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綠濃就笑著,做賊似地溜了出去。
暖閣里,始終悄無聲息。
然而誰也不知,卓媽媽緊閉著的雙目下,意識卻是門兒清。
早在前幾日,她就得了謝姝寧的吩咐,千萬時刻注意著夜里的動靜。若遇到了事,不必打草驚蛇,只在第二日回稟了她就行。
卓媽媽就開始守株待兔。
終于在今夜,等到了。
綠濃走后,她依舊不敢動。
果然沒一會,謝姝敏就踮著腳尖從里頭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她跟前,輕喚了幾聲,又低頭在她身前仔細(xì)聽了聽呼吸聲,才長吁一口氣回去了。
卓媽媽驚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捱到了次日天明,趁著幾個丫鬟服侍謝姝敏起身的當(dāng)口,卓媽媽就去將事情稟給了謝姝寧。
謝姝寧聽完毫不猶豫地道:“將計就計�!�
卓媽媽不住點頭。
等到午后,謝姝寧照例過去瑞香院督促謝姝敏念書習(xí)字。
背了一段,外頭就來了謝元茂早先為謝姝敏請的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說,多日未見八小姐,不由記掛,所以冒昧求見。
謝姝寧就也大大方方地留了她說話。
略閑聊了幾句,謝姝敏就說要去如廁。
誰知剛邁開步子,她就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女先生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丫鬟婆子隨之簇?fù)矶稀?br />
“快使人去請鹿大夫來!”扇子脫手掉在了地上,謝姝寧踉踉蹌蹌地沖到前頭,拽了個丫鬟急急讓她去請大夫。
女先生抱起了謝姝敏放到軟榻上,突然神色一變,再回頭看向謝姝寧時,眼里就多了幾分憤怒跟探究。
謝姝寧知道,這位在她跟母親離家后才請來的女先生,很喜歡謝姝敏,為人也極正直。
她裝作什么也不知,別過頭去。
女先生見狀不禁怒火中燒,但想著這乃是謝家的家務(wù)事,她一個外人沒有資格插手,便道:“九小姐好端端地便暈了過去,別是什么急癥,還是快些去請六爺跟太太來吧�!�
謝姝寧故意阻攔,“鹿大夫醫(yī)術(shù)高超,等他來了就好!”
“八小姐年輕,不知這事的緊急,還是快些使人去請六爺吧�!�
她是知道的,這府里的六太太是八小姐的生母,卻不是九小姐的,所以其實六爺來不來才是最要緊的。
她說完,定定看著謝姝寧。
謝姝寧佯作不悅,低下頭去擺擺手道:“沒聽見先生的話嗎,一個個傻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
得了吩咐,便有丫鬟匆匆下去稟報。
鹿孔離得遠(yuǎn),沒這么快就到,謝元茂跟宋氏倒一前一后馬上就來了。
一進(jìn)門,那女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道:“六爺,八小姐身上帶著傷!”
滿屋震驚。
謝元茂上前,女先生捋起了一截謝姝敏的袖子,露出小臂內(nèi)側(cè)一塊烏青來。
“阿蠻!”謝元茂吃驚不已,喝了聲。
誰都知道,這些日子是謝姝寧在看著謝姝敏。
謝姝寧驚慌地瞪大了眼睛,分辯道:“父親,不關(guān)我的事!”
話語蒼白,誰也不信。
謝元茂沉吟,“勞先生跟內(nèi)人一道入內(nèi),仔細(xì)檢查一番敏敏身上可還有旁的傷。”
“別擔(dān)心�!彼问蟿t圈住謝姝寧的肩頭,輕聲安慰了句。
隨后,她便同女先生并幾個丫鬟婆子一道帶著謝姝敏往里頭去。
只一會,幾人就神色各異地走了出來。
“如何了?”謝元茂慌忙問道。
女先生遲疑著,面露疑惑,似不知該如何說起才好。
宋氏亦如是。
謝元茂見狀便察覺出不對勁來,追問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說著話,他狀若無意地悄悄看了眼謝姝寧,“傷得厲害?莫不是遍體鱗傷?”
他口中問出的話,一句比一句不對味。
謝姝寧饒是心中早有準(zhǔn)備,這會聽見了也覺得氣憤不已。
她是他親生的閨女,他怎能這般不信她?
“父親……”她捂著臉,嚶嚶哭著往后退了幾步,倒在了卓媽媽懷里。
卓媽媽一臉愁容,抱著她勸慰。
那廂宋氏瞧著再也忍不住,怒道:“這事絕不會同阿蠻有干系,六爺若不信,自進(jìn)去看便是�!�
先前還一臉怒意敵對謝姝寧的女先生也訥訥道:“六太太說得是,這事怕還是要六爺親眼瞧過了才好�!�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謝姝敏聽著外頭的對話,閉著眼睛笑了起來。
不枉她玩起了苦肉計。
正想著,腳步聲已漸次響起。
有人掀開了她的衣裳,肩頭一涼。
“這是什么?”
旋即她就聽到謝元茂驚呼了聲。
宋氏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六爺莫不是連字也不認(rèn)得了,這是個嫻字�!�
第166章
中邪
果不其然,袒露在幾人眼前的那一小塊肌膚上,紅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誰提筆寫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個“嫻”字。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筆一劃皆清晰得很。
初夏帶著晴暖的微風(fēng)自半開的窗外徐徐吹進(jìn)來,恍若柔荑拂面,謝元茂卻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宋氏發(fā)覺,蹙起眉頭,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這可不是什么青紫痕跡!”謝元茂深吸一口氣,往窗邊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會有傷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著道:“六爺而今可還懷疑是阿蠻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謝元茂頓足,“我?guī)讜r說過這樣的話,你莫要多想�!�
可語聲無力,足見他心中沒底,強硬不起。
宋氏遂別開臉去,不再同他說話,只朝著床上躺著的謝姝敏走去。走至近處,她俯身探手往謝姝敏肩頭的那抹紅印輕輕揉搓了下,紅痕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這般看著,這印記就似乎是從皮膚底下自己生出來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塊,剝離不去。
“六爺,敏敏身上這傷,瞧著可不簡單�!彼栈厥�,將那角衣裳蓋了回去。
說著,她忽然“咦”了一聲,再次伸出手去。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謝姝敏的額上。
小小的女童躺著的姿勢同先前一模一樣,可面色卻在陡然間大變,額上脖頸處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驚,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頭走去,一露面就問:“鹿大夫可來了?”
“怕是還在路上。”卓媽媽急忙應(yīng)聲。
宋氏點點頭,復(fù)進(jìn)門去。
謝元茂已頹喪地坐在了床前的腳踏上,眉頭緊皺,低頭不語。
“六爺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開口勸他起來坐到凳子上去,可轉(zhuǎn)念一想又將話給咽了下去,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柍隽四亲值囊馑肌?br />
話音未落,謝元茂驀地抬起頭來,聲音嘶啞,面上艱難擠出個笑容來:“只是個字罷了。”
宋氏不信,沉了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六爺是準(zhǔn)備要瞞著妾身?”
他方才看到紅印時的模樣,可怎么看都不像是無事的人。
發(fā)現(xiàn)紅印是字,她跟謝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詫異,可誰的反應(yīng)也不似謝元茂的激動。
多年夫妻,宋氏還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么。
可謝元茂不肯說,張張嘴道:“這孩子渾身是傷,總不能是她自個兒弄出來的�!�
宋氏氣急反笑,“六爺這意思,就仍是懷疑阿蠻?”這么多天,闔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謝姝寧待謝姝敏這個庶出的妹妹,那是事無巨細(xì),處處小心。她是嚴(yán)厲,可于人于己,都是一樣的,哪里有一分像是對謝姝敏不好的?
謝元茂嘴角翕動,見她是真氣了,又想著方才謝姝寧在外頭哭著倒進(jìn)卓媽媽懷中的模樣,不由愧疚起來。
他想了想,終于還是將叫他駭然的事說了出來:“老太太的閨名里,就有個嫻字。”
宋氏不知這事,聞言不禁怔了怔。
等回過神,她忙不迭側(cè)目去看床上的謝姝敏,吃驚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陳,單名一個嫻字。
因她輩分高,婦人閨名又向來不輕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里竟有個嫻字,而今這字生生“長”在了謝姝敏的肩頭。
她猶自驚訝著,好容易將這話說出了口的謝元茂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拼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蠻曾在敏敏這發(fā)現(xiàn)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東西來尋我。我沒當(dāng)回事,而今想想?yún)s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凜,莫名覺得身上發(fā)寒,情不自禁地攏了攏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緞衣裙。
她遲疑著開口,聲音因為這股子突來的冷意而顯得稍顯脆冷,如珠落玉盤,叮咚作響,“六爺莫不是覺著,這事不單是受傷這般簡單?”
謝元茂沒吭聲,心里卻像是貓爪在撓似的難受起來。
只要將這些天發(fā)生了的事都聯(lián)系起來,就不難發(fā)現(xiàn)里頭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歲的孩子會讓貼身大丫鬟去買香,而今又是渾身青紫傷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擰出來的。
這些也就罷了,偏生她肩頭還有個模樣古怪的紅印子,暗合著三老太太的閨名。
謝元茂雖沒作聲,可心里已早早浮現(xiàn)出幾個字。
次女這模樣,怎么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傷,能是人擰的,可保不齊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況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燒死的。
這乃是喪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氣也重。壽安堂的舊址成了廢墟,而今被夷為平地,卻也還未修繕重建,冷寂得很。偶爾有丫鬟婆子路過,常說似有陰風(fēng)陣陣。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經(jīng)壽安堂,就說聽見有人在哭。
這些話,直到后來被狠狠壓制了一番,才算是無人說了。
時隔兩年,眾人才終于漸漸將那些流言蜚語給遺忘。
但今日,謝元茂卻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來。
背后發(fā)毛,他一下從床前的腳踏上跳了起來,急步走到宋氏身側(cè)。
正當(dāng)此時,外頭傳來驚喜的聲音,“鹿大夫來了!”
謝元茂顧不得收拾儀容,撩起簾子大步走出去,見了背著藥箱的鹿孔就道:“勞鹿大夫快些為小女看看,這究竟是怎么了�!�
“六爺莫急�!甭箍装参苛司�,抹一把額上薄汗,跟著他往里走。
沒一會,換了宋氏出來。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謝姝寧身邊,輕輕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媽媽幾人:“這里沒什么事了,先帶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著吧�!�
卓媽媽應(yīng)了聲“是”,攙著謝姝寧,輕聲道:“小姐別哭,鹿大夫來了,九小姐不會有事的,六爺也不會胡亂責(zé)備您。”
“娘親……”謝姝寧紅腫著眼,撲進(jìn)宋氏懷中,“阿蠻不曾做過這樣的事�!�
宋氏對她當(dāng)然是深信不疑,聞言斬釘截鐵地道:“娘親信你。”
謝姝寧搖搖頭,抽泣著道:“阿蠻知道娘親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蠻也不怕。只一點,娘親可莫要在這個當(dāng)口同爹爹爭執(zhí)�!�
宋氏知她一貫體貼,聞言只覺心疼,忙應(yīng)下了這話,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這才魚貫而出。
謝姝寧一路小聲啜泣著,瞧著便極委屈。
可方進(jìn)了瀟湘館的院門,她的神色就開始漸漸冷了下來。
等到回房,已是面無表情。
玉紫柳黃幾個連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來。
圖蘭倒沒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門外的臺磯上,守起門來。
屋子里,謝姝寧洗去了面上的淚痕,換了舒適的干凈衣裳,懶懶往榻上一躺。
卓媽媽往她背后塞了只方勝紋的大迎枕,說:“小姐,九小姐的衣裳會不會瞧出痕跡?”
謝姝寧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擺上疏疏繡著的折枝玉蘭,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道:“從域外帶回來的東西,好用得很,一絲痕跡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會不會被洗去?”卓媽媽頭一回做這樣的事,心里委實沒有一丁點底氣。
好在謝姝寧從不打無準(zhǔn)備的仗,她既要在謝姝敏身上動手腳,那自然就要先試驗過一遍才行。
那藥粉是她在敦煌時,偶然間從表哥舒硯手里得來的。
舒硯好玩樂,囤積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無色,再以針蘸水,在謝姝敏的衣裳內(nèi)側(cè)寫下“嫻”字。
衣裳貼身,摩挲間熱氣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膚上。
這水在衣物上仍是無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膚上,就會泛紅。
好用得很,可惜只有那么小半瓶,這回一試一用,就所剩無幾了。
謝姝寧躺在榻上,轉(zhuǎn)動著自己腕上那只從敦煌買回來的紅色鐲子,朝著卓媽媽笑了笑:“媽媽別擔(dān)心,你方才難道沒瞧見父親的神色?若沒成功,他們焉能是那個樣子�!�
卓媽媽一想,這話在理,終于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聽到綠濃跟謝姝敏說話,要用苦肉計在謝元茂跟前哭訴,以求逃出謝姝寧的魔爪。
次日謝姝寧知曉后,便想出了這法子將計就計。
正巧,謝姝敏自己弄出來的淤青痕跡,也狠幫了她的計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只消提前提醒一兩句,這事就再無遺漏。
笑容浮在靨上,猶如初春的細(xì)小白花,謝姝寧翻個身,閉目小憩起來。
……
綠濃這會卻正被桂媽媽趁著主子都在里頭,給悄悄扯到了一旁說話。
出了這樣的事,桂媽媽心慌得緊,拽著她的手不肯放,叮嚀道:“眼下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趕明兒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讓你回瀟湘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