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對方兩個元神修士看得分明——這一個劍修已經(jīng)越過出鋒境界,另一個不是劍修的用自己的元神生生壓制住了龍魂,雖然是龍魂手上,略有趁人之危之嫌……但那也是上古真龍。
這樣的人豈能隨意得罪?吃點虧也只能認了。
一個元神老者稽首道:“不知諸位道友師從何門?”
一邊藏在李筠袖子里的水坑聽了,連忙冒出頭來插話道:“告訴你做什么?將來好讓你們來尋仇么?”
那老者一時無言以對,臉上尷尬非常。
換做往常,水坑是萬萬不敢跟元神修士這樣說話的,但此時師兄們差不多全都在場,她也難得揚眉吐氣一次,險些得意忘形,便得瑟著往程潛身上飛去——還是跟在小師兄身邊最安全,在這方面上,大師兄都要往后排。
誰知她中途被一根蜘蛛絲似的細線纏住了,嚴爭鳴指尖不知何時彈出一根細長的絲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住了水坑的鳥腿:“聒噪。”
然后嚴掌門將他的小師妹放風箏一樣地栓了起來,拖在身后拉著,就這樣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率先轉(zhuǎn)身離開了。
李筠此番郊外遇險,雖然變成了“姓李的癟三”,但此時雙手捧著真龍旗,別提多美了,活像個撿了個大元寶的窮酸,摩挲著有道裂痕的龍骨,他喜不自勝地感嘆道:“還是我家小潛啊……”
程潛還沒吱聲,嚴爭鳴已經(jīng)率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說道:“誰是你家的?”
話一出口,李筠水坑與程潛一同抬起頭看向他,李筠還調(diào)笑道:“大師兄,你這是在爭寵嗎?”
嚴爭鳴:“……”
李筠立刻屈服在掌門師兄的淫威下,屁滾尿流地遠遠躲到了一邊。
嚴爭鳴板著臉,仿佛試著挽回一點顏面,對程潛正色道:“我們現(xiàn)在馬上動身就去朱雀塔,不等八月十五了,到時候人多眼雜,沒準會節(jié)外生枝……你看什么看,不許看!”
程潛忙從善如流地低下了頭——要是他沒笑,大概能顯得真摯些。
嚴爭鳴凄惶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尊嚴挽救不回來了,于是悲憤地將程潛遠遠摔下,自己頭也不回地走到了前面去。
且說他們走了以后,那飛馬車上的紈绔非但被人掃了面子,還被人將真龍旗搶走,氣得直跳腳。
此人也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極品,轉(zhuǎn)眼就忘了方才自己躲在兩個元神高手身后哆嗦的事情,毫無敬畏之心地伸手將那兩個老前輩推開,怒罵道:“廢物!你們都是廢物!此事若是我爹知道了……”
兩個老元神各自嘆了口氣,其中一人說道:“少主人息怒,此地臨近朱雀塔,還請少主人謹言慎行,若是被人聽見了我們的來路,恐怕會多生事端。”
“滾開!你連幾個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野修士都對付不了,我爹養(yǎng)著你們有什么用!”那紈绔說著,一屁股坐在馬車上,目光一掃,便指著地上兩個東倒西歪的修士說道,“放跑了我的馬,你們來給我當馬拉車!我一定要得到那只會說話的鳥,別讓我再見到那幾個人!”
這紈绔大概是慣會折辱人的,指著御劍凝神以上的修士給他當馬拉車,竟也沒有人當面說出什么不是來,被點了名的修士也只是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好言相勸。
就在這時,他們身后不遠的林子里緩緩鉆出了一條拇指粗的小蛇,通體近黑,與周遭泥土地的顏色難舍難分,它不動聲色地往前滑了幾丈,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那輛馬車,一時間修士們都叫那紈绔指使得團團轉(zhuǎn),竟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它。
小蛇微微張開嘴,吐出了一截紫得發(fā)黑的蛇信子,隨后它玄色的身體倏地消散在空中,轉(zhuǎn)眼便沒入了馬車上那紈绔的后心里。
紈绔旁邊的一位修士正苦口婆心地勸他出門在外,不要多惹事,便只見那原本暴跳如雷紈绔驀地一怔,好像被旁邊人說的什么話打動了似的,一下就消停了。
那修士還道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忙趁熱打鐵地拍馬屁道:“少主人別的不說,光是識大體這一樣,就讓人感佩,馬沒了不要緊,咱們給您拉車好不好?”
那紈绔看了他一眼,似乎露出些許思索神色,雙目一垂,一反常態(tài)地不再開口,轉(zhuǎn)身坐回到馬車上。
只要這祖宗不作死,周圍人頓時松了口氣,誰也沒多想他為什么突然想開了。
那紈绔揮手拉起馬車的車帳,低頭看向自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眼睛里黑氣繚繞,片刻后,他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第61章
朱雀塔身在懸崖,臨千丈之淵,自高處下探,有深潭百頃,近玄色,幽靜如墨玉。
朱雀者,南向負火而生,灼灼烈烈,為眾禽之首。
此處聽起來本該是個光彩神儀的寶塔,然而走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一座灰溜溜的小樓,因南地常年濕潤悶熱,外壁已經(jīng)起了一圈斑駁的青苔,塔尖上一點朱砂零落,好似褪盡浮華后一把黯淡的灰,漂浮在絕地之上,卓然孤另。
朱雀塔外頭是一圈墮了一半的院墻,紅泥青磚散落得到處都是,野草長了一房高也沒人管,時而無風自動。
距離此處方圓兩三里處俱是杳無人煙。
嚴爭鳴他們消息晚了些,此時離八月十五還有三天,本想避開人群,誰知到了地方一看,朱雀塔周圍已經(jīng)摩肩接踵了。
只是這一大群修士誰都無法靠近,因為塔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烈火般暴虐的氣息,好像鎮(zhèn)著一只看不見的兇獸,無時無刻不在噴灑旁人看不見的火舌,翻滾在周邊,誰要是膽敢踏入,就舔誰一臉火星子。
修士們紛紛聚集在朱雀塔三里之外,將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都期待著里面能有什么異寶機緣,萬一走了狗屎運進去一游,沒準就能借此一飛沖天了呢。
有些家底的都帶了法寶,各自在其中休息,窮光蛋們幕天席地,一時間熱鬧得好像民間趕集,也有一些機靈的本地人帶著一些農(nóng)家吃食來兜售,賣給那些尚未能辟谷的修士——只是此地民風淳樸,老百姓普遍不如東海附近的人勤快,商販沒有形成規(guī)模。
李筠四下轉(zhuǎn)了一圈,建議道:“大師兄,既然這邊已經(jīng)來了這么多人了,我看我們著急也沒用,先休息一宿吧,你剛剛越過出鋒境界,需要鞏固,我也要去研究一下怎么讓小師妹變回來,她做鳥比做人招蜂引蝶多了�!�
嚴爭鳴應(yīng)了一聲,從懷里掏了掏,掏出了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石頭,此物乍一看像個鑲在扳指上的大戒面,內(nèi)里卻有個栩栩如生的小院。
只見那小石頭在他手中越來越大,越大越透明,最后生成了一個活生生的院落,將幾個人都收攏其中,與周圍隔開——那小石頭里居然有個方寸間的小世界。
院子里面假山盆景俱全,幾間小房子圍成一圈,中間還有個風騷別致的小秋千。
人在其中,頓時感覺周遭暑氣被一凈,清爽得不行,這法寶一出手,當即招來周圍一片驚愕目光。
“石芥子,”李筠踱了幾步,伸手摸了摸精致的秋千架,搖頭晃腦地嘆道,“撈錢公子,這些年你明著跑黑貨,暗地里可私藏了不少好東西啊�!�
嚴爭鳴嗆道:“難不成要指望你養(yǎng)家糊口?那我們沒辟谷就餓死了。”
接著,他目光往石芥子外一掃,大概是那“出鋒”的劍意還停留在身上,嚴爭鳴這一眼如刀,頓時將周圍偷偷窺探的目光掃了個干干凈凈。
當年東海上青龍島,他不懂事又喜歡享受,死活跟師父對著干,非要坐大船,引得那會人人側(cè)目,偏偏他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顯擺得好,不知惹了多少嫉恨,也不知因此招來了多少折辱。
若是眼下,他就算是坐條金船銀船,又有誰敢當面說什么呢?
可是嚴爭鳴并沒有覺得揚眉吐氣,只是心里有點悲哀。
自古人心歹毒,懷璧其罪——以他現(xiàn)在的本事,大約只配得上在這一群人里明目張膽地奢華一回,卻不足以打開封山令。
然而就連走到這一步,他已經(jīng)覺得心力交瘁了,或許是他本來就能力不足吧。
這世上,傷人最深也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嚴爭鳴感覺自己多年來頂著這四個字,都快頂成頭冠了,幸虧天生比別人心寬幾分,不然恐怕已經(jīng)被壓趴下了。
莫非師父當年將掌門印交給他,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好處么?
這么一想,嚴爭鳴又有些自嘲地想開了。
“就先在這休息吧,”嚴爭鳴說道,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程潛,“這里涼快多了吧?”
程潛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身體鍛自冰潭,當然怕熱,只是體質(zhì)特殊,汗不沾身,他自己又不吭聲,還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沒想到大師兄居然始終記掛著。
嚴爭鳴見他一臉不知道作何反應(yīng)的呆樣,忍不住暗嘆口氣,抬手在程潛后頸上按了一把,說道:“過來給我護法,我要鞏固境界。”
“出鋒”對于一個劍修來說,不止是上升了一個境界,它更像是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嚴爭鳴仔細體悟了一番,良久才從入定中醒來,睜眼就看見程潛果然盡忠職守的守在一邊。
連李筠和水坑也在——只是這兩個快睡著了。
嚴爭鳴輕咳一聲道:“都擠在我這干什么?”
李筠被他一嗓子叫醒了,臉上的睡意還沒散,他已經(jīng)脫口道:“大師兄,入‘出鋒’之境到底有什么感覺?”
不光是他,他們幾個人其實都很好奇——如果不是正經(jīng)八百的劍修,不管多厲害也是入不了“出鋒”之境的,扶搖派滿門上下,連韓淵在內(nèi),也就只有掌門師兄這么一個以劍入道的。
連程潛也跟著坐正了些。
嚴爭鳴沉吟半晌,才慎重地答道:“天大地大�!�
這話十分大而化之,說了和沒說差不多,只有練過海潮劍的程潛聽了,領(lǐng)悟到了一點邊,似乎有所悟。
嚴爭鳴余光瞥見他那若有所思的模樣,便暗暗苦笑了一下,將自己的下一句話咽了回去——身陷囹圄。
外有天大地大,我獨身陷囹圄。
這就是“出鋒”之境給他的感受。
而“出鋒”的下一個境界正好就是“入鞘”。
劍修與其他道不同,極少頓悟,只有越是壓抑,才越是會反彈,嚴爭鳴當時被上古真龍魂壓制,又被程潛無心的一句話所激,兩廂逼迫,這才硬是逼出了這一道出鋒劍氣。
劍修橫行九州,卻鮮少能登臨絕頂,因為這條路實在不好走。
就在這時,程潛突然感覺到了什么,他驀地起身,轉(zhuǎn)瞬就到了門口,拉開房門,只見石芥子門口站著一個駝背弓腰的老者,手中提著一盞風中搖曳的燈籠,也不出聲,就只是默默地等在那里。
這老者看著不像個修士,修士們快要吹燈拔蠟的時候,也呈現(xiàn)天人五衰之相,但他們很少會老得這么有真實感,可此人這通身的氣度,也無論如何都不像個凡人。
老者的個頭只堪堪到程潛胸口,見開門,他才緩緩向程潛抬起頭來,只見這老者臉上那一雙眼睛渾濁得好像個瞎子,目光卻好像兩把帶著鐵銹味的錐子。
他上上下下將程潛打量了一番,下撇的嘴角一動,低聲道:“年輕人,七道雷劫而已,三災(zāi)九難,可還沒完哪。”
周圍一片鴉雀無聲,誰也沒有議論這跑到人家門口吊喪的老不死——因為這老東西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一步一挪地從朱雀塔里走出來的。
程潛的瞳孔微微縮了一下:“老人家,你……”
那老人卻不再看他,徑自從他身側(cè)走過,腳步拖沓得好像有什么不利索一樣,走到了嚴爭鳴面前,沉聲道:“請掌門隨我來,我家主人有東西留下�!�
嚴爭鳴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那老人已經(jīng)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似乎篤定了他會跟上。
嚴爭鳴匆忙沖李筠打了個手勢,已經(jīng)追了上去,水坑吸取了之前“招蜂引蝶”的教訓,在程潛和李筠之間搖擺了一下,果斷做出了選擇——鉆進了程潛的袖子,留下李筠一個人老媽子一樣地在身后收拾石芥子。
幾個人在眾人或是羨慕、或憤恨、或不解的目光下,跟著那朱雀塔里出來的老者走了,沒人敢吭一聲,朱雀塔每年都開,已經(jīng)開了一百年了,真有什么好東西也快讓人拿的差不多了,大能們愛惜羽毛,都不來撿人剩飯了,此時來這里碰運氣的大多不怎么樣,沒人敢惹他們。
朱雀塔周圍翻滾的熱浪如分海似的隨著那老人步履分出了一條供人通過的縫隙,冰火相克,霜刃嗡嗡作響,程潛雖然可以忍受,但畢竟十分不舒服,就在這時,一道格外惡毒的目光直刺他身后,程潛驀地扭頭,目光在遠處眾人中掃視了一圈,最后看見了之前他們教訓過的紈绔的車駕。
“尚未凝神的小人物而已�!背虧撨@么想著,收回了目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朱雀塔周圍太熱了,他好像總是有點心煩意亂,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一樣。
好半晌,他們才跟著著走路拖拖沓沓的老人來到了朱雀塔下,破敗的門口掛著幾個生銹的鈴鐺,似乎知道有人來,微微擺動起來,發(fā)出沉悶的聲音,那老人伸手有些吃力地推開門,低聲道:“進來吧。”
嚴爭鳴說道:“前輩,我們不是為了朱雀塔而來,只是當年我?guī)煾阜馍降臅r候留下了一把鎖,當中有一句密語是徐前輩保存的,此來就是為了討回……”
老人仿佛沒聽見一樣,兀自打斷他道:“進來吧�!�
朱雀塔里黑洞洞的,嚴爭鳴皺皺眉,率先提起衣擺走了進去,外面熱浪翻滾,內(nèi)里卻陰冷潮濕,兩廂對比明顯,人乍冷乍熱,汗毛都豎了起來。
老人氣喘吁吁地將塔里的燈一一點上,地上泛起泥土的氣息,周圍又沒有什么窗戶,四下黑洞洞的,有點壓抑。
程潛乃是靈物塑身,一些天材地寶之物,他可能不太聽說過,但是對當中蘊含的靈氣與邪氣都十分敏銳,可他目光四下一掃,發(fā)現(xiàn)此地并不像外人傳說那樣,有什么異寶充棟,完全就是家徒四壁。
老者帶著他們穿過細窄的樓梯,一直走到了塔頂,只見此間有一人石像,雕工精細,栩栩如生,是一個清瘦的男子,眉與目分分明明,中間約莫有一指來寬,眉梢細而微挑,似乎是有一些男生女相。
老者恭恭敬敬地對著那石像彎腰行禮道:“主人,客人到了�!�
這石像原來就是此間主人徐應(yīng)知。
嚴爭鳴很快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有求于人,連忙拿出自己最謙遜有禮的一面,裝得有模有樣的,在老者身后不遠處站定,也執(zhí)晚輩禮道:“有擾前輩�!�
老者看了他一眼,雖沒表現(xiàn)出什么,但大約是滿意的,他摸摸索索地給石像上了香,然后從香案后面拿出了一個古樸的木頭盒子,捧到嚴爭鳴面前,說道:“老奴乃是這朱雀塔的塔靈,全賴主人真元而活,主人故去這許多年,朱雀塔的氣數(shù)也快散盡,一直憂心未能將此物交還給貴派,如今終于可以放心了�!�
嚴爭鳴打開木盒,里面竟然是三枚古舊的銅錢。
他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那塔靈。
老塔靈卻不多解釋,只擺擺手道:“是你的。”
便轉(zhuǎn)身化成了一道青煙,沒入石像頭頂?shù)那酂羯稀?br />
嚴爭鳴不知道這三枚古錢中有什么玄機,沒敢貿(mào)然觸碰,正想要回頭咨詢一下號稱“無所不知”的李筠,突然,朱雀塔中掛滿的鈴聲大作,一道石像頭頂青燈忽明忽暗,無數(shù)條起伏的黑影窸窸窣窣地從四面八方爬上來,一只慘白的手驀地打破朱雀塔上防護陣,直向嚴爭鳴抓來。
嚴爭鳴心道:“找死么?”
那只手沒到眼前,已經(jīng)被他周身外放的劍氣割斷,從手腕上飛了出去,卻滴血沒灑,只有一團黑氣冒了出來,四處散落成無數(shù)條通體漆黑的蛇,虎視眈眈地望著中間的幾個人。
那斷了手的人從黑暗中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竟是之前遇見的紈绔,只見他周身一團詭異的黑氣,臉上掛著僵硬而詭異的笑,開口說的卻不是人話,而是“嘶嘶”的聲音。
那石像上的青燈晃了晃,滅了,方才躲進去的塔靈此時居然做起了縮頭烏龜。
程潛低聲問道:“這是什么?”
李筠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魔物確實會附身,然而這紈绔卻不像是被附身的模樣……簡直好像他本來就是個魔修。
可他們白天才交過手,那是不可能的。
程潛目光掃向周圍,發(fā)現(xiàn)那些黑色的小蛇越來越多,卻不大往其他人身邊湊,好像只是盯緊了嚴爭鳴。
他驀地抽出霜刃劍,霜意直沖向那紈绔,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從后面扭住了他的肩膀,嚴爭鳴一把將他拽到一邊,聲音壓在喉嚨里:“閃開——”
程潛一瞥間看見他眉心若隱若現(xiàn)的心魔痕跡,陡然一驚:“慢著,師……”
嚴爭鳴整個人已經(jīng)化成了一道劍風,那紈绔輕飄飄地被劍風裹挾著飛了出去,臉上的笑容越發(fā)詭譎,純黑的眼睛幾乎化成了一對深淵,只見他不著力似的,足尖在朱雀塔周圍輕點,張開雙臂,似乎想要擁抱那鋒利無雙的劍氣一樣,而后被嚴爭鳴一劍從頭劈到了腳,整個人“噗”一聲一分為二,兩半身體兵分兩路,一半血肉模糊地落在一邊,抽動了一下,死透了,另一半?yún)s消散成濃郁的黑霧,非但不躲閃,反而直沖嚴爭鳴撲了過去。
嚴爭鳴手中那三枚銅錢稀里嘩啦地亂響一通,黑霧微微一頓,就在這時,程潛的劍已經(jīng)到了,濃重的白霜頃刻間結(jié)成了一道冰墻,將那黑霧隔絕在外。
三枚銅錢驀地從木盒中脫離而出,直沒入嚴爭鳴頸間的掌門印中,嚴爭鳴腦子里“嗡”地一聲,一瞬間感覺元神竟被什么難以抵擋的力量從身體中拽了出去,直入了掌門印中。
所有紛繁畫面一閃而過,“咔噠”一聲,地鎖中朱雀格大開,嚴爭鳴眼前一黑,再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那石像活了過來,手持三枚銅錢,默默地低頭坐在一張石桌后面。
嚴爭鳴驚駭間從桌上一碗茶水的反光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又上了師祖北冥君的身。
他頗有些欲哭無淚,不知道自己和這位大逆不道的師祖的緣分到底在什么地方。
只見石桌兩端氣氛凝滯,木桌上一塊木牌面朝下放著,被朱雀塔主人徐應(yīng)知伸手翻了起來,上面豁然是“韓木椿”三個字。
嚴爭鳴只覺心里一震,一方面是他自己在此處看見師父姓名的驚詫,另一方面仿佛來自北冥君心里。
便聽那徐應(yīng)知開口道:“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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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嚴爭鳴聽見自己……不,是他師祖嘶啞地開口道:“怎么解?”
那徐應(yīng)知眼皮一耷拉,帶著幾分游離于外的漠然說道:“童如,你若信命,就該知道什么是‘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此事非凡人之力可改,若不信,也應(yīng)該念過‘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所謂前知五百年與后知五百年皆是虛妄。但你一方面對自己在‘三生秘境’中所見之事深信不疑,一邊又來找我問怎么解,不可笑么?我勸你萬事順其自然,不要太鉆牛角尖。”
什么“三生秘境”,什么“夭折”之類的話,嚴爭鳴雖然是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感覺這姓徐的老不死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
北冥君——童如聽了半晌沒言語,嚴爭鳴卻能感覺得到,一股熟悉的無能為力與更為熾烈的憤怒在他胸中此起彼伏著。
他似乎驀地明白為什么自己一直被這位素未謀面的師祖吸引了,他們倆好像有點同病相憐。
徐應(yīng)知伸手一劃,三枚銅錢就爭相跳進了他手心里,這人指尖的薄繭像是無數(shù)次拂過命運的紋理磨出來的。
他嘆了口氣,微微放緩了語氣說道:“自古有一盛就有一衰,有一成就有一敗,你我修道中人,有什么看不開的?這條路上,明爭暗斗也好,因果機緣也罷,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大道長生,脫離塵世生老病死之苦么?童如,你天資卓絕,比別人走得更遠,父母也好,兄弟也好,師徒也好,都是塵緣,也都是妄念,你早斷了干凈,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童如:“我沒……”
徐應(yīng)知截口打斷他道:“貪戀即執(zhí)迷,你心里貪戀誰?”
童如微微側(cè)頭避開他的目光,半晌澀聲問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陽壽將盡,也能一句‘塵緣當斷、本該如此’就撂下么?”
徐應(yīng)知神色不變,只說道:“朝菌與蟪蛄,螻蟻與我,并無不同,怨憤天地,豈不可笑?”
嚴爭鳴算是看明白了,這朱雀塔主人活著與變成石像沒啥兩樣,眼里四大皆空,看什么都可笑,與他糾纏這些才是無聊。
要說起來——
縱有萬古云霄,一家一國的興衰重要么?
橫有千人往復(fù),一人死生與寵辱重要么?
居高臨下,徐應(yīng)知說得一點錯也沒有,世上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煞矇m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國,誰不在為諸多“瑣事”端殫精竭慮?那些生離死別、愛憎情仇,于千秋百代確實不過是大風卷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誰的頭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誰站在遠處都看得見綿綿河山壯闊,可是身在山中,誰又能在云霧深處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嚴爭鳴正一邊嗤之以鼻,一邊捉摸著要如何從這詭異的地方掙脫出去,便見視角變換,他的師祖童如站起身來,說道:“你錯了應(yīng)知,無數(shù)前輩都在求長生,誰求到了?壽元終有盡頭,我與螻蟻同也不同——螻蟻與我一樣朝生暮死,只是它從此化成泥土,我卻能身死魂生在扶搖山的血脈里,只要傳承不斷,血脈就不斷,我為什么要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長生?”
徐應(yīng)知感覺與他道不同不相為謀,勸不下去了,便說道:“好吧,你非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但我?guī)筒涣四�,三生秘境中鐵板釘釘,扶搖派確實命數(shù)已盡,你想怎么樣呢?自古逆天者抵死掙扎都不過適得其反,老友,你也要走這條路么?”
“你別忘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萬事不得圓滿,但總有一線生機,”童如說道,“我必會尋到那一線生機�!�
說完,他轉(zhuǎn)身要走。
徐應(yīng)知卻忽然叫住他道:“慢著,小椿……”
童如腳步微微一頓,低下頭嘆了口氣:“不是你想的那樣�!�
徐應(yīng)知:“那么你對他是怎樣?”
童如:“蔣鵬多年來只是掛名,連人也見不到,這些年,小椿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對他并沒有什么齷齪念頭,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