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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可惜……”吳長天古怪地笑了一下,后面的話不用他說,嚴爭鳴也明白。

    魔修若想成大道,一輩子不能沾血,沾上一滴就再也洗不清了,殺孽纏身,再清明的人也會給拖進無窮殺戮道里,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

    “童如墮入殺戮道,數(shù)不清的無辜修士、凡人死在他手中,四圣迫不得已出面,聯(lián)手對付昔日摯友�!眳情L天說到這里,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可那童如啊……天縱奇才,真是天縱奇才,在四圣聯(lián)手之下不露敗象,那一戰(zhàn)真是……后來徐應(yīng)知以自己一命為代價,將童如引入了忘憂谷。忘憂谷乃是人間亡靈地,入此間,善惡分、罪孽清、生前事畢,童如殺孽深重,自然受到山谷反噬,終于葬身此地�!�

    他三言兩語的描述,聽在耳朵里,竟讓人戰(zhàn)栗不已。

    吳長天嗤笑一聲,搖搖頭:“只是沒想到顧巖雪經(jīng)此一役,竟還不長記性,將足下堂改名講經(jīng)堂,還搬回了青龍島。若沒有當年天衍處設(shè)計童如走火入魔,扶搖派的血脈就不會中斷,貴派諸多弟子想必此時還在扶搖山中無風無雨的修行,雖然未必有眼下的成就,當年卻不用寄人籬下于青龍島,更不會被周涵正一時歹意種下畫魂,今日魔龍大禍也不會發(fā)生——我天衍一脈自作自受,也是氣數(shù)將盡了�!�

    吳長天把嚴爭鳴的話都給搶了,嚴掌門一時無言以對。

    吳長天:“此番還有一物要帶給嚴掌門�!�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卷未開的卷軸,雙手捧到嚴爭鳴面前,說道:“嚴掌門請看�!�

    那卷軸一開,嚴爭鳴頓時感覺到了不對勁,他耳畔“嗡”一聲響,胸前沉寂許久的掌門印驀地開始發(fā)燙,仿佛和這不知名的卷軸之間形成了某種共鳴,那內(nèi)里如包含星辰滿布的天鎖驀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所有緩緩流動的星子全都瘋狂地轉(zhuǎn)動了起來,形成一道極壯觀的漩渦。

    來自扶搖山氣息蔓延開,卷軸緩緩拉開,只見上面記的是歷代扶搖派掌門的名姓,后注修了什么道,密密麻麻地有小一丈長,落款處有一枚紅底銀紋的印,嚴爭鳴從未見過上面的文字,卻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內(nèi)容。

    他不由自主地脫口道:“除魔印……”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倏地打破滿室沉寂,那游梁只覺周身一冷,本能地提劍去擋,手中劍卻凝滯得要命,好像陷進了一團看不見的冰雪中,阻力無處不在,轉(zhuǎn)眼就被那冷鐵凍僵了,他身為元神修士,竟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一劍便被壓制!

    程潛一察覺不對,立刻從那屏風后飛掠而出,一劍架在游梁脖子上,同時,霜刃的劍鞘狠狠地抵住了吳長天后心,滿載霜意的殺意將此人牢牢鎖定,強行打破卷軸與掌門印的共鳴。

    游梁的手在霜刃下輕顫不已,程潛的目光冷得像明明谷冰潭:“什么東西也敢往扶搖山莊帶,找死?”

    嚴爭鳴“啪”一聲合上了卷軸,面色陰晴不定,低聲叫住了他:“小潛�!�

    程潛殺意微微收斂,看了他一眼。

    嚴爭鳴:“先放開他吧。”

    程潛這才不情不愿地輕哼一聲,依言將那兇劍收回。

    吳長天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動起體內(nèi)真元,兩個周天方才將后心處的寒意化開,他轉(zhuǎn)過身,不卑不亢地沖程潛一拱手:“程真人修行不過百年,這樣的修為,實在讓人嘆服不已�!�

    程潛從一開始就是扮演黑臉的,當即道:“嘆服不敢當,殺你反正足夠了。”

    吳長天:“程真人誤會了,吳某人只是物歸原主,此物名為‘除魔卷’,是扶搖舊物,上有三十三道誓約,是我天衍祖輩與貴派訂立,是真是假,嚴掌門想必此時已經(jīng)清楚了�!�

    程潛眉頭一皺。

    吳長天接著說道:“當然,扶搖山被封山令關(guān)著,掌門人眼下另立扶搖山莊,嚴格來說……也不一定不受當年老扶搖誓約的約束,當然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可憐這一場仙魔之戰(zhàn),又要填進去多少無辜性命呢?”

    程潛神色一冷,剛要開口說什么,嚴爭鳴卻開口打斷他道:“誓約中只有一封除魔印,可并沒說我們非得聽憑你的差遣,也沒說我們不能對天衍處的走狗下手�!�

    吳長天道:“不敢,正是,若吳某有得罪之處,全憑嚴掌門處置�!�

    嚴爭鳴略一挑眉:“吳大人還真是大公無私,不知道你們與多少人簽過這樣的誓約卷軸?”

    吳長天笑而不語,看來是不打算說的。

    嚴爭鳴一擺手:“韓潭,送客�!�

    吳長天從懷中抽出一封請?zhí)旁谂赃叺淖腊甘悄膫,再次施禮拜上,低眉順目地對水坑說道:“不敢勞動姑娘,留步�!�

    等這兩人走了,李筠從屏風后面走進來,問道:“怎么回事?”

    他說著,伸手將桌案上的卷軸抖落開,鼻子都快戳到紙面上了,瞪著最后那個模樣詭異的除魔印,問道:“這果真是……”

    程潛:“這勞什子誓約是哪一代沒譜的掌門立的,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一把火燒了算了�!�

    “燒不了,誓約連著掌門印�!眹罓庿Q面色微微有些凝重,“我若是不認,便是不認掌門印,從此神識會從掌門印中被抹去……”

    嚴爭鳴的手指在那卷軸最后輕輕點了一下,作為最后一代掌門,他的名字豁然列在上面:“相當于自行叛出門派�!�

    李筠歪門邪道的心思轉(zhuǎn)得很快,聞言立刻道:“那有什么,‘放下屠刀還立地成佛呢’,沒有哪條誓約規(guī)定修士不能離開門派再拜回來,若是你先卸去掌門,將這誓約一把火燒了,再認回來又能怎樣呢?”

    嚴爭鳴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別說屁話,你那點小心眼從來不往正地方使!”

    說完,他一揮手,掌門印中碩大的天鎖如星辰沙漏一般地投射在堂中,沙漏尾部正指向卷軸。

    “我們要是都叛出扶搖,扶搖派的傳承也就從此斷絕,掌門印必然自毀,到時候扶搖山再沒有重新降世的一天,你是打算去師父墳頭上吊嗎?”

    第80章

    眾人一時間都沒吭聲,水坑拿起吳長天撂下的請柬,念道:“正月十五,太行一會……大師兄,這是要干什么,我們也去嗎?”

    嚴爭鳴沉吟著沒出聲。

    李筠道:“天衍處馬不停蹄地四處送請?zhí)�,非要將此事鬧得天下皆知,我若是韓淵,怎么也要帶人去露一面才好,我看這是要約戰(zhàn)吧?”

    南疆魔修們不成系統(tǒng),四處禍害,弄得民不聊生,天衍處又無力號令天下,雙方都是各自為政地打來打去,這樣下去永無寧日,不如約在一起,找個沒人地方,將太行一掀,大家戰(zhàn)個痛快。

    “我若是韓淵,就不去湊這個熱鬧,”嚴爭鳴低聲說道,“趁著他們在太行集會,直接殺進京宰了皇帝,掀了天衍處的老巢,豈不方便?”

    李筠道:“那個姓吳的長篇大論一番,真假不論,我倒是聽出了一些別的訊息——天衍處現(xiàn)在肯定有內(nèi)亂,原本天衍派的勢力可能尋思著要脫離朝廷,那他們可未必在意皇帝死活�!�

    說著,李筠眉宇間染上憂色,嘆了口氣道:“韓淵……唉,他弄了這樣大的陣仗,無非是想與天衍處尋仇,可那南疆群魔……這筆賬將來豈不是都要算在他頭上?”

    嚴爭鳴臉色有些凝重,轉(zhuǎn)身道:“給赭石送封信,我要在天衍處之前找到韓淵�!�

    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程潛忽然開口道:“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

    李筠:“怎么?”

    “有道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天衍自稱‘替天行道’,可是‘替天行道’本身不就逆了‘大道自然’么?”程潛皺皺眉,說道,“這與師父當年教過的不合,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扶搖先祖會和天衍派簽下這種誓約?老覺得這里面還有別的事——對了二師兄,我記得當年我們在青龍島上找到過一本島志,上面列了好多大事記,那本書現(xiàn)在還在嗎?”

    “應(yīng)該還在,”李筠道,“當年我們從扶搖山帶走的,還有后來在青龍島抄錄收集的典籍,赭石怕丟,都隨身帶在儲物袋里,所以從青龍島倉皇逃走的時候才保存下來了,你去找找,應(yīng)該有,就在竹林后面的小經(jīng)樓里�!�

    程潛聽了立刻站起來過去了,同時,他腦子里反復(fù)回憶著紀千里說過的話,總感覺那老瘋子言語中存著不少蛛絲馬跡。

    他依著李筠的話,轉(zhuǎn)到了竹林后面,找到了傳說中的小經(jīng)樓。

    此地也叫經(jīng)樓,只可惜再湊不成收攏天下典籍的九層經(jīng)樓了,只是個木質(zhì)的二層小樓,纖細得搖搖欲墜。

    一樓存著這百年來嚴爭鳴他們四下收集的一些功法,從正統(tǒng)道法到旁門左道一應(yīng)俱全,有些收來的時候只是殘卷,被嚴爭鳴或者李筠動手修訂過,誤打誤撞就成了某套全新的功法。

    二樓放的就是他們扶搖派自己的東西了,有嚴爭鳴默寫的經(jīng)書,程潛親自修整的扶搖木劍劍譜,還有他們當年離開扶搖山的時候帶出來的雜書,這些書幾經(jīng)波折,保存至今,雖然上面各自附著防蛀防潮的符咒,紙頁間卻也不免沾染了歲月磨礪過的滄桑氣。

    程潛的手指戀戀不舍地從一排書脊上劃過,這一刻,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念起扶搖山,那就像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與他們中間隔著打不開的人鎖,還有兇險莫名的混亂世情與除魔印。

    青龍島的典籍有特殊的符號,程潛很快就從一堆亂七八糟的經(jīng)書中將它挑了出來,扶搖派沒收過弟子,統(tǒng)共這幾個人,經(jīng)書都是能倒背的,因此沒事也不會有人來翻,它們隨便堆放在一起,程潛一抽島志,頓時有七八本經(jīng)書都跟著倒塌下來,落了一堆塵土。

    程潛“嘖”了一聲,彎下腰正要將它們撿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有兩本《清靜經(jīng)》。

    誰默了一本多余的?

    程潛撿起來將書面上的塵土彈干凈,只見其中一本字跡瀟灑削瘦,應(yīng)該是李筠寫的,另一本的封面上的字卻顯得有些稚拙,筆畫吊兒郎當?shù)�,橫豎撇捺都不肯待在正地方,正是他大師兄少年時候的字跡。

    小時候程潛給他代筆寫過無數(shù)卷罰經(jīng),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因此一眼就認了出來。

    程潛有些納悶,遂將后面那本清靜經(jīng)翻開來,結(jié)果震驚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書封面下面居然還有另一張封面,上面花花綠綠地畫著雕欄玉棟,花花草草中有一人像,搔首弄姿地抱著一根玉簫,正衣冠不整地沖著人笑,旁邊一行小字——《風流譜》。

    程潛:“……”

    不……這是什么東西!

    他原地呆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翻開來看,這假裝自己是本《清靜經(jīng)》的小冊子里面十分熱鬧,有圖有詩文,講的是凡間一處妓院中發(fā)生的一干風流韻事,俊秀書生與癡情妓子花前月下,最后勞燕分飛,中間穿插著幾句雅俗共賞的曲子詞,故事講得完完整整,情真意切,還挺有些市井風流。

    ……只是配圖十分不像話,實在是再直白也沒有了,不但將主人公們?nèi)绱四前愕氖露籍嬃藗毫無遮攔,連隔壁后間男男女女都描繪得分毫畢現(xiàn),可謂是“如何尋歡作樂”的高級指導(dǎo)。

    讓人不能直視。

    程潛粗略一翻,竟沒看見一幅畫雷同重樣,也不知這千姿百態(tài)都誰發(fā)明的,昭陽城魔窟中吵吵鬧鬧的一干魔修與這畫中世界一比,簡直就是一幫野蠻的土包子!

    程潛沒敢細看,正要將書合上,一想起假清靜經(jīng)封面上那大師兄的字跡,頓時臉色古怪了起來。

    他還沒古怪完,便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嚴爭鳴三步并兩步地上了經(jīng)樓樓梯,問道:“查到什么了?”

    程潛當場嚇得手一哆嗦。

    那本假清靜經(jīng)脫手掉在了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春光乍現(xiàn)。

    嚴爭鳴:“……”

    什么叫做晴天霹靂?

    這一瞬間,程潛突然覺得天劫其實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他木然了半晌,當機立斷,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面色平淡地要將這混在經(jīng)書里的邪物撿起來,誰知被一只手搶了先。

    嚴掌門日理萬機,早已經(jīng)忘了他小時候干過的那些倒霉事,乍一見此物,沒想起心虛,首先怒不可遏了起來,好像辛苦保護的雪地上被人踩了個黑腳印似的。

    他一巴掌拍開程潛的手,怒道:“哪來的邪魔外道?你不是說來找島志嗎,就找到了這玩意?”

    程潛只好蒼白地解釋道:“……書架上自己掉下來的�!�

    嚴爭鳴拿著那本小冊子,只覺上面圖畫無比刺眼,惡狠狠地問道:“你翻看過了?”

    程潛:“……”

    嚴爭鳴簡直七竅生煙,氣急敗壞地訓斥道:“我還道你比那兩個東西省心,你可真行!這有什么好看的,嗯?你自己身上還有內(nèi)傷自己不知道嗎?不好好凝神清心調(diào)息,還看這些不成體統(tǒng)的東西……”

    他越說火越大,拿著那本小冊子重重地在程潛胸口上拍了一下,險些把紙頁抖散了:“混賬!”

    程潛沒敢躲,同時真不知自己該說什么好。

    嚴爭鳴憤憤道:“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把這玩意放在經(jīng)樓的,我……”

    程潛終于小聲開口道:“師兄,好像是你……”

    嚴爭鳴:“……什么?”

    程潛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本被嚴爭鳴一巴掌拍爛的書翻了過來,指了指那欲蓋彌彰的“清靜經(jīng)”三個字。

    嚴爭鳴盯著那三個熟悉的字,呆住了。

    程潛連忙“善解人意”地說道:“沒事師兄,我知道,你那時候還小不懂事……”

    話沒說完,他自己也感覺不對,“還小”的時候就偷偷在經(jīng)書里混這種東西,還千里迢迢地夾帶出門,豈不正說明他是個從里到外的敗家子么?

    果然,嚴爭鳴的臉更綠了,他耳根緋紅,頂著一腦門紅配綠的官司,搶了那妙趣橫生的小畫本,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就走。

    程潛心里忽然一動,趴在二樓的木頭欄桿上,木頭上防潮防蟲的符咒在他掌中發(fā)出幽幽的白光,映得那張總是顯得有些冷淡的臉柔和了許多。

    “大師兄,”程潛叫住他,膽大包天地問道,“莊南西跟我說過,有一個散修,他喜歡到哪怕她是個凡人,也癡心不改,你小時候就看過這些……唔,故事,也有過‘哪怕是朝生暮死的凡人也會喜歡’的人么?”

    經(jīng)樓下光線略暗,嚴爭鳴大半張臉都埋在書架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半晌沒吭聲,一時間似乎屏住了呼吸,成了一尊僵硬的石像。

    好一會,嚴爭鳴才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道:“莊南西是哪個?”

    程潛:“白虎山莊那個話很多的弟子�!�

    嚴爭鳴的聲音驀地冷了下來:“以后少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既然知道為了天劫戒除五味,難道不明白什么叫做‘道心清正’么?再胡思亂想,你就給我滾去清安居思過!”

    程潛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來。

    樓下的腳步聲漸漸遠了,經(jīng)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后又被符咒自動封上,樓中浮起一陣細碎的寒風。

    程潛不聲不響地彎下腰,將不小心抖落到地上的書一一拾起,挨個放回架子上,最后,他取出那本青龍島志,坐在窗邊的小凳上翻開。

    墻壁上的小油燈乖巧地自己亮了起來,程潛翻了兩頁,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他這些年與天地斗,與同道斗,與生死斗,從未走過半步回頭路,從來也不肯相信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

    直到此時,他才知道,世間并不能盡如人意者多也。

    不知道是不是他受損的元神還沒有調(diào)理好,程潛感覺整個人都被一陣倦怠埋下去了,他漫無目的地看了幾行枯燥無味的島志,忽然想道:“修成大能有什么意思?還不是遭人妒恨,平白被構(gòu)陷么?飛升成仙又有什么意思,人世間千萬重真情假意都拋在身后,投入什么茫�?床磺宓拇蟮�,以后就只在旁邊束手看著山河老朽么?”

    還不及朝生暮死的凡人。

    程潛心口一滯,他回過神來,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自己心境動蕩。

    他可能確實需要閉關(guān)清修一陣了,偏偏眼下又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

    程潛一邊念著飛升沒意思,一邊一目十行地掃過青龍島志,并沒有特意挑和扶搖派有關(guān)的看,突然,他目光一凝,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這青龍島雖然身在海外,卻一直頗有普世之心,除了島上事務(wù)之外,島志還仿照凡人史書,記載了當年天下修士中的大事。

    程潛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但凡三百歲以后才修出元神的人,基本上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后期再有什么奇遇,活到千八百歲也就壽終正寢了。

    還有一種人,或是心志堅定,或是天賦異稟,早早修出元神,能在青龍島志上被記上一筆的,想必也都是當年的風云人物,可是這些人要么后來銷聲匿跡,要么走火入魔或是遇到什么禍事而中途夭折。

    整本青龍島志,沒有一筆關(guān)于飛升的記錄。

    程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將有些渙散的心神收攏回來,心里有了一個疑惑——所以說……究竟這些人是飛升飛得低調(diào),還是自青龍島建島至其覆滅的這許多年間,就沒有人成功飛升過?

    程潛將島志收好,飛快地轉(zhuǎn)到了一層,在書架旁邊的符咒上掐了個手訣,將真元緩緩地輸了進去,低聲道:“我要看關(guān)于‘飛升’的記載�!�

    木頭書架在他充滿霜意的真元中瑟瑟發(fā)抖了片刻,架子上有幾本典籍發(fā)出淡淡的光,程潛一一挑出來,帶回了小清安居。

    嚴爭鳴那天在經(jīng)樓中對程潛發(fā)了一通邪火后,出門就后悔了,可他沒有辦法。天知道,程潛趴在樓梯上沖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他仿佛被千斤大石頭砸了一下胸口,五臟六腑全都移了位置,又疼又震動,只好發(fā)通脾氣落荒而逃,連著幾天都躲著程潛。

    不過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么做是多余的,因為程潛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出小清安居的門,兩人住在隔壁,卻足足有十來天誰也沒看見誰。

    而就是在這時,赭石來信了。

    跑腿的依然是能隨便化成鳥的水坑,為了掩藏她那越發(fā)扎眼的鳥樣,李筠見她妙手改造成了一只麻雀。

    麻雀水坑帶著那與二師兄不共戴天的怨氣,撲騰著細小的翅膀飛走了。不過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這身體實在太方便了,無孔不入的程度幾乎僅次于蒼蠅,隨便什么地方都能隨著二三小鳥混進去。

    這一次,她終于見到了赭石。

    “赭石哥說,天衍處層級分明,凡是新入門的,都得在外圍當上幾十乃至上百年的密探,隨后經(jīng)過扒皮抽筋的一番審核,確認身世清白才能進入內(nèi)門,不過前一陣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內(nèi)門的人好像自己斗起來了,兇狠得要命,一夜之間一半以上的熟面孔都見不到了,又趕上四師……唔,魔龍叛亂,天衍處急缺人手,因此在內(nèi)門之外設(shè)了個候補內(nèi)門,將赭石哥他們這些修為不錯,又暫時沒什么破綻的外門密探都收攏了進去,近期他們輪班在太陰山附近埋伏,好像等著誰自投羅網(wǎng)的樣子,雖然上面沒有發(fā)話,但赭石哥說,等的應(yīng)該就是四師兄�!�

    太陰山……距離扶搖山原址只有不到五十里。

    嚴爭鳴二話不說,吩咐道:“明日便封鎖山莊,我們立刻出發(fā)去太陰山。”

    李筠忙追上去,問道:“到了太陰山之后呢?怎么辦?你是打算幫著天衍處拿韓淵,還是公然破除誓約,不遵除魔印,幫著韓淵報仇呢?”

    “除魔印不可不遵。”嚴爭鳴斬釘截鐵地說道。

    幾個人聽了,心里都一沉。

    下一刻,嚴爭鳴繼續(xù)道:“但是絕不能讓韓淵落到天衍處手里,此行必須要搶在太行大會之前截住他,將他帶回來,我扶搖派的人,就算他將天捅出個窟窿,是殺是剮,也由不得外人做主。”

    第81章

    嚴爭鳴干脆利落地說完,便起身要走,剛一推開門,身后李筠開口叫住了他。

    李筠猶豫了一下,目光往外飄去,說道:“哦,對了,其實還有一件事……”

    嚴爭鳴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什么事?”

    空中一個聲音接道:“是我……我我我……哎喲!”

    隨著巨響,一個重物落了地,嚴爭鳴默默地將邁開的腳縮了回來。

    “一直賴……住在扶搖山莊客房里的年大大,”李筠苦笑了一下,說道,“一門心思地要拜小潛為師,說什么都要拜入我扶搖派門下,還說不管需要什么考驗,刀山火海他都不在話下�!�

    年大大鼻青臉腫地抬起頭,一抹鼻血,沖程潛露出一個呲牙咧嘴的傻笑,口齒有些不清,不知道掉下來的時候是摔壞了牙還是啃破了嘴:“師糊,求師糊收下窩�!�

    李筠:“這幾天小潛閉關(guān),一直沒空出時間來見他,他在外面徘徊好久了�!�

    程潛奇道:“你怎么還沒走?”

    年大大將臉揉開,說話總算清楚了些,挺胸道:“我鍥而不舍!”

    嚴爭鳴皺起眉——扶搖派已經(jīng)夠命運多舛的了,上一輩,掛名弟子把自己弄成了半人不鬼的大魔頭,正式弟子變成了一只腰長腿短的黃鼠狼。這一輩的首徒是他本人,嚴爭鳴十分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樣的貨色。

    接連兩代大弟子沒有一個靠譜的,下一輩要是再收一個名叫“黏噠噠”的弟子,以后門派還能不能有尊嚴了?

    這種收弟子像開玩笑一樣的傳統(tǒng),絕對不能再流毒下去!

    “不行。”嚴爭鳴斬釘截鐵地說道,“恕我們有要事要離開,恐怕沒精力招待外客,自便吧!”

    年大大深吸一口氣,扯著嗓門道:“我愿意當個端茶倒水,鞍前馬后的小徒弟,請掌門讓我入門!”

    嚴爭鳴懶得和他掰扯:“李筠,給年明明寫封信,自己親兒子都叛入其他門派了,他不管么?”

    李筠悠然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明明谷就是個修士中的混混幫,平時占山吃供奉,替山下村民驅(qū)趕一些化形未成的小妖,除了抓鬮還是怎樣選出來的歷代谷主,其他人若是不想混日子,隨時都可以拜入其他門派,明明谷從此又多一個靠山,高興還來不及,怎么會管?”

    嚴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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