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熟牛肉與熊掌的香味鉆進(jìn)了牛妖與熊妖鼻腔里，令兩只妖怪感受到了一種不同于疼痛的痛苦。
一種反胃的感覺，席卷了它們，它們想到了那些被迫看著它們吃人的人，原來，同類的肉香如此令人作嘔。
更可怕的是，這香味的來源還有自己的身體……
兩只妖怪很想嘔吐，魂魄卻是什么都吐不出來的，只能忍受著不斷涌上喉嚨的惡心感，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眾人分食。
牛妖實在受不了了，無聲地怒吼著，憑什么，憑什么豬能吃得，羊能吃得，你們?nèi)司统圆坏茫?br />
現(xiàn)在的你們，又與我們妖類有何區(qū)別？
它被下了禁言術(shù)，發(fā)不出聲音，那為首的女子卻抬起了頭，看向了面目猙獰的它。
和四周神色凝重，吃得眼含熱淚，像在泄憤般撕咬的綠衣人不同，這女子手持熊掌，臉上完全是享受美食的表情。
她看著它，張開嘴，慢條斯理地咬下一塊肉，仔細(xì)咀嚼一番后，才咽進(jìn)了肚子里。
牛妖在這樣的注視下，全身都顫抖起來，如果說技不如人，被人分食，還是在它理解范圍內(nèi)的恐怖，那現(xiàn)在，這道目光簡直就是無法理喻的瘋狂，扭曲到極致的平靜。
被這道目光注視，它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即便被釘在這面幡旗上，也不算什么的感覺。
還能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牛妖大腦空白地望著女子，目光落在那猩紅之唇中間的空洞里，魂魄一震，眼里登時失去了所有神采，陷入了無法擺脫的譫妄之中。
而旁邊的熊妖，則直勾勾地盯著熊掌，早已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
李晝抬頭看了眼魂幡，見兩只妖怪釘?shù)煤芾喂�，就收回了目光�?br />
她沒發(fā)現(xiàn)馬鏞、石一山等人看魂幡的目光，在最初的恐懼之外，多了一分慶幸。
慶幸薛宗主認(rèn)為自己是人。
慶幸她能有如此酷烈的手段，總算能告慰同僚的在天之靈。
李晝只是在思考，感覺之前吃飯的手法都太糙了，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味兒都沒怎么嘗到就吞進(jìn)肚里了。
看人家緝妖使的手藝多好，妖肉酥爛，調(diào)料的香味與肉本身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去，油脂迸濺，口齒生香。
等她建好宗門，就請幾個好廚子，這樣也好吸引別人來報名。
暗暗打定主意，吃完妖肉，李晝剛想問兩個妖怪魂魄，它們口中的山君在哪，馬鏞已經(jīng)主動上前，施展了搜魂術(shù)，從它們的記憶里，找出了山君所在地點。
“薜荔山�！瘪R鏞抬頭看向前方，“就在十幾里外，不遠(yuǎn)�！�
被搜魂的牛妖與熊妖神情癡呆，忽然一個哆嗦，直接潰散了。
馬鏞一頓，看了眼正在為干瘦人手與染血符牌建冢的屬下們，低聲說：“諸位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這兩只妖怪嫌棄它們吃的人滿嘴仁義道德時，一定沒有想到，這世上會有比它們妖鬼更不講仁義道德的存在。
李晝還以為兩只妖怪潰散是因為搜魂術(shù)，敬佩地看了眼馬道錄，對他說：“既然如此，我們就去薜荔山�！�
馬鏞點了點頭，深深一揖：“愿為宗主馬前卒�！�
李晝點了點頭，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薜荔山中的山君洞府有多大，能不能直接改造給他們奪天宗用。
這樣可以省很多錢吧，勤儉的李晝在心里表揚(yáng)了下自己。
思索間，薜荔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眼前，貼了神行符的車馬速度很快。
只見此山，青松堆翠，瑞靄云飛，半山腰上，一座琉璃殿閣若隱若現(xiàn)，仙樂縹緲，簫聲繚繞。
竟然是一派仙家氣象。
馬鏞心頭一緊，知道這是大妖成了氣候，若是正常情況下，查出這樣一頭妖魔，至少要三座州城聯(lián)手，調(diào)來數(shù)千兵馬，出動一名提點，三名道錄，才能將它拿下。
但現(xiàn)在……
馬鏞瞥了眼面色毫無變化的李晝，咽下了那些“先圍再打”“喬裝打扮成牛妖與熊妖，混進(jìn)洞府調(diào)查一番”的建議。
他揮下馬鞭，在最前方開路，帶著隊伍不遮不掩，沿著已經(jīng)修整出的山道，疾馳到了琉璃殿閣前。
殿閣門上，掛了塊牌匾，書了兩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莫非是頭虎妖？
馬鏞回頭，正要向奪天宗主稟告，卻見她打量了下殿閣大小，開口說：
“在下欲建一山海閣……”
這殿閣規(guī)模小了點，肯定放不下一整個宗門。但剛好，李晝忽然有了靈感。
宗門中，放一個安置妖鬼標(biāo)本的建筑，用來參觀、學(xué)習(xí)，豈不是很不錯？
“……請借山君洞府一用�！�
她聲音不大，卻加了“信奪”之力，說出口時，便奪走了此地其余聲音。
寅園中，樂聲驟停，每一頭正吃著肉、喝著酒，神色快意的妖怪，每一個流著血、流著淚，被綁在案桌上的人，都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
第40章
我進(jìn)來了哦。
紅燭躺在餐桌上，
兩條腿都已經(jīng)殘缺了。
她看著鹿妖握著她的左腿，大快朵頤，耳邊聽到她救過的幾個行商在小聲哭泣，
他們蜷縮在角落里，看都不敢看她。
她先前在腹虺村失了右腿，
好不容易被一個神秘劍客救下，撿回一條命，回家路上又遇到這群妖怪。
這群妖怪赴薜荔山參加山君孫女的滿月宴，在山道上隨機(jī)劫掠行人，當(dāng)做宴席賀禮，
紅燭本來能用神行符逃走，
聽到幾個行商的求救聲，沒忍住回了頭。
她偷襲了要把行商掏心挖肺的鹿妖，準(zhǔn)備用遁法帶他們離開，手剛搭上其中一人肩膀，就被剩余幾個一起抓住了。
驚恐的行商們死死抱著她，嘴里胡亂地叫喊著，聽不到她不斷提高的聲音。
他們把紅燭當(dāng)成了溺水時的救命稻草，完全想不到稻草沉沒的后果。
紅燭甩不開他們，
施展不了遁法，緩過來的鹿妖打開一條能自己收縮的繩子，把他們輕而易舉地捆回了寅園。
一路上行商們都在哆哆嗦嗦地問她怎么辦，
他們看到了她腰間的云紋符牌，
知道她是緝妖使，
更加把她當(dāng)成了主心骨。
紅燭讓這些行商一會兒聽她指揮，
他們?nèi)硕�，要是能抓住機(jī)會逃出去一兩個，
前往州縣求救，剩下的人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行商們答應(yīng)得好好的，進(jìn)了妖怪洞府，看到虎妖、貂精、狼妖、各式各樣的魔頭，卻是最后一絲勇氣也沒有了。
鹿妖哈哈一笑，取出一把剁骨刀，指著紅燭，對行商們說：“我給你們一個機(jī)會，自己選，你們一人一條胳膊，換她一條生路，愿不愿意？”
行商連連搖頭，哭著說：“大王吃她吧，聽說他們習(xí)武之人，肉質(zhì)更緊實�！�
鹿妖便從紅燭的左腿吃起，邊吃邊笑：“蠢人，這就是你保護(hù)的百姓�！�
它瞟了眼紅燭早已殘缺的右腿，好奇地問道：“另一條腿，也是這么沒的？”
紅燭沒回答它，只是默默調(diào)息，止住腿上的傷，運轉(zhuǎn)功法恢復(fù)靈力。
在她旁邊，是被五花大綁的刑參。
一只小兔妖正在苦口婆心地勸他：“只要你肯聽話，大王不會少了你的好處，你這人怎么就這么倔呢……”
刑參是一名墨者，六歲拜師，學(xué)藝二十年，主攻機(jī)關(guān)術(shù)，學(xué)成后本想賣與帝王家，誰知，因為老師與建皇城的那位大家理念不合，朝廷發(fā)了話，他們這一脈永不錄用。
刑參倒不是沒有起過改換門庭的心思，只是才收拾好行囊，就被亡故的老師入了夢，被噴了七天七夜，險些一命嗚呼。
他對著老師，賭咒發(fā)誓說自己要是敢另投他處，就生生世世只能干他們這行，老師這才相信他是真的悔改了，放手讓他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時，半個身子已經(jīng)在土里了，村民正在旁邊教訓(xùn)孩子：“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然大了就像這個叔叔一樣，找不到營生，只能躺在山里等著餓死……”
刑參一個猛子坐起來時，周圍人都被他嚇了一跳，他氣若游絲地說：“能不能給碗飯吃？”
村民連忙端飯端水，看他身下有影子，身上有熱氣，知道他真不是詐尸，這才松了口氣，對他道歉，真不是故意活埋他的，看他差點被野豬啃了頭，這才把他拖回村里，也能留個全尸。
刑參嘆了口氣，看了眼已經(jīng)在土里的行囊，心想這或許就是命。
他從此也不再去想著如何掙前程了，為報村民的一飯之恩，留在村里當(dāng)了個教書匠，平時也兼著幫忙修修房子，建建水車，改造改造織布機(jī)。
在他的幫忙下，村里過得越來越好，他的名氣反而比以前大了，方圓五十里，凡有要蓋房子的，挖井的，打新農(nóng)具的，死了人要買棺材的，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
刑參學(xué)藝時，老師反復(fù)告誡他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因為自己有攻城略地的本事，就把敵人當(dāng)成草芥一樣大肆收割，毫不在意。
師徒倆都沒想到，這門為了殺人而學(xué)的手藝，落在這片土地上，竟然成了造福鄉(xiāng)野的好事。
刑參本以為，他這一生就會這樣平平淡淡地度過。
那天他在家中，琢磨怎么把犁再該進(jìn)改進(jìn)，提高犁地的速度，忽然嗅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他奔出家門，看到血從他帶著村民一起挖的溝渠流淌而來，起初以為，是他們這一脈的仇家所為。
直到看到一群狼妖，他才知道，原來是附近有座薜荔山，山大王女兒生了孩子，聽說他擅長建屋，想請他去山上，在宅院邊上再建一間好的。
刑參看著狼妖手中血淋淋的半截人，不解地問：“你們要讓我做事，跟我說一聲也就罷了，何必傷害這些無辜村民呢？”
狼妖眨了眨眼睛，也很無辜地說：“走了半天路，餓了呀�！�
說話間，村長帶著其他村民趕到了。
他們聞到了血腥味，看到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體，雖然害怕，卻還是扛著鋤頭，沖向了妖怪。
狼妖本來還挺給刑參面子的，見他對村民有感情，跟他說，只要他跟它們走，就不傷害剩下的人。
刑參答應(yīng)了。
他明明答應(yīng)了。
村民們卻不愿意，向妖怪吐唾沫，村長指著狼妖手中的尸體說：“先祖驅(qū)逐豺狼虎豹，在荊棘中開辟出土地，不是叫我們做妖魔口糧的�！�
刑參請求村長，留得青山在，不要爭一時之勇。
村長又說：“先生快離開吧，不用管我們�！�
說村民們愚蠢也好，勇氣可嘉也罷，總之，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維護(hù)了做人的尊嚴(yán)。
全村一百二十八戶，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皆力戰(zhàn)而死。
狼妖們無法理解，但也給予了他們最大的尊重。
它們生起村長家的灶，把村民們吃得干干凈凈，連骨頭也沒有剩下。
最后還為村民們建了一片衣冠冢，才把刑參五花大綁，捆回寅園。
這些天，刑參不吃不喝，亦不開口說話，山君動了怒，把他丟到了滿月宴上，要是他還不肯為它做事，就當(dāng)給宴席加菜。
兔妖受狼妖所托，前來勸解，它們兔子被狼吃得還少嗎？現(xiàn)在還不是在山君手下共事。狼妖出門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還記得給它帶一份呢。
刑參卻像已經(jīng)聽不見了，對兔妖的話充耳不聞。
兔妖口水都說干了，也說服不了他，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山君身旁專心煉制丹藥的齊英，有了主意。
“你看她，她多乖巧，山君叫她煉些延年益壽、補(bǔ)氣健體的靈丹妙藥，她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了，山君給了她足足一千金呢，等回你們?nèi)俗宓乇P，一輩子衣食無憂啦�！�
“一千金”三個字，沒有引起刑參任何興趣，他依然面如槁木地躺在桌上。
旁邊聽了一耳朵的行商卻停止了哭泣，抬起淚眼望向那身披鶴氅、手持玉麈（zhu）、膚色斑駁的女子，眼中涌上了艷羨與貪婪之色。
女子名叫齊英，是一名方士，本來沒有師承，從一名尸解仙的遺蛻上搜出一部丹經(jīng)，愣是自學(xué)成了才。
她因為天生帶了大片胎記，長到五歲時，被家人帶到市集上，賣給了一個雜耍班子。
她長得不好，只能賣丑，演過哈巴狗，鉆過火圈，趴在地上當(dāng)大馬，馱著貴人家的孩子，被皮鞭抽著喊“駕”。
誰也不知道齊英是怎么學(xué)會認(rèn)字的，又是怎么找到那部丹經(jīng)，學(xué)會了煉丹之術(shù)的。
大家只知道，雜耍班子一夜之間死絕了，齊英搖身一變成了方士，煉制的丹藥能讓人百病全消、精神抖擻。
齊英成了富貴人家的座上賓，尤其是那些年老體弱、力不從心的豪紳，吃了她的藥，不但能恢復(fù)年輕時的體態(tài)，最重要的是能重振雄風(fēng)。
她的名氣立刻就傳開了，丹藥供不應(yīng)求，短短幾年就攢下偌大一份家業(yè)。
只是這女子許是年輕時窮怕了，愛財如命，對妖魔的要求也來之不拒。
幾個行商小聲嘟噥起來。
“與虎謀皮，也不怕卸磨殺驢�！�
“黑心肝的，夜里可還睡得著覺？”
“真是喪了良心啊，死后怕是不得超生哦�！�
紅燭聽到他們的議論，看了眼那已經(jīng)吃完她左腿的鹿妖，心里搖了搖頭，手上悄悄捻出一張符箓。
鹿妖嘴角還帶著血，端起酒杯，與周圍眾妖敬過一輪，大手一揮，把一名行商撈到了手里。
那行商駭然尖叫：“大王，那女子還有半截身體，她比我好吃�。 �
鹿妖拿刀一砍，斫下他兩條腿，在他的慘叫聲中，頗為耐心地解釋說：“可我喜歡吃腿啊�！�
行商一個普通人，沒有紅燭的修為，劇烈的疼痛下，沒多久就暈了過去。
剩余人等，無不抖若篩糠，屎尿齊下。
一股腥臊味混進(jìn)了血腥味里，眾妖罵罵咧咧，面色不善地看著不夠安分的食材們。
主座上，抱著孫女逗樂的山君面色一沉，將孫女遞給奶娘，虎掌探出，當(dāng)即就要把所有還活著的凡人都擊斃。
留著這些人，還不是為了吃口新鮮的，現(xiàn)在弄得臭烘烘的，還不如先把血放干凈，架起爐箅（bi），改吃燒烤。
富麗堂皇的廳堂中，響起了凄厲的慘叫，人們像羊群般四處逃竄。
面色蒼白的紅燭嘴唇翕動，剛要祭出符箓。
看上去心如死灰的墨者刑參忽然坐起，身上麻繩盡數(shù)脫落，手心握著一把漆黑弩弓，向山君咽喉、胸口、腹部、四肢連發(fā)數(shù)箭。
破空聲驚得眾妖一滯，紛紛回頭望去，山君不閃不避，妖氣發(fā)出體表，所有弩箭便像撞上一堵無形之墻，接二連三地落了地。
“總算等到了�！鄙骄冻鲆饬现械纳裆⒆﹄S意一揮，落在地上的弩箭又騰空而起，倒轉(zhuǎn)方向，猛地沖向刑參，噗嗤噗嗤扎進(jìn)他的身體，將他死死釘在了案桌上。
刑參沒有慘叫，因為他的喉嚨被釘穿了，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紅燭與他對視一眼，便偏過頭去，她看到他小幅度搖頭，眼神示意她不要，她卻還是捏著符紙，張開口，準(zhǔn)備念誦咒語。
就在這時，一股奇異香味在廳堂中彌漫開來，光是聞一口，便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
眾人妖紛紛轉(zhuǎn)頭，面色各異地望向丹爐方向，方士齊英攏了攏鶴氅，手扶玉麈，神色淡然地站了起來。
山君大喜：“成了？”
齊英點頭：“成了。”
“好，好，好�！鄙骄龘嵴疲愿朗膛�，“開丹爐，取東流水，洗去丹毒。本君要與眾兄弟姊妹一起，享用仙丹�！�
侍女領(lǐng)命而去，山君在主座坐下，一眾妖怪綁住不敢再逃跑的凡人，回到宴上繼續(xù)喝酒吃肉，等著吃完仙丹，再料理這些凡人。
眾人無聲流淚，有膽大些的，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齊英。
他們不敢與妖怪直視，但總還是能譴責(zé)這與妖怪為伍的奸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