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孫美英有點(diǎn)窘迫，微一笑，沒說話。

    歐陽智道：“要不家兄怎么人稱‘怪俠’？他比老朽怪多了，不論三九、三伏，常年反穿皮襖，還戴皮帽、穿皮靴，毛朝外，一身白，戴一付琉璃眼鏡，扛一根人高煙袋�！�

    還真是比歐陽智怪多了。

    關(guān)山月眼見眼前這么一位怪老，又聽說了比眼前這位還要怪的另一位，不能不暗想：江湖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關(guān)山月道：“我初入江湖，孤陋寡聞，對兩位一無所知，還請見諒�！�

    歐陽智道：“好說，那是難免，真說起來，對老朽這樣的，不知道最好，免得臟了耳朵�！�

    關(guān)山月道：“你老言重了。”

    “真的！”歐陽智道：“家兄在武林中、江湖上，人稱‘怪俠’，老朽卻名列黑道，為此兄弟倆幾十年不來往。”

    雖然實(shí)說了，但話里頭不無悲痛、難過。

    親手足形同陌路，情何以堪？

    顯然是因?yàn)樗�這個做兄弟的列名黑道。

    孫美英道：“智老別這么說，看人要看后半截�！�

    關(guān)山月道：“芳駕說得是�！�

    歐陽智道：“謝過兩位，說來汗顏，老朽這后半截怎么樣，不是兩位跟老朽這個丫頭，老朽險(xiǎn)些又犯錯，而且是大錯�！�

    孫美英轉(zhuǎn)了話鋒：“智老父女住在這里，武林中，江湖上，一向不知道么？”

    歐陽智道：“老朽當(dāng)年筑屋住此、安家在此，不是攜女隱居，武林中、江湖上，都知道。”

    孫美英道：“既是早就知道，那些人為什么遲到今天才找上門來，還跟說好了似的，都來了？”

    歐陽智道：“只因?yàn)槟切┤酥�道老朽退出江湖��，�?dú)門兵器也毀了�！�

    這才是什么時候的事？

    江湖睛傳事真快！

    孫美英道：“智老派管家出去傳話，要那些人讓智老先遣散男女下人，然后智老愿意一一償債，要是那些人答應(yīng)了，智老真就這么一一償債么？”

    歐陽智道：“不錯，是真不假�！�

    孫美英道：“智老這是……”

    歐陽智道：“芳駕是問，不管怎么說，老朽總曾經(jīng)是個人物，怎么到頭來愿意自縛雙手，任人宰割？”

    孫美英道：“不錯，我就是這意思，”

    歐陽智神色微黯：“芳駕，從茶棚回來之后，老朽算是真正悔悟了。一念悟，頓覺百行俱非，知道欠人的債總是要還的；今生不還，來生得還：本人不還，子女得還，不如由本人今生還清。報(bào)應(yīng)到了，是躲不掉的，而且已經(jīng)退出了江湖，獨(dú)門兵器也毀了，不能再跟人廝殺拼斗了�！�

    孫美英道：“原來如此。”

    她始終沒問歐陽智跟那些人怎么結(jié)的仇，結(jié)的都是些什么仇。

    歐陽智也沒說。

    而且，歐陽智自報(bào)了姓名，也不問關(guān)山月跟孫美英的姓名。

    到目前為止，關(guān)山月跟孫美英也沒告訴歐陽智，他倆姓什么、叫什么。

    人家不說，那是不愿說，不能問。

    歐陽智是個經(jīng)驗(yàn)、歷練兩豐富的老江湖了，也這么大年紀(jì)了，什么人情世故不懂？

    關(guān)山月、孫美英雖然都不是老江湖，年紀(jì)也輕，但也都懂這個理。

    還有，關(guān)山月又是自己不愿讓人知道多，自也不便問人多。

    孫美英出身宦海、豪門，職司護(hù)衛(wèi)，更是知道，不管什么事，人家不說，不能問。

    關(guān)山月道：“不管怎么說，總算過去了，今后智老可以偕愛女平靜過日，安享晚年了。”

    歐陽智道：“但愿如此，只是，不敢奢求�！�

    關(guān)山月道：“智老既已退出江湖，仇家也已經(jīng)都來過了，理應(yīng)如此，還需奢求么？”

    歐陽智微搖頭：“兩位一位不是江湖人，一位初入江湖，不知道，老朽那些仇人，雖然都已來過，鍛羽而去，但那些人個個都是大惡，一經(jīng)結(jié)仇，不親眼看著老朽人亡家毀，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知道什么時候還會再來。還有就是一些江湖道，不必仇怨，不必理由，找上你就要讓你血濺尸橫；所以，一旦涉足江湖，再想平靜過日，安享余年，就是奢求�！�

    關(guān)山月雙眉微揚(yáng)，雙目也微現(xiàn)威棱。

    孫美英道：“我知道江湖可怕，這些年來，行走各處，也見過不少，江湖人只有兩條路――殺人，或遭人殺。不想殺人，就得遭人殺；不想遭人殺，就得殺人；想不殺人也不遭人殺，那就得有足以防身保命的高絕武功，只是，武林中、江湖上，人外有人，天外行天，一山還有一山高，什么是稱最的武功？”

    歐陽智連連點(diǎn)頭：“說得是，說得是，芳駕雖不是江湖人，卻已深知江湖了，江湖就是這么一個所在。”

    孫美英道：“要是如智老所言，真有那么一天，或者不相干的江湖道找上門來，智老仍然是自縛雙手，任人取求？”

    歐陽智道：“老朽欠的債已經(jīng)夠多了，不敢再欠債了，已經(jīng)到這地步，該是還債的時候，哪能再欠新債？而且，同胞兄弟多少年不相往來，也該讓家兄認(rèn)為他這個兄弟還有救，認(rèn)他這個兄弟了！”

    可知兄弟形同陌路，對他來說，是多么沉重的打擊，他多么期盼兄長相認(rèn)，又是多么后悔往昔的作為！

    關(guān)山月暗暗為之感動，雙眉揚(yáng)高了些，兩眼威棱也增添了三分。

    孫美英道：“難道智老就不為令嬡跟府上這些男女下人想？”

    歐陽智道：“老朽想過了，等送走兩位之后，老朽會立即遣散男女下人。至于小女……”

    遲疑了一下，接道：“老朽有個不情之請，這也是老朽為什么請兩位家里坐的道理之一�！�

    大姑娘說了話：“爹，您想干什么？”

    歐陽智沒理大姑娘，繼續(xù)跟關(guān)山月、孫美英說：“老朽想讓這個丫頭跟兩位走……”

    這是……

    關(guān)山月一怔，威態(tài)斂去。

    大姑娘叫：“爹……”

    孫美英也叫：“智老……”

    歐陽智道：“老朽作的孽，要是禍延子孫，那老朽的罪孽更為深重，有何面目見歐陽氏一門存歿？這是唯一能讓老朽放心的辦法，老朽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

    大姑娘又叫：“爹，您怎么能這么做……”

    孫美英道：“我知道，只是智老不知道我跟這位是怎么一回事，還有什么事，我可以告訴智老，我跟這位，隨時可能分開�！�

    歐陽智道：“老朽知道，從這位對芳駕的稱呼，老朽也知道，芳駕跟這位剛認(rèn)識不久，兩位之間也沒有什么，不要緊，萬一芳駕跟這位分開，就讓丫頭跟著這位……”

    孫美英道：“這我就不便說什么了。”

    關(guān)山月說話了，他不能不說話了：“智老……”

    歐陽智道：“老朽、老朽父女，蒙兩次大恩，她也該代老朽報(bào)恩，小女她長得雖不能算好，但絕對是個好姑娘，也什么都會……”

    這是……

    大姑娘站了起來，叫：“爹……”

    歐陽智道：“丫頭，難道你不愿意？”

    大姑娘道：“我怎么會不愿意？也該由我這個做女兒的報(bào)這個恩，您不先問問人家這位愿意不愿意�！�

    歐陽智轉(zhuǎn)望關(guān)山月，要說話。

    關(guān)山月先說了話：“智老、歐陽姑娘，請聽我說……”

    歐陽智倒沒有不讓關(guān)山月說話，道：“請說！”

    關(guān)山月道：“智老非常人，歐陽姑娘也不是一般江湖女兒，不該說什么報(bào)恩不報(bào)恩……”

    歐陽智道：“江湖中人本就恩怨分明，有怨該報(bào)，有恩更該報(bào)。”

    關(guān)山月道：“我不是說有恩不該報(bào)，我是說智老非常人，歐陽姑娘也不是一般江湖女兒，為什么要用這種世俗方法報(bào)恩？賢父女要是真認(rèn)為我對賢父女有恩，請聽我的，就算對我報(bào)恩了。”

    歐陽智道：“您是說……”

    不知道關(guān)山月姓什么、叫什么，稱“你這位”敬意已經(jīng)不夠了，只好“您”了。

    關(guān)山月也沒有計(jì)較，眼下也不是計(jì)較稱呼的時候，道：“請賢父女先遺散府上男女下人，然后收拾細(xì)軟，別處落居�！�

    歐陽智道：“老朽明白了，您是讓老朽舍棄這個家，攜女遠(yuǎn)走高飛�！�

    關(guān)山月道：“正是！”

    歐陽智道：“人一死，萬事俱空，老朽倒不是舍不得這個家，而是，在武林中，江湖上，想逃躲，不容易�！�

    關(guān)山月道：“武林中、江湖上，不會沒有人逃躲，也不會沒有人逃躲成，沒有驚擾、平安過一生�！�

    歐陽智道：“老朽不敢說沒有，只是，太少了，也太難了�！�

    關(guān)山月道：“事非得已，智老為什么不試試？”

    歐陽智目光一凝：“這是說，您不愿意？”

    關(guān)山月既不能說愿意，也不能說不愿意，道：“智老、歐陽姑娘，事不在我愿意不愿意，而在我有苦衷，不能接受賢父女的好意�！�

    孫美英說了話：“這我知道，這位他確實(shí)有不能接受賢父女好意的苦衷。”

    她知道關(guān)山月永遠(yuǎn)思念青梅竹馬的虎妞，永遠(yuǎn)覺得虧欠虎妞。

    歐陽智道：“既是這樣，老朽不敢再請……”

    大姑娘頭一低，道：“我去收拾東西去�！�

    轉(zhuǎn)身外行。

    也是，一個姑娘家，還怎么在這兒待？只好藉個因由出去了。

    歐陽智面有歉疚色。

    關(guān)山月也有一點(diǎn)，道：“智老，我……”

    歐陽智一擺手：“怪老朽，孟浪，冒失！’

    關(guān)山月道：“智老這么說，我就更不安了�！�

    歐陽智道：“您千萬別這么說，本來就怪老朽孟浪，冒失�！�

    關(guān)山月沒再說話。

    他知道，既然沒答應(yīng)，對大姑娘傷害便已造成，再說什么也沒用，所以他不再說什么了。

    第

    9

    卷

    第

    四

    章　怪俠歐陽德

    關(guān)山月沒再說什么，歐陽智一時也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兩人之間頓時陷入了一片靜寂。

    這份靜寂令人不安，也令人有點(diǎn)尷尬。

    孫美英打破了這片靜寂，她向歐陽智說話：“歐陽姑娘收拾細(xì)軟去了，智老該去看看，還有，要遣散府上這么多男女下人，也得費(fèi)一番工夫，智老忙，我跟這位就不多打擾了，該告辭了。”

    她是位有心人，早點(diǎn)走，免得都再尷尬下去。

    關(guān)山月本就坐不住了，孫美英還沒站起來，他先站了起來：“芳駕說得是，你我是該告辭了。”

    歐陽智忙站起，道：“兩位怎么能這就走，不盤桓兩天也吃頓飯，讓我父女聊表寸心……”

    孫美英這才站起：“彼此都不是世俗中人，這位跟我也有要事待辦，智老就不要客氣了�！�

    歐陽智一臉后悔色，道：“怪我，怪我，都怪我……”

    他認(rèn)為都是他造成了尷尬，使得關(guān)山月跟孫美英坐不住了，是為這，但只有一半，另一半是因?yàn)殛P(guān)山月跟孫美英還有要事待辦。

    雖然有一半是為這，可也不能承認(rèn)。

    孫美英道：“智老這么想就不好了，這位跟我真是有要事待辦，不能耽誤過久�！�

    歐陽智臉上的后悔色剎時不見了，道：“芳駕諒宥，實(shí)在是大恩不敢言謝，怎么說老朽父女也該略表心意，唯恐因?yàn)槔闲嗝侠耍�冒��，使得兩位不愿多留，既然兩位真有要事，不能耽誤過久，老朽父女不敢再留，這就恭送兩位�！币活D，向白凈管家：“稟知姑娘，兩位恩人要走了。”

    白凈管家應(yīng)聲而去。

    孫美英道：“智老真是，歐陽姑娘正忙……”

    歐陽智道：“不過是收拾些東西，算什么忙？再忙也該出來恭送兩位�！�

    說完了話，抬手往外讓。

    關(guān)山月、孫美英都沒再說什么，相偕往廳外行去。

    歐陽智送客外行，兩名男仆緊跟在后。

    出了待客大廳，大姑娘由白凈管家陪著趕到了。

    大姑娘雖然窘迫、尷尬、難過，適才藉個因由避開了，但此刻還是出來送客了，神色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了，還說了幾句挽留的話，孫美英答了話，她說的跟剛才對歐陽智說的一樣。

    就這么說著話，賓主出了宅院大門。

    誰都沒再說什么，客人走了，主人就送到這兒了。

    望著關(guān)山月、孫美英不見，歐陽智帶著女兒跟白凈管家，兩名男仆很快進(jìn)去了，又關(guān)上門。

    走得看不見歐陽家宅院了，孫美英說了話：“沒想到他會有這么個所請，仔細(xì)想想，天下父母心，也真難為了他�！�

    關(guān)山月只說了兩個字：“是的�！�

    別的他能說什么？

    孫美英看了關(guān)山月一眼：“我知道你很為難，只是，這么一來，不知道他會怎么辦？”

    關(guān)山月道：“芳駕是說……”

    孫美英道：“不知道他會不會聽你的，遣散下人，攜女遠(yuǎn)走高飛�！�

    關(guān)山月道：“我認(rèn)為他會�！�

    孫美英道：“是么？”

    關(guān)山月道：“他只這么一個女兒，愛女心切，把女兒看得比他的命都要緊�！�

    孫美英道：“這倒是，他自己要留下來還債，要女兒跟你我走。”一頓，道：“那就好，你我可以放心了。”

    關(guān)山月沒有說話，

    孫美英又道：“只是，你我沒有等他父女走了之后再走，你看，他父女來得及走么？”

    關(guān)山月說了話：“芳駕是說……”

    孫美英道：“來的這些個，都是巨兇大惡、狠角色，仇沒能報(bào)成，鍛羽而去，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還會再來�！�

    關(guān)山月道：“芳駕放心，短時日內(nèi)那些人不會再來，他父女來得及走�！�

    話落，忽然停步。

    孫美英也忙停了步，道：“怎么了？”

    關(guān)山月凝目前望，道：“芳駕請往前看。”

    孫美英轉(zhuǎn)臉向前，凝目往關(guān)山月所望處望去，她一眼就看到了，不由為之一怔。

    前后沒多遠(yuǎn)，十幾二十丈處路上，橫七豎八倒著一片，關(guān)山月跟孫美英眼力都過人，看得出來，那不是別的，是人，橫七豎八倒了一地人，算算總有十幾個之多，一個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孫美英忙收回目光：“怎么回事？”

    關(guān)山月道：“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十幾二十丈距離？在關(guān)山月跟孫美英算什么？騰身一掠就列了。

    到了近前，孫美英又一怔，她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眼前地上這十幾個，就是齊集歐陽家宅院前，找歐陽智尋仇的那近二十個巨兇大惡、狠角色，如今不但都一動不動，而且連一絲氣息也沒了，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