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謝姝寧聞聲,驀地瞪大了眼睛,朝著那個站在婦人右側,著一身寶藍色的男童望去。
這孩子,是燕淮!
是前世一手執(zhí)掌西越朝政,權傾朝野的成國公燕淮!
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往后縮,可視線去黏在了那孩子身上,怎么也移不開。這般年紀的成國公,她可從未見過呀!
震驚間,對方似是察覺了她的視線,猛地側目看了過來,瞧清楚了謝姝寧,眉頭一皺,不悅地別過臉去。
第075章
萬氏
謝姝寧一驚,忙趁著這個空檔避開,遠遠躲到宋氏身后,不敢再露面。
她前世的死,雖是因了林遠致跟溫雪蘿,可真論起來,倒也算是同燕淮有些干系。若沒有他,事情也不至于到那等地步。她苦笑,心中滋味難明,恨不能立時拉了宋氏回去�?蛇@會,哪里走得了。且她早先還收到了端王府的小郡主紀桐櫻使人寫來的信,說是今日來謝家赴宴,要同她一道玩耍。這會人還沒來,她哪里敢走。
躊躇間,二夫人的大丫鬟已經用個精巧的白瓷碟子捧著新綻的花,走了過來。
花開得極艷,極好。
她年紀雖小,發(fā)卻生得密,又黑又亮,像匹緞子。著蔥綠夏衫的丫鬟便揀起了花,笑著夸贊她,一邊將手中花朵細細簪在了她發(fā)間。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瞧見了,便贊嘆:“謝六爺家的八小姐,生得真真是好,那眉眼,便說是畫出來的也不為過。”
宋氏自然笑著說了番謙辭。
因了早先在端王府的那場春宴,宋氏的名號已經在京都貴婦圈子里流傳開去。所以今日,一個個甚至不必身邊的丫鬟婆子悄聲提醒,也都牢牢記得,宋氏跟謝姝寧的身份。
再加上謝元茂如今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臉,得了天子青眼,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眾人便有心巴結宋氏。
見宋氏謙虛,她們反倒更是一疊聲,毫不吝惜地將贊美之詞,往年幼的謝姝寧身上丟。順帶著,將今日未曾出席的謝翊也好生夸了一番。
這般陣勢,并不常見。
謝姝寧有心想避開燕家的人,可卻因為邊上這些人,脫不得身。
一扭頭,便見燕夫人朝她們望了過來。
謝姝寧抿著嘴,裝作不知。她記得,燕夫人小萬氏乃是燕淮的生母大萬氏嫡親的妹妹,一母同胞。定國公萬家,身為開國元勛,武將出身,是真正的老牌世家,簪纓世族。這樣的人家,卻讓嫡出的女兒去做了姐夫的填房。
說不通,也似乎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若單純?yōu)榱苏疹櫞笕f氏留下的骨血,擇個庶女嫁過去反倒容易些,可他們卻挑了小萬氏。
小萬氏只比大萬氏小兩歲,嫁入燕家做繼室時才不過十五。
彼時,大萬氏亦不過二九之齡。她十六歲夏末嫁給成國公燕景,次年仲春,便早產誕下了世子燕淮。生產時,大萬氏難產,血崩。此后纏綿病榻一月,終是駕鶴西歸。緊接著,熱孝里,小萬氏便進了門。
燕家跟萬家,皆不是什么普通的人家,可在這件事上所做出的決斷,處處讓人覺得兩家古怪得很。
謝姝寧回憶著,想起小萬氏的下場,一顆心不禁顫了顫。
可此刻,仍是個孩子的燕淮,正牢牢牽著小萬氏的手。乍一眼看過去,同另一邊小萬氏親生的燕霖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兼之小萬氏是他嫡親的姨母,容貌肖似生母的燕淮,同她亦有幾分相似。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見了,定以為他們是親母子。
小萬氏收回了看熱鬧的視線,吩咐人領著燕霖下去吃果子,自個兒卻親自在眾目睽睽下俯身,細致地幫燕淮整理起了衣襟。手指白皙纖細,神情從容自如,口中輕聲叮囑著。而筆直立著的燕淮,面向她的時候,孩童的面上,猶自帶著天真又和煦的笑顏。
謝姝寧瞧見,卻莫名覺得毛骨悚然。
眼下這兩人看上去一派安然,哪里瞧得出今后,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深吸一口氣,背過身,仰頭輕聲同宋氏道:“娘親,你累不累?”
宋氏的身子雖痊愈了,但她仍不大放心。但江嬤嬤親自幫調理著,宋氏的面色倒是一日好看過一日,只是面上的笑意總是淺些。
“不累,你可是累了?”宋氏微笑。
謝姝寧見狀便搖搖頭,陪著她去一旁遮陽的地方坐下,親自揀了橘子剝了皮,掰開遞給宋氏。母女倆絮絮說起了些閑話。
少頃,謝家長房的七太太張氏牽著自家兒子的小手,笑著向小萬氏迎了過來。
她是大小萬氏的表妹,這一回小萬氏會來,只怕也是看在了她的情面上。
京里的人都知道,小萬氏平素并不喜出門赴會。
這一點,端王側妃白氏亦如是。
可今日,兩位應了二夫人梁氏的邀約,趕了來。
雖說因為二夫人身份不低,不便隨意推拒,但眾人心知肚明,兩人會來,一個是看在那單薄的親戚情分上,另一個卻是因為謝家三房的宋氏。
其中的彎彎道道,不必明說,便都早已了然。
沒一會,白側妃帶著小郡主紀桐櫻過來,紀桐櫻眼尖,一下便瞧見了謝姝寧跟宋氏所在,也不管身后的嬤嬤千呼萬喚,提著裙擺便跑了過來。她比早先的謝姝寧還要白胖些,跑了一路氣喘吁吁,腳下踉踉蹌蹌,差點一頭栽進了宋氏懷中。
謝姝寧忙拽住她,道:“小心些!”
紀桐櫻好容易站穩(wěn)了,一把靠進宋氏懷中,嚷著道:“我偏要倒!”
“郡主……”謝姝寧有些頭疼,想要去將她拽出來,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這般做,何況白側妃還正在往這趕。
宋氏倒極歡喜紀桐櫻,笑著將她放下,沖謝姝寧道:“阿蠻陪著郡主玩會吧�!�
謝姝寧無奈地暗自嘆口氣。
偏要靠在宋氏懷中的女童卻反倒不樂意了起來,“誰要她陪著玩,我才不要!”
話音落,白側妃帶著人匆匆趕了上來。伺候紀桐櫻的嬤嬤忙上前來抱她。
白側妃則嗔她:“小祖宗,這可不是在你的屋子里,瞎跑什么呢�!�
紀桐櫻捂著眼笑,這才高高興興地出了宋氏的懷抱,復撲進白側妃懷中,悄悄透過指縫打量著謝姝寧。
“郡主今日可還要玩翻花繩?”謝姝寧念著母親,若能得白側妃開導開導總是好的,便主動服軟,殷切地詢問起了紀桐櫻。
紀桐櫻見她開口問自己,也就不鬧脾氣了,撤了蒙眼的手,道:“這是你家?那你領著我走走吧!”
正當此時,二夫人發(fā)話,讓人擺了桌椅。
賞花會不過是個名頭,只是些花罷了,看一遍也就叫賞過了,哪里還能一看數(shù)個時辰的。婦人們借著賞花、賞雪的由頭,開辦各色筵宴,為的不過就是聚一聚,說些閑話,為自己的夫婿套些能用的消息,又或是借用這些場合,互相結交罷了。
故而,見人都來了,花也瞧得差不多了,便有人提議玩葉子戲。
這自然是妥的。
二夫人順道又讓人取了馬吊牌出來。
各家相熟不相熟的夫人,就都三三兩兩坐到了一塊。
七太太則領著人收拾了塊地方,取了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又擺上了各色瓜果糖糕。遂有人帶著各家的年幼的少爺、小姐移步去了那廂。有幾家?guī)狭宋闯鲩w的姑娘,便由謝姝寧的幾個堂姐領著四處閑逛起來。
紀桐櫻呆不住,眼瞧著別家?guī)孜恍〗愣汲鋈マD悠了,便纏著謝姝寧帶著她一道去:“你瞧瞧,你姐姐都帶著她們出去了,你為何不領我去?”
“郡主,就在這同八小姐一道玩吧�!彼藕蛩膵邒吣睦锔�,當下勸說起來。
可紀桐櫻聽不進耳,只鬧個不休,索性趁人不備,一下子朝著外頭跑去。
謝姝寧忙追過去。
好在紀桐櫻雖然脾氣不好,但到底沒膽子一人四處亂走,只是跑去找了白側妃。
白側妃正同宋氏一道坐著說話,見紀桐櫻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無奈地讓人取了帕子為她拭汗,一邊道:“你自玩你的便是,又來擾我做什么?”
紀桐櫻聞言大怒,“娘親是不是不喜歡女兒?”
“哪里的話!”白側妃瞪眼,“娘親最歡喜你了!你瞧,娘親將弟弟都留在了家中,只帶你出來玩是不是?”
紀桐櫻仍是不滿,哼了聲昂著下巴不接話。
白側妃便拍拍她的發(fā)頂,道:“好了,乖乖去玩吧,娘親去打馬吊�!�
母女倆旁若無人地說著話,一旁的謝姝寧看得瞠目結舌。
白側妃伸出一手來拉謝姝寧的胳膊,將她跟紀桐櫻靠在一塊,笑著道:“阿蠻也乖,快領著郡主去逛園子吧。”
說完,也不等她們說話,白側妃便拉著宋氏尋了張無人的桌子坐下,讓人再去取一副馬吊牌來。
可人還缺著。
有幾個還未落座的便面面相覷起來,這般好的機會用來接近白側妃,可不能白費了呀�?墒侨チ耍@萬一若是贏了白側妃惹了她不快,可如何是好?
左右為難間,謝家七太太已是拉著小萬氏落了座。
這下可好,眾人哪里還有心思玩牌,早早就都將目光聚焦在了這一桌。
謝姝寧則見母親真的玩起了牌,心里頭郁悶全消,領著紀桐櫻便要答應她閑逛的要求。卻不防,紀桐櫻又換了心思要賴著看牌,扭捏著猛一推開她。謝姝寧站立不穩(wěn),被她推得轉個圈,“嘭”地撞上個人。
她狼狽地摔倒在地。
對面的人,亦被她撞得摔倒。
四周漸次響起一片驚叫聲。
她揉著額被人扶起來,瞇著眼睛不敢看對面同樣一身狼狽的燕淮。
第076章
心思
不過六七歲的孩子,跌了一跤站起來卻仍是笑著的。
匆匆趕來的小萬氏想也不想便蹲下身去,也不理會自己華貴的衣裳整個下擺都拖在了地上,被污了。她急巴巴地伸手去揉燕淮的膝跟手肘,一疊聲問道:“可摔著何處了?”
謝姝寧站在對面瞧著,不由微愣。
小萬氏此刻緊張的模樣,竟不似作偽。
雖然是故去長姐的兒子,但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且早先在春宴上,謝姝寧可還記得溫雪蘿的母親英國公夫人同長平侯夫人聊起的話。
她說,小萬氏日日都想著要讓自己的兒子做世子,苛待她家淮兒。
可眼下這幅模樣的小萬氏,哪里像是日日苛待燕淮的模樣?
然而有些事,終歸不能光看表面。所以即便小萬氏看似同燕淮“母子情深”,卻也有可能是假的。旁人不知,她卻清楚得很。若非深仇大恨,昔日燕淮何至于做下那些事?不惜背上暴戾兇狠的名號,亦不肯放過小萬氏母子。
因而,謝姝寧瞧著眼前的兩人,便覺得心驚肉跳。
小萬氏這幅模樣,若是裝的,此人的心機得有多深沉?
她別過頭,靠到宋氏懷里,抹著眼睛喚她:“娘親……”
宋氏心疼不已,見她揉著額,忙輕輕覆了自己的手上去,問道:“還有哪疼?”
“娘親給阿蠻揉揉便不疼了。”她搖搖頭,視線悄悄地朝紀桐櫻望去。小姑娘癟著嘴,面上少了分驕縱,多了些緊張。
一旁白側妃便斥她:“瞧瞧你的性子,如此頑劣,將來可如何是好?”
紀桐櫻不高興,撲過去抱她的腰,纏著問:“阿蠻摔了頭,會不會摔成傻子?”
她問得重,聲音又脆,一出口,在場諸人便都聽見了,皆忍俊不禁,笑了起來。紀桐櫻倒害羞起來,躲在白側妃身后,又問了遍:“阿蠻若是傻了,我們就帶她家去好不好?讓她天天陪著我玩�!�
她一派天真,說的話又好玩,謝姝寧也被氣笑了。
見她笑,宋氏也放心下來。
一道趕過來的七太太便打起了圓場:“論起來,我們家八姑娘也該喚淮兒一聲表哥呢�!�
七拐八拐的親戚關系,真要攀扯,的確也攀得上。七太太也不是個笨的。一邊是娘家表姐的兒子,一邊是夫家嫂子的女兒,偏袒哪邊都不好。加之惹禍的人又是端王府最得寵的小郡主,誰也得罪不起。她自然要好好當個和事佬。
邊上的人原本都純屬看熱鬧,但這會聽七太太這般一說,也都立時附和起來。
七太太便逗謝姝寧:“阿蠻若摔疼了,便叫你淮表哥賠禮。”
這種時候,遠不是追究誰被誰撞倒了的時候,而是顯示誰氣量更大的時候。七太太這般說,心里其實打著小九九。
果然,她話剛說完,小萬氏便率先開口道:“淮兒給八小姐道個歉。”
燕淮倒也聽話,小小的身子挺直,雙手作揖,竟真認認真真地給謝姝寧說了句對不住。
宋氏笑著夸他。
謝姝寧卻有些懵了。
成國公燕淮,竟然在她面前彎下了腰,還說了對不��?
不是這人世瘋了,便是她瘋了!
她回過神,也忙回了句對不住回去。
兩廂一派和煦,氣氛倒其樂融融起來。七太太覺得自個兒有功,笑著幫二夫人招呼眾人回去玩好吃好。須臾片刻,在場的便只剩下了宋氏、白側妃一桌人并幾個孩子。
這下子,白側妃也不敢繼續(xù)放任紀桐櫻四處瞎逛了。只離眼一會,便鬧出了這樣的事,再隨她去,誰知會出什么事。紀桐櫻倒高興,她方才就想留下來看她們打馬吊,終于如愿以償,笑得眼睛彎彎。
宋氏亦不放心謝姝寧,將她給拘在了身旁。
燕淮則同弟弟燕霖,并七太太的兒子謝旻一道下去了。
很快,開了局。
原本興致勃勃的紀桐櫻就皺起了眉頭,垮下了臉。她看不懂,自然就沒了興趣,不愿意留著�?汕耙豢贪讉儒虐l(fā)了話,她哪都去不了。身下的椅子便似乎生了釘子,叫她坐立難安。
而謝姝寧,卻看得津津有味。
她不但看得明白,而且精通此道。
可眼下幾位大人玩著,她這個小丫頭遠沒有插手的機會,甚至連想要指點指點牌技極差的母親也不成。眼瞧著宋氏又輸了,她忍不住側目。真真是慘不忍睹。母親這牌技,來日還是歇了心思,莫要玩的好。
她心癢癢,也有些呆不住了,遂喚了月白來,同宋氏討?zhàn)垼骸澳镉H,我同月白去吃果子�!�
宋氏蹙眉,但見她可憐巴巴的,便點點頭答應了,只讓她切莫亂走。
謝姝寧松了一口氣,飛快跟著月白離開。而紀桐櫻,則已經靠在嬤嬤的懷里,哈欠連連,似乎下一刻便要睡過去,全然沒有發(fā)生同自己一樣倒霉的謝姝寧已經不在這了。等到她察覺,謝姝寧早已經跟月白一道站在了株葉子深綠的大樹下。
“聽說你大堂姐,嫁不出去了?”
“哪個同你嚼的舌根,胡說八道些什么!”
突然,遠遠的響起了一陣說話聲。
謝姝寧一愣,旋即扯了月白避到大樹背后。
只一會,便有幾個身著時興夏衫的豆蔻年華少女走了過來。
謝姝寧藏的地方頗刁鉆,那群人走近了也未發(fā)現(xiàn)她,權當四下無人,七嘴八舌地交談起來。
也不知是誰,帶著嘲笑意味道:“我有沒有胡說,謝四你自個兒心里清楚。你大堂姐今年已經十六了,卻連親事都未定下,不是嫁不出又是怎么?且她不說親,你們幾個做妹妹的,便也不好說人家,你心里難道便不憂慮?”
“溫雪鳶,今兒你是不是吃錯了東西,若不然你怎地嘴這般臭?”脆生生的少女聲音,語速又急又快,咬字略重。
謝姝寧一聽便知,這是她的四堂姐謝芳若。二夫人梁氏嫡出的女兒,兩人脾氣酷似。
那她們口中的那位大堂姐,說的便是長房嫡出的元娘謝云若了。
想到這位大堂姐,謝姝寧不由皺眉。
她是大太太王氏嫡出的女兒,可卻甚至不如一個庶女在大太太面前有臉面。聽說大太太在懷她時,害喜極嚴重,日日吃不下飯食,瘦得只剩下個肚子是圓的。便連杭太醫(yī)都大著膽子說,一個不慎,可能一尸兩命。若趁早落了胎,倒還好些�?纱筇朐僖獋兒子來幫自己鞏固地位,又滿心氣著新抬的兩房年方十六的貌美姨娘,哪里肯答應,只咬牙苦撐著。
杭太醫(yī)說這一胎,九成九是哥兒。
她更是死撐。
可誰知,生下來的卻是個瘦小伶仃的姑娘。
為了生她,大太太元氣大傷,幾乎在床上躺了一年才好透。她總覺得元娘是個災星,將自己原本的兒子變作了女兒,又害得自己病了這般久,模樣生生老了十幾歲。
她厭極了自己的長女,自然恨不得早日將她嫁出去。
可是,自元娘談第一門親事,禍事便一直不斷。
男方不是死便是大病,最終一門也沒成,如今也無人敢同她說親了。
大太太氣得半死,只得將氣又都撒在了女兒身上。
因而,謝姝寧一直覺得自己的幾位堂姐中,大堂姐最慘,最可憐。然而她性子又膽小怯弱,只有被欺負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