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臉上有失望之色,緩緩嘆了口氣:“青凝,莫要再胡鬧,若是再這樣胡鬧下去,怕是連我也保不住你,你可知,這是要吃牢飯的�!�
“你姑母生前嫁妝不知凡幾,死前整理嫁妝冊子,倒遺漏了這處鋪子,是以我跟四爺也不曉得還有這間秀坊。沒成想,倒被這兩個刁奴占了去�!�
“只是青凝,你到底年紀(jì)小,竟是被這兩人引誘了去,要伙同他們侵占我四房的錢財�!�
青凝一顆心往下沉,哪里還能不明白,葉氏這是曉得這鋪子后,做了今日這個局。只青凝不曉得,葉氏今日到底要作何打算,便一時沒出聲,只拿眼靜靜瞧著她。
果然,她聽見葉氏繼續(xù)道:“青凝,這些年我四房也不算虧待你,沒成想你竟有了這起子念頭,著實讓我寒心。只你姑母死前既然將你托付于我,我如今也無法放任你不管,今日我便給你兩個選擇,這其一,便是你自請去莊子上反省,也好避避風(fēng)頭�!�
“這其二,”葉氏放慢了聲調(diào),慢慢走至青凝面前:“你若依舊執(zhí)迷不悟,我也只好將你交予府衙,只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入了府衙的門,遭些皮肉之苦也是難免的,便是你的名聲,也要毀了�!�
是了,這便是葉氏今日的目的,只要青凝去了莊子上,便一切由她拿捏。
青凝后退了兩步,死死咬著唇不辯解,她現(xiàn)下還不能說出姑母生前留的那封書信,那書信如今尚不在她手中,若是沒有鐵證,官府衙門自然是偏幫崔家四房,一旦這書信的下落被葉氏知曉了,怕是她再也拿不回來。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剛及笄的小娘子臉色煞白,失了父母庇護的孩子便要直面人心的險惡。青凝想起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她同鵲喜還有楊嬤嬤湊在油燈下,畫繡樣、做繡活,這日子仿佛剛有了期盼,沒成想竟遭當(dāng)頭一棒。
不過青凝也只凄惶了片刻,復(fù)又鎮(zhèn)定下來,只要人活著,便有希望,為今之計,只有先順從了葉氏。
青凝微微有些哽咽,湊過來搖葉氏的手臂:“夫人,青凝知錯了,便聽您的,去莊子上自省,只是求您開恩,饒了吳掌柜同這位伙計吧,如今這秀坊日進斗金,便要他們將功補過,好替四房好好打理這鋪子。”
葉氏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這卻是不成,我哪兒還敢用他們。”
青凝明白,吳掌柜同王懷便是葉氏捏在手里的把柄,好拿他們威脅她。
葉氏說著,朝那那為首的刀疤衙使了個眼色,那官差便呼喝道:“將人帶走。”
幾人押著吳掌柜并王懷往外拖行,葉氏瞧了一眼,又轉(zhuǎn)頭對青凝道:“我也是留不得你了,今日你便隨了柳嬤嬤去莊子上吧,回到家中,我還要替你去四爺并老夫人面前轉(zhuǎn)圜�!�
柳嬤嬤聞言上來推了青凝一把:“娘子且請吧�!�
青凝被推上馬車的時候,轉(zhuǎn)頭瞧見吳掌柜在雨中跌了一跤,忽而掙開衙役的手,對著她喊了一句:“陸娘子,吳某的老家乃是在烏程的蔣家橋”
青凝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發(fā)澀,一狠心放下了車簾。
葉氏今日是做足了準(zhǔn)備,青凝一上車,前頭的車夫便揮起了馬鞭
雨水飛濺,馬車很快出了城,柳嬤嬤揣著手坐在車中,靜靜打量這陸家小娘子。
雖說臉色白了些,但竟是出奇的鎮(zhèn)靜,沒有她想象中哭天摸底、驚恐求饒的態(tài)勢,對于這個年紀(jì)的小女娘來說,倒是難得,柳嬤嬤暗自嘖嘖稱奇。
瞧著青凝發(fā)髻微松,衣角也沾染了些許污泥,柳嬤嬤忽而靠過來,伸手替青凝整理發(fā)髻。
青凝一愣,不明白柳嬤嬤緣何這樣好心,試探著問了句:“去了莊子上也不見外人,何必勞煩嬤嬤費心思�!�
柳嬤嬤冷笑一聲:“說來也趕巧,咱們夫人那個叫李遠(yuǎn)的侄兒,有公事出城,今日便借住在咱們莊子上,既有外客,你也不好太狼狽了去,省得丟了夫人的臉面,非但要整一整發(fā)髻,我瞧著還要換一身干凈的衣衫�!�
這哪里是趕巧,分明是一出好戲,將她逼到莊子上,好任由李遠(yuǎn)為所欲為。
天邊一聲悶雷,照亮了青凝慘白的臉,她忽而想起了了李遠(yuǎn)今日看她的那個眼神,是對獵物勢在必得的瀆玩。
柳嬤嬤是個利落的,很快替青凝理好了發(fā)髻,又拿出套干凈衣衫,要青凝換上。
檀唇色蜀錦,好在雖是嬌媚顏色,卻也不顯輕佻。
青凝面上乖順的很,垂著眼睫,很快換了衣衫,倒讓柳嬤嬤又稱了一聲奇。
這檔口,馬車猛的一頓,竟是停住了,就聽車夫在外頭喊:“嬤嬤受驚了,車輪陷進了泥里,容我推一把�!�
馬車前頭除了趕車的車夫,還有個著了蓑衣的小廝,兩個人拐去后頭推車,使了好幾把子力氣,只推得馬車往前滑行了一小段,又陷在淤泥里不動了。
車夫只得擦了把眼前的雨水,小心翼翼朝車中喊:“嬤嬤怪罪,這淤泥太深了些,不若嬤嬤同娘子先著了蓑衣下來,容小的將車推出去,您再上車。”
柳嬤嬤眉頭皺起,瞧了眼外頭贓污的地面,老大不情愿,只是又怕耽誤了時辰,好叫那李遠(yuǎn)久等,只好左瞧又瞧,看見樹下有處干爽些的地塊,便準(zhǔn)備去那處躲一躲。
只她并不打算讓青凝下車,萬一她趁機要逃跑,那可是不好交代,柳嬤嬤便只自顧穿蓑衣:“外頭風(fēng)雨大,娘子且在車?yán)锏纫坏劝伞?br />
青凝倒也坐得端正,笑吟吟說道:“嬤嬤快去吧,待你下了車,也不能只躲清靜,須得同車夫一塊推下車,咱們也好早些趕路”
柳嬤嬤一頓,怎得,這還跟她擺起主子的身段了?
青凝見她神色不悅,又笑道:“嬤嬤何故擺臉色?我今日既去了莊子上,日后少不得要嫁給那李家大郎,聽說夫人這位侄子日后可是要當(dāng)將軍的,我一介將軍夫人還指使不得你?”
這還沒嫁過去呢,竟如此囂張起來,待日后真成了將軍夫人,指不定要怎么著呢。
柳嬤嬤冷笑:“這將軍夫人可是還遠(yuǎn)著呢,就怕娘子你有福沒命享,老奴瞧你也不必在這車?yán)锒俗�,趕緊的下車同那車夫推車去吧�!�
說完劈頭蓋臉扔給青凝一件蓑衣,不待她穿上,便將人推了下去。
今日走的這條路,原是條官道,只是上個月雨水大,山洪沖毀了路面,導(dǎo)致這路坑坑洼洼,不太好走。
也虧得這會子雨勢已漸小,青凝只管神色不耐的躲在大樹下,被柳嬤嬤剜了幾眼,依舊憊懶的不肯動,可她的指尖卻深深嵌進了掌心,透過這綿密的雨聲,她在聽遠(yuǎn)處的車馬聲。
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有馬蹄聲,被遮在了這茫茫雨水中。
車夫同那位小廝打了個滑,正爬起來去繼續(xù)推車,卻聽車馬呼嘯,一輛輕便馬車便出現(xiàn)在了細(xì)雨中。
這段路不甚寬廣,崔家的馬車正陷在路中間,那輛輕便馬車便放緩了速度,打算從一側(cè)穿過。
就在馬車從青凝身側(cè)行過時,青凝忽而張開手臂,攔在了馬車前。
那車上的趕車人將斗笠一掀,露出冷峻的一張臉,正擰了眉要發(fā)火,卻在看清凝的相貌后頓了一下。
青凝也頓了一下,竟然是他,崔凜身側(cè)的那位侍從-云巖。
青凝忽而不管不顧,幾步跑過來掀開了車簾,果然看見了車內(nèi)端坐的崔凜。
裹挾著雨水的冷風(fēng)吹得青凝瑟縮了下,她仰頭去看崔凜的臉,忽而破涕為笑,倒像雨天里見著了陽光,揚聲喊了一句:“表哥。”
按理說,青凝確實可以喚崔凜一聲表哥,只礙著身份,青凝從未這樣叫過崔凜,這還是頭一回,她這樣親昵的喚他。
聲音軟糯糯的,倒像是帶著一份可信任的依賴,崔凜長睫微動,就聽她又道:“今日幸得碰上表哥,四夫人要送我去莊子上,可惜馬車陷進了泥水中,一時半會推不出來,這會子風(fēng)急雨大,表哥讓我進去避避雨吧�!�
語調(diào)了帶了點央求的嬌憨,閃著殷切的光,看住崔凜。
柳嬤嬤吃了一驚,實是沒想到在這路上會碰見世子,她忙不迭的去拉陸青凝:“老奴見過世子,眼見著馬車就要推出來了,老奴跟娘子身上都沾了雨水,哪兒能再去麻煩世子,憑白玷污了您的車廂。您是有公事在身的人,耽擱不得�!�
柳嬤嬤說著,便手下用力,掐著青凝的胳膊往外拉,青凝卻死死扒住車門,一錯不錯的看向崔凜:“表哥,外頭太冷了。您讓我進去躲一會子吧。”
因著方才跑的急,此刻她身上的蓑衣斗笠都跑丟了,風(fēng)雨中,細(xì)骨勻婷的身子微微發(fā)顫,仰起的小臉上混著雨絲,朦朧的嬌媚,只管殷殷的看著他,可憐又可愛。
在這目光中,崔凜眉宇輕動,忽而喚了一聲:“云巖”
云巖聞聲自去放下車凳,青凝掙開柳嬤嬤,飛快的上了車。
及至車簾放下,隔開了柳嬤嬤那張臉,青凝這才微微垮下腰身,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從今早到現(xiàn)在,她也未曾哭過,此刻不知為何,竟覺筋疲力盡,淚珠一顆顆滾下來,止不住。
“你.....”崔凜罕見的主動開了口,只將將一個你字,便又停住了。
青凝忙拿帕子去擦眼淚,只是摸出帕子才覺出,這帕子也是濕的,便任由那淚珠掛在臉上,仰頭問:“表哥可是要去烏程?”
從這條官道出來,是往南的路線,她想起前幾日在藏書閣恰巧聽他提起烏程,便大膽做了個猜測。
見崔凜一時沒作聲,青凝便心知她這是猜對了,她伸出凝白的手,下意識抓住了崔凜的淺云衣擺,這衣擺抓在手里,空落落的心才似乎有了一點點著落。
小女娘祈求似的低語:“表哥,你捎帶我去烏程吧�!�
這要求,頗有些越矩了,崔凜骨節(jié)分明的指將那節(jié)衣擺一點點拽了出來,聲音有些冷清:“烏程路途遙遠(yuǎn),我本是公辦,不方便攜帶陸娘子�!�
這會子,馬匹嘶鳴,陷在泥濘里的馬車已被推了出來,柳嬤嬤在外面摧:“陸娘子,馬車已齊備,咱們也該上路了。”
見崔凜絲毫沒有留她的意思,青凝指尖落空,又去攥自己的衣擺。
柳嬤嬤摧的更急了:“陸娘子,快下車來吧,勿要再叨擾世子了�!�
那串淚珠又要往下落,青凝有些慌亂的傾身,忽而湊近崔凜耳邊低語:“表哥,當(dāng)年我曾多次隨爹爹去往烏程,對烏程也算有幾分熟稔,你若攜帶我去,指不定對你有幾分助益�!�。
此刻她渾身濕透,檀唇色的薄春衫貼在身上,玲瓏有致的身段便盡數(shù)顯了出來,雨絲混著淚珠,沿著她的下頷,流至白皙修長的頸,再沿著凝白的頸,沒入了隆起的胸襟。
為著輕裝簡行,這馬車本就不甚寬闊,她這一傾身,便輕輕蹭到了他的手臂,一同侵過來的,還有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清甜之氣息。
崔凜本能的往后靠了靠,卻見她說完又退了回去。
崔凜還在想方才她的話,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又很快移開了,手臂上似乎還留有方才的綿軟。
他忽而蹙眉,將手邊的披風(fēng)扔給了青凝:“穿上�!�
青凝在這語氣里聽出了催促之意,便乖順的將那件披風(fēng)裹在了身上,有淺淡的冷梅香,想來是他的。
她小心翼翼去瞧崔凜的眉目,見他未再說讓他下車的話,忽而展顏笑起來。
明明眼里還有蒙蒙的霧氣,那滴淚還在眼角將落不落,卻一下子又迸出光彩來,虛虛對著崔凜拜了一拜。
拜完了,聽見柳嬤嬤還在摧,青凝裹著那件披風(fēng),打起車簾,對柳嬤嬤道:“勞煩嬤嬤回去告知四夫人一聲,就說我這幾日要隨世子出一趟公差,只能回來再給她謝罪了�!�
她說完也不待柳嬤嬤反應(yīng),一徑放下了車簾,倒把柳嬤嬤氣了個倒仰。
只柳嬤嬤并不信世子會攜她去公干,世子這樣的人,又豈會因女眷而耽誤公差。她緩了口氣,欲要斥責(zé)她,云巖卻一甩韁繩,飛奔而去,倒甩了柳嬤嬤一身的泥點子。
直到柳嬤嬤的影子漸漸成了一個黑點,青凝還是有點發(fā)顫,大抵是心有余悸,眼角的淚終于啪嗒一聲落了下來,恰巧滴在崔凜的衣擺。
她還記得崔凜喜凈,生怕他厭煩,又讓她下車去,青凝下意識便拿起帕子,要去擦他衣角上的那滴淚,倒忘了這帕子是沾了雨水的。
就在那帕子要落在淺云織錦袍角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忽而伸出來,握住了她的。
那只手修長有力,握住她纖細(xì)的指,她便分毫動彈不得,青凝疑惑的抬頭,見著崔凜眼底嫌棄的光,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嫌棄這帕子臟。
那只帶了薄繭的手一觸便離,青凝臉頰微紅,有些訕訕的收回了手,余光里瞧見他拿了干凈的巾帕正擦手指。
崔凜不是個多話的人,青凝又生怕惹他厭煩,兩個人在這狹窄的車廂內(nèi)便有些無話可說,好在云巖駕車既穩(wěn)又快,在天擦黑時分便進了驛站。
這間驛館處在京城與涿鹿縣之間,是個小驛館,統(tǒng)共沒幾間房,讓青凝驚喜的是,崔凜竟給她訂了一間上房,雖說房間簡陋,卻是備有熱水的。
這一日受了許多驚嚇,她濡濕的衣裙還貼在身上,便關(guān)好房門,痛痛快快泡了個澡。
只洗完后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替換的衣裙,猶豫了半天,便在貼身的小衣外裹了崔凜那件還算干爽的氅衣。
青凝挨上床的時候還在想,明日要是這衣裙還不干,該如何上路呢?只她頭腦昏沉的很,來不及多想便沉沉睡去。
青凝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馬車上,面前是一張陌生的婦人面孔,見著她醒來,低低驚呼了聲:“娘子,你可算是醒了�!�
青凝身子發(fā)沉,靠在車壁上疑惑的瞧她,那婦人便自報家門:“娘子喚我云娘便好,我去歲隨夫君來京中探親,正欲返回金陵,誰想今日一早碰見你高熱昏厥,這驛館里連個女差也無,外頭那位郎君便央我照料你一程,我到金陵便下了�!�
昨日淋了雨,青凝夜間便有些發(fā)燒,今早云巖去喚她啟程,卻是怎么敲門都無人應(yīng),恰巧碰上了云娘,便央她去青凝房中瞧一瞧。
云娘的夫君行商,云娘慣常跟著夫君走南闖北,也多少會些醫(yī)術(shù)。她進去一摸這娘子額上發(fā)燙,呼吸不穩(wěn),便知是染了風(fēng)寒。崔凜予了云娘些銀子,要她隨行照料青凝一程,到了金陵便可自行歸家。
青凝點頭,掀起車簾望了一眼,便見著了騎在馬上的崔凜,他今日著了一身玄色騎裝,寬闊的肩背,勁瘦的腰身,一雙修長的腿牢牢蹬在馬鐙上,英姿勃發(fā)的颯爽。
青凝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崔凜,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似是有所感,轉(zhuǎn)頭睇過來,便捉到了青凝審視的目光。
青凝一愣,趕忙放下了車簾,她忽而想起自己昨日是貼身裹了崔凜的氅衣,她的肌膚上似乎還有他衣衫上冷梅的香氣,若是被他瞧見了......
青凝有些別扭的臉熱,想了想,委婉的問:“云娘,我昨日上車前,你可是已替我換好了衣裙?”
“自然,你那衣裳還未干透,郎君們急著趕路,我便先拿了自個兒的衣裙替你換上了,娘子將就穿......”
云娘頓了頓,有些話沒往下說,她今日一進門,見著小娘子的模樣,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倒先低低驚呼了一聲。
崔凜聽見這一聲驚呼,便轉(zhuǎn)身進來了。他的目光落在青凝的面上,順著脖頸往下,便見她緊緊裹了他的氅衣,衣襟內(nèi)露出清晰的鎖骨,是貼身裹著的。
年輕的郎君目光移開,很快出來了。
青凝聽她如此說,倒將一顆心放下了,既然上車前她是換了衣裙的,想來崔凜也未看到她貼身裹著他的衣衫。她只是惱恨自己不爭氣,給崔凜添麻煩了。
馬車日夜兼程,很快進了金陵地界,青凝吃了云娘配的幾副藥,已是漸漸好起來。云娘便在金陵城邊下了車。
再一日,進了烏程,馬車停在了一處青瓦白墻的府邸前。
這一路上青凝坐車,崔凜一直是騎馬,青凝生怕他是嫌她麻煩,這才不愿與她同坐。誰知,這馬車一停,青凝正撩起簾子探看,卻見崔凜朝著他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柔和,著了一件影青的直?,站在車前芝蘭玉樹般,青凝一時不明白他的用意,猶豫了好半天,才試探著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小心翼翼下了車。
她站在他身側(cè),聽見崔凜低低的嗓音:“在這烏城,沒有忠勇候府世子崔凜,只有前來赴任的稅課使謝懷安。謝懷安-顯慶五年的解元,一介布衣,孤身云游,身邊唯有一妹妹,名喚謝懷瑾�!�
青凝忽而明白過來,崔凜為何如此輕易被說動,愿意攜她南下,除了她向他低語的那幾句,各種緣由便在這謝懷瑾身上了。
青凝仔細(xì)瞧了他一眼,這才注意到崔凜今日的這件影青直?,乃是葛布所制,通身素凈的連塊佩玉也無,確實是尋常書生的裝扮。只是......只是他站在那里,自有一身矜貴的氣度,是以方才青凝第一眼瞧見他,倒忽略了這衣裳。
青凝暗自心道,這說出去誰信呀,崔凜這樣謹(jǐn)慎的人,竟也會如此疏忽嗎?好在她身上是云娘的舊衣服,倒能看出幾分落魄之像。
前頭守門的小廝已進去通報了,不多時,一個老仆自角門迎了出來,對著崔凜作揖:“謝郎君竟來的這樣早,比原定早來了兩日,快快請進吧,大人已在廳堂候著了�!�
進了月洞門,青凝才從老仆的口中大抵猜到,這宅子的主人乃是烏城的縣令,名喚王祿川。
王祿川原是王祿和的堂弟,前幾年烏程王家已全部遷往了京都,只留下了王祿川留在了原籍。
這間宅子與縣衙是連在一起的,往常在官府辦公,北邊三門之后便是縣令的住所,從這角門進來,穿過月洞門便是居所的正廳。
王祿川已侯在了廳前,遠(yuǎn)遠(yuǎn)見著了崔凜,先出了聲:“謝解元一路辛苦�!�
出乎青凝的意料,這王祿川竟是位年輕郎君,瘦高的身量,相貌清秀,聽聲音也無甚官架子。
走得近了,崔凜回禮:“謝某見過王大人�!�
這還是青凝頭一回見崔凜向他人行禮,她轉(zhuǎn)眸瞧他,卻見他面上雖恭敬,眉眼間那一絲冷傲卻散不去,實在不像個尋常書生。
她挑了挑眉,果然見那王祿川也愣了一下,對崔凜露出打量的神色:“你......你便是從鹽城來的謝懷安?”
崔凜依舊不卑不亢的神色,從懷中掏出一封引薦信:“是,謝懷安攜舍妹來赴任,多謝大人信任,委謝某以重任�!�
這稅課使并無品級,地方縣令可自行提拔,烏程縣自一年前上任稅課使暴斃后,便一直未有新人接替。眼瞧著一直空缺也不是辦法,王祿川的一位同窗好友便向他舉薦了謝懷安。
王祿川仔細(xì)看過了那封引薦信,也未再說什么,將人引進了正廳。
小廝上了茶,王祿川飲了一口,這才道:“懷安,你在這烏程既無宅子,便暫住在這府衙吧。這府中只我跟家妹兩人,皆住在前二進的院子里,你們可留宿后院�!�
這說話的當(dāng)口,青凝忽而聽見屏風(fēng)后一陣細(xì)微的悶咳聲。
王祿川忽而變了臉,囑咐身旁的小廝:“去,給娘子溫一盅川貝雪梨湯。”
說罷他又站起來,急匆匆往屏風(fēng)后去了,少許轉(zhuǎn)出來,才道:“幾位莫笑話,家妹染了風(fēng)寒,她一個人待在屋子里發(fā)悶,我這才帶她出來見客�!�
原來這位王大人也有位妹妹,兄妹感情還這樣好,青凝暗暗記下。
說了幾句話,茶水也飲了一杯,王祿川便站起來,帶著他們往外走:“我還有別的公事,謝兄便讓孫官家先引你去后院安置吧,待我回來再尋你”
他說完還不忘朝著屏風(fēng)后囑咐幾句:“明樂記得喝了川貝梨湯,自個兒去園子里逛逛,哥哥待會便回來了�!�
青凝也起了身,跟在崔凜身后往外頭走,還未出得正廳,冷不防屏風(fēng)后走出一位弱柳扶風(fēng)的小娘子,細(xì)眉細(xì)眼的小家碧玉,臉頰上有一抹蒼白的病氣。
名喚明樂的小娘子手里拿了件披風(fēng),對這廳中的其他人視而不見,她踮起腳,將那件披風(fēng)搭在了王祿川肩上,有點埋怨:“哥哥,外頭冷,你怎得也不知道穿一件氅衣�!�
明樂嬌嗔的埋怨完,又仔細(xì)替他系好,這才放了王祿川走
王祿川干笑了兩聲,同崔凜一塊出了月洞門,自往府衙去了。
這宅子的后院統(tǒng)共三間房,一間正廳,兩間廂房。
為著貼合謝懷安的身份,崔凜的行裝里也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并一箱書籍,在兩個小廝的協(xié)助下,很快便安置妥帖了。
小丫鬟上了茶水果子,青凝便坐在廳中飲了口茶
孫管家正站在院子里囑咐小廝灑掃庭院,不時還往廳中瞟幾眼,恰巧同青凝碰了個對眼。
青凝明白,王祿川這是還提防著他們,這管家小廝都是他的眼線。
青凝想了想,一只托著臉頰,忽而偏頭喊了一聲:“哥哥”
謝懷錦來自鹽城,自然是該說一口吳儂軟語。青凝客居京城多年,平素多說官話,只她生在蘇州,南方話是刻在骨子里的,此刻撿起江南水鄉(xiāng)的調(diào)調(diào),這親親昵昵的一聲哥哥,仿佛還帶著南方濕漉漉的水汽,軟糯糯的撓人心。
崔凜正在分揀書冊的手頓住,轉(zhuǎn)頭去看她,就見青凝眨眨眼,正舉著一只金桔給他看:“哥哥你瞧這果子,黃橙橙金燦燦的,好不喜人,你可要吃一個?。”
時下金桔產(chǎn)于嶺南,運過來山高路遠(yuǎn),自然價格也貴,尋常人家不大常見。這聲哥哥,這沒見過富貴的模樣,應(yīng)是符合謝懷瑾身份的反應(yīng),青凝這樣想著,便做出這般模樣糊弄那孫管事。
崔凜轉(zhuǎn)身,將那枚金桔從她手中拿了過來,細(xì)細(xì)剝開。他的十指修長白凈,剝的也仔細(xì),剝完了,指尖竟絲毫未留下痕跡。
他將那枚剝好的金桔遞至青凝面前:“瞧這金桔的品相,應(yīng)是酸甜適口,你嘗嘗。若是喜歡,待我發(fā)了俸祿再買給你�!�
他眉間斂了冷銳的鋒利,那樣柔和的看她,倒叫青凝心里跳了跳。
孫管家站在廊下觀察了他們一陣,忽而笑吟吟開口:“這金桔確實酸甜適口,平常我們大人是舍不得買的,上個月張員外來做客送了兩碟,現(xiàn)下就這一碟子了,大人要老奴拿出來待客,娘子嘗嘗吧。”
被孫管家這樣一說,倒顯得這王祿川是個十足的清官了。
青凝沒說話,只管吃金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