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謝芷若便抹去了淚,高興起來,用嫌棄的語氣道:“依她那模樣出身,充其量也就只有嫁入商戶的份�!�
蔣氏應(yīng)和著:“宋氏自以為了不起,可離了謝家,他們算什么東西。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老六的事,知道她同咱們府里有罅隙,哪個愿意娶她的女兒�!�
謝家再不如從前,那也還是謝家,斷不會有人捧著宋氏而得罪謝家。
母女倆皆如是想著,心頭陰霾一掃而光,等到三日后,到了謝姝寧出閣的日子,蔣氏更是一早便打發(fā)了人出去,想著尋些笑話回來看也好。
然而不曾想,她聽到的不是笑話,而是晴天霹靂。
這日天才蒙蒙亮,謝姝寧便被卓媽媽幾個從被窩里挖了出來,忙著洗漱更衣、梳妝打扮。
等到宋氏過來看她時,她已換上了正紅色的嫁衣,端坐在臨窗的大炕上。
青翡正揀了紅彤彤的如意果,用絲絹擦拭過后小心翼翼塞進她手中。
謝姝寧握著果子,心不在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來。
前世她出閣的時候,從北城往南城去的花轎晃晃悠悠走了很久,她又餓又渴,緊張不已,低頭看看手中捧著的討采頭用的如意果,恨不能咬上一口,可那時的她焉敢下口。
進了林家的門后,也沒人管她是餓還是累。
桂媽媽忙著跟林家的人打交道,這事不容易,因而桂媽媽拉了月白去,倒把綠濃給留下了。
她就坐在那,僵直著身子,聽著外頭的熱鬧,一顆心似浸在冰水中,往下一點點墜去。
時過境遷,她此刻想起來,仍覺那滋味十分不好受。
她捧著果子抬起頭,想著這一回花轎上若餓了,她鐵定就地把這果子給解決了才是。
正想著,視線撞上了母親的。
她看著徐徐走近的母親,愈發(fā)覺得前世便如夢一場。
睜開眼,夢便醒了。
她望著母親,笑靨如花。
宋氏則忍不住熱淚盈眶,笑著贊道:“你舅母選的好,這身顏色委實襯你。”
卓媽媽幾個聞言,便也紛紛贊嘆起來。
眾人說著話,外頭已有了動靜,嗩吶齊聲響,鞭炮聲震天。
迎親的隊伍,抬著花轎,已進了胡同。
打頭的新郎倌,年紀不大,身材頎長,肩寬腰窄,端得一副好樣子。
然而一轉(zhuǎn)過頭來,哎喲我的娘,那一臉麻子,跟在芝麻堆里滾過一圈似的,叫人不忍心細看,鼻子眼睛嘴巴生得何樣,同這張臉一比,就都不重要了。
蔣氏派出來打聽的人,看傻了眼,心里頭卻高興,這要是跟夫人說了,沒準還能得一大封賞。
他正興沖沖地要往回趕,誰知卻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今日這出嫁的,乃是東廠督主汪仁的義女!
第406章
出閣
休說這平素就不起眼的青燈巷,便是放眼北城,尋常也沒人能請得動他。
可這回,眾人卻聽聞,汪印公特地領(lǐng)著人從南城來,親自出面給新娘子添了嫁妝不提,等到新娘子出門時,必還得親送。知悉這消息的人皆忍不住暗自咂舌,議論紛紛,對即將出門的新娘子百般好奇。
身為蔣氏身邊最得用的下人,卻自然知道今日出閣的人是怎的一副模樣。
三房的八小姐,他們也都是曾經(jīng)見著過面的。
可誰也沒想到,她竟成了汪仁的義女。
被蔣氏一早便打發(fā)出來打探情況的小廝,緊緊皺起了眉頭,忍不住懷疑起來這里頭是不是出了什么紕漏,叫自家夫人弄錯了人。
嗩吶聲鞭炮聲不絕于耳,人群熙攘喧鬧。
他深吸了一口氣,暫且繼續(xù)靜候著,只等新娘子出了門上了花轎,再回石井胡同稟報去。若不然,這會回去,沒準還得被責罵一番。而且汪仁一事,此刻也還只是聽說而已,未得眼見,便不能作數(shù)。
正想著,耳邊聽得有人驚呼:“好生闊綽!”
謝家的小廝探出大半個身子,踮著腳循聲望去,只見漫天的銀錁子,落雪一般,夾雜著紅紙散落在眾人腳下。湛藍的天,隱隱泛著橘色,叫這白紛紛的“細雪”給映襯得恍若仙境。
胡同里湊著熱鬧的人,多是各家的仆婦小童,平日里何嘗見過這般場面,登時一個個都興高采烈地歡聲高喊起來,擁上前去搶起了銀子,哪個還顧得上去瞧新郎倌好不好看。
與此同時,迎親的隊伍同彎腰撿著賞銀的人群擦肩而過,倏忽間便已到了新人門前。
青燈巷尾的宅子,占地不多,宅子也就修建得并不太大,但瞧著像是修葺過的,窗門磚墻,都透著極干凈的新意。
正門檐下懸掛著大紅的燈籠,午后的風一吹,便晃悠起來,喜氣隨之彌漫,遍上眾人心頭。
幾個男儐相漸次上前,擁堵在了緊閉的宅門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嘭嘭”將門敲響。
門后早有人候著,就等著他們“羊入虎口”,見聲起門晃,一把去了門栓,卻不將門大開,只小小開了道縫,倚在門后透過那細溜兒一道門縫道:“新姑爺?shù)姆饧t不知備了多少個呀?”
外頭的人伏低做小,笑著掏出大把封紅朝門縫塞進去,賠著笑臉。
少頃,便有小丫鬟匆匆往謝姝寧院子里去,滿面含笑地嚷著報信:“花轎進門了!”
屋子里的眾人聞言,便都急了起來,仔細查驗著可還有什么未準備妥當?shù)摹?br />
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謝姝寧瞧著,卻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宋氏眼角含著淚,笑著親自為她將鳳冠上的絲穗輕輕放下。
正紅的穗子半遮了她的面孔,莫名帶出兩分悵然來。
宋氏拍一拍她的肩頭,低聲道:“娘的女兒,長大了�!闭f著,她的話音不由得一哽,眼淚撲簌簌而下,竟是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
嫁女嫁女,原是這般滋味。
“娘,阿蠻嫁了人也還是您的閨女啊。”謝姝寧也禁不住被她帶出兩分淚意來,因怕花了面上妝容過會還得重新梳洗打扮,咬著牙生生忍住了,只輕輕靠在了母親身上,柔聲勸慰,“您若想女兒了,使人給我遞個話便是�!�
宋氏聞言收了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嗔道:“盡會胡說,既嫁了人,哪里還有日日往娘家跑的道理�!�
但她心底里仍酸酸的,叫人不好受。
母女倆拉著手,宋氏絮絮叮嚀了幾句。
不多時,外頭動靜愈大,小七從人群里擠出來,提醒眾人時辰差不多了。
于是,宋氏先行一步往前頭去,緊接著卓媽媽幾個便也收拾了一番,扶著謝姝寧出了門去往正堂。
沿途長廊,入目之處皆張燈結(jié)彩。
正堂亦早早被仔細布置過,這會迎親的送親的人,都擠在了里頭,但中間過道卻被徹底留了出來。
謝姝寧的視線透過絲穗間隙望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燕淮。
然而定睛一看,她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擱在青翡手臂上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用了力,一張明艷照人的臉藏在垂落的絲穗后,眉眼俱彎。
原先他們商議著迎親這日,他該如何將真面目掩了過去。
吉祥跟鹿孔嘀咕著,易個容吧。
可再一問,哪個會?卻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會。
謝姝寧便道,那就索性點了滿臉麻子得了,保管能瞞過去。
眾人一想,倒也有些道理,便先拖了如意來試驗,的確是人見人懵,看得久了還覺頭暈眼花,因而連看也不敢多看他兩眼。
今日這“麻子”生到了燕淮面上,卻尤為惹人發(fā)笑。
謝姝寧咬了咬唇,強行忍住了,一步步往里走。
汪仁正好抬頭看了過來,見她身子微顫,又看不清楚眉眼,不由得便以為她是哭了。他轉(zhuǎn)個頭,就能看到宋氏微紅的眼皮,顯而易見方才是掉過淚的,這會又見謝姝寧這般,他便想著是母女倆抱頭痛哭過一場了。
他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背脊挺得筆直,沉著臉,模樣極唬人。
小五小七幾個擠在人群里,見狀不禁竊竊私語。
“印公是不是不待見這門親事?”
“瞧著倒不像��!”小五把頭搖成撥浪鼓,“前兒個你沒瞧見?印公得了太太的邀請,背過身便笑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小七點點頭,“這話倒不假�!�
謝姝寧成親,父親謝元茂卻是不能到場,何況也不會有人愿意他出現(xiàn)。
云詹先生為師,便如父,但他重病在身,也吃不消這樣的場合。
原本眾人便都以為等到謝姝寧臨行之前辭別父母時,能坐在正堂上,受她跪拜的人,只有為母的宋氏一人罷了。
誰知,宋氏出面邀了汪仁。
汪仁救過她的命,是為恩人,于宋氏看來,他待謝姝寧一向也好,今日與她一道坐在正堂上受謝姝寧三叩首,并不為過。
然而這事出乎了汪仁的意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沒有半分準備,乍然聞言,驚慌失措,只知重重點頭。
她能請他上座,便證明她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
司禮監(jiān)掌印大太監(jiān)也好,東廠督主也罷,人人怕他也罷,可真論起來,朝野之中有幾個沒在暗地里鄙夷過他?
去了勢的宦官,天生便似乎矮了人一等。
他不信邪,旁人鄙夷他,他便要叫那些人連鄙夷他的資格也無!
但每一回站在宋氏跟前,他卻便自己覺得自己矮了下去,禁不住自行慚穢。
可眼下,宋氏卻請他和她并排而坐,一道送謝姝寧出門!
汪仁先是怔愣,等到回過神來,那便是鋪天蓋地的歡喜,喜得他找不著北。
今晨臨出門前,他特地仔仔細細沐浴了七八遍,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好容易才穿戴妥當。
小六幾個卻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他,似在嫌他最后挑定的這身衣裳太過老氣古板,不像他平素慣常穿的。
他一早發(fā)覺,但心情大好,便懶得罰他們,只當沒瞧見。
何況,他們懂什么?
當?shù)木驮撌沁@么穿的!
于是,此時此刻,年不過三十余的汪印公穿著身樣式守舊呆板的衣裳,端坐在正堂上。
他內(nèi)心拘謹,面上卻不敢叫人看出破綻來,因而非但不顯,反倒還從眉眼間帶出幾分冷銳來。
身著嫁衣的謝姝寧越走越近,他卻悄悄側(cè)目去看一旁的宋氏。
側(cè)顏溫柔嫻靜,他看著,腦海里“錚”地一聲,似崩斷了根弦。
喜樂喧鬧,在他耳畔縈繞不散,恍恍惚惚間,他仿佛瞧見了身著嫁衣的宋氏……
怔仲間,謝姝寧已至他二人跟前,跪下去磕了三個頭。
她磕得實在,聲音脆而亮。
一直仔細看著的燕淮心頭一跳,擔憂地望了過去,也不知磕紅了不曾。
宋氏這當娘的也心疼,急忙伸手去扶她起來,哪管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先將她面前的絲穗撩開一角仔細看過了才嗔道:“石頭做的丫頭,不知疼了嗎這是!”
輕聲嗔著,宋氏的眼眶卻再次泛起紅來,將女兒攬進懷中,落下淚來。
明知離得不遠,可這不舍之情,卻仍強烈得無法自控。
她再次落下淚來。
汪仁瞧見,驀地徹底回過神來,想勸又不知該如何勸。
良久,他才惴惴不安地看著母女倆,小聲道:“吉時要誤了……”
宋氏聞聲忙松開了謝姝寧,幫她抹去眼角些微淚痕,收拾了一番。
謝翊也忙從人群里鉆出來,等謝姝寧蒙了蓋頭后,輕手輕腳地將她背起,在漫天噼里啪啦作響的鞭炮聲中,送她上了花轎。
充當轎夫的鐵血盟諸人,輕松地抬了轎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鶘|城去。
謝姝寧身在轎中,不知時辰幾何。
到了東城大宅,邊上已無陌生人,她捧著如意果,被人攙著下了轎子。
蒙著蓋頭目不能視,腳下一個踉蹌,她身子一晃,下一刻便被燕淮親手給扶住了。
站在邊上的紀鋆正好看見這一幕,不由得眼神微變。
十一他,似乎很看重這位新婦啊……
第407章
花燭
時間臨近傍晚,日光漸漸變得昏黃而溫暖,懶洋洋地灑在眾人身上,帶來些怠惰的自在。
紀鋆抬起眼來,仿若不經(jīng)意般往宅子正門口上方懸掛著的門匾望去,季府二字,明明白白地映入他的眼簾。自打他到了京城見到十一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注意到了這塊門匾。
他記性平平,但多少還記得,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在外走動,隱瞞身份時對外人宣稱的便是季姓。
而今,這塊門匾上寫著的也是碩大一個“季”字。
那時,因他本姓紀,故而在思量假名時便不由自主地說了個季字。彼時尚且青稚的十一對這并不在意,不論用哪個姓都行,于是便聽從他的意思定下了“季”姓,兄弟二人,一為季七郎,一為季十一郎。
紀鋆記得清楚,季是假姓,七郎跟十一郎不過是他們在天機營中的排行變化而來。
這原本就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假名字才是。可他見到了而今身量已拔得比他還略高寸余的十一,卻發(fā)現(xiàn),他仍是季十一郎,連宅子正門上方的門匾也是寫的季府。
心念一動,狐疑漸起。
他細細思量著,單看門匾上的“季”字,要么是他當年信口胡謅一不留神竟給說中了,這原就是十一的真姓;要么就是十一依舊用著虛假的名字,渾身上下滿是秘密。
來回反復想過一通,紀鋆覺得,定是后者跑不脫了。
若只是季姓也就罷了,偏生還叫著十一郎,可不是假的?
他們師兄弟之間的秘密,一直多得很,真要攤開來說,三天三夜也說不盡,所以重逢后他并沒有立即便同燕淮說起正事,但他知道,他們?nèi)耘f是當年在廣闊無垠的沙海上,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十一同他幾乎可算是一道長大,既敢?guī)е抑蓄I(lǐng),便肯定早就清楚他會疑心上季十一郎這個名字。
由此可見,十一身上的秘密對十一而言,并不怕他知道。
至多,只是眼下時候未到,畢竟他正要迎娶美嬌娘。
終身大事,自然重要。
紀鋆看著身著嫁衣的一雙新人,突然憶起了家中小兒,想著那粉團似的孩子還只會哼哼唧唧,連聲爹也喊不來,不由得又是無奈又是好笑。
想起孩子,男人堅硬的心也不由得軟成了一灘水。
他打量著出了轎子的新娘子,暗忖:若將來十一得了個閨女,兩家沒準還能結(jié)門親。
有時候,用來制衡的條件越多,同盟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會越穩(wěn)固。
他和十一之間互相有救命之恩,他們的兄弟之情,堪比一母同胞的嫡親手足,按理來說,他不該對十一這般不放心。
可是倆人終究已有數(shù)年未見,他變了,他相信十一也一定變了。
少年時的情誼,放到如今還有幾分呢?
紀鋆不敢肯定,也不敢掉以輕心。
是以若有其余條件來互相制衡,來穩(wěn)定結(jié)盟,何樂而不為?
紀鋆思忖著,新人已入了門。
拜過天地,謝姝寧便被扶著進了新房。
燕淮亦已凈面,換回了他原先的模樣。
隨后壓襟、撒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