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謝姝寧聞言，便悄悄后退半步，示意身后跟著的圖蘭低頭，近乎耳語般地同她道：“去看看，他們來時(shí)還有沒有別的痕跡�！�

    圖蘭點(diǎn)點(diǎn)頭，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依舊沉默著。

    刀疤勃然大怒，拔出彎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說也罷！”

    一群總在這片大漠來往的人對(duì)這樣的場景似是見怪不怪，宋氏幾人卻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宋氏更是直接將謝姝寧抱在了懷里。

    然而就在眾人以為那人必定死在刀疤刀下的時(shí)候，火堆邊上的另一具身軀卻動(dòng)了動(dòng)，聲音虛弱地喊了聲，“七哥……”

    刀疤的彎刀堪堪停住。

    謝姝寧從宋氏懷里探出半個(gè)腦袋，循聲望了過去。

    那人方才喊的，是西越語！

    在場的諸人皆愣住了。

    “西越來的？”刀疤皺起了眉頭，刀子卻未收回。

    “咳咳……咳……”剛出了聲的少年重重咳嗽著，翻身坐了起來，“大叔，我們只是路過……”

    刀疤嗤笑，“路過？”

    “十一！”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突然斥了聲。

    場面一時(shí)間變得古怪起來。

    “真的只是路過呀大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聲，少年的聲音里驀地帶上了哭腔，“我跟哥哥同爹爹一起帶著貨物從大食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風(fēng)暴，人都死光了……”

    三天前，的確有一場風(fēng)暴。

    宋延昭派來的向?qū)Ь�通風(fēng)向，特地避開了，才帶著他們上路。

    “阿蠻，他們是西越人？”宋氏聽了這話，神色間莫名便放松了些。

    謝姝寧卻疑心重重，不敢輕易相信，沉思著并沒有聽到宋氏低低的聲音。

    “阿蠻？”宋氏便揚(yáng)聲又喚了起來。

    謝姝寧一愣，“怎么了娘親？”

    聽見母女二人的對(duì)話，那邊正在哭訴的少年聲音一頓，過了會(huì)才繼續(xù)說下去，“原本還有一匹駱駝，可是昨天我跟哥哥實(shí)在太渴太累，只好……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了這片胡楊林就發(fā)現(xiàn)了你們，我跟哥哥只是想偷點(diǎn)干糧跟水……大叔我們知道錯(cuò)了，你放過我們吧……”

    第152章

    同行

    因?yàn)楦煽识�顯得喑啞的聲音，伴隨著火堆里枯枝燃燒的“噼啪”聲在胡楊林里回旋。

    忽然間，謝姝寧便聽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起來。

    有些人，即便是扯謊，也能說得像是真的一般。

    可同樣也有那么一群人，即便聽到的謊言再真切，也能憑借直覺分辨出來。

    她敢肯定，面前的少年口中的話，沒有一個(gè)字是真的。

    刀疤比之她，更加老道，當(dāng)然也不會(huì)立即相信他口中的話。然而宋氏便不同了，她貼近謝姝寧，嘆息著道，“可憐見的，一場風(fēng)暴過后，便只剩下了他們兄弟二人。年紀(jì)又小，只怕心里慌得很�！�

    “娘親……”謝姝寧聽著，忍不住皺眉。

    說著話的當(dāng)口，圖蘭悄悄地回來了。

    謝姝寧便暫且熄了同宋氏解釋的念頭，扭頭去看圖蘭。

    身形高大的少女壯實(shí)得像是一頭小牛犢，牢牢立在那，低著頭用語調(diào)怪異的西越語道：“小姐，沒有別的痕跡，就只有兩個(gè)人�！�

    旁人說沒有，謝姝寧還要掂量下，但圖蘭說沒有，那就肯定沒有。

    謝姝寧便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圖蘭這個(gè)丫鬟，宋延昭是花了大心思尋來的，絕非等閑之輩。

    收了視線，她正要同宋氏明說那兩人可能在撒謊，便看到宋氏捏著帕子抹了抹眼角，“阿蠻，真真是可憐的很，快叫刀疤別踩著人了，萬一再傷著了可就不好了�！�

    這荒沙野漠的，藥物稀缺，能不用便不用。

    可就算他們被刀疤傷著了，同她們又有何干系？

    謝姝寧張了張嘴，“娘親，刀疤在審……”

    “審什么！快瞧瞧那孩子的腿，還在流血呢！”

    可她的話未說完，就被宋氏給打斷了。

    宋氏揚(yáng)聲喊了刀疤一聲，隨后又地看向謝姝寧，感慨道：“前些日子，若我們提早了幾日啟程，是不是就正巧遇上了那場地震？若是娘親沒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這茫茫廣漠里求生，你怕不怕？”

    上回的地震的確只比他們預(yù)訂離開的時(shí)間早幾日，可這分明是兩碼事。

    謝姝寧無奈地握緊她的手，“娘親莫要胡說�！�

    若宋氏沒了，她焉能茍且偷生？

    這樣的事，她是想也不敢想。

    然而宋氏經(jīng)過上回的地震后，就對(duì)生死災(zāi)禍惶惶不安得很。他們出發(fā)后，她有泰半時(shí)間是惶惶度日的。

    如今聽到了那兩個(gè)少年遭遇的慘事，她的心一下子便軟了。

    何況方才圖蘭的話她也聽到了，只有兩人，他們這只駝隊(duì)里卻有這么多人，難道還要怕這兩個(gè)孩子不成？兩人就算渾身黃沙，也依舊能看出身上帶著傷，瞧那模樣，只怕一個(gè)圖蘭就能降服，何必怕？

    “你剛剛也聽見了，他們說的，可是地地道道的西越語。”宋氏遲疑著，勸說起謝姝寧來，“我們且給他們先干糧與水，再細(xì)細(xì)審問不遲。眼下這樣的處境下，他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謝姝寧聞言，下意識(shí)便要拒絕，但在視線觸及母親溫潤，帶著朦朧水汽的眼睛時(shí)，推拒的話不知為何就卡在了喉嚨深處，遲遲不肯冒出來。

    她環(huán)顧四周，仔細(xì)觀察了地形后，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贊同了母親的話。

    但沒等宋氏高興，謝姝寧便立即同刀疤道，“刀叔，取繩子先將兩人捆起來，再讓人取些水跟干糧來�！�

    她年紀(jì)不大，但做事向來有分寸，離開敦煌前，刀疤又得了宋延昭的親口叮囑，這會(huì)聽到謝姝寧的命令，便應(yīng)了聲照辦。

    “阿蠻，捆著他們怎么喝水吃東西？”倒是宋氏，吃驚不已。

    謝姝寧微微別過臉，輕聲道：“娘親，只是捆了手腳，又沒封了嘴，有何關(guān)系？讓冬至幾個(gè)喂了便是�！�

    俘虜?shù)拇���，焉能同友人一般�?br />
    宋氏愣了愣，想想倒也是這么個(gè)道理，便沒有再說。

    那邊刀疤幾人也已飛快地將兩個(gè)夜闖的少年的手腳都捆了起來，冬至也得了謝姝寧的吩咐取了干凈的布將兩人面上沾著的沙土抹去。

    沙土之下的肌膚仍是臟的，有些明顯干裂了的痕跡。

    刀疤一行人常年混跡大漠，對(duì)各種表象了如指掌。眼下他只看了看，便能肯定，這兩人至少已在外頭逗留曝曬了數(shù)日。

    衣衫襤褸的模樣，容易偽造，但身體上的痕跡，卻不容易。

    這么一來，少年方才說的那些話，似乎就多了幾分可信度。

    “你說你們從大食出發(fā)，那就不是頭一回來漠北。”看著冬至分別給兩人喂水，刀疤瞇起了冷銳的眼，詢問起來，“一共來了幾回，都帶了什么貨物，又要往哪里去，是何地之人？”

    若是頭一回來漠北的商旅，多半在敦煌便將貨物都出售了準(zhǔn)備返程，不會(huì)冒險(xiǎn)繼續(xù)往更遙遠(yuǎn)的大食國去。

    喝過了水，方才被刀疤踩在地上的少年先行回答，“我爹是行商，常年在外走動(dòng)，但我跟弟弟這是頭一回跟著來……”似是說到了傷痛之處，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直到刀疤冷哼著催促，他才重新帶著濃重的鼻音道，“我跟弟弟不通商貨……只記得帶去了大批茶磚絲綢……我們是京都人……”

    謝姝寧沉默地聽著，隨著他的敘述，眼中神色陰晴不定。

    聽上去，似乎全無漏洞。

    若是這種時(shí)候他還能一氣呵成地將刀疤的問題回答清楚，才是做賊心虛�？伤�的聲音是悲痛的，話里的��(nèi)容也是帶著生疏不明。

    只這樣聽著，像足了真的。

    然而她還是不信！

    “你叫他十一，他叫你七哥，你們是親兄弟？”暗夜里，即便披著厚厚的大氅，寒意仍舊不可阻擋地涌上來，謝姝寧打了個(gè)寒顫，冷然問道。

    “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稱呼是因了族里的排行�！�

    不曾停止啜泣的另一個(gè)少年，抬頭望了過來，低聲說道。

    他湛黑色的眸子里泛著水光，神情懇切而真摯。

    謝姝寧一怔。

    火光照映下，兩張憔悴的少年面龐，的確有著幾分相似，眼角眉梢的神態(tài)也略有相同之色。

    她垂眸，吐出一口氣，隨后方道：“既是京都人，便報(bào)上住宅地址吧�！�

    似是沒有料到她會(huì)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場的人，皆愣了愣。

    兩個(gè)少年對(duì)視了一眼，被稱為十一的燕淮才訥訥回答，“東城八燈巷，我家的宅子就在點(diǎn)心鋪?zhàn)拥母舯�，就是那家五味齋。不過，我們從來也沒吃過五味齋的點(diǎn)心……”

    “往后只怕也沒機(jī)會(huì)吃了……”一旁同樣被捆住手腳掙脫不開的紀(jì)鋆聽見，便接話道。

    既然燕淮特地提了五味齋，那便說明這家點(diǎn)心鋪?zhàn)雍艹雒��?br />
    果然，五味齋三個(gè)字一出，宋氏便詫異地脫口而出：“你們便住在五味齋隔壁？”

    謝姝寧眉頭緊蹙。

    刀疤則疑惑地問道：“太太，果真有家五味齋？”

    他們一行人也都是去過京都的，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什么五味齋，怎能不覺得奇怪。

    可謝姝寧卻知道，這家規(guī)模不大的鋪?zhàn)�，在坊間的名聲并不顯。它的確出名，卻只在京都官宦之家以及勛貴們之間有名。五味齋的點(diǎn)心量少，價(jià)高，非一般人能承受。所以即便他們真的就住在五味齋邊上，也的確是吃不起的。

    既知道位置隱蔽的五味齋，難道真是京都人？

    直到這一刻，謝姝寧心里才有些動(dòng)搖了起來。

    殊不知，燕淮知道五味齋，正是因?yàn)樗�吃過五味齋的糕點(diǎn)。

    “正是，八燈巷里的確有一家五味齋�！彼问闲睦飬s何止動(dòng)搖，根本便已徹底相信了兩人的話，“你們京中可還有親人？”

    “母親仍在家中企盼我們回去！”許是問到了他們心坎上，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宋氏聽到這話，本就不易冷硬的心，愈加軟化。

    在遙遠(yuǎn)的異域遇到了同鄉(xiāng)，又是才失了親人的可憐少年郎，她只看著便想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身上去。

    若她是他們在京都等候的母親，已失去了丈夫，還要再失去孩子，只想一想便覺得痛不欲生。

    宋氏便道：“左右我們也是回京都去，倒不如順道捎他們一程如何？”好在她雖心軟，卻還沒有軟到腦子不清，略一停頓，她緊接著又道，“兩人都受了傷，身邊怕也需要個(gè)人看顧，冬至便去跟他們同行，一應(yīng)水食藥物，皆由你準(zhǔn)備。”

    冬至是謝姝寧身邊的人，她看在眼里，也放心得很。

    而且，她將事情這么一安排，謝姝寧便很難拒絕。

    她多多少少還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

    “娘親且慢，我們還不知他們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敝x姝寧既沒答應(yīng)也沒否決，問起了旁的。

    結(jié)果刀疤聞聲面色古怪起來，咳了兩聲道：“中途有個(gè)臭小子去解手，叫他們鉆了空檔�！�

    這么一說，竟還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紕漏……

    謝姝寧默然。

    不等她說話，兩個(gè)渾身沙土的少年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頭，口中不住道謝。

    倒真是會(huì)順著桿子往上爬。

    謝姝寧看看宋氏，望著母親期盼的模樣，有些話不知為何便難以啟齒。咬著牙，她仍舊只用她們聽得見的聲音委婉地說了句，“娘親，等天明了我們再?zèng)Q定帶不帶上他們?nèi)绾危俊?br />
    兩個(gè)陌生人，帶著上路，豈不是自找麻煩？

    然而她這樣想著，第二日一早，兩人還是被帶上了。

    刀疤特地來尋了她，背著宋氏嘀嘀咕咕說了好一會(huì)，才決定先帶上他們，等到了下一程落腳的地方，再商議。

    一路上，那兩個(gè)少年便如同駱駝背負(fù)的貨物死物一般，安安靜靜的。

    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往于闐而去。

    于闐古城出現(xiàn)在眼前的那一刻，頭頂上還是碧空如洗，然而下一刻風(fēng)沙便在遠(yuǎn)處席卷而來。

    突如其來的一幕，叫他們措手不及。

    好在高聳的城墻已映入了他們的眼簾，由向?qū)�帶著他們飛快往城內(nèi)去。

    就在這時(shí)，馱著謝姝寧的駱駝驀地發(fā)了狂，扭頭就往隊(duì)伍的最后面跑去。

    緊跟在謝姝寧身側(cè)的圖蘭慌忙去追。

    風(fēng)沙迷眼，謝姝寧的心都幾乎要被顛了出來。她緊緊拽住韁繩，身子伏在駝峰上，扭頭去看身后追過來的圖蘭。

    意外來得太快太突然，眾人又都處在沙暴將來的緊張中，一時(shí)間誰也沒能在第一時(shí)刻拉住謝姝寧。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溫馴的“沙漠之舟”也能跑得這般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脫離了隊(duì)伍，而圖蘭尚未追上來。

    刀疤幾個(gè)應(yīng)當(dāng)也已經(jīng)在拼命追來，但隔著漸漸彌漫起的黃霧，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身子晃動(dòng)著，韁繩幾乎脫了手。

    她驚懼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不知哪里忽然傳來一聲大喊，她來不及扭頭，便覺得有個(gè)人跳到了自己身后，隨即抱著她一道滾下了駱駝。

    黃沙兜頭落下。

    她艱難地睜開眼，便見一叢小喇叭似的紅色傘形花在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綻放，燦爛似錦。

    她驚魂未定地想起，自己曾在圖鑒上見過它。

    圖鑒上寫著——

    天寶花，又名沙漠玫瑰。

    第153章

    于闐

    一如沙漠上的子民，沙漠玫瑰的顏色熱烈而分明。

    艷麗的花朵盛開著，為這片貧瘠的土地帶來了勃勃的生機(jī)。

    它是天神的賜予。

    謝姝寧想起圖鑒上最后的那一行字，愣了愣。

    怔神中，她卻已被人半拖著從地上拽了起來。黃沙沿著散亂了的長發(fā)撲簌簌滾落，落到了身上。風(fēng)一陣陣吹來，吐納間，她唇齒間瞬時(shí)被灌滿了砂礫，擾得她不得不緊閉雙唇低下頭去。

    “小姐！”

    方一低頭，圖蘭的聲音就已在背后響起。

    身后一松，謝姝寧回頭去看，卻只瞧見一個(gè)單薄的少年背影匆匆而去。

    “小姐，可有受傷？”圖蘭在她身邊停下，一貫?zāi)驹G的神情一掃而空，急聲問道。

    謝姝寧“呸呸”兩聲將口中砂礫吐在了地上，一邊含糊不清地道：“沒有受傷，我們快些進(jìn)城吧�！�

    風(fēng)暴將至，于闐古城近在眼前卻還有一段距離要行，他們可沒有多余的時(shí)間用在這里耽擱。

    圖蘭便將她扶到了駱駝上，兩人共騎，扭頭往回趕往隊(duì)伍。

    刀疤幾個(gè)也到了不遠(yuǎn)處，見到她們平安歸來，皆長舒了一口氣，一齊調(diào)頭前往于闐古城。

    駝背上，圖蘭忽然道：“小姐，您的駱駝只是害怕了，您不要責(zé)怪它……”

    謝姝寧的駱駝這會(huì)已經(jīng)跑得連蹤影也無，她根本沒有將心思放在逃跑了的駱駝身上，圖蘭這么一提，倒叫她遲疑了下，道：“人怕風(fēng)暴，駱駝當(dāng)然也怕�！闭f完，略一停頓，她便皺眉問了起來，“圖蘭，你方才可瞧見是誰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