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說到這里，似乎覺得和別人解釋這個有些沒意思，便驀地一哂，飄然幾步，不見了蹤跡。
嚴(yán)爭鳴：“……”
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師祖心里一瞬間涌起的無邊酸軟，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個人身上，相依為命久了，牽絆早已經(jīng)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個人一眼，心里就是一片草木榮華。
至于其他……為師豈敢。
嚴(yán)爭鳴頓時不好了，懷疑自己的六感與腦子肯定有一處出了問題，所謂“齷齪念頭”是他理解的那個嗎？
嚴(yán)掌門的腦子里頓時爆發(fā)出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民間桃色傳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齷齪了起來，身為掌門人的端莊碎得滿地打滾，收拾都收拾不起來。
就在這時，眼前風(fēng)云突變，他視角飛轉(zhuǎn)，下一刻，已經(jīng)隨著師祖回到了扶搖山上。
一時間，嚴(yán)爭鳴連揣測長輩情史的齷齪都顧不上了，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拼命希望師祖的腳步能緩一緩，讓他借過去之眼再好好地看一眼這扶搖山。
可師祖跑得比兔子還快，帶著他一路浮光掠影，轉(zhuǎn)瞬就到了后山。
妖谷已經(jīng)大開，紫鵬真人與好幾個嚴(yán)爭鳴不認(rèn)識的大妖好似出面與童如分說什么，聲音雜亂，嚴(yán)爭鳴一時分辨不出，但感覺這一群打妖好像都想阻止他。
童如卻好像王八吃秤砣一樣，縱身跳下了那深淵下的山谷。
嚴(yán)爭鳴的眼睛險些沒瞪出來，下一刻，他眼前一陣模糊，借著師祖童如的身體，感覺到了一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饒是他有身為劍修的堅忍，一時間也眼前一黑，轉(zhuǎn)眼被彈了出去。
等嚴(yán)爭鳴喘著粗氣，呲牙咧嘴地清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童如正跪在不遠(yuǎn)處，一座高臺之上。
扶搖山后山有這樣的地方嗎？
嚴(yán)爭鳴不記得了，后山的那條路他也沒走過幾次，總覺得那深谷下有什么極可怕的東西，從來都沒敢往下看過。
他情不自禁地順著童如來路的石階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仿佛由地通天似的長，一眼望不到底，無數(shù)臺階層層疊疊，中途便被云層掩映了，石階上一步一個血腳印，有些觸目驚心，看來不是好爬的。
嚴(yán)爭鳴再轉(zhuǎn)頭看童如，只見他其實是跪在一塊石頭前。
嚴(yán)爭鳴揉揉眼睛，湊上前去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番，心道：“小潛院子里那塊石頭就是這么來的么？所以它真是青龍島上人人垂涎的心想事成石？可是……世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么？”
此前，他從沒貪圖過什么異寶，嚴(yán)爭鳴在黑市往來，見過的好東西多了，有些順手倒騰出去了，有些留下，也多半是拿給師弟師妹們當(dāng)玩意兒玩——劍修到了他這個地步，是最不需要外物輔助的，可是他此時盯著這塊魔性的石頭，念頭一閃，突然有些難以抑制的心馳神往起來。
他們小的時候都在程潛院子里追逐玩鬧過，可除了天熱納涼，誰也不會多看這石頭一眼，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恐怕是真赤子心性，無所求而已。
嚴(yán)爭鳴著魔似的想道，若是他現(xiàn)在有這塊石頭，能不能許愿讓扶搖山的封山令打開？能不能回到過去——韓淵沒有入魔，程潛也沒有失蹤百年，師父死而復(fù)生，嚴(yán)家財大氣粗，他們住在那與世無爭的山上，閑云野鶴，想用功的就用功，不想用功的就互相搗亂……
嚴(yán)爭鳴隔著無限虛空，死死地盯著那塊石頭，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幾乎和童如的手交疊在了一起。
剎那，他耳畔仿佛聞聽得黃鐘大呂，驚心動魄的巨響轟鳴一聲，險些震動了他的魂魄。
童如一步一血印地上山路與他百年求索交相而過，程潛在他懷中漸涼與師父魂飛魄散寸寸交疊，嚴(yán)爭鳴大叫一聲，雙目驟然紅了，醞釀多年的心魔終于從他眉心穿刺而出，落到眼前，變成了程潛的模樣。
程潛一身的血，胸口血洞好像永遠(yuǎn)也堵不住一樣，嚴(yán)爭鳴頓時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踉踉蹌蹌地?fù)屔锨叭�，伸手接住程潛：“誰來救救他！師父……師父，師祖……你們都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幫我看看小潛啊……”
這時，身后的心想事成石上突然爆發(fā)出一片靛青的光，緩緩地彌漫過來，包裹住程潛的身體，填進(jìn)了他胸前致命的傷口，所有的血跡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
嚴(yán)爭鳴心里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跪在地上，一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癡癡地看著程潛，徐應(yīng)知問童如的話仿佛就在耳邊：“那么你對他是怎樣？”
懷里的程潛好像睡著了，一動不動，乖順地躺在他懷里，嚴(yán)爭鳴鬼迷心竅似的伸出手指，緩緩地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最后落到程潛的嘴唇上，他先是輕輕一碰，仿佛被燙了一樣，手指驀地一縮，片刻，又試探著重新放了上去。
你對他是怎樣？
嚴(yán)爭鳴一時間仿佛分開成了兩個人，一個義正言辭地在旁邊怒道：“程潛是你師弟，你是畜生么？荒謬！”
另一個卻身不由己地盯著程潛蒼白的嘴唇，那一日在掌門印中不知是來自北冥君、還是出自本心的情緒不安地翻涌在胸中：“這是我的小潛�！�
這一刻，他終于看清了繚繞在身側(cè)多日的心魔模樣。
尖銳的刺痛好像要穿胸而出，嚴(yán)爭鳴死死地抱住程潛，無論如何也不肯松手，而后，周遭一切炸開似的飛快褪去，嚴(yán)爭鳴的元神猛地被推回自己的身體。
他睜大眼睛，只見李筠焦急萬分地?fù)u晃著他嚷嚷著什么。
當(dāng)時嚴(yán)爭鳴毫無征兆的突然倒下，旁邊一圈小蛇都像瘋了一樣拼命地往他身上涌。
按理說出鋒劍修戾氣入骨，本該群魔畏懼，早就百毒不侵，可那些蛇也不知是什么東西，竟然絲毫不為他威壓所迫。
它們只是有一點(diǎn)畏懼霜刃，被程潛提劍橫掃了一片，可是能逼退，卻殺不死。
這些蛇不怕火燒，也不怕水沖，風(fēng)吹不散，劍砍不斷，寒霜之氣也只能讓它們微微退卻，但朱雀塔里縱然讓人感覺陰冷潮濕，畢竟是大火之地，程潛在這里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水坑撲騰著翅膀亂轉(zhuǎn)，嘰嘹嘰嘹地問道：“這都是什么東西？二師兄，你不是說五行相生相克，萬物總有一怕么？這玩意又是怎么回事！大師兄最近換了什么熏香，怎么盡招虱子？”
……幸虧她大師兄還沒醒過神來，不然聽清了這句話一定會把她烤了吃。
程潛心里卻微微一動，他突然想起唐軫說過的一句話，“五行相生相克，唯有心魔無堅不摧，無孔不入，任你大智大勇，也是無法可防，無能為力”。
程潛驀地收斂起自己的人氣，心中摒除雜念，澄澈一片，整個人化成了一塊外負(fù)寒霜的玉。
效果立竿見影，所有蛇都將他當(dāng)成了和霜刃一樣的死物，順著寒氣避開，程潛強(qiáng)行扛住了朱雀塔周遭暴虐的火氣，將整個朱雀塔從里到外凍住了。
徐應(yīng)知的石像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塔內(nèi)好像下了一場暴風(fēng)雪，所有的蛇全都被他秋風(fēng)掃落葉似的逼到了墻角，就在這時，程潛眼角瞥見一條黑影閃過，企圖鉆進(jìn)此間唯一的火種——那盞小油燈中。
程潛等的就是它，一劍追至，將那黑影攔腰斬成兩截。
一聲咆哮驚得朱雀塔外掛著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那兩半的黑影卻驀地漲大，在空中扭曲著合而為一，結(jié)成人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猙獰地對程潛笑道：“小師兄，你是要?dú)⑽医o自己報仇么？”
程潛拿劍的手驀地顫動了一下，卷潮似的劍鋒拐了個彎，擦著那黑影而過，重重地撞在了朱雀塔上，他天衣無縫的偽裝頓時被破開，那魔物低低地笑了起來，棲身上前一步，猩紅的眼睛對上程潛的目光，兩人之間不過一掌寬的距離，韓淵那長大成人后的臉分毫畢現(xiàn)。
“師兄，”他將成年男子低沉的聲音拖得細(xì)而長，尾音仿佛帶上了幾分幼童撒嬌的味道，輕聲道，“前面有條河，我本想給師父師兄抓魚吃，但河邊有一條大狗，它追我……”
正是當(dāng)年木椿真人將程潛與韓淵領(lǐng)回來，那小叫花趁著師父睡覺時對程潛說過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魔物的爪子已經(jīng)伸向了程潛的脖子。
可是下一刻，腳下一團(tuán)冰柱子猛地躥了起來，險些將那魔物捅個對穿，魔物慌亂退開，地面的冰錐卻從四下里此起彼伏地冒了出來。
魔物十分畏懼那來自冰潭的寒意，避退間被卡在了冰柱之間，狗急跳墻道：“你這冷血之人！”
“我的仇，我自己已經(jīng)報完了�！背虧撁娌桓纳卣f道，“我不會碰我?guī)煹芤桓姑�。�?br />
即便是將來師門發(fā)難，要清理門戶，因他誤入歧途要治韓淵的罪，程潛也決定兩不相幫，他如果真怨恨韓淵，當(dāng)年荒島上，早就一劍殺了他。
程潛心里自有一番條條框框的原則，明鏡一樣，沒有半點(diǎn)模糊之處。
朱雀塔中的寒氣驟然爆開，在那魔物周圍綻開了一把雪白的煙花，碎冰渣散開后飛快地聚攏，只聽程潛低喝一聲：“封！”
那頂著韓淵臉的魔物被凍在了一根一人多高的冰柱里。
朱雀塔內(nèi)眾多黑蛇一同煙消云散，只剩那不知名的紈绔的半具尸體躺在一角，一動不動。
程潛默默地注視了那冰柱片刻，水坑鳥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同打量，嚴(yán)爭鳴推開李筠，心事重重地站了起來，走到程潛身邊看了一眼，說道：“不是活物，也不是韓淵，這東西故意變成了他的模樣而已�！�
程潛臉上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失望之色。
嚴(yán)爭鳴本能地想抬手拍拍他的后背，安慰兩句，可是手抬了一半，他想起了自己那心魔中包裹的非分之想，頓時如鯁在喉似的眼神黯了黯，生硬地移開目光，只道：“走吧，朱雀鎖已經(jīng)打開了，我們不要在此耽擱了�！�
說完，他誰也沒等，率先從幽暗的樓梯走下去，離開了朱雀塔。
臨走，嚴(yán)爭鳴扭頭看了一眼朱雀塔那一側(cè)的山崖，只覺千丈深淵，未及心上一捧桃花潭。
作者有話要說：注：“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道德經(jīng)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來自“大衍之?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于扐以象閏，故再扐而后掛�！薄兑捉�(jīng)》
第63章
“我院里那塊？你沒看錯么？”程潛略帶疑惑地問道。
幾個人從朱雀塔回來，依然是在南疆邊陲小鎮(zhèn)的那間酒樓里落腳，嚴(yán)爭鳴將他在掌門印中看見的前因后果挑挑揀揀地說了——掐頭去尾，隱去了各種不該提的曖昧。
“那時候天一熱我就天天墊著它抄經(jīng)書，沒看出有什么不同，”程潛搖搖頭，“不就是塊平整些的石頭么？我還以為它頂多也就是塊個頭大一點(diǎn)的玉�！�
水坑好奇地問道：“世界上真有能讓人心想事成的石頭么？三師兄，那你墊著它抄經(jīng)的時候都想了什么，有實現(xiàn)的么？”
程潛：“……”
他當(dāng)時只是懷疑那石頭大概能值點(diǎn)錢，想過要是哪天要是扶搖派窮得揭不開鍋了，就把這玩意扛下山，找人雕個什么拿去賣。
……好像沒有實現(xiàn)。
程潛好不容易維持住了臉上的若無其事，冷靜地說道：“抄經(jīng)地時候當(dāng)然要摒除雜念，我能想什么？”
水坑聽了頓覺十分感佩，她自己就永遠(yuǎn)不能做到心無雜念。
李筠插話道：“你三師兄那會兒才十歲出頭，整日里能想的也就是字練好劍練好，早點(diǎn)引氣入體，讓韓淵掏鳥蛋的時候少來煩他，香爐大師兄滾遠(yuǎn)一點(diǎn)……呃，掌門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在嚴(yán)爭鳴的眼刀下，李筠干笑一聲，岔開話題道：“那樣的奇石，從洪荒至今也只有這么獨(dú)一無二的一塊，肯定不會管這些亂七八糟的雞毛蒜皮，所謂‘心想事成’，想的必然是求而不得，人力所不能及之事�！�
“別顯你能，”嚴(yán)爭鳴打斷他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三生秘境’是什么東西？”
“你少激我，這我還真聽說過�！崩铙尥巫颖成弦豢�，微微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說道，“世間三千大秘境，六千小秘境，除個別被人偶爾發(fā)現(xiàn)外，大多不為人所知，‘三生秘境’最早記載于《魔道》中……”
“《魔道》？”程潛一愣，“經(jīng)樓底層刻了一滿墻的那篇么？我小時候看過，沒見說過有什么秘境。”
“聽我說完，《魔道》前面記載的那些功法類別之類的內(nèi)容無趣得很，最后卻有一卷叫做‘軼事’，你肯定沒看過，”李筠搖頭晃腦地說道，“那個‘軼事’可真是有點(diǎn)意思，講了好多大魔頭的故事，有什么仇殺，什么因愛生恨，還有被人誘騙的……亂七八糟的小故事，有些寫得還挺跌宕起伏�！�
程潛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李筠說道：“其中就有一段‘三生秘境’的記載，相傳這秘境三千年露一次面，路徑無處尋覓，每次只開給有緣人，只是別的秘境縱然讓入內(nèi)者九死一生，卻也都給了他們大機(jī)緣，這‘三生秘境’卻十分特殊，它把‘有緣人們’都給弄瘋了——相傳此秘境里有一面鏡子，能讓人看見自己最關(guān)心的人或事的下場�！�
水坑：“下場？”
這倆字可不是什么好詞，聽起來頗有些不得善終的意味。
李筠點(diǎn)頭道：“嗯，譬如挖空了心思想長生不老的，就會在那鏡子里看見自己垂垂老矣吹燈拔蠟的模樣，自己最想得到什么，偏偏親眼看著事與愿違，想想就知道那是個什么滋味。這樣的話說起來輕描淡寫，真自己進(jìn)去轉(zhuǎn)一圈，誰都不能無動于衷�！�
嚴(yán)爭鳴皺眉道：“這個秘境挑的‘有緣人’根本就是有問題的吧？”
他心里差不多已經(jīng)整理出了一把前因后果——童如師祖不知怎么的誤入了三生秘境，聽那話音，必然是看見了扶搖派血脈斷絕的結(jié)果，而后匆忙去找了朱雀塔主人徐應(yīng)知，徐應(yīng)知給他算了一卦，看來是抽了個下下簽。
后來童如通過某種方法找到了心想事成石，群妖谷中大妖與顧島主都勸阻過，他卻一意孤行，乃至于走火入魔，后來又引發(fā)了后續(xù)一系列的事，到最后真如徐應(yīng)知所說，童如適得其反，反而親手將扶搖派推到了血脈斷絕的地步。
“二師兄，你真是萬事皆知啊，”水坑感慨道，隨即話音一轉(zhuǎn)，“不過你打算什么時候把我變回來？”
李筠：“這……”
嚴(yán)爭鳴也心煩意亂地逼問道：“還有你那一堆沒用的草，都夠養(yǎng)羊了，避毒丹煉出來了沒有？”
李筠：“我……”
“那還不快去！”嚴(yán)爭鳴吼完，推開椅子徑直站起來走了，只撂下一句，“我要回去睡一覺，別吵我�！�
掌門這心浮氣躁的勁都快溢于言表了，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水坑聽見一聲門響，抖了抖羽毛，不明所以地蹦跶到桌子上，問道：“誰招他了？”
她兩個師兄各自反省了片刻，互相用“是你吧”的目光看向?qū)Ψ�，推卸�?zé)任。
最后，程潛率先受到了良心的譴責(zé)，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說道：“好像是我�！�
水坑和李筠異口同聲道：“你又干了什么？”
程潛其實比他倆還迷茫，好像莫名其妙的，大師兄就突然不理他了——不往他的方向看，不接他的話茬，在他說話的時候要么低頭左顧右盼，要么假裝想事，總之就是完全當(dāng)他不存在。
進(jìn)屋的時候，程潛故意坐在他旁邊，結(jié)果他們這奇葩的掌門師兄當(dāng)場就來了個正襟危坐，臉皮繃得能扒下來當(dāng)褲腰帶了，儼然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就差拿把扇子擋著臉說“妾身賣藝不賣身”了。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感覺對方的表情全是“掌門又吃錯藥了”與“掌門天天吃錯藥”，只好各自散了。
李筠閉關(guān)了兩天，煉出了幾瓶避毒丹，不知道能管什么用，反正有總比沒有強(qiáng)，這兩天里，水坑感覺身上隱隱困住她變回人形的力量逐漸松散了，于是每天玩命用鳥身修煉，比做人的時候勤奮了很多。
嚴(yán)掌門則過上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每天連人也不見，隔著門跟外面的人喊話。
大師兄無理取鬧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小就這毛病，程潛慣常的處理方法就是默默回去修煉，反正不用搭理他，過兩天自己就好了。
可是這一回，程潛總是不由自主地走神，心里來回琢磨那日真龍旗下李筠說過的話。
終于，程潛默默地起身，掃了一眼他一塵不染的房間與桌上的涼水，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寡淡無味，他轉(zhuǎn)身推開門出去，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嚴(yán)爭鳴屋外，好像一片簌簌不驚的葉子，連一粒塵埃都沒有驚動，在微微翹起的房檐上坐了下來。
這年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中秋正日子里反而微有些缺憾，南疆夜空澄凈，月色如洗，看久了竟還會覺得有些晃眼，遠(yuǎn)山與近樹，無不身形綽約。
小時候在扶搖山上，每年中秋，師父會帶著他們過家家一樣地祭祖拜月，然后將他們一起領(lǐng)到“不知堂”里分糕點(diǎn)與水果吃，大師兄那時自以為已經(jīng)長大成人，常向師父要新釀酒喝，師父卻總拿他當(dāng)孩子糊弄，拿一大壺桂花糖水，兌一個杯底的酒讓他嘗個味，騙他說這是正宗的桂花酒。
后來這個長不大的習(xí)慣被大師兄保存到了青龍島，每次飲酒，必要用桂花糖水兌過，不然就好像不是滋味一樣。
修行路漫漫，一年一度的年節(jié)好像一個又一個的點(diǎn)，過一次，就好像先前種種也能跟著翻篇似的。
可是程潛回憶起這些，他感覺那些久遠(yuǎn)的記憶似乎總是和自己霧里看花終隔一層。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血已經(jīng)冷了。
程潛忽然從房檐上翻了下去。
此時上了年紀(jì)的店家掌柜已經(jīng)休息了，只剩下他女兒在算賬，被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程潛嚇了一跳，店家小娘子對他不愛搭理人的死德行印象深刻，跟他說話有些犯怵，怯怯地上前問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呃……”話到嘴邊，程潛才覺得自己說出來有點(diǎn)傻，他原地猶豫了片刻，頗有幾分自嘲地微微笑了一下，摸出點(diǎn)零錢，“有勞姑娘幫我置辦些東西。”
片刻后，程潛提著兩個酒桶和一個油紙包敲了敲嚴(yán)爭鳴的門。
里面?zhèn)鱽硪宦暡荒蜔┑模骸罢]關(guān)呢，吵什么？”
程潛還是頭一次碰見閉關(guān)閉得這么隨意的。
他在門口默默地站了片刻，心道：“我為什么要和他這么客氣？”
回想起來，他幾時客客氣氣地敲過嚴(yán)爭鳴的門？幾時小心翼翼地哄過嚴(yán)爭鳴？
“我也有惶恐嗎？”程潛這么想道。
然后他并指一劃，輕易便將這凡間酒樓客房的門劃開了，程潛不緊不慢地一提衣擺，堂而皇之地破門而入，在嚴(yán)爭鳴目瞪口呆下微微一彈袖子，鳩占鵲巢地把東西放在桌上，這才開口道：“你差不多也行了，沒完了么？”
嚴(yán)爭鳴：“……”
嚴(yán)掌門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勢，做夢似的眨眨眼，目光落到桌上的酒桶和油紙包上，呆呆地問道：“這是什么？”
程潛瞥了他一眼，將油紙包拆開，露出里面幾塊粗制濫造糕點(diǎn)，又揭開其中一個酒壺，一股酒香飄然而出，另一個酒壺里則灌滿了糖水，程潛恐怕糖化不干凈，拎起壺用力晃了晃，這才將二者兌在一起，招呼嚴(yán)爭鳴道：“來吃�！�
嚴(yán)爭鳴：“……不受嗟來之食�！�
程潛：“不吃么？”
嚴(yán)爭鳴默然片刻，十分沒骨氣地走了過來。
程潛站起來道：“我去叫二師兄他們……”
“哎，”嚴(yán)爭鳴伸手拉住他，“不用叫了，他們倆這幾天都忙著，再說……你不在了以后，我們也沒有過節(jié)的習(xí)慣——坐下陪我喝一杯。”
程潛猶豫了一下，坐在桌邊，看著嚴(yán)爭鳴拿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酒水，推了一杯到程潛面前：“能喝么？”
“能，”程潛點(diǎn)了個頭，“只是很久沒喝過了。”
嚴(yán)爭鳴隔著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目光落到程潛臉上，十五夜里月光滿得太過了，程潛總覺得大師兄的目光幽深得似乎不同尋常。
嚴(yán)爭鳴說道：“我見你一直只碰清水，還以為是修行的緣故，不能吃別的東西。”
程潛頓了頓，繼而坦然道：“我在聚靈玉中修成元神，先天辟谷，美食與美酒容易勾起口腹之欲，欲念雜亂，碰上天劫會不好過，于是不必要的那些也就干脆都戒了�！�
修士畢竟都是凡人出身，食色之欲始終還是伴隨終身的，尤其是食，多年來早已經(jīng)習(xí)慣，哪怕肉身可以辟谷，大多數(shù)修士若不是到了洗髓的關(guān)鍵時刻，或是刻意修行絕情斷欲之類的功法，大多數(shù)還是會保留凡人時期的習(xí)慣。
嚴(yán)爭鳴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有言語無數(shù)，對著程潛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悶頭喝酒。
程潛淺淺地啜了一口杯中酒——說是酒，其實酒味已經(jīng)被糖水沖得不剩什么了，一股濃烈的甜直沖眉心，程潛一時間有些不適應(yīng)，抿抿嘴，又將杯子放下了，好半晌嘴里的甜味才少許散開，似乎喚醒了他塵封得銹住的感官。
自胸口往下，一股暖流直沖入心脈，程潛微微顫抖了一下，體會到了某種久違的做人滋味。
嚴(yán)爭鳴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小潛，你這么嚴(yán)行克己，也是為了修長生、向天道么？”
程潛不知這話從何而起，頓了一下，答道：“沒想過�！�
嚴(yán)爭鳴側(cè)頭看著他。
程潛道：“師父以前說，飛升或是死了，并沒有什么不同，我當(dāng)時不明白，現(xiàn)在想想，確實也一樣都是塵緣了斷、后會無期，天道那么狹隘，挖空心思地干什么呢？不如好好活著，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好。”
嚴(yán)爭鳴輕聲問道：“和我……們一直在一起么？”
“不然呢？”程潛似乎真是多年沒有碰過人間煙火，一口淡得不能再淡的“桂花酒”都能讓他暖和起來，他突然隔著桌子伸手抓住了嚴(yán)爭鳴的手腕，低聲道，“師兄，我知道你的難處。”
嚴(yán)爭鳴手一哆嗦，酒險些灑出來，整個人當(dāng)場僵了半邊，好一會，才頗有些別扭地掙開程潛的手，抱怨道：“這么大人了，少動手動腳的�！�
許是糖水的作用，嚴(yán)爭鳴一直微微蹙著的眉間終于打開了些，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們都好好的，我就說不上有什么難處——特別是你�！�
程潛指尖擦著酒杯杯壁，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個什么？”嚴(yán)爭鳴失笑，搖搖頭，低頭拈起一塊程潛帶來的點(diǎn)心，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焦躁忽然褪去了一些，感覺這樣好像也沒什么，反正小潛又不會走，將來會一直天南海北地跟著他四處流竄，一起尋找回扶搖山的契機(jī)，還有什么好奢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