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魏忠實忙請人上座。
魏夫人如夢初醒,張羅丫環(huán)上茶。
魏采菱也不知所措。難道夢是反的?
魏嶼直提著刀,默默退到角落里站得筆直。
只有那小娉婷忽閃忽閃帶淚的眼睛,朝時安夏走來,仰起頭,“姐姐,你跟我姐姐很要好么?”
時安夏站起身,居高臨下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上輩子,斗得不死不休。
冷宮中,魏貴妃用腳狠狠踩在她那雙滿是凍瘡的手上;還用雙手死死掐住她纖細的脖子。
每當她覺得快要死的時候,魏貴妃就放開她,讓她喘口氣。
她每句話都淬著毒。
“我恨你!我恨死你們時家人!你們時家沒一個好人!”
“是你們逼死我姐姐,逼死我母親!”
“時安夏!我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時安夏曾解釋,“冤有頭債有主,你應該找我祖母和溫姨娘報仇!是她們逼死了你姐姐,逼死你母親!等我想補救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魏貴妃哈哈大笑,癲狂得像個瘋子,“你以為我會放過她們嗎?你們侯府,每一個,我都不會放過!我已經(jīng)沒有人生了!我的人生都被你們建安侯府毀了!”
但是當魏貴妃因殘害龍嗣被賜死時,最后要見的,竟然是她時安夏這個仇人……
“姐姐!”小姑娘奶氣的聲音打斷了時安夏的思緒。
她緩緩蹲在小姑娘面前,唇角笑意一點一點綻開,“你叫什么?你長得真好看呀�!�
小姑娘長得是真好看,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精致翹挺的小鼻頭,粉粉潤潤的小嘴兒一張一合。
她長大以后,美得明艷張揚,更加具有攻擊性,難怪能讓帝王沉醉不知早朝。
“我叫魏娉婷,魏娉婷的娉婷,有時候姐姐也叫我娉娉婷婷,這樣顯得姐姐有兩個妹妹�!毙」媚镎V笱劬φJ真解釋。
魏忠實幾次想把小女兒抱走,怕她說話不小心得罪貴人不好收場,都被姜佑深的眼神阻止了。
時安夏望著還沒長大的故人,捏了捏她軟軟的臉頰,“我叫時安夏�!�
頓了一下,她抬起眼瞼,又朝魏采菱笑笑,“采菱姑娘,那天多謝你讓丫頭們下水救我,不然我也許人就沒了。”
魏采菱不知道該說什么,怔愣間,聽門房來報,說建安侯府又來人了。
這次來的人,是建安侯爺?shù)牡诙訒r成軒,也就是時安夏的父親。
魏家不知侯府到底賣什么藥,一顆心頓時又吊到了嗓子眼。
唯有姜佑深挑了挑眉,向時安夏投去探究的目光。
時安夏抱著魏娉婷坐在椅上,平靜地胡說,“我父親仰慕姜大人學識,常在家中稱贊姜大人乃朝廷命官之楷模。想必是聽說姜大人在魏府,便來一睹姜大人的風采�!�
此話一出,連魏嶼直這種大老粗都不信。
姜大人自己都快笑出聲來。
他一個禮部員外郎,平時管管祭祀天地祖先,宮宴禮儀,官民的婚喪嫁娶。要說重要些的職責,就是負責主持科舉考試。
但又怎扯得上什么朝廷命官之楷模?當真是睜眼說瞎話。
說話間,時成軒大踏步進來了。
此人倒是長了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身材頎長。只是他眉眼間那抹假笑和輕浮,破壞了整體印象。
他說話也是一貫的浮夸腔調(diào),拱手道,“姜大人啊姜大人,下官可算見著人了。要不是下官的女兒派人來通知,下官還不知道您在魏大人家里呢�!�
姜佑深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時安夏,心里想著信里寫的“表面應承”,便輕輕點頭,“時大人節(jié)哀�!�
原本一臉笑容的時成軒才后知后覺想起自家兒子剛死,應該換個悲傷臉。
這便愁眉苦臉回應,“唉!命!命啊!”
他不清楚為什么喪儀未完便撤了奠堂。但也沒想著多問,既然撤了,便有撤了的道理。管那么多做甚?
時成軒一屁股坐在時安夏原先坐的椅子上,讓女兒站在他身后正合適。
時安夏見時機差不多了,這便上前來,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魏府。
仍是那套說辭,重點有兩個。
一是魏小姐在出事現(xiàn)場不假,但因為路上感染風寒,便一直在馬車里沒下來過。
二是魏小姐與她早前就一見如故,見她落水,便讓幾個丫環(huán)下水救人。
她不動聲色將這兩個重點,用車轱轆話翻來覆去倒騰了好幾遍。
時成軒一邊聽一邊點頭,還要口頭評價一番,“嗯,魏大人家風甚好……”
第9章
現(xiàn)實與夢境相反
確定父親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完全記下,并且能準確復述后,時安夏才總結道,“父親,女兒今日備了禮來向魏小姐致謝,恰巧碰上姜大人也在此。就想著父親平日一直念叨姜大人,所以派人把父親找來一起說說話。”
她聲音清越,口齒清楚。
除了姜佑深和時成軒,其余的人雖面面相覷,但很快也咂摸過味兒來了。
敢情這些人都是時安夏安排過來的……
魏采菱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直到這會子,才真正確定現(xiàn)實真的與夢境相反。
她悄悄走到時安夏身邊,一手摸著妹妹的頭發(fā),一手去握時安夏的手。
時安夏眸光淡淡,卻給了魏采菱最安定絢爛的色彩。
那廂時成軒借著時安夏這個話題,又夸了女兒懂事,知恩感恩,是他們時家的傳統(tǒng)。
姜佑深終于爽朗開懷大笑,“時大人養(yǎng)了個好女兒��!好福氣!好福氣!時大人在如今這個位置上坐了不少年吧?也是時候該往上調(diào)一調(diào)了�!�
時成軒大喜,連忙站起身拱手一鞠,“多謝姜大人賞識!”
姜佑深笑得莫測高深,“哪里哪里!時大人能養(yǎng)出這么識大體又冰雪聰明的女兒,必定是把家宅官場都平衡得很好。朝廷就需要如此智慧的人才�!�
“過獎過獎!”時成軒洋洋得意,看女兒的眼神都平白添了幾分慈愛。
就在大家其樂融融之際,門房慌慌張張跑來報,“不好了,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魏大人眼皮一跳。
魏采菱的眼皮也狠狠一跳,不顧身份搶在父親之前開口,“出什么事了?”
門房抹了把汗,看著屋內(nèi)坐著的兩位侯府貴客,結結巴巴回話,“是建安侯,侯府的人,帶,帶著人在門口大喊大鬧,要向咱們魏府討,討個公道……”
時安夏能清楚感受到魏采菱的驚恐。她拍拍對方的手,低聲安慰,“別怕,有我呢�!�
魏采菱如一個在海中快被淹死的人,緊緊抓住浮木不松手。她顫抖著,卻還是點點頭。
時安夏牽著她的手走上前,向時成軒不慌不忙道,“既是咱們侯府的人來了,爹爹不去看看?”
時成軒本來還沉浸在要升官的喜悅中,聽說有侯府的人來鬧事,立刻站起身一拍衣袍,“待本官去看看是誰在胡鬧!”
時安夏側了側身,“父親先請!”
時成軒帶著自己的兩個隨從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面,時安夏牽著魏氏兩姐妹緊跟其后。
鄭媽媽曾媽媽帶著南雁和紅鵲簇擁著小姐。排在最后面的,是魏忠實和姜佑深,以及魏夫人和魏嶼直。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魏府大門而去。
此時暮色微起,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魏府門口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溫姨娘得了桂嫂的信兒,知時安夏帶著人往魏家來了。
原本她自己是不會親自來的,但近幾日被時安夏氣狠了,實在需要好好出口氣。
這便帶著以劉媽媽為首的侯府婆子丫環(huán)小廝,堵在魏府門口。
劉媽媽站在石階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跟圍觀百姓講述,他們建安侯府家的嫡孫和魏家長女魏采菱驚天動地的愛情,什么私相授受,什么情不自禁,講得跟青樓的小黃段子似的。
眾人聽了都臉紅,卻還想繼續(xù)聽。
時成軒大步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他家的小廝拿著長長的白綾,搭著自帶的長梯,準備爬上去掛在人家門楣上。
兩只白色燈籠還散在地上,沒來得及掛。
劉媽媽猶自抹淚哭訴,“我家興少爺跳下水拼盡全力去救落水的魏小姐,結果好不容易把人抱上岸,自己卻沒力氣了!就這么沒了啊……就這么人沒了……我家興少爺沒了這好幾日,可魏小姐卻一眼都沒去看過��!我就想來問問,你們魏家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良心��!這么對我們家興少爺!”
這次輪到時成軒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沖上來,狠狠一腳踢開白色燈籠,氣急敗壞狂吼,“胡說八道什么?誰讓你們來的!誰讓你們來的!”
站在一旁的溫姨娘陡然面色發(fā)白,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老,老爺……”
不喊還好,這聲一出口,時成軒可算找到罪魁禍首了,“溫慧儀,你在做什么!”
溫姨娘結結巴巴的,“我,我……”無論如何,這出戲還是要唱下去的,眼眶一紅,淚水就決堤了,“老爺,興少爺沒了,這魏家也沒個說法,我,我就是……來,問,問問……”
姜佑深適時“哼”了一聲,鄙夷和失望溢于言表。
時成軒心里一咯噔,知自己的大好局面被這無知婦人毀于一旦,頓時惱羞成怒一巴掌扇在溫姨娘臉上,“賤人!瞧你干的好事!”
溫姨娘這些年在侯府因著掌家,總被捧著,何曾當著下人的面被打過。
尤其這里還有這么多圍觀群眾,頓時臉紅耳赤。
她不管不顧吼起來,“妾身說錯什么了?你兒子死了好幾天了,魏小姐來祭拜過一次嗎?”
時安夏皺著眉頭不解地問,“魏小姐為什么要來祭拜哥哥?她只是我的閨中密友,與哥哥什么相干?”
時成軒生怕女兒把自己表現(xiàn)的機會弄沒了,搶著說,“對啊,夏兒落水,魏小姐作為她的朋友,讓丫環(huán)們下水去救她,已是十分仁義了。魏小姐和興兒又不熟,為什么要上門祭拜?”
溫姨娘氣瘋了,使勁搖頭,“不是,不是這樣的!老爺,不是這樣的!是魏小姐落水……”
“胡說八道!”時成軒負手而立,氣場全開,“魏小姐因為感染風寒,一直在馬車里待著,這夏兒能作證�!�
車轱轆話沒白搗鼓,時安夏這會子看自家父親稍微順眼了些。
她認真點點頭,“是啊。我被救起來的時候,還去了魏小姐的馬車里,她給我擦干的頭發(fā)。不止我能證明,還有在場的百姓也能證明啊。咦……福順,你怎么也在這?”
她向圍觀群眾里躲在后面的幾個人招招手,“過來!”
有兩三個少年走過來,齊齊跪下,“見過二爺,見過大小姐。”
時安夏居高臨下,“你們都是我哥哥身邊貼身侍候的。那給大家說說看,我哥哥是怎么死的?”
那個叫福順的立時抬起頭,滿眼堅定,字正腔圓地回答,“當日大小姐您落水,興少爺救妹心切,不顧一切跳下水救人。結果大小姐救上來了,興少爺腳抽筋,筋疲力盡,就沒了……嗚嗚嗚……”
他身旁那兩人也跟著哭起來,點頭如搗蒜,“對,對,就是這樣!”
溫姨娘眼里全是驚訝和憤怒……
第10章
一個姨娘算什么主子
事情發(fā)展成這個樣子,溫姨娘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被算計了!
她忽然想起興兒這幾個貼身小廝的身契,其實一直捏在唐氏手里。
人是她挑的,但為了打消唐氏的顧慮,她就把身契給出去了。
現(xiàn)在只要人家拿著身契,威脅把他們發(fā)賣出去,這幾個小廝立馬就能改口倒但如今這還不是重點,最主要是她沒弄明白,為什么老爺會在這里出現(xiàn),還莫名其妙和時安夏站在一線。
這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溫姨娘心頭恨意滔天,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盯著時安夏。
時安夏站姿端莊優(yōu)雅,語氣平靜淡漠,“都說死者為大,溫姨娘卻在我哥哥死后,還要抹黑他,詆毀他,讓他聲名狼藉,讓人覺得他是一個不正派的浪蕩子。試問,溫姨娘居心何在?”
經(jīng)這一點撥,圍觀群眾恍然明白過來。
今天鬧這一出原來是姨娘要抹黑嫡子啊,那這其中的貓膩可不小。
“這姨娘肯定有個兒子,想踩著死人上位呢�!�
“可不是?不然圖什么?”
“但攀扯上魏家小姐就太不要臉了,這是要逼死人��!還好他們家有明白人,在這給魏家小姐作證呢。”
“魏家小姐當時連馬車都沒下,還非得說人家落水!毀人清譽就靠一張嘴嗎?”
“人家魏小姐分明大義,還讓自己的丫環(huán)去救人。這侯府的姨娘黑心爛腸,不得好死!”
圍觀群眾的風向漸漸就轉到了別處。
劉媽媽聽著周圍洶涌的議論聲,兩眼陣陣發(fā)黑。她知道這個時候唯有她出來認了,才能把主子摘出來。
她驟然匍匐在地,哭得比剛才情真意切多了,“二爺,是老奴的錯,是老奴誤以為興少爺和……”
時安夏居高臨下,冷聲打斷,“劉媽媽,慎言!你一個奴才紅口白牙,上嘴皮碰下嘴皮就胡亂編排渾話不打緊,但魏姑娘還未出閣。你這般隨意污人清譽,我父親可是會落得個治家不嚴的罪名�!�
時成軒得了提醒,渾身一震,想起姜大人剛剛還夸他。
言猶在耳,“時大人能養(yǎng)出這么識大體又冰雪聰明的女兒,必定是將家宅官場都平衡得很好。朝廷就需要如此智慧的人才�!�
他耳朵嗡嗡的,輕輕側了身,用余光去偷看一眼姜大人。
這一看,腦子快炸了。那姜大人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見他看過來,姜大人沉沉回了一個眼神,轉身對魏忠實道,“進去!”
大家齊齊轉身跨進魏府門檻,連時安夏也跟著進去,只留時成軒尷尬地站在原地。
時安夏在轉身前,低聲提醒一句,“父親,看你了�!比缓缶土锪�。
魏府的大門轟的一聲大力關上,震得僵在門上掛白綾的小廝腿一軟,從梯子上咕嚕滾下來。
時成軒如夢初醒,朝他自己帶來的隨從道,“記下今日來鬧事之人,我要把他們?nèi)l(fā)賣了!”
侯府奴才們互視一眼,大驚失色,齊齊跪地,“二爺饒命!奴才們根本不知道出府所為何事,完全是因為溫姨娘的吩咐,奴才們才跟著主子走�!�
時成軒在氣頭上,哪還顧及溫姨娘的臉面,冷哼一聲,“她一個姨娘,算什么主子?”
溫姨娘臉色煞白,搖搖欲墜。
又聽時成軒更扎心的話張口就來,“本爺家中九房妻妾,除去正妻是你們主子,哪一房不該是奴才?”
時成軒自身沒本事不假,但為人十分油滑。
他這話看似脫口而出,卻實打?qū)嵲谛睦锎蜻^好幾遍腹稿。
他就是想告訴姜大人,自己還是那個值得稱贊的智慧之人。
他話里透露著好幾個信息。
第一,他不是個寵妾滅妻的人;
第二,他雖然還有八房妾室,但地位都是奴才。奴才說的話,干的事,哪能作數(shù)?
至于他妾室眾多,只能說明他家境殷實養(yǎng)得起,同時也說明他風流倜儻,人品俊秀。
總之不管姜大人現(xiàn)在聽不聽得見,反正他想辦法也要讓這些話傳進姜大人耳里。
門內(nèi),姜佑深的臉上終于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看向時安夏的目光也愈加柔和。
時成軒雖不成器,養(yǎng)個女兒卻是個正直可愛的。
他輕笑出聲,“你父親倒是個妙人�!�
時安夏稚嫩的臉龐染起一抹戲謔,不再理會姜佑深,卻是對魏忠實道,“魏大人請準備好杖棍和條凳,估計一會兒我父親還得找您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