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椿讓程潛跟他一起席地而坐,他就像鄰村韓大爺一樣愛憐地給程潛夾了一塊肉,并將不知是誰抄經(jīng)的紙拉過來墊在刻符咒的桌面上,囑咐道:“多吃點,長個子——來,骨頭吐在這上面�!�
程潛默默地端起飯碗,感覺自己以后再難以對這傳道堂有半點敬畏之情了。
飯后,木椿要留下來給大師兄護法,囑咐道童給程潛包了半斤點心,以防他半夜餓,這日正是十五,傳說中禁闖山穴的日子,但木椿并沒有對程潛多加囑咐,似乎認(rèn)定了他晚上回去會老老實實地臨摹默寫門規(guī),不會出來搗蛋。
程潛確實不會,不過不代表別人不會。
他前腳剛回到清安居,韓淵后腳就跟著來了,韓淵一進門,先大驚小怪了一番,完事順手拿走了程潛放在院里的點心,先嘖嘖稱贊地吃了大半,這才噴著點心碎屑說道:“你整天和大師兄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每天跟我們走,二師兄教了我好幾招,第一式我都快學(xué)完了。”
程潛躲開如大雪紛飛的點心屑,笑而不語地看著他師弟這個蠢貨,心說,這就學(xué)完了第一式,再過兩天,他想必就能上天了。
韓淵又對著程潛的小院指指點點道:“你這里也太破了,也就比師父那強一點,明天你看看那我那院里,我那院有你這個十個大,后面還有一個大水塘,夏天可以下去游泳——你會水嗎?唉,算了,你們這些家里養(yǎng)大的小孩一個個都不敢出門,別提下水了,以后我?guī)闳�,保證一個夏天,讓你變成浪里白條�!�
對于這樣的好意,程潛實在敬謝不敏,他真的不想和韓淵這樣的人間渣滓一起浪。
小叫花利用東拉西扯的時間,吃完了程潛帶回來的點心,終于停止了毫無意義的閑聊,說起了正題。
他打了個飽嗝,坐直了,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得二師兄說過的……山穴的事嗎?”
程潛早料到他有這一出,于是波瀾不驚地回答道:“師弟,那是有違門規(guī)的——既然你已經(jīng)將本門劍法都學(xué)得差不妨多了,門規(guī)上的字你認(rèn)全了嗎?”
韓淵覺得這個比自己年紀(jì)還小的師兄有點不可理喻,便充滿優(yōu)越感地教訓(xùn)道:“背門規(guī)有什么用?我真是再沒有見過比你更死心眼的了,你沒聽見二師兄說嗎,沒有氣感,學(xué)會了全套劍法也是個跳大神的。一步一步的來,那得磨蹭到什么時候?做人不能太墨墨守……守那個什么。”
程潛:“墨守成規(guī)�!�
韓淵一擺手:“愛是什么是什么吧,總之我要去山穴,你去不去?”
程潛將一臉“忠厚老實”均勻地鋪平攤開給韓淵看,說道:“我可不敢�!�
他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韓淵先是失望,隨即又有點不屑——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小男孩通常都看不慣程潛這樣“唯唯諾諾”,只知道按部就班的“乖”孩子。
“家里養(yǎng)的�!表n淵嘬著牙花子,不怎么高興地看了程潛一眼。
至于程潛,則完全把他的師弟當(dāng)成了一只智力情況堪憂的癩皮狗,感覺對此人一切愛恨情仇都是浪費感情,于是毫無態(tài)度地端起了茶杯。
韓淵又看了他兩眼,看在早先一包松子糖的份上,逐漸沒了脾氣,他帶著一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憐惜,還有滿腔野狗看家貓的高高在上,再次對著程潛搖頭嘆息:“家里長大的小孩,都是瓷做的�!�
下午在傳道堂,程潛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山的靈性與暗藏玄機,同時,他也知道李筠是怎么想的,李筠肯定是好奇初一十五的山穴那里有什么,又不肯自己冒險犯門規(guī),大概早就計劃著給自己找個替死鬼了。
韓淵在程潛這里蹭了一頓夜宵吃,雖然沒有把人說動,也不算全無收獲�!按勺觥钡某虧摫虮蛴卸Y地將韓淵送到了門口,目送他離開,等著看這冤大頭的下場。
“犯了門規(guī)會怎樣呢?”程潛漫不經(jīng)心地想道,“抽板子?打手心?抄經(jīng)——要是抄經(jīng)就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沒想到,直到第二天,韓淵也沒有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道德經(jīng)
☆、第
11
章
韓淵是真的丟了。
這天的晨課停了,師父連他心愛的經(jīng)都沒顧上念,跟道童們將整個扶搖山掘地三尺,也沒找到人。
程潛其實還沒弄清楚山穴是什么,一開始也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嚴(yán)重,師父問起的時候,他也就痛快地將韓淵頭天晚上攛掇自己跟他一起探山穴的事說了。
結(jié)果師父的臉色當(dāng)時就變了。
“十五夜里探山穴?”本來爛泥一樣靠在石桌上的嚴(yán)爭鳴坐正了,“他這是找的哪門子死?”
自打道童跑來告訴師父韓淵失蹤了這事開始,李筠就一直眼觀鼻鼻觀口地假裝無動于衷,直到聽見嚴(yán)爭鳴這句話,他才終于忍不住抬起頭來,帶著幾分急迫地問道:“大師兄,十五夜里的山穴到底有什么?”
其實所謂的“山穴”,說的是后山一個天然的小池,沒什么稀奇的,頂多就是水有點深。
門規(guī)只說朔望夜禁行,沒說其他時間也不讓去,李筠白天去過不止一次,只是一直也沒看出那水塘有什么玄機。
嚴(yán)爭鳴轉(zhuǎn)向他,眉頭緩緩地皺起來:“李筠,我記得我不是沒告訴過你吧?山穴連著后山群妖谷,妖谷雖然有大妖守門,可是朔望之夜月相特殊,石門大開,再加上那些修為不精與兇性未除的大小妖物們難免會躁動,為防意外,本門才禁止學(xué)藝未成的弟子在這兩宿去后山亂轉(zhuǎn)的�!�
李筠愣住——嚴(yán)爭鳴確實在自己剛?cè)腴T追問山穴的事時告訴過他,可那貨的原話根本沒有這樣有理有據(jù),原話是“你問山穴里有什么?當(dāng)然是大妖怪啦,像你這樣的小肥羊,一口一個都不夠塞牙縫的,少去閑晃給人家送菜”。
蒼天了,這種好像“不好好睡覺老狼就叼了你去”的鬼話,誰能聽出它居然是真的!
下一刻,李筠的臉色驟然慘白。
是他把韓淵支去山穴的,他確實沒安好心,故意引誘韓淵替他探路,可他只是想著,萬一被逮著違反門規(guī),韓淵會替他被師父罰著多抄幾遍門規(guī)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韓淵,一丁點也沒有!
木椿真人腳不沾地似的走了幾圈,彎下腰一把抓住程潛的肩膀:“他有沒有說為什么要去?”
程潛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心里絕不比李筠好受多少,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單是半個知情人,還是個等著看熱鬧的知情人。
他雖然有點冷漠尖銳,卻還遠沒有到惡毒的地步,如果韓淵的下場是被師父拖回來打一頓手心,那他肯定會跟著幸災(zāi)樂禍,可如果韓淵的下場是死……
程潛手腳冰涼,良久,他才在師父的注視下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弟說,初入仙門的人,朔望夜里在山穴邊上能產(chǎn)生氣感……”
程潛并沒有供出李筠,因為他感覺自己和李筠一樣卑劣,如果這種時候還要互相攀扯,那就太無恥了。
可惜事與愿違,程潛的話音沒落,那缺心少肺的嚴(yán)少爺已經(jīng)自動將他的話補全了。
“那小丑八怪連氣感是什么都不知道,”嚴(yán)爭鳴不近人情地道,“這種事我都不用問,準(zhǔn)是李筠告訴他的。”
李筠猛地被戳中了心虛處,慌亂下他本能地站直了幾分,為自己辯護道:“我……我只是說一個猜測,又沒有讓他去山穴,誰會知道他入門才這么幾天就敢公然違背門規(guī)……”
嚴(yán)爭鳴冷冷地截口打斷他:“你還有臉在這廢話,李筠,你心術(shù)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別以為躲在后面煽風(fēng)點火,別人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至于那小丑八怪,我看也不用找了,他要是被拖進群妖谷一宿,現(xiàn)在收尸都晚了,指不定連骨頭渣子都被什么東西給嘬干凈了�!�
前半句還沒什么,反正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可嚴(yán)爭鳴的后半句話卻把李筠的臉色給說得又白了一層。
李筠猛地站了起來,幾乎碰翻了桌上的筆墨:“師父,我……我……我……”
他連“我”了三聲,也沒有“我”出什么來。
李筠腦子里空白一片,一時間毫無主意,木椿真人一雙沉沉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李筠不由自主地避開——他既沒有勇氣承認(rèn)是自己攛掇韓淵去的,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可能已經(jīng)害死了小師弟的事實。
他如果真有這樣的勇氣,想看山穴早就自己去了,還用得著四處找替死鬼么?
然而懦弱也許是某一時刻的陷阱,一錯腳就會踩進去,事后的懊喪卻幾乎是一個少年所不能承受的。
李筠躲躲閃閃的目光無處安放,最后病急亂投醫(yī)似的落到了程潛身上,他近乎是慌不擇路地對程潛道:“三師弟,你聽見了,我……我昨天沒有騙他去山穴的意思,對不對?我沒有說過讓他去山穴,我還告訴過他,那是違反門規(guī)的�!�
程潛將頭深深地埋下,沒吱聲,這話茬太沉重,死死地壓在他的良心上,壓得他快喘不上氣來了。
木椿真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李筠手足無措地叫道:“師父……”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就見木椿真人仿佛被什么憑空拉扯了一把,用跌坐的姿勢重重地摔回到了石椅上。
這動靜有點大,連正忙著和李筠吵架的嚴(yán)爭鳴都莫名其妙地回了一下頭:“師父,你怎么了�!�
木椿真人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仿佛不知道屁股疼,淡然地順勢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擺擺手道:“都少說幾句——程潛,你將那邊掛著的老檀木料取來給我。”
程潛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將掛在傳道堂一角的一塊半尺見方的平安無事牌取了下來,遞給師父,同時,他忍不住多看了木椿兩眼。
只見那木椿真人垂著眼,端坐堂前,似乎和往日沒什么不同,但程潛敏感慣了,別人出一聲長短氣他都聽出個喜怒哀樂,此時看著師父,他雖然說不出什么道理,卻始終覺得師父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
縱然是熟悉的面孔與熟悉的坐姿,他整個人卻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陰郁冷肅。
師父是讓韓淵的事給氣瘋了,還是方才那一下撞了尾巴骨?
沒容程潛細思量,只見那木椿真人忽然并指如刀,向那塊老檀木劃去,他的手蒼白而衰老,布滿了干燥的皺紋,枯瘦如同雞爪,指尖卻仿佛寒泉冷鐵,凝著某種逼人的戾氣。
程潛這才明白,沒有氣感的人照樣感覺得到符咒的威力,只是要看那符咒是出于誰手。他驀地退后一步,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在場所有人都觸碰到了符咒成型過程中那不可思議的力量,整個扶搖山好像被他驚動,為之戰(zhàn)栗不已,頃刻符成,木椿真人收指,竟沒有一片木屑沾在他的手指上,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新成的符咒,臉色是說不出的漠然。
那不是看木頭這種死物的神色,他簡直像是在看一個人,還是帶著幾分苛求與鄙夷的人。
“爭鳴過來�!蹦敬徽嫒私羞^自己的首徒,平日里那種拖拖拉拉的語氣蕩然無存,一字一頓仿佛是個久居上位的人,讓人本能地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
他將木牌交給被符咒真正的力量驚呆了的嚴(yán)爭鳴,囑咐道:“你拿著這個,下山穴去找紫鵬真人,與她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叫她幫忙找人——放心,你小師弟現(xiàn)在血脈并未斷絕,未必就被山穴里的妖怪吃了,只是你動作要快。”
嚴(yán)爭鳴雖然平時懶得喪心病狂,但此時人命關(guān)天,他也分得清輕重,知道師父再沒有別人可以差遣了,聞言,他難得什么都沒說,既沒有找事,也沒有瞥一眼平日他在山間代步的二人抬藤椅,只是接過符咒,轉(zhuǎn)身拿起佩劍,便匆匆地往傳道堂外走去。
程潛立刻顧不上再琢磨師父怎么不對勁,在他心目中,大師兄是頂頂不靠譜的一個人,師父派他去救人,程潛懷疑韓淵是要小命休矣。
當(dāng)下,程潛想也不想地拎起一根木劍:“師父,我也要去!”
木椿愣了愣,隨即在嚴(yán)爭鳴的白眼下點了個頭:“嗯,去吧�!�
旁邊的李筠一怔之下,也連忙追過來,難得輕聲細語地哀求道:“師父——師兄,也帶上我吧�!�
嚴(yán)爭鳴板著臉瞥了他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加快了腳步,卻也任憑他跟著。
嚴(yán)少爺邊走邊從懷中扯出一塊白絹,與那老檀木的木牌一同丟在程潛手里,吩咐道:“你這累贅,估計也干不了什么,先給我把那上面粘的木頭屑擦干凈�!�
大師兄百年難得一見地行動迅捷,而程潛也是百年難得一見地沒有小心眼。
他對韓淵擅闖山穴的事心懷內(nèi)疚,儼然已經(jīng)把救韓淵當(dāng)成了己任,此時嚴(yán)爭鳴說什么,他都無暇往心里去,甚至摒棄前嫌,緊走幾步,邊擦符咒,邊好聲好氣地打聽道:“師兄,紫鵬真人是誰?”
嚴(yán)爭鳴沒討到罵,也只好偃旗息鼓,他這一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跟一個還沒到他胸口高的小崽子計較,想了想,嚴(yán)爭鳴覺得有點沒臉。
于是他沉默了一會,語氣平淡地回答了程潛的問題:“紫鵬真人是鎮(zhèn)山穴的老妖,還算好說話,我以前給她拜過年�!�
“是什么妖?”程潛又問道,“師父親自去拜會不好么?”
“當(dāng)然不好,”嚴(yán)爭鳴神色頗為不耐煩,腳下走得飛快,程潛倒騰著小短腿,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風(fēng)中傳來他大師兄的回答,“師父不便見紫鵬真人,因為她是只老母雞——我說你要跟就好好跟著,哪來那么多問題,小心入了妖谷犯忌諱,讓人把你留下來跟那小子作伴�!�
程潛過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師父不見紫鵬真人,沒準(zhǔn)是要避嫌——畢竟,“黃鼠狼給雞拜年”聽起來可不像好話。
他想到這里,眼角猛地一跳,這也就是說,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是一條隱居深山的黃鼠狼!
此時,隱居深山的黃鼠狼情況不怎么好,程潛他們仨一走,他立刻屏退了一干道童,而后爛泥一樣地癱在了桌子上,隨即,一股黑煙從他心口處冒出來,那方才附了他的身的東西落在一邊,成了個影影綽綽的人形。
木椿真人方才那只刻過符咒的手哆嗦得厲害,良久,他才啞聲道:“你瘋了嗎?”
那黑影默立良久,輕聲道:“我的印記過處,妖皇也不敢造次,那幾個孩子只要拿好了我的符咒,就肯定沒事,這一趟也就是一場游歷,你可以放心�!�
木椿真人沉著臉,身形卻仿佛被什么束縛,站不起來,他沉聲道:“老夫雖然才疏學(xué)淺,老眼昏花,但也還沒花到看不出‘明暗雙符’的地步,只不過去一趟妖谷,普通的引雷符都能護身,何況以紫鵬的為人,也不會為難幾個小孩……你到底想干什么?那套嵌在其中的暗符載體是什么?”
這一次,黑影沒有回答。
木椿真人喝道:“說話!”
可是那黑影已經(jīng)像一團煙一樣倏地散了,杳無痕跡,只留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好像從未曾存在過。
☆、第
12
章
拜入扶搖派還沒滿一個月,程潛就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機——他要跟著自己只會臭美找事的娘娘腔大師兄、心術(shù)不正的小白臉二師兄,作為一只黃鼠狼的弟子,去雞窩里搭救他那可能已經(jīng)被吃得剩下半個身體的四師弟。
萬一那神雞真人不肯放人怎么辦?
萬一他們?nèi)サ臅r候,四師弟已經(jīng)變成了誰的盤中餐怎么辦?
程潛低頭看著手中的符咒,師父刻完木牌以后直接就丟給他們,也沒說是干什么用的、該怎么用,但當(dāng)時大師兄拿了就走,也沒見開口問,難不成他心里有數(shù)嗎?
程潛踟躕再三,始終不敢相信大師兄寬廣的心胸中除了熏香以外竟還有“數(shù)”,于是再次硬著頭皮,頂著嚴(yán)爭鳴的嘲諷,虛心地問道:“師兄,你知道師父給的符咒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嗎?”
嚴(yán)爭鳴想也不想地答道:“引雷的�!�
見他回答得這樣痛快,程潛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果然,大師兄畢竟是有氣感、學(xué)過符咒的,不然不可能這么成竹在胸。
可惜,如果程潛能對他們家大師兄那“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程度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心就不應(yīng)該放得這樣早——嚴(yán)爭鳴其實就是大概齊掃了一眼,稀里馬虎地認(rèn)為這玩意長得和引雷符差不多,就堅定不移地給了程潛這么個鑒定。
嚴(yán)爭鳴根本不耐煩每天坐在那學(xué)什么勞什子符咒,每每為了應(yīng)付師父檢查,才敷衍了事地將常見的符咒都記個大概形狀,根本沒有符咒一門失之毫厘就會謬以千里的概念。
三個人很快一起到了后山,除了程潛,另外兩個都是輕車熟路。
后山有個直上直下的懸崖,從山石罅隙中能看見底下萬丈深淵,陰風(fēng)就是從那些石頭縫中翻滾上來的。
程潛情不自禁地往下看了一眼,當(dāng)時就覺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跳空了,下面太高了、太深了。他從沒有爬到過這么危險的地方,先開始臉色一白,下意識地縮回頭,往里靠了靠�?墒沁^了一會緩過一口氣來,那深崖又仿佛對他生出了某種無可名狀的吸引力,程潛深吸一口氣,忍住惡心,小心翼翼地再次探頭往下看了一眼。
也許是平時循規(guī)蹈矩慣了,程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喜歡這種臨深淵的險地。
“看什么?想摔成個兜不住餡的肉餅嗎?”眼見程潛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嚴(yán)爭鳴忍無可忍,一抬手捏住他的肩膀,將他拽了回來。
嚴(yán)爭鳴內(nèi)心十分疑惑,這些小崽為什么一個一個都這樣熱愛找死呢?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這么大的時候,好像正是個十分乖巧的年紀(jì),從來沒有調(diào)皮搗蛋過,莫不是師父這次出門撿回來的都是怪胎?
當(dāng)然了,“嬌弱的”嚴(yán)少爺確實沒有搗過蛋,他連去上個晨課都懶得走動,都要找人抬,天大的蛋也不足以讓他紆尊降貴地出手搗。
此時,他們已經(jīng)聽見了水聲,嚴(yán)爭鳴兇狠地在一塊大石頭上卡了卡他腳底下的泥,神色仇恨莫名,仿佛他腳上的鞋竟敢沾上泥這件事,是天底下最大的大逆不道。
卡完泥,嚴(yán)爭鳴轉(zhuǎn)頭看了李筠一眼:“快到了,這邊。”
這少年被慣得無法無天,屁大的喜怒哀樂全都能被五官事無巨細地呈現(xiàn)出來,絲毫不知道遮掩,程潛感覺大師兄那一眼里包含了一些說不出的惡意、蔑視、厭惡等等,好像是說“你不是一直想看山穴長什么樣么?這回如愿以償了,隨便看吧,看瞎了算”。
李筠的臉白得近乎透明了,程潛見狀不由得開始盤算,萬一這兩位師兄相互撕咬起來,他這不值一提小個頭該如何平息戰(zhàn)火呢?
可出乎意料地,李筠一聲沒吭,心甘情愿地受了氣,好像嚴(yán)爭鳴多刺他兩句,他心里就能好受一些似的。
嚴(yán)爭鳴剜了他一眼,領(lǐng)著兩人走到了山頂大池邊上站定。
“都會水嗎?”嚴(yán)爭鳴問,隨即,他也不等人回答,便自顧自地道,“不會也沒事,憋一口氣,跟緊我,下去別亂撲騰。”
說完,嚴(yán)爭鳴帶著十分嫌棄以及無可奈何的神情,好像被逼著摸狗屎一樣,滿臉厭惡地捉住了程潛的手腕。
程潛長到這個年紀(jì),還從未接觸過這樣一雙手,這比他見過的所有人——甚至是給大師兄梳頭的那個小姑娘的手保養(yǎng)得都要精心,只有握劍和握筆的地方有些許不明顯的小繭,并不厚,可見這貨平時也不怎么肯用功。
除此以外,他手上竟連半個小倒刺都沒有。
不過隨后,程潛就被這只白皙美手給拽進了水里。
水涼得刺骨,程潛一口氣險些沒憋住,周遭盡是三人跳下來時激起來的水花泡沫,一時間讓人找不著北,程潛緊緊地抱著懷里那塊木牌,不辨南北東西地被嚴(yán)爭鳴拉扯著往前走去。
很快,一塊巨石攔住了三人去路。
嚴(yán)爭鳴拽過程潛的袖子,拿他的袖子當(dāng)抹布,擦去石頭上的苔蘚水草,這才在石面上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北斗七星,他在勺口處比劃了幾下,然后在對準(zhǔn)某個地方,用拇指按了下去。
若是有人對星象熟悉,就會知道,嚴(yán)爭鳴按下的位置正是夜空中北辰所在,繼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石門大開,程潛差點被巨大的水流沖走,他手腳并用地抱住石門,奮力往前撲去。
隨即,程潛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雙腳踩在了實地上。
大石門后面有一條細長的通路,貫穿水中,像有什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將水隔絕了開去,仿佛一根透明的管子,直插水底,程潛身上的水珠落下去,又悄無聲息地重新融入水中,水花被阻隔在外,濺不起來。
而他們腳下則是一排僅供一人通過的石階,蜿蜒盤旋到看不見底的山谷之下。
嚴(yán)爭鳴將他那花里胡哨的佩劍拎在手里,看得出他大概是不想惹怒什么人,縱然十分戒備,他仍沒有將劍拔出來。
石階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隨著他們越發(fā)深入,周遭也越來越陰冷難忍。
一路上一聲不吭的李筠終于忍不住開了口:“他……小師弟到底是怎么下來的?他一個人怎么有膽子在這種地方下到這么深?”
這話也問出了程潛的疑問,因為在他不深的了解里,韓淵那個怕狗的慫貨萬萬沒有這樣英勇的探索精神,哪怕是為了氣感。
“廢話,朔望夜里千妖朝月,石門大開,山谷當(dāng)然不會這樣,”大師兄板著一張債主臉,“問的鬼話都不過腦子�!�
一句話扇了倆人的嘴巴,“不過腦子”的李筠和程潛紛紛無言以對。
突然,嚴(yán)爭鳴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腳步,跟在他身后的程潛一沒留神,一頭撞了上去。
他個頭堪堪只到嚴(yán)爭鳴胸口,因此嚴(yán)爭鳴不怎么費力地一伸手,便將他攔在了身側(cè)。
大師兄身上寒潭水也沖不下去的蘭花香險些把程潛嗆出一個噴嚏,而后他還聽見“嘶拉”一聲,一低頭,發(fā)現(xiàn)大師兄竟將他那半截沾了水藻和污物的袖子給扯下去了。
對此,大師兄理直氣壯地嫌棄道:“怎么還帶在身上?你也不嫌臟�!�
好像程潛的袖子不是他弄臟的一樣!
莫名奇妙就被迫做了“斷袖”,程潛突然覺得大師兄也不那么像大姑娘了——世上若真有這么混賬的姑娘,將來恐怕無論如何也嫁不出去的。
石階已經(jīng)不知什么時候到了盡頭,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兩人多高的洞口,兩扇本應(yīng)關(guān)著的大石門敞著,露出了里面陰幽森然的一角。
“奇怪,”嚴(yán)爭鳴低聲道,“紫鵬真人沒關(guān)門?”
人妖殊途,嚴(yán)爭鳴自己就很討厭多毛的飛禽走獸,因此推己及人,感覺自己這個沒毛的在此地也不會太受歡迎,山穴本就不是什么好來的地方,這日的不同尋常,更是讓從來都沒心沒肺的嚴(yán)爭鳴也有了一點不安。
嚴(yán)爭鳴遲疑了片刻,順著打開的石門縫隙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甜香,但他那事兒多又嬌貴的鼻子卻還是從中嗅到了一絲淺淡的腥氣。
內(nèi)門的石墻上刻著一根雞毛,但此時,那印記顯得淺淡得很,尾部幾乎有些看不清。不用有什么常識的人也能猜出印記的主人情況可能不怎么好,問題是……她到底是壽數(shù)將盡,還是被什么人害了?
紫鵬真人是個有八百多年道行的大妖,神通廣大,按理不應(yīng)該任由他們幾個人這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嚴(yán)爭鳴謹(jǐn)慎起見,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