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說這話時,他一貫淡然的模樣蕩然無存,面上帶著猙獰之意,幾乎是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
進了東廠幾日,竟叫燕淮手腳完好,光明正大離開,他覺得自己的臉已經(jīng)粘在了燕淮的鞋底上。
等見到那所謂的仙長,號清虛的道士后,汪仁是連說話的心思也沒了,只懶洋洋看著燕淮同他寒暄。
留著山羊胡一臉猥瑣的道士,哪里像得道之人?
手執(zhí)拂塵的道士年約四五十,一時叫人猜不透究竟是四十許還是五十許。
生得不高不矮,微胖。
他故作高深地同燕淮說著話,汪仁在一旁聽著,只覺頭大,就靠這么個胖子糊弄肅方帝?難怪燕淮這小子要提前將他拉下水,原來是明知此人靠不住,要他在旁拉扯一把!
清虛見了汪仁,倒也恭敬,并不拿腔作勢。
汪仁這才滿意了些,好歹還有點眼力見。
事情都是一早就準備妥當?shù)�,清虛帶著個小道童上了前頭的馬車。
汪仁瞥燕淮一眼,道:“原來燕大人還懂道家之事。”清虛說了一堆不是人聽的話,他竟都能接上,也算本事。
誰知他這話才剛說完,便聽到燕淮毫不掩飾地道:“哦?清虛的話?我半句沒聽明白。”
說完,他翻身上了馬。
汪仁怔了一怔,旋即揚聲喚“小六”。
小六便一掠上前,攥住了燕淮身下馬匹的韁繩。
燕淮回頭,挑了挑眉。
“燕大人,你好端端拉了咱家下水,卻連事情的原委也不提一句,是不是有些不厚道?”汪仁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視線卻落在那匹馬上沒有移動。
空蕩蕩的巷子里,被風吹來幾片臘梅花瓣。
燕淮騎在馬背上,意味深長地道:“清虛道長,擅長雙修之法。固氣養(yǎng)元,強身健體,煉丹長生,亦不在話下。”
肅方帝缺什么,他就送什么,這才是好臣子。
汪仁擺擺手,示意小六松了手,上了后頭的一架馬車。
他怕冷,策馬而行,風聲震耳欲聾,他是斷不會去騎的。
縮在馬車角落里,他捧著手爐眉頭緊皺。
年紀輕輕就知道上哪兒去找擅雙修之法的道士,委實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愈發(fā)覺得有必要同宋氏提點兩句,早日將謝姝寧許配個普普通通的好人家。
第327章
生辰
可依他來看,放眼京都,倒的確也沒幾個合適的人選。
汪仁蜷在厚厚的灰鼠皮大氅間,閉目養(yǎng)起了神。
他既然已經(jīng)同肅方帝提及清虛“云游”去了的事,當然就不能立刻把清虛送進宮去。人被留在了東廠。
這種時候,他是絕不會對清虛下絲毫毒手的。燕淮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特地將清虛這顆燙手山芋丟給他。汪仁心知肚明,卻也只能將清虛暫且當個菩薩似的供起來。
不過……這件事沒完!
汪仁當天夜里,就去了謝姝寧母女一行新的宅子里。
三進的宅子,規(guī)模并不大,勝在高墻深院。而且他們手頭的人并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用來暫居,已是綽綽有余。
明日便是臘八,家家戶戶都要熬制臘八粥,有那講究的,今天夜里,就都開始將粥熬上了。汪仁進了胡同,便嗅到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香甜之氣。黏黏糊糊,也不知是從哪戶人家門里傳出來的。
他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也不過節(jié),宮里頭的節(jié),那是給宮里頭的主子們過的,同他并沒有干系。
多年來,他游離在外,不過節(jié)也不過生辰。
若非今夜站在這座半舊的宋宅門口,他幾乎都快忘了,他是臘八這日生的。
幼年時,家中貧困,休說壽日,便連臘八這般的節(jié)慶之日,也是過不起的,誰又還能記得這一天不僅僅是臘八節(jié),也是他的生辰。
他不曾叩門,走至一旁,一掠越上了墻頭。
靴尖點地,一陣風似地進了內(nèi)宅。
然而謝姝寧像是通靈似的,竟在他落地的剎那不偏不倚地出現(xiàn)了,就站在距離他兩步開外的廊下,面上帶著笑意。
汪仁不禁有些窘迫,垂首輕咳了兩聲。
謝姝寧看著他笑,襝衽行禮,道:“印公深夜到訪,可有要事?”
汪仁已經(jīng)很久不曾叫謝姝寧抓到過現(xiàn)行,眼下正正被她抓了個正著,未免尷尬,只道:“的確有要事�!�
“哦?”謝姝寧笑容不減,“這要事,可是不能同我說?”
汪仁睨她一眼,“我來給你說媒�!�
謝姝寧微怔,上前一步,說:“印公日理萬機,這等小事哪里需要您親自操心�!�
“哪里,你娘原先略略提過那么一兩句,我正巧看中了幾個還像些樣子的人家,說給你娘聽,她一定高興�!蓖羧士粗壑虚W過一絲揶揄,“京里的姑娘哪個不是十二三便開始說親?我若不曾記差,你明年便該及笄了吧?”
言下之意,她這再不定下人家,就該成老姑娘了。
謝姝寧無力扶額,卻也明白他所言是真,母親心中早就開始急了,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還想慢慢拖下去。
“罷了,暫且不論這個,你娘的眼睛可好些了?”汪仁見她默不作聲,便換了話頭問起宋氏受傷的雙目來。
鹿孔開出的藥方子上有數(shù)種稀缺之物,好在他們一不缺人手二不缺銀子,到底也都拿到了手。
宋氏一面由鹿孔日日針灸,一面煎藥來吃,一連吃了幾帖,如今已是大好,雖然還是看不清楚眾人的面孔,卻多少能分辯出他們今日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裳。
她恢復的很好。
鹿孔也道,假以時日,便能恢復如常。
“托印公的福,已是大好了�!闭f起宋氏,她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起來。
汪仁察覺,暗自唏噓,只道要去見一見宋氏。
他有時也會想,這般不用避諱可以肆意出入內(nèi)宅,隨意呆在宋氏身旁,大抵正是有舍有得。
謝姝寧遂陪著他一道往上房而去。
即便她不答應,他也有法子見到宋氏,索性便陪著他一起去罷了。
然而見到了宋氏,汪仁便笑著同宋氏溫聲道,他有幾句話要單獨同宋氏說。
謝姝寧當下就醒悟過來,他方才那說媒之事,不是胡扯的,原來竟是真的!
她哪里愿意走,但宋氏對汪仁心懷感激,視他為恩人,聽了他的話就要趕謝姝寧走。
謝姝寧大急,側(cè)目一看卻見汪仁正難掩得意地無聲笑著。
她頓時泄了氣,這老狐貍,完全將她娘給籠絡住了。
“阿蠻,你先下去�!彼问贤高^隱隱綽綽的視線看見她還站在那,出聲又催了一句。
謝姝寧沒有法子,一步三回頭地退了下去,站在門外,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
她可都打算妥當了,要帶母親回延陵去。
可若是汪仁真提到了什么好人家,母親定然不舍,難保不會將她嫁在京都……
雖則隔著謝家這層叫人尷尬的關(guān)系,一定有一大批人不敢將她娶進家門,但中間有個汪仁在牽線搭橋,這事自然就大不相同。
她急得將耳朵貼在了門上,妄圖偷聽。
圖蘭瞧見,在邊上連連搖頭,陰惻惻地道:“小姐,您是淑媛,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大家閨秀啊……”
謝姝寧站直了身子,扭頭看她,皺著眉頭道:“什么也聽不見�!�
“您別急呀,玉紫姐姐不還在里頭伺候著?等印公走了,您問她不就知道了?”圖蘭用一副你怎么傻了的表情看著謝姝寧。
謝姝寧無言以對……
屋子里,汪仁卻并沒有同宋氏真的說起媒來,只是略提了幾戶人家。
宋氏聽了卻覺得都不好,她自己婚姻不順,在女兒的婚事上便尤為謹慎起來,恨不得挑一門世上最好的親事給女兒。但這樣的親事,焉是隨手就能撿到的?
二人便沒有繼續(xù)這個事說下去。
汪仁心中也有他的打算,真到了看不下去的時候,他便將燕淮這棵草連株拔了就是。
他暗暗想,燕家同溫家的那門親事,還未來得及退掉,他只要找準機會不叫這門親事被退,自然也就斷了他們的可能。
他沒有想到,才從東廠離開,又餓又困又累的燕淮在領(lǐng)著他接了清虛道士后,并沒有回府休息,在天亮后還要入宮面圣的當口,他竟悄悄上了溫家。
汪仁這會還在細細問著宋氏,視力恢復到了何等程度,壓根沒想到燕淮竟然趕在這個時候去提退婚之事。
忽然,響起了一陣叩門聲。
玉紫上前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謝姝寧。
她笑吟吟問宋氏:“娘親,咱們今年的臘八粥咸甜各熬一鍋如何?”說話間,她的視線卻飄到了汪仁身上。
汪仁端起茶杯,權(quán)當不曾瞧見。
“你喜歡便好�!彼问舷胍膊幌耄裁炊颊f好,驀地,她忽然蹙了蹙眉,扭頭朝著汪仁的方向望去,“明日便是臘八,那明日豈不是也正是印公的生辰?”
汪仁端著茶杯的手一顫。
回京的路上,他陪著宋氏說閑話,只有回無意提了那么一言半語,宋氏竟就記住了?!
“印公若不嫌棄,明日便留下吃一碗臘八粥吧。”宋氏笑道,又想起汪仁的潔癖,忙說,“讓廚房單獨給熬上一小鍋,印公若不得空來,只派個人來取走也可�!�
汪仁白凈修長的手指顫的更加厲害了,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茶杯。
他久久說不話來。
宋氏疑惑起來,不由以為是自己忽然提及這些事來冒犯了他,連忙要道歉,不妨話還未出口,汪仁的身影便從眼前消失了。
猶自冒著淙淙熱氣的茶盞靜靜地擱在小幾上。
她眨眨眼,連半個模糊的身影也不曾瞧見,不由驚道:“印公?”
謝姝寧也愣住了。
良久,眾人回過神來,謝姝寧輕聲道:“娘親,人已經(jīng)走了�!�
宋氏唉聲嘆氣地道:“定然是生氣了�!�
早知如此,她方才就不提什么生辰了。
謝姝寧回憶著方才汪仁的神色,說緊張還像話,生氣倒委實瞧不出來。
母女倆各自揣測著,誰也不知汪仁究竟為何突然一言不發(fā)就離開。
……
英國公溫家的氣氛,卻是截然不同。
英國公還未回府,得知燕淮來訪,溫夫人只得自己去花廳見客。
好在雖是外男,但她自認長輩,并不打緊。
總不能叫次女出來親見。
但溫夫人還是悄悄使人去知會了溫雪蘿這事。溫雪蘿跟燕淮自幼定了親,卻并不熟稔。算算日子,來年燕淮就該出孝了,眼下也是該將成婚的日子擇定了才是。黃道吉日本就少,萬一挑中個日子緊的,也麻煩。
燕家又沒有能主事的長輩,著實不方便。
溫夫人就想著,等見著了燕淮,要提點幾句,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她的寶貝女兒,可不能在這事上再受什么委屈。
一進花廳,她就擺著笑臉迎了上去,直喚“淮兒”。
燕淮聽得頭皮發(fā)麻,道:“英國公可是不在府中?”
“已使人去請了,過會便該回來了。”溫夫人笑著,故作親昵地嗔道,“作甚還喚英國公,溫燕兩家是如此生疏的關(guān)系?至少也該喚聲伯父才是!”
燕淮忍不住微微斂目,緊了緊垂在身側(cè)的手。
二人分別入座,丫鬟奉了茶上來。
溫夫人熱情客氣,一連問他:“可是有何要事尋你溫伯父?”
燕淮笑了笑,不答反問:“對了,怎地不見溫大哥?”
提及溫慶山,溫夫人捧著茶盞吃茶的動作忽然一頓。
第328章
退親
英國公既然不在府上,那么就合該由長子溫慶山出來見客,可來的人卻是溫夫人。
溫夫人看著面帶笑意的燕淮,將手中茶盞擱下,勉強笑了笑,淡然道:“他感染了風寒,身子不大利索,正在靜養(yǎng),不便見人�!�
“哦?”燕淮斂了笑,視線微移,落在了角落里點著的那只火盆上,“如今天冷,一個不慎便染上了風寒,委實該當心些才是�!彼⑽⑻裘迹凹葋砹�,知道溫大哥病了,我合該前去探望一番才是。”
說話間,他已經(jīng)站起了身。
溫夫人手忙腳亂地要阻:“不必不必!你且坐著,這正當他將好的當口,最是容易叫旁人過了病氣去,等會再過給你�!�
燕淮輕笑:“不礙事�!�
“當真不必!”溫夫人面帶尷尬,將他死死攔住,“等他病好了,我再讓他陪你說話吃酒去!”
燕淮就順勢重新落了座。
溫夫人急聲說道:“來來,不談這事,我再使人去催催你溫伯父,你且在這稍坐片刻。”
話畢,她歉然笑著,匆匆就要往外頭去。然而沒等她走出門,便被燕淮給喚住了。溫夫人腳下步伐一滯,手腕上的翡翠鐲子輕晃著打在腕骨上,叫她疼得咧了咧嘴。
“溫夫人不必著急,這件事,同您說也是一樣的。”
溫夫人不知他要說什么,好容易將面上神情恢復如常,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面先他,疑惑地問道:“是嗎?那你說來聽聽�!�
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少年面帶笑意,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她方才驟然吊起的那顆心落回了肚子里。
眉目舒展,她重新笑了起來:“只怕你溫伯父還得好一會才能回來,那你就先與我提提�!�
她快步走回座位,慈和笑著看向燕淮,示意他開口。
燕淮亦笑著,驀地掏出一樣東西來往手旁小幾上一放,道:“小侄今日來,原是為了這個。”
溫夫人循著他的動作朝紅木小幾上望了過去,狐疑不解地道:“那是何物?”
二人皆坐著,從她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瞧見那上頭擱著的東西似一張紙,卻不知到底是何。
她打發(fā)身邊伺候著的丫鬟過去將東西遞過來。
丫鬟應聲下去,取了東西回到她身旁,將那物件交到了溫夫人手中。
溫夫人低頭,定睛一看,不由怔住。
——這東西竟是溫雪蘿的庚帖……
十幅全柬燙手山芋似的落在溫夫人手中,叫她半天回不過神來。
良久,她舉起庚帖來,朝著燕淮蹙眉問道:“賢侄這是什么用意?”
燕淮正視著她,道:“退親。”
溫夫人倒吸了一口氣涼氣,頓時拍案而起:“退親?”
燕家跟溫家的親事是當年大萬氏還在世時便定下的,兩家該過的儀式都早就過了,只等著兩個孩子到了年歲便擇定黃道吉日完婚。只是中途恰好撞上了燕景去世的事,因了孝期緣故,不得已多拖了會。
但明年燕淮就該出孝了,這場婚事再拖也拖不到哪里去。
而且溫雪蘿的嫁妝,一應事宜,又都是老早便準備妥當了的。這些日子以來,誰也并不曾真的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