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機營,真的被黃沙掩埋,自此從歷史的長河里消失不見。
燕淮忍不住嘆了聲。
他自小在地宮里長大,雖然排行最小,可真論起來,呆的時間比眾人都漫長,也更加熟悉天機營地宮。
所以他才能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率先逃出地宮,又在漫天黃沙撲面而來的剎那將自己同駱駝捆在了一起。
可同時,還要帶上紀鋆,其實并不容易。
垂在身側的兩條手臂,一只手腕部鮮血淋漓,另一只手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地宮附近的那一片枯死的胡楊林,已經只剩下寥寥幾株。
“十一……”紀鋆的視線落到了他受傷的手上,“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蒼白的月色下,衣衫襤褸的少年揚起了嘴角,搖搖頭道:“七師兄,換了你,難道便會不管我?”
“自然不會!”紀鋆脫口喊道。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錯了。當日在敦煌城里,十一落單,他的確想要回頭去尋人,可大師兄幾人稍加阻攔,他最終也就沒有繼續(xù)堅持下去。說到底,這便是他跟十一最大的區(qū)別。
比起旁的,他其實仍舊更看中自己。
但這話,他是遠不會在此時此刻告訴身旁手腕流血不止的救命恩人的。
若沒有那一箭,他的人生便毀了。
“我欠你一條命,十一�!奔o鋆頹然在沙地上坐下,“你我本是兄弟,這些話本不必客套,但我仍要說,來日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我必以命相報!”
劫后余生,他的聲音喑啞又微弱。
燕淮卻聽清楚了。
背靠著駱駝溫暖的身軀,他閉上了雙目,聽著風揚起沙子的聲響,道:“七師兄,我們回西越去吧�!�
聽到這話的紀鋆猛地扭頭看他,道:“回西越去?”
“天機營既毀,我們留在這里又有何用?”燕淮沒有睜眼,低聲道。
何況,在拉開弓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自己再沒有辦法在天機營里呆下去了。
一道長大的師兄們,最后一刻卻還在同他們拔劍相向,簡直像個笑話�?善�,這么多年來,他們甚至不知對方的真名實姓。
紀鋆道:“也罷,人總是要還鄉(xiāng)的�!�
他們,本就是西越人。
因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著,燕淮恍若不經意般,問出了一句話,“七師兄,你的家鄉(xiāng)在何處?”
西越可不算小。
“我是汴京人�!奔o鋆面上的神色忽然嚴肅了些。
燕淮道:“汴京,那可是個好地方呀�!�
紀鋆迎著風笑了起來,被嗆得咳嗽兩聲,“你呢,十一的家鄉(xiāng)應在北地吧?”他說話時,不經意間仍會帶上北地的特有音色。
“是啊……天子腳下……”燕淮霍然睜開雙目,眸光閃閃,“是時候該回去了!”
“那就回去吧�!奔o鋆笑容微斂。
說話間,兩人的視線卻都齊齊落在了那片深深凹陷的沙漠上。
……
一個月后,凜冬已至。
沙海上的沙子白天被日光灼烤,熾熱得能燙傷人,夜里卻又冷得仿若冰刃,要劃破人的肌膚。
敦煌城里,宋府門前的駝隊已經整裝待發(fā)。
駝背上已負了厚重的褡褳跟箱籠,隨著駱駝抬頭的動作,拍擊著它壯碩的背部。
清脆悠遠的駝鈴聲,在敦煌城里回旋不散。
雖然冬日天寒,但卻是進出沙漠最好的時節(jié)。
所以謝姝寧跟宋氏這時啟程,宋延昭倒還是放心的。莎曼跟舒硯為她們母女準備了大量禮物,要讓他們帶回京都去,不知不覺,他們這一行,竟都快趕上小型的商隊了。
原本在一個月前,她們就要離開敦煌的。
但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后,她們怎么敢立刻就動身。好在這一個月來,這片沙漠重歸了寧靜。宋延昭又特地召集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向導,讓他們擬定出了各種有可能在旅途中發(fā)生的危險,再一一想出解決的法子來。
耗時許久,宋延昭才擇定了一個經驗豐富到叫謝姝寧吃驚的漢子為她們此行的向導。
再派了刀疤隨行。
當然,派出刀疤,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筆金子,數(shù)額不小,謹慎小心些總是好的。
向導說,近幾年內,都不會發(fā)生地動了。但宋延昭仍不放心,又讓他們想出了應對地動的法子,這才終于答應讓謝姝寧母女上路。
臨行之日到來,竟同他們去年到達于闐時的時間,相差無幾。
轉眼間,竟就一年過去了。
這一路,若走得慢些,怕還要走上近半年。
謝姝寧低頭看看自己被羊乳養(yǎng)得愈加白皙柔滑的肌膚,心里倒真的舍不得起來。
除卻受傷一事,在敦煌的這段日子,簡直便是她前世今生加起來,最輕松愉悅的一段日子,輕松得她連箴兒都許久未曾想起。
有時,她甚至會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活法。
可顯然,尚未。
穿上了厚實溫暖的雪熊皮大氅,謝姝寧編著一頭發(fā)辮,被莎曼送上了駱駝。
“阿蠻,舅母舍不得你走。”莎曼紅了眼眶,眼里的那一汪藍色,騰起了水霧。
謝姝寧坐在駱駝上,俯身抱住她的脖子,亦紅了眼,“若舅舅得了空,舅母跟表哥便一道來京里小住個把月吧�!�
莎曼親了親她的額,“一定會的。”
“阿蠻,后會有期!”舒硯頭一回端著臉,嚴肅地道。
謝姝寧抬手同他揮別,腕上殷紅如血的鐲子晃晃蕩蕩的,在青空掩映下劃出一道道虛痕。
駝隊,很快便出了敦煌。
刀疤帶著刀客們分別在前后護衛(wèi),向導伊黎是個年過不惑的高壯大漢,從出發(fā)開始便信心滿滿。
興許真的是他經驗老道,走至半路,都沒有發(fā)生任何預料之外的事。
當天夜里,他們在向導伊黎跟刀疤一起挑好的胡楊林里扎營。
入夜后,寒氣便愈發(fā)濃重逼人。
謝姝寧身子單薄,宋氏便吩咐玉紫跟柳黃為她又在大氅里,多加了兩件極厚實保暖的衣裳。
胡楊林里升起了數(shù)堆篝火,枯枝噼里啪啦地燃著,火光在衣袂上跳躍,像是伊黎故事里的精靈。
謝姝寧漸漸有些困倦起來,眼皮沉沉。
她靠在宋氏的懷里,盯著穹頂上細碎明亮的星子瞧。
瞧著瞧著,忽然聽到不遠處刀疤厲聲喊道,“來的是誰?”
與此同時,近日來一直跟在刀疤身邊做事的冬至悄然走近了謝姝寧母女,壓低了聲音道,“太太小姐,有外人混進來了!”
謝姝寧大驚,登時睡意全消。
第151章
再逢
自打出了敦煌,他們一路行來并未遇到過路的商旅駝隊。
刀疤跟向導決定在這片胡楊林里扎營之前,也都細細盤查過,明確肯定此地沒有外人后,他們才停下了腳步,在此休憩。
可這會,冬至卻說,有人混了進來!
謝姝寧從宋氏懷里起身,披著厚厚的熊皮大氅,皺眉低聲問道:“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因為驚慌,她語速飛快,一邊說著話一邊已讓桂媽媽幾人陪著宋氏坐在篝火邊,輕易不要走動。
“刀大叔的人在邊緣巡邏時,發(fā)現(xiàn)了被抹平了的沙子�!倍敛桓覔P聲,神情緊張地回答道。
謝姝寧聽了眉頭卻皺得愈加緊,她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遲疑著道:“書上記載,沙漠里有一種大耳的似狐動物,行走時,喜用長尾將腳印一一掃去,會不會只是遇到這種狐貍?”
按照冬至的說法,刀疤的人發(fā)現(xiàn)的,只是有抹平痕跡的沙土,而沒有親眼見到腳印。
冬至便道,“小心為上。”
荒郊野外,若真的有生人混入駝隊,可就不妙了。
篝火掩映下,謝姝寧蒼白的面色上現(xiàn)出幾分紅潤來,她點點頭,吩咐起冬至來:“你去把圖蘭叫來�!�
圖蘭是他們離開敦煌時,宋延昭特地為她準備隨行的侍女。
她身邊的玉紫柳黃幾人,雖都足夠盡忠職守,也不乏心細謹慎,但到底都是弱質女流,真遇到了事,一個也無用。
所以,早在她在慶典上受傷之后,宋延昭就已經開始為她尋摸起了合適的人選。
圖蘭今年十五歲,身形高大,遠遠看過去,比同齡的少年可壯實的多了。
興許就是因為如此,她的面相也缺了普通少女該有的柔美,反倒多了分英武的男兒氣概。
“小姐�!倍梁芸毂銓D蘭帶了過來。
圖蘭的西越語已說得很流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說話的腔調也恍若男子。
因而玉紫跟柳黃,都不大愿意接近她。
圖蘭自己也明白,所以篝火一燃起,她就跑去同駱駝一道休息。
謝姝寧卻很喜歡她,圖蘭站在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個半頭,要她仰頭才能看到圖蘭的視線。圖蘭便自動在她跟前矮下身來,半跪在地上。
“圖蘭,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謝姝寧正色說道,又扭頭看冬至,“至于冬至,你便跟著母親吧,再去同刀疤要兩個人,一道守著�!�
冬至應了聲,退了下去。
“阿蠻,你準備做什么去?”宋氏緊張得很,伸手來拽她,“雖然有圖蘭跟著你,可這種時候你怎好胡亂走動!”
知女莫若母,謝姝寧的話一說完,宋氏便反應了過來。
圖蘭的功夫很好,憑一人之力赤手空拳撂倒幾個大漢,絕不成問題。
但饒是如此,宋氏仍不能放心。
謝姝寧在心里無奈地嘆了聲,重新在她身旁坐下,靠在她肩頭輕聲道:“娘親別擔心,阿蠻哪也不去。”
反正,刀疤那邊還沒有消息。
這片胡楊林并不大,因顧忌著宋氏母女一行人是西越人,駝隊中又多是男人,故而夜里扎營時,便分成了兩幫。
刀客們在另一邊,中間隔著一攤巨大的火堆。
胡楊林上空的天泛著微微的紅,下頭的光線卻依舊是昏暗的。
謝姝寧陪著宋氏,視線越過火堆往另一側看去,卻只能瞧見一群人來來回回的身影。
方才刀疤故意高聲喊了一句,地方有限的胡楊林里,霎時便傳遍了那句問話。一時間,混進來的人就愈發(fā)難逃,這會定然在某個角落里藏著。
時間緩緩流逝,篝火堆里燃燒著的枯枝,也逐漸殆盡。
圖蘭默不作聲地折斷了一把干枯的胡楊枝,往火堆里丟。
謝姝寧抿著嘴,屏息聽著刀疤那邊的動靜。
誰也不敢閉眼睡上一覺。
“嗷嗚——”
如水的月色里,忽然傳來一陣高昂的狼叫聲。
隨即,便有悠長的“嗷嗚”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在寂靜空闊的沙漠上傳出老遠。
桂媽媽跟玉紫幾個都膽小得緊,聽到這聲響畏畏縮縮地聚到了一處,眼睛除了面前的篝火外,便什么也不敢看了。
圖蘭卻意外的興奮起來。
——她是跟著狼長大的孩子,性子也如狼一樣。
正當此刻,刀疤那邊驀地爆出一聲厲喝,“他娘的,還想跑,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胡楊林里一陣騷動。
謝姝寧一下子站起身來,唬了宋氏一跳,連聲問:“阿蠻你不準去!”
“女兒不去�!敝x姝寧并沒有邁開步子。既抓到了人,刀疤就必然會將人押到這邊來。她們才是主子,刀疤幾個并不能自己做主。
果然只過了一會,刀疤便帶著一群人快步而來。
宋氏亦站直了身子,將謝姝寧半護在身后,低聲叮囑,“有什么事,娘親做主便好,你不要插手�!比欢f著話的時候,她自己的手心分明在冒汗,母女倆相握的那只掌心處汗津津的,一片黏膩。
謝姝寧沒有揭穿她內心的惶恐。
她知道,她的母親只是拼盡一切想要保護她。
故而她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母親身后,反手緊緊握住了母親的手。
但她的視線卻沒有一瞬離開過面前越走越近的刀疤一行人。
很快,他們走近了。
人群散開,隨行的刀客中有人推搡著將兩個陌生人重重推到了篝火旁。
兩具衣衫襤褸的身軀,“嘭”一聲摔在了地上,濺起一地揚塵。
刀疤肅容面向謝姝寧,道:“太太、小姐,就是這兩個狗東西混了進來!”
謝姝寧沒有說話。
只有兩個人,再看兩人狼狽的模樣,不像是游蕩在沙漠上的盜賊。
可若不是盜賊,混進他們的隊伍又想做什么?
如果只是單純的旅人,在發(fā)現(xiàn)他們一群人已經在胡楊林里扎營后,便不該悄無聲息地潛入,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現(xiàn),同他們打過招呼分走地盤夜宿才是。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可審問過了?”宋氏咳了兩聲,問道。
話音落,一條蜥蜴飛快地從沙土下鉆了出來,在篝火旁打著轉,倏忽間已竄到了地上的兩人邊上,要往其中一人的衣衫里鉆去。
戈壁沙漠上,時常會有旅人遇難死去,當風沙過后,露出的尸體很快就會被各種各樣的動物吞吃殆盡。而不夠強大的蜥蜴,則在那之后盤旋在尸骸上,搜尋殘渣。
這沙漠上的蜥蜴,是嗜血的。
伏在地上恍若死尸的人,在蜥蜴鉆進衣裳的那一刻跳了起來,似乎只是一瞬間便將那條蜥蜴徒手撕碎了。
宋氏“呀”地驚呼了聲,別過臉去。
謝姝寧卻死死盯著那人的臉看。
糊滿了黃沙,面目模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刀疤一腳踢了過去,將人重新制住,粗聲冷笑,“臭小子,你還想跑不成?”
聽到臭小子三個字,謝姝寧才驚覺,面前的兩人年紀的確不大。
這么一來,事情就愈發(fā)奇怪了。
兩個年紀輕輕的少年,為何會出現(xiàn)在荒漠上?
即便是本地人,也鮮少有人敢這樣便上路的。
“說!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又為何要混進來!”刀疤一腳踩在少年的背上,聲音粗噶地發(f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