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謝家不會允許她跟母親成為“那根稻草”。
故而,她們的行囊已到了不得不打點的時候。
宋氏仍有些擔(dān)心謝姝寧的身子,每每瞧見,就會忍不住噓寒問暖,詢問身子的狀況。
天曉得,她來了一回漠北,待到要歸家,倒比本就柔弱些的母親還要弱不禁風(fēng)了。
身上的衣裳也顯得空蕩蕩的,面色也不大好看。
好在她的精神尚可,小心些,并無大礙。
轉(zhuǎn)眼間,時間已近臨行。
宋延昭日日忙得見不著人影,這幾日也推了許多事,陪著謝姝寧籌措事務(wù)。
依謝姝寧的意思,這條商道可走,卻遠比她所想的難走。再加上她今后遠在中原,鞭長莫及,很多事都不得親力親為。原本還能求助宋延昭,可如今他身為敦煌城里最大的人物,哪里還能得空分心幫她處理買賣上的事。
謝姝寧在心中過了一遍,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她卻動起了別的心思。
臨行前幾日,沙漠上的風(fēng)已漸漸刺骨,她身子骨薄弱,早早便被勸著換上了厚厚的衣裳。
去見宋延昭時,她已被裹得像一個球。
低下頭,都要瞧不見自己的腳尖。
她頂著風(fēng)沙滾進了宋延昭的書房,摘了莎曼為她準(zhǔn)備的古怪帽子,露出下頭漆黑的發(fā)辮來。
“你這鞋子,也該換厚實些的才是。”一看到人,宋延昭便先說起了她的鞋。
可其實,她已穿上了內(nèi)里蓄絨的溫暖靴子。
謝姝寧明白他們是真的擔(dān)心自己的身體,便笑著應(yīng)了回頭去換,隨后走向書桌前的那張椅子坐下,這才同宋延昭道:“舅舅,我要同你借一筆銀子�!�
宋延昭疑惑,“要多少?”
按理,謝姝寧沒有任何缺銀子使的地方。
“數(shù)額有些大�!敝x姝寧并沒有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一件旁的事來,“京都值錢的行當(dāng)多得緊,我何必舍近求遠?那些從西域運往西越的貨物,照樣能賣出好價錢。若我能一口氣吞下那些東西,再在收購的價錢上提一些,盆滿缽盈,也不會是難事�!�
宋延昭聞言卻未立即表態(tài),而是問道:“來往兩地的商隊雖不至于多如牛毛,可也不少。你吞下了一部分,提價販賣,可省下的那些價錢比你的低廉,你的東西,還有誰要?”
同樣的東西,即便次一些,大多數(shù)人也只會往便宜的買。
謝姝寧卻眉眼彎彎地望向他,搖搖頭道,“所以,我才說那筆銀子的數(shù)額有些大�!�
不插手便不插手,她若要做,就勢必往大了做。
她生于水霧氤氳的江南,可骨子里卻有著西北荒漠上月下野狼的脾性。
臥在廊檐下的躺椅上看花這種事,其實,并不適合她。
經(jīng)此一行,她愈發(fā)肯定了自己的本性。
“自然,那筆銀子,許會虧掉也說不準(zhǔn)�!彼ǘǹ粗约旱木司�,眼角眉梢皆是揶揄的笑意,“舅舅到時,可千萬莫要急著同阿蠻討要才好�!�
宋延昭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呀!”
“舅舅這便是答應(yīng)了?”謝姝寧將垂在自己身前的長辮子甩到了身后,笑瞇瞇地問道。
宋延昭頷首,隨即想起一事,道:“路途遙遙,我折算成金子給你吧�!�
“多謝舅舅,但這事可得先瞞著娘親!”謝姝寧急忙道謝。
書房里談?wù)摰臍夥�,漸漸熱火朝天起來。
然而就在兩人于書房內(nèi)談?wù)摻鹱又H,天機營的地宮里卻是冷得叫人哆嗦。
任務(wù)失手,雇主極為不快,差點連定金都要了回去,天機營好容易積累起來的名號,幾乎毀于一旦。
風(fēng)師父發(fā)了大火,將失手的幾人,帶到了地宮深處一一鞭撻。
誰也不敢求饒,也無人敢為他們求情。
這一次去的人里,領(lǐng)隊的是行七的紀鋆。
燕淮回到地宮時,他們剛剛被帶往刑室。他清楚這次的任務(wù)若是成了,能為風(fēng)師父帶來多少錢財。所以依風(fēng)師父嗜錢如命的性子,紀鋆幾人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他略一想,便要拔腳往刑室去。
走至半道,卻遇到了雷師父。
“師父�!彼淼皖^,模樣乖巧。
雷師父很滿意。
他初來天機營時才七歲多,十足十的孩子,所以這三位師父里,負責(zé)照料他們這群孩子生活起居的雷師父,同他最熟。
“十一,你要往哪里去?”雷師父問道。
燕淮正要回答,卻驚覺婦人的聲音里帶著絲少見的疲憊。
他微微抬起頭,嘴角噙著淺淺笑意,回答道:“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而已……”
話音未落,雷師父已是厲聲喝道:“胡說!”
“師父……風(fēng)師父發(fā)了大火,我擔(dān)心七師兄……”他尷尬地抬起頭來,伸手摸摸鼻子,“您也知道,他瞧著壯實,其實弱著呢,我早先去候著,過會也好將他抬回來……”
雷師父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些,“你也知道你七師兄這回闖了大禍,受點罰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你莫要攙和進去,回去歇著吧。”
燕淮收起了面上的尷尬之色,應(yīng)了是。
雷師父這才越過他,往前頭而去。
然而她走后,燕淮卻沒有聽她的話回頭,反倒是加快了腳步往風(fēng)師父那去。
方才雷師父說的話,叫他不得不警覺。
平日里,她雖然就是三位師父里最和善的那一個,可也不會同他說那樣的話。
她讓他不要攙和進去,只能說明,風(fēng)師父這回的火氣足以連她也駭然。
他腳下的步子不由更快了些。
果然,才一靠近刑室,他便聽到了風(fēng)師父全然不壓抑的怒吼聲——“連個人都不會殺,養(yǎng)著你們還有何用!”
門外的燕淮愣了愣。
如今的天機營在風(fēng)師父心中,已成了他斂財?shù)墓ぞ摺?br />
“這么多年,我悉心教授你們功夫,難道是為了養(yǎng)著你們做貴公子的不成?”
“我平日里鮮少對你們真動手,眼下來看簡直是錯得一塌糊涂!你們這群小畜生,不重重懲罰,如何能記得��!斬一只手,想必就能記得深一些!”
話音落,燕淮便聽到他吼了聲“老七”。
在天機營這樣的地方,沒了一只手,便如同死。風(fēng)師父絕不會養(yǎng)一個獨臂的廢人,天機營也絕沒有廢人的容身之地!紀鋆的手,不能廢!
來不及細思,他已大力推開了門,身后箭筒擊打在背上,“怦怦”悶響。
眼前寒光閃爍,那是風(fēng)師父的長劍。
尚未站定,燕淮已反手拔箭,拉弓。
“嗖”地一聲,箭便離弦而去,直沖背對他的風(fēng)師父。
他的箭術(shù)極佳,從得到這把弓的那日起,便從未失手過。羽箭不偏不倚穿透風(fēng)師父的背心。
屋內(nèi)眾人皆瞠目結(jié)舌,僵直在場。
被風(fēng)師父制住的紀鋆最先回過神來,咬著牙一翻身,奪過正在呆立中的風(fēng)師父手中長劍,又往他脖子上一抹。
既要殺,便要保證他死透!
“十一、老七!你們反了不成!”在場的剩余幾人皆被眼前這一幕震得不知作何反應(yīng),等到風(fēng)師父倒在地上捂著喉嚨翻了白眼,才有人怒斥出聲。
進刑室,除了師父外,誰也不得佩戴兵器。
當(dāng)然,這么多年來,也從來無人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如燕淮這樣背著箭囊闖進門來。
以正在死去的風(fēng)師父為界,兩幫人互相對峙著。
燕淮的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他看著對面似乎已做好準(zhǔn)備徒手攻上來的同門們,冷聲道,“我沒有要同你們動手的意思�!�
對面的人極為不屑,“你拔箭弒師都敢,還有什么不敢的?”
“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死罷了……”他斂眸,聲音低低,近乎呢喃。
“殺了這兩個弒師的東西!”
然而不等對面的人攻上來,眾人腳下的地面猛然間劇烈震顫起來。
地動了!
燕淮登時面色煞白,一把拽住紀鋆的手便往外跑。
天機營耗資巨大,但仍舊不夠完善,每年都需要花費大筆銀錢維護,然而近段日子,錢財都流入了風(fēng)師父的口袋,哪里還顧得上地宮。
心中遍布陰霾,若真是地動,失修的地宮,不一定能扛得��!
刑室中的其余人亦緊隨其后,跑了出來,像是蜇人的蝎子,死死不松。
但腳底下的動靜越來越大,已漸漸有人站立不穩(wěn),摔在了地上。隨之而來的,是頭頂上“咯咯”的古怪響動。有眼尖的一眼便看到,頭頂上裂開了一條淺淺的縫,有幾粒黃沙落了下來。
“快跑!”
也不知是誰在揚聲大喊,話音未落,眾人便都拼命往地宮出口而去。
若是地宮塌陷,被困在下頭,可就真的死定了!
然而燕淮卻拽著紀鋆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紀鋆大驚,“往哪里去?”
燕淮咬牙,跑得愈加快,“我才從外頭回來,牽了匹駱駝!”
“轟隆隆——”
像是驚雷落在耳畔,一道接一道此起彼伏,震得腳步踉蹌。
……
大半天過去,這片土地才終于在漫天的黃沙里重歸了平靜。
然而余震仍有可能發(fā)生。敦煌城內(nèi),人心惶惶。
宋延昭忙著安穩(wěn)民心,謝姝寧則忙著安慰宋氏。
宋氏卻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擔(dān)憂地道:“阿蠻,我們還是再過一段日子出發(fā)吧!”
“好好,我們晚些再走�!敝x姝寧好聲應(yīng)了,宋氏才嘆口氣松了手。
人禍能避,天災(zāi)卻是避無可避。
這片沙漠,近百年來,還是頭一回經(jīng)歷地動。
誰能不怕……
城外,被紅日曬得滾燙的砂礫,因為夕陽西下而漸漸褪去溫度,重歸冰冷。
空無一人的沙海上,忽然響起了一陣駝鈴聲響,在一片寂靜中傳出老遠,帶著暴曬過后的疲乏,顯得沉悶而拖沓。
遠遠的,有只落單的駱駝?chuàng)u搖晃晃地站了過來,蹣跚而行。它脖子上的韁繩,另一端不知牽扯住了什么,被拽得筆直,制住了它想要前行的腳步。它吃力地拖著深埋入黃沙的韁繩,拼盡全力想要邁開步子,一個不慎卻重重跪了下去,身子歪歪斜斜地往沙子上倒去。
駝峰倒地的那一剎,“嘩啦”一聲,一只被韁繩緊緊纏繞著的手臂自黃沙下露了出來,堅韌的韁繩被一連打了數(shù)個死結(jié),狠狠勒進了肌膚,有血汩汩地從手腕處滲出來。
砂礫像是海水,往四周散開去。
駱駝打著響鼻,重新站了起來。
伴隨著它的動作,一具裹滿黃沙的軀體,逐漸袒露在了青空之下。
駱駝腳步拖拉地往前走了一步,那具被緊緊捆在韁繩上的身軀,也隨之在黃沙上緩緩移動。
另一只手臂也終于從黃沙之下,露了出來。
然而叫人驚詫的是,那只手竟然還緊緊握著一只手。
又是“嘩啦”一聲響,另一具遍布黃沙的身體也被拖了出來,滾落在空蕩蕩的沙海上,身下黃沙簌簌摩擦著……
第150章
出發(fā)
夜幕漸漸降了下來。
晚風(fēng)帶著殘留的熱氣徐徐拂過面頰,吹散了糊在面上的黃沙。
駱駝也疲憊地伏在沙上,鼻翼翕動著,不再走動。因為用力的掙扎過,那根牛皮制成的韁繩也幾乎嵌進了它的脖子,此刻依舊繃得緊緊的。
“簌簌——”
黃沙摩挲,發(fā)出叫人牙倒的聲響。
被韁繩的另一端牽制住的人,突然重重咳嗽起來。
血肉模糊的手一個用力,已反手拽住了繩子,吃力地將自己的身子拖了起來,一骨碌靠到了駱駝的身上。
他身上的黃沙紛紛滾落,被風(fēng)吹進鼻腔里,癢得厲害。
然而這個時候,他連打噴嚏的力氣都快消失殆盡。
來不及靜坐休息,他便俯身,用盡全力地去拉那個躺在自己腳邊的人,“七師兄……”
像是聽到了他的呼喚,死去般的人驀地睜開了眼,大口喘息起來。
夜風(fēng)里,空闊無人的沙海上,只有兩個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人并一匹精疲力盡的駱駝。
太陽徹底落下后,天氣便飛快地冷了起來。
明明前一刻吹來的風(fēng)里還夾雜著白日的滾滾熱氣,轉(zhuǎn)瞬便恍若寒冰。這樣的夜里,沒有幾人敢在外頭露宿。也許一覺醒來,好好的人,便成了堅硬的冰塊。
冷月懸空,越升越高。
夜風(fēng)里,少年空出一只手來,終于將面上密密麻麻的砂礫抹去。
同樣靠坐在了駱駝身旁的紀鋆亦喘著大氣,伸手去撣臉上的沙子。
視線重獲明晰,燕淮咬著牙把緊緊綁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來,往韁繩割去。
牛皮繩子斷開的那一剎那,受傷的腕部干結(jié)的血漬立時綻開,鮮血“滴滴答答”地往身下黃沙滲去。然而他已不覺得疼……也不知道被驚慌失措的駱駝拖著走出了多遠……
不過依此時正靜靜臥倒的駱駝來看,怕是并沒有多遠。
災(zāi)難來襲時,不止他們亂了手腳,被嚇得魂飛魄散,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也一樣害怕。
氣溫越來越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十一,地宮呢?”終于緩過神來的紀鋆踉蹌著站了起來。
燕淮皺眉,舉目四望。
涼薄的月色下,黃沙無垠。
隆起的沙丘在獵獵大風(fēng)中,隨時改變著形態(tài)。地宮的入口,卻牢牢刻在他們心中。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樣,駱駝醒轉(zhuǎn)后并沒有帶著他們走出多遠——地宮就在不遠處。
那一塊深深凹陷下去的沙層……叫人膽戰(zhàn)心驚!
燕淮深吸一口氣,用未受傷的那只手撐著駱駝的身軀站直了身子。
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兩人開口道,“塌陷了�!�
以沙層凹陷的程度來看,地宮里怕是無一人生還。
除了死在他們手上的風(fēng)師父,剩余的八人,在全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也難以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