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她過去不明白,他為何要將不喜的弟弟送去漠北。本以為是漠北環(huán)境惡劣森嚴(yán),所以送燕霖去吃苦頭,興許還打著讓燕霖死在那的主意。但謝姝寧如今明白了,燕淮之所以會將弟弟送去漠北,不過就是因為他在那一呆數(shù)年,吃盡了苦頭。
他的報復(fù)之心,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只要柴禾不缺,就永遠(yuǎn)不會停歇。
小萬氏也是個相當(dāng)有手段的婦人。
但燕淮回京后,她竟然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軟禁,看著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兒子被送離了燕家,不知去向。
成國公燕景雖然死了,可小萬氏還是燕家光明正大的夫人,是燕淮的母親,是長輩。
然而他說軟禁就軟禁,無人能阻他攔他。
由此可見,燕淮的手段甚至高明過小萬氏。
謝姝寧想到這,心里頭那點子淺薄的怒氣,也就消了大半。
她同燕淮置什么氣!
有這閑工夫,她還是回去聽聽圖蘭都在皇后那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了。
嘴角的笑意重新軟化,弧度也更大了些,她看著兩人,笑著告辭。
汪仁卻忽然出聲道:“謝八小姐的棋都擺了一半,為何這就要走,可是因了奴才同世子爺?shù)木壒�?�?br />
他這問題問得刁鉆又放肆,不論她怎么回都像是在欲蓋彌彰。
謝姝寧遲疑著,“印公說的哪里話,只原就答應(yīng)了公主殿下早些回去陪她說話,不好耽擱下去�!�
她拿了紀(jì)桐櫻做借口,汪仁也就沒有繼續(xù)說什么,放她離去。
謝姝寧就一直笑著走下了高高的臺磯,腳步微匆。
因是雨天,地上還濕著,謝姝寧穿的是木屐,往下走的時候,噠噠作響。
燕淮放下了筆,看看那副被謝姝寧遺漏了的畫,又看看臺磯上漸漸遠(yuǎn)去的緋色背影,眉眼一彎。
走得再控制,腳步卻還是匆忙的,就算說成是落荒而逃,也合理了。
燕淮看到那襲緋色衣衫越走越遠(yuǎn),忽然扭頭看了一眼汪仁。
她這是在躲誰?
是他還是汪仁?
許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汪仁忽然也看了過來,同他對視一眼方錯開了視線,道:“世子認(rèn)識謝八小姐?”
燕淮眉頭微微一皺:“上回在宮里遇見過一次�!�
汪仁沒有做聲。
他當(dāng)然知道燕淮這話里說的是哪一回。
午后的微風(fēng)穿過亭子,帶著些微御花園里復(fù)雜的香氣。
汪仁在石桌旁坐定,屈指輕輕叩響桌面,看著被謝姝寧落下的丑畫,失笑道:“世子莫要擔(dān)心,皇上那只是這幾日過于忙碌,一時不得空見您罷了。”
燕淮聞言,手下的硯臺,似有千鈞重。
他這回入宮,正是為了爵位的事。
可肅方帝不見他。
這么一來,許多事就難以再繼續(xù)下去。
萬家他也已去過,外祖母見了他老淚縱橫,歡喜得說不出話來,但卻也未曾多留他。似乎他們一個個的,都對他究竟能不能襲爵的事,毫不關(guān)心。他不能不懷疑,在他們心里,也許換了燕霖反倒更好也說不準(zhǔn)。
可越是這樣,他越不想叫他們?nèi)缭福?br />
外祖母甚至不惜在他臨行前試探著問他為何要回來。
她的意思,竟是想要他再次離京,永不回燕家。
他氣得厲害,心頭似有利刃在絞,直將他變得血肉模糊。
他們怎么能都忘了,小萬氏不是他的生母,是燕霖的!他若不要成國公的位子,不要自己在燕家的位子,等著他的可不是平安離京這么簡單。此時此刻候著他的,分明是一柄劍,一柄握在小萬氏母子手里的劍。
只要一想到小萬氏笑著的臉,他就覺得毛骨悚然。
乳娘死了,死在了小萬氏手里。
他的乳兄如意斷了兩根右手的手指,而今只能用左手習(xí)字,其緣由不過是因為燕霖不滿如意的字,寫的比他好。
若不是他回來的尚算及時,如意區(qū)區(q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書生,怕是也要跟著乳娘去了。
燕霖的確不狠,也不厲害,甚至于他頗有些軟弱無能。
但小萬氏夠厲害夠狠毒,這就足夠了。
因燕霖私下里抱怨了幾句如意的字寫得太好,叫他慚愧,小萬氏就能讓人折了如意的手指頭。
她還有什么做不得的?
燕淮屏息斂目,輕輕將手中的硯臺重新放下,道:“還請印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汪仁的分量,即便是才回京沒多久的燕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汪仁笑著,只道:“合該如此�!�
話畢,他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據(jù)聞,謝家八小姐同府上的二公子有婚約?”
這已是他第二次主動提起謝姝寧,燕淮不由疑惑起來。
第191章
交鋒
他定定看了眼汪仁,忽而一笑,搖搖頭道:“印公是從何處聽來的消息?我倒是不大清楚�!�
昔日他爹燕景同謝元茂定下口頭之約時,他年紀(jì)尚幼,根本沒什么印象。而今回京后,他身邊的心腹吉祥,也不止一回提起謝家的事來。按照他們的推論,若是有朝一日小萬氏母子走投無路之際,八成會攀著謝家不放。
一旦等到他們落到那樣的地步,能娶謝家的女兒,也是頂好的一件事。
何況,連他也聽說了,肅方帝有意抬舉謝家。
“世子久不居京都,莫非連這事也不知情?”汪仁同他對視著,指尖拂過打磨光滑的桌面,只覺得一陣沁涼之意襲上心頭,他輕笑,“咱家雖孤陋寡聞,但也知道這事,滿京都的官宦人家,都是聽說過的�!�
燕淮慢悠悠落了座,遠(yuǎn)山般清雋的眉眼卻陡然帶上了抹凜冽,“有沒有,又有何區(qū)別?”
汪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是咱家多嘴了�!�
“聽說印公近日很喜歡笠澤的石頭?”燕淮忽然道。
汪仁眼中含笑看向他:“世子爺?shù)南⒌故庆`通�!�
然而說著話的時候,他另一只垂在身側(cè)的手卻在緩緩收緊。燕淮已經(jīng)查過他了。而他,只喜歡查人,卻不喜歡被人查。何況,自從他起了心思想要插手燕家的事,尋點樂子后,便打發(fā)了東廠的人去將燕淮從小到大的事,事無巨細(xì)地都記載下來。但耗費數(shù)日,小潤子卻告訴他,缺了很大一部分。
京里人盡皆知,成國公府的世子燕淮,自七歲后,便無人再見過他。
直到整整六年過去,他才重新出現(xiàn)在了眾人的眼前。他從幼童成長為少年郎的這一段歲月,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即便是汪仁手底下掌管著的東西廠,也尋不到線索。
缺漏的這一部分,叫追求完整的汪仁,極不痛快!
如今他還沒能收集齊全燕淮的事,燕淮倒好,竟已經(jīng)開始著手調(diào)查他的事了。
而他喜歡上笠澤的石頭,不過就是近幾日的事。
汪仁看著眼前的少年,不由在不悅中又多了分刮目相看。
“近日我手底下正巧有人從笠澤回來,倒帶了幾塊罕見的奇石,不知印公可有興趣?”身著紫衣的少年悠悠道。
汪仁眼仁一縮。
他若不聽也就罷了,可偏生又已經(jīng)聽到了。于他這樣的人而言,有些事不知無礙,既知道了,就要知道個透徹。燕淮說了奇石,他卻沒能親眼見上一見,怎能甘心?
但燕淮可還是頭一回同他打交道,只初見,便像是摸到了他的死穴。
汪仁很頭疼,又念著燕淮口中的奇石,心癢難耐。
遲疑間,紫衣少年迎著夏日午后的清風(fēng),在臉上綻開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近乎蠱惑般道:“每一塊,都已經(jīng)用笠澤的水洗過三十遍,既洗去了臟污,卻也不損它原本的味道。擱在屋子里,便總有股淡淡的水腥氣混雜著水草的清香縈繞在鼻間�!痹挳�,他又自嘲了句,“這么寶貝的東西給了我這樣的粗人,倒是真可惜了,左瞧又瞧,都只是幾塊石頭罷了�!�
汪仁聽著擱在桌上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曲了起來。
心中腹誹不已:十幾歲的小毛頭,自然是不懂欣賞這些,留著給他,可不是白瞎了!
他輕咳兩聲,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世子手底下的人,可是國公爺留下的?如今用著可還稱手?”
不論燕淮那幾年去了哪里,他這么小的年紀(jì),實在是難以培養(yǎng)出獨屬于他的人。所以他麾下如今能用的人,必定就是故去的成國公燕景留下的。汪仁猜測著,同時想到了另一件事。
燕淮一去多年,杳無音訊,人人都只當(dāng)是他不得成國公歡喜,因而被遺棄了……
可如今的一樁樁一件件,可不都正顯示出了成國公的良苦用心?
若他是真的不喜長子,又怎么會將自己的人手留給長子,而不是次子燕霖?
有了這群人,燕淮的手腳就能放開。
由此可見,京都里流傳的許多事,都是無稽之談。
正想著,他卻聽到燕淮不答反問,說了句:“印公覺得如何?”
“咱家以為,必當(dāng)是稱手的�!蓖羧适栈匾暰。
燕淮在有意識地避開他的問題。
汪仁察覺了其中的意思,遂不再多言。
御景亭里,只有他們二人呆著,一直呆到了黃昏漸近。
燕淮握著筆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白凈,看上去就像是讀書人的手。可他筆下的畫,一如謝姝寧在心中怒罵的,丑得根本就不像是畫。他也果真是不大會畫畫……他的手,亦不是讀書人的手,而是武者的手。
掌心的繭子消不去,手背上隱隱約約的舊年傷痕,也無法消去。
他提筆的力道過大,落筆也沒有章法,作畫的時候眉宇間也總含著抹難以掩蓋的冷冽。
即便他在笑,那股子肅殺之氣還是如影隨形,仿佛與生俱來。
汪仁同他一塊呆了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看了燕淮多遍。他忽然有種感覺,假以時日,眼前的紫衣少年,會長成一柄出鞘的利劍。
如今,這柄還未打磨完成的利劍卻提著筆在作畫。
就連握筆的姿勢都像是在握劍——
莫名的壓迫感忽然間涌上了汪仁的心頭。
他第一次在面對個半大少年時,產(chǎn)生了退卻的念頭。簡直荒謬!
汪仁有些不愿再在這呆下去,霍然長身而起。
燕淮也幾乎在同一時刻擱下了筆,仔細(xì)看了看自己的畫。
“世子這便回去?”汪仁立在那,眉頭微微一蹙,倏忽又舒展開來。
燕淮頷首,微笑著道:“天色不早了,想必皇上近日都不會得空見我,還是早早出宮去吧�!�
汪仁聽著,那幾塊連影都還沒有瞧見過的奇石,就又在他的腦海里冒了出來。明知道眼前這狡黠的少年會突然提起笠澤的石頭,是別有所圖,他卻還是被釣上了鉤。
有些時候,人的念頭,就是這么容易被調(diào)動。
汪仁在心里嘆息了聲,正色同燕淮道:“世子大可安心,想必皇上用不了兩日便會召您入宮相見的�!�
這事本就是他的小樂子,換了石頭早些結(jié)束,雖然不大甘心,可到底未虧,還是他賺了。因而汪仁勉強(qiáng)還能接受這樣的交易,不至恨不得弄死了燕淮了事。
燕淮則像是早就料到他會這般說,眉眼一彎,鄭重地道了謝,又道:“奇石已收在府中,下回入宮之時,我再使人一道帶來送于印公�!�
真真是滴水不漏。
汪仁第一次被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弄得沒了脾氣。
若燕淮立即將石頭送給他,按照他的性子,定然扭頭就要翻臉不認(rèn)人,畢竟這誠信二字又不能當(dāng)飯吃!良心就更不必說了,掛在嘴邊上,難道不嫌重?
可見燕淮是真的摸準(zhǔn)了他的脾性,才會提出要在下次入宮之時將石頭帶給他。
而燕淮下一次入宮的時候,當(dāng)然就是肅方帝召見他的時候。
要想讓肅方帝召見他,就需要汪仁在背地里動作。
狡猾又奸詐的家伙!
汪仁束手而立,饒是心里已在罵人,面上還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依言道:“勞世子費心。”
燕淮說著“哪里,哪里”,一邊已是低下頭去收拾起了凌亂的畫具。
這就沒汪仁的事了。
汪仁覺得自己深有必要再讓小潤子吩咐東廠的人動用一切手段,深挖一番關(guān)于燕淮的事。
低頭收拾著東西的少年,同他所以為的人,十分不同。
也許,會是個極有趣的玩物也說不準(zhǔn)。
汪仁這樣想著,自覺心里頭舒坦多了,率先告辭離去。
臺磯在他腳下,兩階并作一階,很快汪仁就下了山。青翠的細(xì)腰竹子,遮了他大半身影。燕淮在亭子里俯首往下探望,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那張眉眼細(xì)致的臉,就像是張假人的面具。
瓷做的,沒有喜怒哀樂。
汪仁漸漸走遠(yuǎn),山腳下重新只余了幾個隨燕淮一道來的宮人。
燕淮手撐石桌,掌心有薄汗?jié)B出,一片黏膩。
過了會,他方才長出一口氣,似緩過勁來。
同汪仁這樣全然沒譜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何能應(yīng)對。
好在他總算是應(yīng)付過去了。
燕淮略歇了會,看看天色,準(zhǔn)備下山出宮。桌上的畫具皆收了起來,他就準(zhǔn)備去收畫。可目光在觸及自己的畫時,他自己也忍不住別過臉去,實在是慘不忍睹。
眼皮一跳,他慢吞吞伸手,拿起了邊上的另一幅畫。
那是,先前謝姝寧忘在這的。
他左看右看,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將畫折了起來,塞進(jìn)了懷中,隨即又抓起了自己的畫。
“……其實畫得也還是不錯的……”他唉聲嘆氣著,一把將自己的畫揉成了一團(tuán)。
……
黃昏時分,燕淮出了宮門,謝姝寧則在永安宮的僻靜處,聽著圖蘭回稟之前在御花園偷聽來的事。
雖然心中早有預(yù)期,但圖蘭一說,謝姝寧仍吃了一驚。
御花園的角落里,在同皇后說話的人,是出云殿里的宮女。提到出云殿,那自然就是淑太妃的人。然而都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地步,皇后竟還在同淑太妃交好?
謝姝寧有些想不明白。
圖蘭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看她,一字不落地將自己在那聽來的話、看到的事都說了出來——
她被謝姝寧派去打探消息時,皇后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在那呆了一會。
也不知是因為才下過雨,天氣涼爽了許多,還是因為旁的原因,錦衣華服的皇后在大熱的天里也舍不得換了輕薄舒適的衣裳,一張臉因為熱,而漲得通紅。偏生彼時她又還在生氣,這般一來,這面色也就愈加難看了。豆大的汗珠像是落雨一般,沿著皇后的頭簾,撲簌簌滾落,糊了皇后面上的脂粉,紅紅白白狼狽得很。
再加上皇后生得也不貌美,瞧著極丑。
但奇怪的是,一向注重容貌,為了變美能不惜一切的皇后這一回,卻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樣。
淑太妃身邊的宮女被皇后使人掌了嘴,跪在皇后跟前歪歪斜斜的挺不直腰。
皇后怒斥:“下作的東西,你也配說本宮樣貌平平不出色!”
圖蘭偷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由此可見,皇后當(dāng)時并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妝容被汗水模糊,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美不美。而是因為她當(dāng)時正在為了容貌的事生氣。她自己自然是可以嫌自己生得不夠貌美,不夠出色,但旁人如果這般說她,那就觸了逆鱗了。
皇后的逆鱗,就是聽不得別人說她生得不好。
后宮里的女人,一個個的皆是花,一堆擠在那,就愈發(fā)顯得姹紫嫣紅,明艷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