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彼時,時安夏去了海棠院,見母親還在假裝傷懷,但一雙發(fā)紅的眼睛像鉤子般鉤在時云起身上,卻不能表露半分親近之意。
她也望過去,便看見身形單薄,臉色蒼白的俊美少年。
他身上披著白色華貴長裘,露出里面靛藍色流云滾邊長袍,腰間束著一條同色玄紋腰帶,腳蹬藍緞黑底靴。
束起的墨發(fā)上簡單嵌起白玉小冠,齊眉處戴了一條鑲著澄藍寶石的抹額。
他面若慘月,眉如墨畫,整個人從里到外都透著一種病態(tài)的貴氣。
這就是她的親哥哥!哪怕從小被溫姨娘苛待,被折彎了脊梁,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氣,卻也還是掩不住他出挑的風儀。
時云興那廝哪怕穿戴得再華麗,也真就不及她哥哥一根腳趾頭。
時安夏遠遠朝時云起一笑;時云起也溫溫回了一笑。
他倆原也不是這幾日才交好。
早在她兩年前回府時,許多人包括時云興對她都透著輕視和嘲笑。只有少許幾人對她展現(xiàn)出善意。
其中就有時云起。他悄悄跟她說話,跟她細說府里的規(guī)矩。讓她在如履薄冰時,感受到溫暖。
上輩子是她不好,沒把他護住。這一生,說什么都要讓這個親哥哥如意順遂。
侯府二房這一脈,共育有五子。
除去十六歲的時云興和時云起,下面還有十三歲的時云靜,八歲的時云鵬,最小的時云舒才一歲多。
此時幾個姨娘帶著兒子在海棠院的漫花廳里候著,心中忐忑不安。
從早上時安夏差人來吩咐他們?nèi)ズL脑海蠹倚睦锞陀袛?shù)。
這是正妻要挑嫡子養(yǎng)在膝下了。
眾人心里又喜又憂,怕被挑中,又怕沒被挑中。
一旦被挑中,自己就不能隨時見到兒子了。
可嫡子的資源不是庶子可比。尤其主院這位還是護國公府的嫡長女,那潑天的富貴啊,誰不眼饞?
時安夏擔心母親的表情露餡,忙將時老夫人的意思傳達下來,讓時云起即刻搬進海棠院。
眾人皆驚,怎會挑上起哥兒?孩子都成年了,這會子養(yǎng)在膝下能養(yǎng)得親嗎?
可仔細一想,又明白了。以老夫人那自私自利的性子,怎肯將這好事讓給別人?當然是緊著自己娘家血脈了。
一時間,眾姨娘都對老夫人和溫姨娘生出了不滿之心。
時安夏輕松加把柴,讓火苗燃得更旺些,“母親,祖母要把掌家權給女兒。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母親可要指點一下才行。”
轟!火苗驟然竄得老高!眾人臉色五花八門,好看極了。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老夫人用掌家權換了時云起為嫡子,可謀得一手好算啊!
合著其他孩子不是她的親孫子嘛?
時安夏將廳中人的反應瞧得清清楚楚。
只有抱著小云舒的韓姨娘始終低著頭,好似跟她全無關系的樣子。
這時,唐氏開口問,“我想養(yǎng)著舒哥兒,韓姨娘,你可愿意?”
韓姨娘驚慌地抱緊兒子站起身,“夫人,您說什么?”
時安夏柔聲重復,“母親說,想把舒哥兒養(yǎng)在膝下,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母親也不勉強�!�
韓姨娘紅了眼睛。
她有心疾,本就活不長。拼了命生下兒子,身體更是羸弱,走幾步就喘。
她做夢都害怕自己死了,沒人管她兒子。
一聽這話,哪還有別的想法,忙跪在唐氏面前,“愿意,妾身愿意的……”
第21章
什么時候順行天意都不晚
韓姨娘進府時間短,對夫人也不了解。但夫人從不搓磨她們這些做妾室的,想來是個心善的人。
只是再怎樣,她也不敢隨便生出心思,讓兒子成為嫡子。
這會子夫人都親自開口了,她還有什么遲疑,只覺得跟做夢一般。
海棠院這邊收了時云舒為嫡子的事,很快就傳回了荷安院。
來報信的是海棠院的嚴媽媽。
她是唐氏嫁入侯府后,時老夫人派過去伺候的。這些年一步一步得了唐氏的信任,許多事都不防著她。
時老夫人聽了嚴媽媽的稟報,急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什么?收了舒哥兒為嫡子?”
那怎么行?且不說舒哥兒這么小,等長大還要等十幾年才成氣候。
就剛剛她親自去找了陽玄先生,問有沒有破局之法。
陽玄先生回答得十分隱晦,說一切順天而行,方能成運。逆天而行,自然衰敗。
時老夫人把這輩子的聰明才智都用在這里了,“那求教陽玄先生,若是如今命格復位,能不能挽救頹勢?”
陽玄先生答,“什么時候順行天意都不晚。只是世上自詡聰明的人太多,自作孽,不可活。”
瞧,陽玄先生都說了,什么時候順行天意都不晚!
可見命格復位才是如今的頭等大事,絕不能讓唐氏壞她好事。
當初她有多想把時云起偷出來,現(xiàn)在就有多想把時云起給塞回去。
嚴媽媽繼續(xù)道,“老夫人別急。您若想讓起少爺記在夫人名下為嫡長子,也不是沒有轉(zhuǎn)圜余地�!�
時老夫人抬起疑惑的眼,“哦?”
嚴媽媽壓低了聲兒,“雖然夫人只收了舒少爺為嫡子,但起少爺如今也被留在海棠院的東廂房里。夫人說,起少爺救大小姐有功,要讓他留在那里養(yǎng)病。夫人會請申大夫常駐侯府,專門給起少爺瞧病呢�!�
“哪個申大夫?”
“還有哪個申大夫?京城最有名的申大夫,不就是同安醫(yī)館那個多少人都請不到的申大夫?”嚴媽媽喜滋滋的,“起少爺是個有福的,那申大夫這兩日正好住在定國公府。大小姐說,會去信讓她大舅母幫忙請人�!�
時老夫人五味雜陳,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受。
早前她心悸,派人往同安醫(yī)館去了四趟,愣沒找到人。
如今唐氏母女為了起哥兒竟然上心了,還出動定國公府的嫡長女,護國公府的大兒媳親自去請。
呵呵!時老夫人冷笑,她這個祖母的臉面當真就不是臉面!在孫女兒心里,她還比不上一個小輩。
同時,她也更渴望權勢,渴望兒子孫子爭氣,更渴望侯府能有起勢的一天。
到那時,別說一個申大夫了,就是十個申大夫都要哭著求著讓她挑!
正做美夢,又聽嚴媽媽說,“只要起少爺在海棠院養(yǎng)傷養(yǎng)個三六九個月的,還怕處不出母子情深來?到時您想把起少爺拉走,夫人還得眼巴巴求著看兒子,您說是也不是?”
時老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急不來。上趕著的不是買賣,“那就先養(yǎng)著吧,身子骨兒養(yǎng)好了,比什么都強�!�
她現(xiàn)在就指著這孫兒轉(zhuǎn)運呢。
嚴媽媽繼續(xù)稟報,“如今起少爺住東廂房,舒少爺住西廂房。聽說還要重新配置伺候的人,夫人要親自挑選�!�
時老夫人點點頭,“讓她隨便挑。只要對起哥兒和舒哥兒好,都緊著海棠院挑�!�
她這會子又有些猶豫要不要把掌家權給夏姐兒了,若是不給,沒得傷了那兩母女的心。
給吧,若夏姐兒被時成逸給蠱惑了,她豈不是把整個侯府都拱手相讓了?
再看看吧!
那邊溫姨娘也收到了消息,說時云起搬進了海棠院的東廂房。
“這個逆子!他就算搬進海棠院,老娘也是他親娘!他要敢對老娘不好,老娘就讓他在外面抬不起頭來!”溫姨娘氣得把手上的茶杯砸個稀巴爛,倏地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這就去把他弄回來!看唐楚君敢不敢把我怎樣!”
時安柔忙攔住去路,“娘,如今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大小姐她……”
溫姨娘一把推開女兒,怒氣沖沖,“一個小丫頭而已,她懂什么?我不給她點教訓,她都騎你老娘頭上了!”
時安柔心道,你是忘了這幾日被時安夏算計得有多慘嗎?你頭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呢!
溫姨娘往日在侯府順風順水慣了,確實選擇性遺忘了昨日的狼狽,只當還是那些個可以頤指氣使的日子。
時安柔壓下心頭的煩躁,努力游說,“娘,聽女兒一次行么?至少在女兒嫁入晉王府之前,先別惹她。等女兒得勢以后,您還怕沒有機會收拾她?到時你想怎樣就怎樣,好嗎?”
溫姨娘遲疑了幾分,“那晉王殿下……當真歡喜你?”
“娘!”時安柔又嗔又羞的樣子,很好地掩飾了那晚的謊言,“晉王殿下那么尊貴的人,他的心思,女兒哪能知曉?女兒也不過是跟他有過幾面之緣,他見女兒的馬車壞在路上,便順道送女兒回來而已。別的話,倒是什么都沒說。”
溫姨娘聽得心中喜悅,看這女兒順眼了些,笑道,“那就是了。晉王殿下那么忙的人,要是路上碰著一個就送回家,不得忙死?”
時安柔羞怯地低下頭,“娘,千萬別說出去。萬一不成,女兒的名節(jié)可怎么辦?”
溫姨娘心里卻想得十分深遠。
名節(jié)這種東西也就是世家貴女們看得重。作為庶出的女兒如果能進晉王府,頂天也就是個妾室,連晉王側(cè)妃都爭不上。
不過,晉王的妾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妾可比。萬一今后那晉王殿下成了新帝……
她忽然小聲問,“柔兒,你不是做過夢嗎?那么靈驗,能夢到興哥兒落水而死,那你可有夢到晉王殿下……嗯?”
“什么?”時安柔一時沒反應過來。
溫姨娘心頭一片火熱,用口型神秘地問,“當皇帝?”
時安柔只怔愣了一瞬,便點點頭,“是,榮光帝就是晉王殿下�!�
連帝號都夢到了,這還能有假?溫姨娘從來沒看女兒這么順眼過。
時安柔怕溫姨娘壞事,只得叮囑一句,“娘,那就是個夢,當不得真。你可千萬別在外面亂說,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第22章
她從心底里不敢惹時安夏
“你娘又不傻!”溫姨娘白了時安柔一眼,用手指戳了戳女兒的腦袋,“咱們可得好好合計合計,最好能讓晉王不得不早些娶你。如此一來,你可就成了那個勢利老婆子的心肝寶貝兒,她得把你當眼珠子護著�!�
時安柔沒敢說時安夏是晉王側(cè)妃,是榮光帝的寵妃,貴妃,景德皇后,是瑜慶帝的惠正皇太后……
時安柔從小就是作為時云興以后的助力養(yǎng)著,鮮少會得到溫姨娘這般寵愛。
她很貪戀親娘對她的這副好臉色。
她如今并不能真正確定時安夏到底有沒有重生。只聽母親說了昨兒發(fā)生在魏家的事,其實不足以說明什么。
畢竟時安夏本來就有那樣的手段可以攪動風云,不然人家怎么可能從晉王側(cè)妃一路爬到太后的位置?
每次都在所有人以為她陷入絕境快死的時候,她又重新站起來了。
時安柔從心底里不敢惹時安夏。
她就想著,盡可能阻止時安夏和晉王殿下見面的可能性。
如果最后失敗了,時安夏還是嫁給了晉王。她就努力討好大小姐,堅定加入大小姐的陣營。
哪怕復刻上輩子,參考大小姐陣營里的幾位嬪妃,哪個不是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心里正打著小九九,冷不丁就聽到溫姨娘問,“你給娘說說,夢里時安夏那死丫頭是不是過得很慘?”
時安柔心里一慌,差點咬了舌頭,“沒,沒夢到她�!�
溫姨娘臉色有些失望,很想從女兒嘴里聽到諸如“時安夏暴斃”或者“時安夏嫁個低賤男人,被活活打死”之類。
她是非常相信女兒這個夢的,能在半個多月前預言她兒子的死因和死期,比那陽玄先生都更靈驗。
溫姨娘越問越多。
時安柔招架不住了,只得捂著腦袋,“娘,您別問了。我那夢混亂得很,很多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嗯……我成了晉王側(cè)妃,就沒了……”
“晉王側(cè)妃?”這個餅好吃!溫姨娘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女兒長得好看,條兒又順,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時安柔感覺她娘要吃人,目光閃躲,“娘,那就是個夢而已�!�
溫姨娘笑起來,附和著,“是,是是是,夢而已。娘給你悄悄籌謀起來就不是夢了。”
事在人為嘛!只要敢想,就沒什么實現(xiàn)不了。
就好比她兒子時云興,一個庶子不就當了十幾年侯府嫡長孫護國公府外孫嘛?
沒有什么實現(xiàn)不了,就看敢不敢想。
傍晚時分,申大夫住進了侯府的安蓉院,與陽玄先生住的月華院比鄰而居。
這是時安夏派人去請示過時老夫人后,得到首肯才安排下的。
平日這些事都是溫姨娘在管。
但現(xiàn)在時老夫人正倚重唐氏母女,不好讓孫女兒去找溫姨娘商量。只得派院里的嬤嬤去收溫姨娘手上的對牌鑰匙、賬冊以及府中奴仆的身契。
如此侯府里的下人們,都知道侯府掌中饋的要換人了。
溫姨娘氣得咬碎了牙,還好有女兒畫的餅傍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不然得當場氣暈過去。
時安夏卻知,以時老夫人的性子,定是不會把掌家權干凈利落交出來。
不過她和時老夫人想的都一樣,上趕著的不是買賣。不急,慢慢耗著,來日方長呢。
時安夏親自帶著申大夫,去了荷安院給時老夫人和老侯爺請了個平安脈。
如此一招,就把時老夫人那口別扭氣兒給順過來許多。
申大夫是個少話的,方子卻刷刷刷開了不少。
時老夫人悄悄問時安夏,“申大夫的診金怎么算?”
時安夏道,“祖母您是知道的,申大夫平日里診金就不便宜,還得排著隊請。如今申大夫肯住在咱們侯府,多少銀子都是值得的�!�
時老夫人點點頭,“這倒是�!�
時安夏又道,“因著我大舅母的親叔叔早年對申大夫有恩,所以申大夫才賣了這個面子答應過來。他自己提出三個月只要一百兩,吃住歸咱們侯府管。”
時老夫人倒是個識貨的,并沒有聽到一百兩銀子就倒抽口涼氣。
實話實說,一個普通大夫請到家里住三個月,也就十兩銀子。
但申大夫是普通大夫嗎?那是請都請不到的人,所以不貴。
尤其一府老小,都可以讓申大夫瞧瞧,不用白不用嘛。
時安夏摸透了時老夫人的心思,“祖母,尚且不論瞧病,就是傳出去申大夫住在咱們府里,那上門請人的拜帖都接不過來。哪戶人家不得高看咱們侯府一眼?”
時老夫人徹底喜笑顏開了,“對對對,夏姐兒想得周到。切不可慢待了申大夫!你多調(diào)幾個人過去侍候著。”
“是,祖母�!睍r安夏嫣然一笑。
時老夫人被這笑晃花了眼睛,無端就覺出這笑容有種繁花似錦的意味兒。
她叫來身邊的邢媽媽,“這幾日,你跟著夏姐兒,看看她要調(diào)些什么人手,盡量緊著她來�!�
這便一點一點開始放權了。
邢媽媽應了聲,“是�!北愠鴷r安夏屈膝一福,“老奴隨時聽候大小姐差遣。”
時安夏便給申大夫的院子挑人去了,又暫時給云起云舒兩位哥兒各挑了兩名打雜的三等丫環(huán),均是平日不得臉的家生子。
忙完這些,剛在偏廳坐了不到半柱香,便是見著海棠院的鐘嬤嬤來了。
時安夏示意鐘嬤嬤坐下說,還賜了茶盞。
鐘嬤嬤謝了恩,也只堪堪側(cè)坐了小半身子,“姑娘,咱們在京城只有十家鋪子,八個莊子,其余產(chǎn)業(yè)主要集中在江州,西城以及嵐州。夫人在出嫁后的第一年,就交給了萬叔打理。萬叔每到年節(jié)會來交一次賬,應該在來的路上了�!�
時安夏知道這個萬叔,所以也不多問,只點點頭道,“今日先清點京城鋪子賬目。”
既然時老夫人拖拖拉拉攥著管家權不放手,她就想先把母親的嫁妝整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