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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嚴(yán)爭鳴煩悶了幾天的心緒沉淀了下來,他伸手一捻點心的硬殼,故態(tài)重萌道:“喂,你這窮酸,拿幾文錢買的點心?硬得能砸腦殼了,這玩意是給人吃的么?”

    程潛笑道:“愛吃不吃,多事精。”

    說完,他端起酒杯,將那一杯摻了點酒的糖水一飲而盡了。

    這酒剛滾到喉嚨,程潛就察覺到不對勁,可惜后悔也吐不出來了,嚴(yán)爭鳴還來得及回話,就見程潛一愣之下,好像有些坐不穩(wěn)似的伸手抓了一把什么,沒等抓穩(wěn)桌子沿,就毫無征兆地一頭栽了下去。

    這天殺的聚靈玉,竟是個一杯倒!

    可惜中秋明月夜里,卻不是每個人都能這么平靜安閑。

    這幾日那紈绔一伙人簡直是焦頭爛額,恨不能掘地三尺將他們無故失蹤的少主人找出來。

    中秋夜里,朱雀塔外人聲鼎沸,人人盼著月上塔尖、塔門大開,唯有一輛奢華的飛馬車前,兩個元神修士滿懷憂慮地等著手下人探查的結(jié)果。

    一個中年人匆忙走來,神色凝重地沖那兩個老者搖搖頭,低聲道:“前輩,沒有消息……少主人一心想進朱雀塔,您說他那日會不會跟著那幾個人混進去了?”

    其中一個老者搖頭道:“少主人的修為你不知道么?就算他身上揣了好幾樣異寶,又哪有能隨意混進朱雀塔的本事?再去找……唉,少主人一時任性,獨自離家,主人交代過我等務(wù)必要保護他周全……”

    他話音沒落,周遭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陣驚呼,只見一年一度朱雀塔門開的時辰已到,那塔周遭暴虐的炎熱之氣倏地冷了下來,塔門“砰”一聲炸開,里面卻沒有人出來,只有一團黑氣若隱若現(xiàn)地在其中翻滾。

    不知是誰開口道:“你們看,今年的朱雀塔好像有些不對勁……”

    第64章

    一團烏云突然自無端處而來,將明亮的月色蓋了個嚴(yán)絲合縫,晴天雷毫無征兆地當(dāng)空炸開,映得半邊天色慘白一片。

    閃電正落到朱雀塔上,塔身九九八十一個青銅鈴?fù)瑫r震顫,那急促的鈴聲催命一樣。

    接著,就聽一聲巨響,存續(xù)千年的朱雀塔從中間一分為二,舊墻皮寸寸皸裂,轉(zhuǎn)瞬間塔身就炸了個稀碎。

    朱雀塔中令無數(shù)人垂涎的內(nèi)容終于現(xiàn)于眾目睽睽之下——

    只見破碎的塔身后面空蕩蕩的,像個窮困潦倒的囚籠,主人那不陰不陽的石像鬧鬼似的端坐其中,頭頂還懸著一盞搖搖欲墜的油燈,燈身用上吊的姿勢來回打著擺子。

    石像低垂的眉目間似有無邊悲意,在油燈劇烈跳躍的火光下忽明忽滅,一枚龜背驀地從它手中掉了下來,落到地上翻了個個兒,震顫不已,露出背后刻著的一個“亂”字。

    可惜誰都沒能看清,下一刻,龜背與石像一同毫無預(yù)兆地灰飛煙滅了。

    懸掛的油燈中似乎傳出一聲蒼老的嘆息,火光漸漸熄滅下來。

    朱雀塔已經(jīng)不在了,守塔上百年的塔靈想必也隨之而去了。

    這時,有眼尖的看見了另一樣?xùn)|西,小聲問旁邊人道:“你瞧,那是根冰柱吧,里面凍了什么?”

    眾人隨之望去,這才看見寂滅的油燈下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大冰柱,中間凍著一個看不清眉目的人,那人身上繚繞的黑氣在透亮的冰里來回穿梭,幾欲破出,黑壓壓的,和夜色融成了一團。

    有道是“生靈不滅,心魔不死”,此物無法被殺死,無法消除,程潛只好使了個“封”,將其封在冰里。

    程潛本想著,這朱雀塔里除了破銅爛鐵,就剩下了一個不是人的塔靈,那心魔被封在冰里沒有力量來源,久而久之必然會被削弱,哪怕過個一二十年,冰柱被朱雀塔融化了,它也差不多“餓”死了。

    誰知這好像能千秋萬代的朱雀塔,居然轉(zhuǎn)瞬間就碎在了頃刻!

    濃重的黑云自南邊洶涌而起,源源不斷地包裹住那冰柱,好像是被什么召喚而來。

    在場有機靈些的修士見了此情此景已經(jīng)準(zhǔn)備跑了。

    馬車前的兩位保護紈绔的元神修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其中一個瘦高些的老者開口道:“這魔氣沖天,不是好相與的。”

    另一個矮胖些的道:“常聽人說南疆有魘行者,我看不是空穴來風(fēng),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先走吧�!�

    那瘦高老者嘆了口氣,有點無奈地問道:“那少主怎么辦?”

    矮胖老者尚未及回話,便聽旁邊一個修士震驚道:“前輩,快看!”

    只見說話的修士腰間有一根灰綾,那灰綾活物似的豎直而起,飄飄悠悠地隨風(fēng)而動,竟緩緩地指向了朱雀塔的方向。

    持灰綾的修士急促地說道:“前輩,這是‘尋蹤綾’,來時我因怕出意外,將另一端打在了少主人身上,尋蹤綾之前想必是被朱雀塔阻隔,眼下朱雀塔一炸,它立刻就能感覺到少主的位置�!�

    那瘦高老者聽了,臉色當(dāng)即一變,驚道:“少主怎么會在朱雀塔里?這、這該如何是好?”

    如何也好不了了——就在這時,只聽遠處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所有黑氣漩渦一樣地聚集在冰柱周遭,竟自地下匯聚成龍,扶搖而上,將那冰柱卷了起來。

    不知是誰喃喃道:“土蛟成龍,天下亂……”

    那黑龍引頸上天,一聲怒吼驚動了南疆大山十萬座,冰柱脆響一聲,驀地出現(xiàn)一道裂痕,從上而下,轉(zhuǎn)眼分崩離析,冰柱中封住的黑影與巨龍合二為一,繚繞著直沖天際。

    九霄震動,星月齊黯。滿山黑氣如不滅的大火,將半壁江山也吞了下去。

    神佛驚懼。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大驚道:“走!走!快走!”

    可饒是他一方大能,在此情境下,聲氣也不比秋蟲高到哪里去,這元神修士咬咬牙,當(dāng)機立斷扔下了他的同伴,連滾帶爬地將自己化成一道流星,沒命地逃脫而去。

    就在他腳下劍升致天空的一剎那,朱雀塔處猶如張開了一張腥氣撲鼻的大嘴,轉(zhuǎn)瞬將在場所有人都一口吞了下去,仙體與元神,竟無一逃出。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見此面無人色,頭也不敢回,向著北方飛馳而去。

    此時邊陲酒樓中,程潛毫無預(yù)兆地一頭栽倒,將嚴(yán)爭鳴嚇得不輕。

    他連拍再喊地叫了半晌,才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程潛居然被這一杯摻了酒的桂花糖水灌趴下了。

    嚴(yán)爭鳴完全沒料到他這看起來無堅不摧如同非人的師弟居然這么容易就被放倒了,抓耳撓腮地在旁邊手足無措了好一會,終于想起了自己該干什么,他上前一步,也不知跟誰解釋道:“去床上躺著。”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嚴(yán)爭鳴說完這句話,就仿佛得到了什么許可一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彎腰抱起程潛,放到他那干凈得一根頭發(fā)都沒有的床鋪間。

    嚴(yán)爭鳴注視了程潛片刻,試探著伸出手,輕輕在他臉上拍了兩下:“哎,你真是一口都不能喝么?”

    程潛毫無反應(yīng)。

    嚴(yán)爭鳴的心緒不由自主地飛揚了起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美什么,若有尾巴,想必已經(jīng)翹上了天,他戳了戳程潛的額頭,說道:“看你這點出息。”

    程潛借著他的手微微側(cè)過了半張臉,清淺的呼吸間有含著桂花味的酒氣,畢竟是凡酒,以程潛的體質(zhì),縱然人事不知,真元也會自行運轉(zhuǎn)將那一點酒氣排出來,即便是醉,他也醉不了一時片刻。

    嚴(yán)爭鳴就用這一時片刻坐在了床邊,用目光描摹著程潛的五官,方才沉淀下去的心湖中仿佛被人丟了一顆小石子,再次飄起漣漪來。

    他就像個守著糖的窮孩子,心癢難耐地想監(jiān)守自盜一下,又沒有作案的膽子,只好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一邊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雖然沒敢碰程潛一根汗毛,但已經(jīng)快將自己的心想得心從嗓子眼里跳出去了,臉上兀自掛上了一個詭異的傻笑。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異動。

    好像耗子掉進米缸里的嚴(yán)爭鳴驀地從一堆老不正經(jīng)的幻想中回過神來,神色一凜,隔空拍開了窗戶。

    只見院里的飛鳥好像齊齊受驚,正撲騰著翅膀四散而逃,南邊仿佛上來一陣天色,濃云如潮似的翻滾不休,一股巨大的壓力循著陰沉的夜空傳來。嚴(yán)爭鳴再顧不上偷看誰的睡顏,回手一掌按在程潛的后心上,含著鋒銳之氣的真元陡然長驅(qū)直入,瞬間將程潛體內(nèi)不溫不火轉(zhuǎn)動著的真元攪動了起來,那本就沒有一口的酒頓時消弭無處。

    程潛被他拍得嗆咳著清醒過來,讓外來真元強行叫醒的滋味自然是不怎么愉快的,他一口氣堵在胸口半晌沒順過來,兩側(cè)太陽穴還在亂跳,程潛的眉頭擰成了一團,有點吃力地將自己撐起來,心說要是嚴(yán)娘娘膽敢告訴他,這一掌拍過來是因為他沒脫鞋,他非得以下犯上不可。

    嚴(yán)爭鳴瞬息之間已經(jīng)站在了窗前,背對著程潛道:“一杯倒,起來,出事了�!�

    程潛方才扔在桌上的霜刃“嗡嗡”作響,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怎么?”

    話音沒落,嚴(yán)爭鳴方才被程潛硬破開的門再次被人踹開,只見李筠肩上扛著一只半人高的長腿大鳥闖了進來:“大師兄……呃,小、小潛?”

    程潛在此沒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他坐的地方。

    李筠一只腳跨在門檻上,神色又猥瑣又尷尬,簡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饒是四下危機未名,嚴(yán)爭鳴還是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陣做賊心虛,怒道:“杵在那干什么?滾進來!”

    程潛看著那蔫耷耷的大鳥問道:“這是小師妹?”

    “她的妖骨有異動。”李筠將水坑放在桌上,水坑體溫極高,李筠袖子與雙手被燙出了一排焦黑,身體接觸桌子的一瞬間就聽“嘶拉”一聲,旁邊的一壺涼酒沸騰了起來。

    李筠揮手將酒桶移到了窗臺上,縮回手窩在一起吹了吹,說道:“所以她一直變不回來根本不怪我�!�

    水坑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活像一只金碧輝煌的烤雞,說道:“師兄,我要死啦�!�

    然后這位要死的一偏頭,正好看見嚴(yán)爭鳴方才打開后丟在一邊的點心,便探頭啄了一口,留下了一個貫穿的孔,邊吃邊道:“死也要當(dāng)個飽死鬼�!�

    程潛:“……”

    他發(fā)現(xiàn)大師兄在帶孩子方面很有一套,特別會因材施教,完全保留了小師妹原汁原味的鳥氣。

    此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得不行,酒樓中不多的住客全都披衣而起,人心惶惶地伸著脖子在外面觀望,程潛探頭看了一眼,見遠方黑云間似有一條黑龍若隱若現(xiàn)其間——這可不是真龍旗中那死了八千年的古董,巨大的威壓伴隨著讓人內(nèi)息不穩(wěn)的魔氣呼嘯而來,籠罩了風(fēng)云變幻的半個天。

    就在這時,水坑身上突然發(fā)出一聲脆響,那原本半人高的大鳥翅膀驟然拉長,身上躥起了幾尺高的火苗,木頭桌子當(dāng)即被付之一炬。

    嚴(yán)爭鳴長袖一展,來自劍修的森然劍氣好像一個透明的罩子,驀地將整間屋子籠罩起來,李筠從懷中摸出一包朱砂,抄起窗臺上的桂花酒化開,整個人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地面上一圈一圈火紅的符咒行云流水般的展開。

    程潛本來想說一句“此處不宜久留,能不能走”,見了此情此景,也將這沒必要問的話咽回去了,他抓起霜刃縱身一躍,躥上了屋檐,站在外面護法。

    腳下傳來幾聲巨震,天妖之力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shè)法地破骨四溢,被嚴(yán)爭鳴死死地壓制住。

    每次水坑長妖骨,他們倆都仿佛要性命相博一樣,嚴(yán)爭鳴這些年的境界縱然一日千里,水坑的天妖之力卻長得更瘋,此時,她身后的長羽被被四散的劍氣割得七零八落,熾烈的三昧真火卻不由自主地散開,甚至影響到了劍意圈外的程潛。

    程潛的后背幾乎有灼痛感,比起朱雀塔的沉斂,水坑身上的火似乎更加暴躁。

    突然,一聲凄厲的鳥啼聲自他身后傳來,一道紅霞破屋頂而出,直沖天際,將密布的黑云撕開了一條口子,簡直是在千里之外豎了個巨大的靶子。

    那遠處云端的黑龍驀地扭頭看過來,正對上程潛的目光,程潛一陣汗毛倒豎,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劍——他已經(jīng)不知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忽然,有人在不遠處低聲道:“鳳凰九雛……她是彤鶴?”

    這聲音十分耳熟,程潛驀地一回頭,驚詫道:“唐兄?你怎么在這?”

    來人正是唐軫,不知是不是黑云下的緣故,唐軫臉色越發(fā)難看了,像個命不久矣的癆病鬼。

    他身后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年輕人,自兩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一個是年明明那喜歡自言自語的寶貝兒子年大大,另一個正是不久前程潛用三根冰錐釘住魂魄的六郎。

    唐軫并不與他寒暄,只是望向那愈加迫近的黑龍,有氣無力地說道:“魔道三千中,有一種最是罕見,是因心魔入道,以身為心魔器,若是大成,即可聚斂天下心魔無堅不摧之力,匯聚成魔龍。然而心魔傷人傷己,我也還是第一次知道竟有人能將此道走到這一步——小友,你要小心了,彤鶴天妖的妖骨正合適做魔龍脊背。”

    說話間,那黑龍已至,凡人與修士俱成螻蟻,早已經(jīng)四散逃竄,喊叫聲四起。

    龍吟如驚雷落下,震得人幾乎站立不住,只聽一聲巨響,除了程潛腳下酒樓,周遭房舍樹木無一幸免,一瞬間分崩離析。

    程潛:“讓開!”

    他手中霜刃驀地出鞘,霜寒氣水波似的四下蕩開,隔開老遠都能聽見那琴弦似的嗡嗡作響。

    潮濕悶熱的空中,每一滴水都似乎被他擠了出來,冰霜眨眼蓋住了整個酒樓,程潛站在那攢尖的屋頂上,手持霜刃,依稀是當(dāng)年弄潮分海般的不閃不避。

    蕩開的白霜與逼至的黑云毫無緩沖地撞在了一起。

    “轟”一聲——

    極亮與極暗狹路相逢,酒樓下兩座搔首弄姿的迎客石獅子被掃了個邊,轉(zhuǎn)瞬化為齏粉,霜刃的金石之聲尖鳴不已,黑龍在空中翻轉(zhuǎn)騰挪。

    唐軫在他們短兵相接地剎那就拋出了一塊五彩的石頭,那石頭憑空化為一個罩子,將他們?nèi)苏衷诶锩�,強光過后,罩子上竟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道裂紋。

    所謂石破天驚——

    年大大震驚得都結(jié)巴了:“唐……唐……這、這可是當(dāng)年女、女媧娘娘剩在人間的五彩石……”

    唐軫看起來倒不怎么心疼東西,只淡淡地說道:“邊角料而已,怎禁得住魔龍一擊?這魔龍既成,此魔頭已經(jīng)有問鼎北冥的資格了�!�

    年大大眼睛瞪得要脫窗:“他能成為北冥不能。”唐軫說道,“魔道成王敗寇,想要問鼎北冥,必要以前一代北冥君的尸體鋪路,上一任北冥君剩下一魂,被一位……唔,十分了不起的道友以自己的元神封住,讓他既不算生,也不算死,‘北冥君’也就此永遠被封存,再無人能取得�!�

    年大大無心聽他講古,緊張地問道:“我那程師叔才不過一百來歲,如何斗得過萬魔之宗?”

    六郎一直默不作聲,聽了這話,扶著唐軫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唐軫沒有說話,只是抬頭望去——那屋頂上的程潛整個人晃了晃,霜刃的劍尖竟有一小半已經(jīng)染上了黑氣,他看也不看手中劍,只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寸步不讓地盯著空中黑龍。

    黑龍一只爪子足有三個程潛那么大,步步緊逼地當(dāng)頭向他抓了過來,程潛縱身迎上,將海潮般四散的寒霜全部收攏一線,一招“事與愿違”中的“孤注一擲”貼合著無比精準(zhǔn)的劍意,直沒入那黑龍爪心。

    唐軫拍了拍六郎的手,低聲道:“別杞人憂天了,他可是用天劫鍛造出的利刃�!�

    第65章

    黑龍吃痛,長嘶一聲,翻江倒海地將整個天幕給禍害成了一鍋粥,濃重的黑云一股腦地抖落下來,瓢潑似的,所到之處好像瘟疫橫行,花鳥草木生機無不斷絕,頃刻間,地面一片寸草不生,落下的黑云將程潛囫圇個地“吞”了下去。

    年大大這沒見過大世面的鄉(xiāng)下修士驚呼一聲,嚇得不敢去看,六郎卻驀地上前一步,抬腳要離開五彩石保護范圍,被唐軫一把扯住肩膀拉了回來。

    六郎半人不鬼的臉上帶著面具,早不復(fù)當(dāng)年去明明谷中時的少年模樣,他說話聲音低沉嘶啞,好像砂紙搓鐵鍋,聽起來十分吃力:“前輩,我……”

    唐軫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漠地道:“你不過背了一套入門功法,連氣感都沒有,與那些凡鳥小蟲有什么區(qū)別?哪里輪得到你出頭?”

    六郎艱澀地開口道:“程前輩留下我一命,自當(dāng)肝膽相報。”

    唐軫毫不留情地說道:“你一副肝膽,也就只夠填住那大魔一根牙縫,他要來做什么?”

    六郎的拳頭陡然捏緊。

    唐軫看也不看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求道路上大浪淘沙、九死一生,恩也好、仇也好,你都得有能耐才報得上,掛在嘴邊上多說何益?”

    六郎:“但……”

    唐軫似乎一點也不擔(dān)心程潛,只道:“你且看著吧�!�

    程潛被黑霧吞噬其中,一時間竟找不到出路,他只覺周身真元被禁錮在氣海之中,一口氣沒有提上來,險些從半空掉下去。

    他多年未曾被什么驚動過的心緒被周遭充滿魔氣的黑霧攪合得上下起伏,一時間,年幼時的無能為力,幾番起落與聚散,聚靈玉中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重新落在他身上,胸中似有一個聲音詰問道:“你當(dāng)真毫無怨憤?”

    他對生身父母的怨恨至死方休,僅憑一雙眼睛就能認出周涵正,一輩子受過的輕忽一個不差地全部裝在心里,他從來眼里不揉沙子,真就能突然成佛成圣,忘卻前塵么?

    他真就對韓淵那只穿過心而過的手毫無怨憤么?

    那是連一貫心寬的大師兄都無法介懷的事,何況一貫心胸狹隘的程潛,這么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究竟是他改頭換面成了一把清風(fēng)明月,半點都不肯記恨,還是……只是借著唐軫將他的記憶取走四十九年的生疏,刻意擱置了?

    迷茫的黑霧中在他眼前匯聚,雕琢出了韓淵的模樣,那韓淵看著他輕輕一笑道:“小師兄,你慣會自欺欺人,如今總算肯說實話了么?”

    程潛眼角細細地抽動了一下,眼前這韓淵究竟是不是他被黑霧勾出來的心魔,他一時間無從判斷,只覺得自己向來無懈可擊的心境被狠狠地撬開了一個口子,隨即仿佛潰于蟻穴的千里之堤,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崩塌了。

    韓淵陰森森地盯著他,說道:“小師兄,你從前不是這樣虛偽的,討厭誰絕不給誰好臉色,為什么如今連一聲怨恨都不敢提起?你怕什么?怕師門不和?怕師兄們心里有疙瘩?還是怕顯得小肚雞腸,污了你卓然世外的聲明形象?”

    “閉嘴,”程潛截口打斷他,冷聲道,“你有什么資格問我?難道當(dāng)年動手的不是你?就算一時不慎被畫魂影響,難道這些年墮入魔道,罪孽滔天的人不是你?你還有臉叫屈?”

    韓淵似乎沒料到他竟然這樣直白地還嘴,一時愣住了。

    程潛地怒火毫無征兆地上了頭,他驀地一咬牙,將周身凝滯的真元強行運轉(zhuǎn)起來,不顧胸口炸開一樣的劇痛,任憑真元在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將包裹在周身的魔氣掃了個七零八落。

    這世上,除了他自己畫地的牢,還有什么能困得住他?

    程潛未提霜刃,抬手一巴掌抽在了面前韓淵的臉上,怒喝道:“難道我怪不到你頭上?”

    “啪”一聲脆響,挨打的和打人的一時都呆住了。

    程潛本以為面前這人是自己心魔所化,并非實體,一時激憤出手,沒料到竟落到了實處。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唐軫那“以身為器”“煉心魔成龍”的話,眼睛驀地睜大了,難以置信地低聲道:“你真是……韓淵?”

    韓淵捂著臉,先是一臉錯愕,隨即歇斯底里地大笑道:“小師兄,你這苦主做得好不專心,連我本人站在你面前都認不得了么?”

    程潛握著霜刃的手幾乎在發(fā)抖:“所以闖朱雀塔的人是你,魔龍是你,想要小師妹妖骨的人也是……”

    韓淵背負雙手,輕飄飄地說道:“天妖妖骨不祥,長在她身上,除了每隔幾年就讓她遭一次罪,還有什么好處?倒不如將那不祥之物剝下來給了我這不祥之人,看在昔日同門份上,我剝骨的時候還可以下手輕些,留她一條命�!�

    程潛氣海激蕩如海嘯,一陣陰冷的寒氣自他手足間泄露而出,下一刻,他周身真元颶風(fēng)似的將罩頂?shù)哪鉀_開,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怎么不問問我肯不肯留你一命!”

    話音未落,霜刃劍光暴漲,周遭黑氣被摧枯拉朽似的滌蕩一空,哪怕是已經(jīng)身化魔龍的韓淵也不得不暫時退卻,當(dāng)空化為龍身,沖向九霄。

    吞噬一切的黑暗被雪亮的劍光撕開,程潛身形重現(xiàn)于夜空之下,他一劍斬向龍身,空中風(fēng)雷隱動,竟有屠龍之威。

    人與龍一同沒入云霄之上,一時間纏斗不休,連影子也看不清了。

    “站遠一些。”唐軫將六郎往后拉了一把,搖頭道,“外面打得這樣熱鬧,里面又有一只作亂的天妖,我看這樓撐不了多久,非塌了不可�!�

    唐真人好似長了天生一張無往不利的烏鴉嘴,話音沒落,便聽一聲巨響,酒樓塌了。

    塵囂未起就化成了一把紅云,巨大的彤鶴露出了全貌,被劍修將滿身的妖氣限制在朱砂陣中,身上的骨頭“咔吧”作響。

    年大大瞠目結(jié)舌道:“這……這就是彤鶴啊,當(dāng)只鳥原來也怪不容易的。”

    唐軫后退半步,注視了水坑片刻,皺眉道:“天妖從來都是應(yīng)劫而生,先天帶著血氣,只是她身上應(yīng)了天妖命,偏又有半個人身,本該浴血而生,卻被人強行改命……能平安長到這么大,一身妖氣被壓制了七八,也真是不容易。”

    年大大聞言,望向嚴(yán)爭鳴的目光不由得帶上了幾分崇拜。

    唐軫道:“罷了,我助他一臂之力吧。”

    說完,他伸出手,好像自空中隨意的一攏,一注真元如春風(fēng)化雨似的被他兜入掌心,直直地沒入地上朱砂陣中。

    李筠的朱砂陣本就是倉促而成,幾次三番被彤鶴四溢的妖氣打斷,久而久之早已經(jīng)難以為繼,此時讓唐軫一番修補,卻好像被喚醒了似的,隱約間起了一層瑩瑩之光。

    無數(shù)藤條從朱砂陣中搖擺而起,一層一層地被大鳥身上的云山霧繞的烈火燒化,又前仆后繼地跟上去。

    一時間,嚴(yán)爭鳴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他偏頭往唐軫那邊看了一眼,矜持地點了個頭。

    唐軫卻沒顧上和他客氣,只是望著朱砂陣中的水坑,神色凝重了下來,低聲道:“怎么偏偏趕上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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