教父之過,狗不聽話沈冷的錯,既然是沈冷的錯,何必為難狗?”
茶爺面不改色:“那是先生讓我去買的�!�
“先生不在你就說是先生。”
沈冷伸手在茶爺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我代先生罰你!”
茶爺愣住了。
她回頭看了看自己屁股,又看了看沈冷的手:“你剛才干嘛了?”
沈冷已經(jīng)在廚房外邊,看著自己的手也愣了,心說這是自己什么時候開啟的技能?
就在這時候孟長安也從書院回來,進(jìn)門看到兩個人在那對峙,搖頭苦笑,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那只狗趴在那吐著舌頭饒有興致的看著,他懷疑那只狗也就是不會說人話,要是會的話沒準(zhǔn)已經(jīng)在那喊了......打他,打他。
“有沒有吃的?”
孟長安抬起手撓了撓頭發(fā),在沈茶顏面前他總是稍有些不自在。
沈茶顏嘆道:“本來是有的......”
她指了指狗旁邊那個木桶,孟長安過去看了看:“第一次發(fā)現(xiàn)米和水經(jīng)過熬制還不能叫粥的東西�!�
沈冷咳嗽了一聲:“你怎么能和弟妹開玩笑�!�
沈茶顏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一件事:“我?guī)湍銈儍蓚捋一捋......當(dāng)初沈冷被你家撿去的時候你才出生對不對?而那個時候沈冷說不得已經(jīng)有幾個月大了,為什么你一直管我叫弟妹?”
孟長安伸出手指頭算了算,發(fā)現(xiàn)有點亂。
沈冷也伸出手指頭算了算,發(fā)現(xiàn)確實有點亂。
沈冷:“莫非你應(yīng)該管我叫大哥?”
孟長安舉頭望天:“我有些乏了,回去睡覺,吃飯的時候喊我�!�
沈冷哪里肯放他走,過去攔�。骸澳阕屛液傲四敲淳玫母�,現(xiàn)在我有一種沉冤得雪的快意,快,乖乖的喊兩聲哥我聽聽�!�
孟長安:“哥......屋恩�!�
沈冷撇嘴。
“快去做飯�!�
孟長安背著手出了門:“我睡的很輕,吃飯喊我就是。”
茶爺站在黑獒旁邊還在那算:“你到底知不知道孟長安幾月生日?”
沈冷:“說的好像我知道他幾月生日就有用似的,我什么時候知道過自己幾月生日�!�
茶爺沉思片刻:“你以后還是叫他大哥吧�!�
沈冷:“憑什么?”
茶爺語重心長的說道:“將來我們成親的時候,如果你喊他大哥的話,他會給你一份隨禮,而且還不會很輕,可若是他喊你大哥喊我大嫂,我們還要包紅包給他......我還記得他欠著我千金裘五花馬�!�
沈冷點頭:“似乎很有道理。”
樺梨圍場。
消息送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后,樺梨圍場在長安城東北的邰興山下,一切都沒有出乎皇帝的預(yù)料,所以他也沒有什么成就感,打贏了一場本就有必勝把握的仗當(dāng)然不值得驕傲,也不值得得意,他只是有些好奇,那個布局的人是誰。
皇后沒有這般手段,老院長早就說過,皇后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小手段她可以運用到極致,可是心思遠(yuǎn)沒有縝密到可以布置連環(huán)局的地步。
“想來想去,也就是一個荀直。”
皇帝看了看堆在桌案上的奏折,在樺梨圍場里也不是想盡興射獵就可隨心所欲,奏折還要批,可他不覺得厭煩,登基近二十年來他無數(shù)次的問過自己會不會有厭煩的一天,經(jīng)過二十年的求證之后他確定自己永遠(yuǎn)不會厭煩處置國事,本就是帝王之姿。
韓喚枝問:“臣去翻出來?”
“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長安城了�!�
皇帝道:“我似乎看到了當(dāng)年的沐昭桐�!�
那時候的沐昭桐已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能讓他還有更大滿足感的便是將皇帝變成傀儡。
“荀直手里的牌被他打到了極致,能發(fā)揮出來的作用都已經(jīng)發(fā)揮出來了。”
皇帝看向跪在遠(yuǎn)處的那個光頭,光頭肩膀上上有一處劍傷,前后通透。
他微微皺眉:“葉安邊,朕應(yīng)該有二十年沒有見過你了。”
葉安邊微微昂起下頜:“我來之前覺得自己一定會怕,怕看到陛下,當(dāng)看到陛下的那一刻忽然間才醒悟過來,我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zhǔn)備,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圓,我走了一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這些年我一直問自己,死在誰手里才會沒有怨言,想了很多次,答案只有一個,死在陛下手里,我很踏實�!�
韓喚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遠(yuǎn)處的葉流云,葉流云身上也有一處劍傷,也在肩膀,前后通透,那一戰(zhàn)葉流云并不輕松,畢竟那是與他齊名之人。
葉安邊看向葉流云:“你那一劍,刺不下去嗎?”
葉流云哼了一聲,想著你個白癡,你那一劍難道就刺下去了?
兩個人的劍傷幾乎在同一位置,稍稍往下,便是心臟。
皇帝沉默了很久:“犯了錯的孩子,很多時候都是因為想讓父母多看自己幾眼......朕那個時候總是看到你的錯處,這就是朕的錯處�!�
葉安邊低頭,苦笑:“何必說這些?”
他看著地上飄擺的一棵野草:“出謀劃策的就是荀直,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找世子李逍然了,我若做證的話,陛下可否能殺李逍然?”
皇帝搖頭:“朕若是想殺他,何須你作證?”
葉安邊這才反應(yīng)過來,陛下不殺李逍然只是因為當(dāng)年的事,陛下是不想讓世人罵他不容人,畢竟還是陛下的子侄輩,更何況還有當(dāng)年李逍然的父親在陛下面前長跪不起。
“朕心狠嗎?”
皇帝問。
葉安邊搖頭:“陛下若心狠,當(dāng)初我就死了,陛下若心狠,李逍然安能活到現(xiàn)在,陛下若心狠,怎么會想著給大學(xué)士一個老死的機會?”
皇帝沉默良久:“去北疆吧,十戰(zhàn)不死,朕恕你無罪�!�
葉安邊猛的抬起頭:“陛下......當(dāng)殺我!”
皇帝起身:“朕現(xiàn)在殺你,沒辦法為你修墳,衛(wèi)國門死社稷,朕可以給你風(fēng)光大葬�!�
葉安邊站起來:“臣!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