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允子微微遲疑,還是開了口:“因著安貴嬪喜歡聽鳥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養(yǎng)了好些�!�
我也不惱,只淡淡道:“她還真是盛寵不衰�!�
目光只滯留在杏樹上,一手撫著自己束著束帶的小腹,只想著從前的花開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1)了。
浣碧站在身后,輕聲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氣�!�
我閉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氣了么?她從來就是這副和氣雍容的模樣,怎么會因了我失態(tài)呢。”
浣碧“嗯”了一聲,伸手為我緊了緊微微蓬松的發(fā)髻,低聲道:“其實小姐何必這般對皇后紆尊降貴,守著禮數就成了�!�
我微微睜開雙眼,仔細看她一眼,道:“今時今日,你覺得我有資格和皇后翻臉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進宮的,又有著身孕……”
我生生打斷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別錯了主意。從前害我之事皇后從未出面過,自然擔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訴皇上也只會落一個污蔑皇后的罪
責�!蔽依^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會比你深,,但是進了宮就要步步為營,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宮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氣得要死,可是當著我
的面依舊雍容大度,關愛有加,可見她心機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順,把從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籌謀�!�
槿汐在旁沉默聽完,道:“娘娘說得不錯。娘娘此番回宮,皇上盛重對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撐腰,不敢叫人輕舉妄動;弊在樹大招風,娘娘自然也是
樹敵無數。此刻皇后已在宮中經營多年,身邊又有得寵的安貴嬪、祺貴嬪等人,連胡昭儀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卻是離宮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鋒芒,先行表示
恭順�!�
我輕嗤一聲,“即便我恭順,皇后對我也是心懷敵意;但我若不恭順,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記得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穩(wěn)當。我實在也沒有本事能一口氣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會容許后宮因我而亂�!�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著這句話,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會再心急�!�
我伸一個懶腰,面色沉靜無波,道:“不只是你,要囑咐著底下人對各宮各院的嬪妃宮人都要和氣。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們面前一定要沉住氣�!蔽揖o緊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積郁與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會亂了自己的陣腳�!�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與花宜同陪在身邊說話�;ㄒ吮臼巧揭伴g長大的女子,雖然身遭巨變性子沉默了許多,然而宮中相處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懼,加之年紀小,未央宮中人人對她愛惜,我亦不把她視作尋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潑才在有親近之人時流露出來。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進宮廷,見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無暇,開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東一朵西一朵簪在我頭上,悄悄笑道:“這些花兒真好看,簪在娘娘頭上像玉簪子一樣�!�
我喜歡見她這樣笑起來的樣子,又存心要她高興,便由著她擺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當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涼的,又硬梆梆,我瞧著還是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縱使娘娘疼你,可在宮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稱奴婢,可要記住了�!�
花宜忙點點頭,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著我手上一串素凈沉郁的琥珀連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給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也就罷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為何要送這樣名貴的養(yǎng)顏佳品給她?莫不成……”她遲疑著囁嚅:“小姐還有別的打算?”
花宜忍不住道:“難道,是下了什么毒藥不成?”
我也不理會,只淡淡道:“我送去的東西的確名貴非凡,極是難得。而且我送給皇后,也沒有什么別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會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遼遠的天際,日色璀璨如金,如飛花揚絮,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嘴角揚起一點莞爾的微笑。我送這些養(yǎng)顏滋補的珍品給皇后,只是因為,我發(fā)現她真的老了。
宮里新鮮的美女層出不窮,她要一個一妥帖而不露痕跡的應付,真的是很勞心費力吧。
皇后開始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三十六歲的女人,需要這些滋補的東西來挽留她即將消逝的紅顏。而這些本該她得到的東西,她卻沒有。卻出現在了比她年輕的我的手里,再經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會怎樣的不甘啊
天下之母?我冷笑出來。這位尊貴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養(yǎng)顏之物呢?我敢打賭,她一定不敢。說不定,我一離開,她就把她全盤扔了出去。
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譏諷,我是真心實意想把那些東西送給她。”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瞇了雙眼看花,道:“皇后那樣謹慎,怎么敢用娘娘送上的東西�!�
若她真敢服用的話,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墒且浪男宰�,怎會接受來自敵人的禮物呢?
我倚欄遠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
太液池沿岸風光如畫,陽光漸漸熱烈起來,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樹蔭下,偶爾說笑幾句。偶有涼風拂過,拂落枝頭曼曼如羽的合歡花,淺紅粉橘的顏色,淡
薄如氤氳的霧氣�;ò攴圮浻鹑裘廊丝谏袭嫷蔑枬M的一點櫻唇,風過好似下著一場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無的淡
雅香氣盈上手心的紋理。
小允子不知就里,見我喜歡便湊趣道:“要論合歡花,還是清河王的舊閣鏤月開云館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轉首見浣碧亦望著花瓣出神,不由感傷難言。槿汐在旁輕聲道:“若娘娘喜歡,不如把合歡花瓣收起來做個香囊吧�!�
我無聲無息一笑,伸手將花瓣拋入太液池綿綿水波中,輕道:“留得住一時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隨它去吧�!�
話音剛落,卻見合歡樹底下站著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鑲大滾銀枝綠葉衣裙,膚色是亮烈健康的麥色,不同于宮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長眉輕揚入鬢,冷亮
的眼睛是類似寶石的長方形,眼角微微飛起,有丹鳳眼的嫵媚,更帶著野性不馴的氣息。我不覺一怔,從來聞得贊女子雙眼如寒星的,卻不知世間真有這樣的眼睛,
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與桀驁。乍一看,似是瑩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紅梅,宛若驚鴻一瞥。
她雙手捧著大捧的合歡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個綃紗袋子中。眼見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見她的裝束奇特,并非尋常宮嬪愛用的金簪玉器一類,而是一對嵌虎睛石銀簪,耳上一對平金貓眼耳墜,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鏈子,鏈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顆琥珀,色澤暗紅通澈,里頭橫臥著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禮,忍住驚訝道:“這位妹妹我卻沒有見過�!�
她撫著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嬪妾是綠霓居滟常在,因這兩日抱病,未曾與莞妃娘娘相見�!�
我含著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宮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蘊了幾分不屑,道:“娘娘這樣大的陣仗回宮,有誰不知道呢?”
我對她的不敬不以為意,只是饒有興味,“今日在皇后娘娘處請安也未見到滟常在,聽福嬪說是病了�!蔽乙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羅了不少合歡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這里了。我溫然道:“既然病著,怎不好好在宮里歇息,等下日頭毒了,越發(fā)要難受�!�
她不卑不亢道:“謝娘娘關懷。”
我瞧著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這樣多的花瓣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醫(yī)說嬪妾病著,要拿合歡花入藥,所以來收了些。左不過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憐香惜玉之心,本宮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間以后也好稱呼�!�
“葉瀾依”。她簡略道,說罷略略欠身,“嬪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說話了,先告辭。”說罷也不等我應允,攥緊了花袋自顧自便走。
浣碧駭然驚道:“她怎么這樣無禮?不過仗著皇上寵愛罷了,難怪芳若說她孤僻桀驁�!�
我擺手示意她噤聲。地上有一物閃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蒼鷹佩,我彎腰拾起,看著不遠處緩緩而行的葉瀾依,向浣碧道:“你去請她回來,問問是不是她的�!变奖虘暥ィ芸煺埩怂貋�。我舉起珊瑚佩,和氣道:“這是妹妹的吧?”
葉瀾依瞥了一眼,道:“是嬪妾的。”
我還到她手中,“這是貼身之物,妹妹別隨便掉了�!�
葉瀾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靜靜看我道:“娘娘就是為了這個叫嬪妾回來的么?”見我頷首,她漠然道:“這些東西嬪妾有的是,丟了有什么要緊。”說罷手一揚,“咚”一聲隨手丟進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無事,嬪妾就告退了�!闭f罷轉身而去。
浣碧氣得臉色發(fā)白,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東西還她,她卻這樣不識抬舉,果然出身微賤,不識禮數!”又嘟囔,“也不曉得皇上喜歡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氣又壞。”
我淡然一笑:“你氣什么?她的東西,要怎么處置也是她的事,犯不著咱們動氣�!�
浣碧猶未消氣,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鏈子上的琥珀可嚇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還有頭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馴獸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禮,也不必這般尖酸。你單瞧她那串鏈子上的琥珀,就曉得她有多得寵。那顆藏蜂琥珀是小小一個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靜,良久之后帶了一抹隱晦的輕蔑,“再得寵,祖制亦是不得誕育。”
我沒有接浣碧的話,只默默望著葉瀾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驚。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喬張做致對我無禮,仿佛是真正不把這些珠玉東西放在眼里,視若無物。她修長的脊背凜然有一種清奇之氣,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纖弱裊娜,我不覺暗暗留心。
注釋:
(1)、出自唐代詩人杜牧的《悵詩》: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唐宋人筆記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
時,見一十多歲少女,長得極美,就與她母親約定:等我十年,不來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當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經嫁人生子了。杜牧悵然寫成此詩。
十一、怨芳時
回到宮中已是巳時一刻,外頭暑氣漸盛,便命侍從放下了門窗上的湘妃竹細簾,又有宮女撥下重重紗帷上金帳鉤,通梁而下的雪色紗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來,恍若千堆新雪,隔斷了外頭的輝色陽光。
柔儀殿翻修時頗花了些心思,外墻與內墻之間有一尺闊的空隙,夏日將冰塊塞進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熱,又懷著身孕,玄凌不免更加著緊,除了尋常在宮殿
里放了幾十個大甕供著冰塊,十來把風輪亦是從早到晚轉著。因我喜歡茉莉與素馨的香氣,便專門在風輪邊放了應時的雪白香花,風動自有花香來。此外每隔半個時
辰便由小允子親自領著小內監(jiān)們拿冰涼的井水沖洗合宮四周,又有殿前蓮池的水汽及如蔭古樹的遮蔽,殿中益發(fā)清涼沉靜。
因著離午膳的時辰還早,小廚房便進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貝母湯,用紅棗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來。
我嘗了一口,便對槿汐笑道:"這桑寄生杜仲貝母湯很好。同樣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藥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賞那廚子。"
我又指著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見了奶油就膩,叫他們再做個清甜的來,撤了這個。"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罰那做酥的廚子呢?"
我手指輕敲,思量道:"柔儀殿新成,必定要給他們立賞罰分明的規(guī)矩。你去拿銀子賞那做湯的廚子,做酥那個暫不必罰,只叫他長著眼色。"
槿汐方應了一聲,外頭已經通報:"棠梨宮惠貴嬪來了。"
眉莊打簾進來,未語先笑,"如今有著身孕,口味卻是愈發(fā)刁鉆了。"
我見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紗閃銀菊紋束衣,月藍的藻紋繡裙由內外兩層顏色稍有深淺的云霏紗重疊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飄
逸清雅模樣。我益發(fā)高興起來,笑道:"柔儀殿新成,我總想著還缺了你這位貴客,不想你就來了。"一面喚浣碧:"去拿眉姐姐最愛的棗泥山藥糕來,茶要碧螺
春,快去。"
眉莊眉眼間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記著我的棗泥山藥糕,我可記著你有了身孕怕甜膩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來。哪知道才到柔儀殿門口,就聽見你拿著點心要做規(guī)矩。"
我笑道:"柔儀殿人多,我有著身孕以后只怕更懶怠,現在不立規(guī)矩不成。"
眉莊命采月上前,打開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嘗著吧,不好再罰嬪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來姐姐愛開玩笑的脾氣并沒有丟。"說著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這么多年了,還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時常想著。"
"你若喜歡吃,我便天天給你坐了來。"她拉著我的手坐下,認真道:"你一回來,我高興得什么都醒過來了。真沒想到——沒想到咱們還有再見面一起說話的日子。"她語音未落,已帶了哽咽之聲,連眼角亦蘊了一抹珊瑚紅。
我心頭亦是一酸,"我既回來了,你該高興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們小姐日憂夜愁,就怕您在外頭過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見,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處了。"
眉莊神色一凜,已經按著規(guī)矩屈膝,"臣妾給莞妃娘娘請安,娘娘金安。"
我大驚,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來,骨碌碌散得滿地都是翡翠珠子,錚泠有聲。我忙彎腰去扶,"姐姐何必這樣?你我倒生分了。"
眉莊禮畢,已是含笑如初,拉著我的手起來,一同坐下了,道:"一來規(guī)矩是錯不得的,你回宮已是大喜事,還有了身孕進了妃位,我還沒好好向你道喜。
二來你如今在妃位,我這一禮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顯赫,已經有了與人并立抗衡的資本了。"眉莊說這話時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涼的雋永之味亦是
細辨可出。
彼時殿內紗帷重重垂垂,整個柔儀殿恍若深潭靜水般寂寂無聲。鎏金異獸紋銅爐內燃著清雅的百和香,氤氳的淡煙若有似無地悠然散開,鋪在半透明的紗帷之上,裊裊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瑤臺仙境之中。
紗帷之外,隱隱可見垂手直立著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從。我轉頭輕斥了一句:"糊涂東西,已經奉了這么多香花,還焚什么香,也不管沖了氣味!"槿汐
忙著人把香爐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帶著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曉得——位高人愈險,更何況我懷著身孕,這么鄭重其事地回來。"
眉莊微微一笑,"那也好,給人一點警醒。若是悄無聲息地回來——你也曉得這宮里的人有多勢利的。"
我微笑彈一彈指甲,"這個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沒有兩全的事兒。"我端詳她的氣色,道:"你如今氣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宮里沒見你來請安,還以為你病著。"
眉莊淡淡一笑,頭上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邊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邊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處請安。"
"說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鴉色,似我此刻疑慮的心情,"她是真病還是假��?"
眉莊輕輕一嗤,目光清凈如波瀾不興的水面,唯見水光,不覺波動,"她是心病,頭風么也不過是老毛病了。"紗帷的柔光柔軟拂落在眉莊面上,益發(fā)顯出
她的沉靜,"一個徐婕妤已經足夠頭疼了,兼之多年勞心,如今再多個你。"她的笑容再度飛揚,"嬛兒,連我都不曾想到,你還有回宮的一天。"
我淺淺微笑,"別說姐姐,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還有今日。"
眉莊柳眉因笑揚起,耳上的芙蓉環(huán)晶墜便隨著笑語閃出粉紫星輝樣的光芒,更襯得她端莊中別有一番嫵媚,"溫實初跟我說你有了身孕我還不敢相信,誰知
過了幾日我在太后處侍疾,皇上興興頭頭進來,一開口便說你有了身孕,要請?zhí)蟛脢Z。你回宮的事雖然有違祖宗家法,可事關皇嗣,如今皇上寵愛的那些人也太不
成樣子,太后也只能讓你回宮。"
我淡淡道:"我不過是運氣罷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憐做主。"
眉莊看著我的肚子,道:"終究你是個福氣好的。聽說皇上頭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隱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風吹撲的花朵,黯然神傷,
"只是你一回來,少不得又要和從前一般過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從前更要厲害、更要殫精竭慮。"眉莊黯然中有點手足無措,"嬛兒,我不知
道這樣的日子是對你好還是不好,雖然我們又能像從前一樣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涼,似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涼且潤,輕柔拂過我的鬢邊。
我微微側首,鬢角點綴著的一支珠釵垂下細碎的銀線流蘇,末梢垂下的薔薇晶掠過鬢下的臉龐,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隔著肌膚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狹長,隔著竹簾細細篩進,連銅漏聲也越發(fā)清晰入耳來,緩緩"咚"一聲,似砸在心上一般,連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搖晃。
我低頭撫著小腹,低低道:"若不是為了這個孩子……"
眉莊嘆息簡潔而哀傷,仿佛一個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勢,"嬛兒,或許我上次不該告訴你你兄長的事。"
我看著她,語氣里驟然失卻了所有溫度,"若不告訴我,難道眼睜睜看我兄長瘋死在嶺南么?"
眉莊按住我的手,帶著明了的體貼,"我明白,咱們這些人從來不是為了自己活著的,父母兄弟,親族門楣,無一不是牽掛拖累。不管為了什么,咱們在一塊兒就好了。"
心中有明凈如臺的溫暖,這冷寂宮廷,萬花寂寞,還好有眉莊。我說不出話來,只靜靜望著她,許多言語不用說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溫然唏噓:"幸好哥哥已經被接回京城醫(yī)治,我也可以安心一點。"聲音里泛起一絲凜冽的狠意,好似刀鋒上流下的一抹猩紅血光,"眉莊,人若被逼迫,就會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們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頭疼不已。"
眉莊素白的手指抵在纖巧的鼻端下,赤金護甲閃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頭風要發(fā)得更厲害了。不過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沖月困住了徐婕妤,就
好騰出手來對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著。"眉莊嘆息道:"若不是你說,若不是這幾年這樣細細留心,我實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這樣的人。"
我只手支頤,莞爾一笑,手卻緊緊護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賢德呢,寵妃廢黜,后宮無子,她樣樣都是殫精竭慮的。"
眉莊蹙眉厭惡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鴛兩個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穩(wěn)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聲,"到底如何誰也不曉得呢,走著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雖未見過,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則皇后嚴控之下如何能懷得上孩子。料來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會坐以待斃的。"
眉莊微微搖頭,鬢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動,"你沒見過徐婕妤,不曉得她的為人。她人是聰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纖弱,又是頭胎,若是想不開自己傷了自己的身子,便難以預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聲,"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著,即便兩位妃嬪都落胎也賴不到她身上去。咱們這位皇后娘娘還真是聰慧絕倫。"
眉莊微笑,"你回來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氣。這些年和敬妃撫養(yǎng)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這個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朧月昨日見我時的生疏態(tài)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朧月的樣子,當真是不認識我這母妃了。"
眉莊抿嘴兒一笑,"朧月從小又是敬妃撫養(yǎng)在身邊的,她生下三天你就離了她,皇上又不許人提,你要她如何認識你這個生母。她一時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還長,慢慢熟了就會好的。要不然,你把朧月要過來自己撫養(yǎng)也好。"
我正要出聲,驀地想起晨起請安時皇后當著敬妃的面說的那些話,心下一涼,只道:"這事慢慢再說吧。"
正巧內務府總管梁多瑞親自送了時新的料子來,滿面堆笑道:"給莞主子和惠主子請安。皇上說新貢來的蜀錦和蘇緞,請莞主子盡著先挑。"
我挑了一塊石榴紅的聯珠對孔雀紋錦道:"姐姐如今是貴嬪了,雖然比往常穿戴華麗了好些,可總覺得顏色不夠出挑,這塊給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莊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總覺得太過鮮艷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輕了,哪里還經得住這樣的顏色。"說著挑出一塊鐵銹紅的云昆錦,紋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總覺得是鐵銹紅的顏色最大方沉穩(wěn)。"
我含笑道:"我記得姐姐從前最喜歡寶藍色和胭脂紅的衣裝,如今也轉性兒了。"
眉莊只微笑道:"年紀大了,還經得起那么艷的顏色么。"
我推著她笑道:"這人可瘋魔了。才幾歲就怨著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聽著難受。"
眉莊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兩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園里頭的花,開到正當好的季節(jié)里,哪里說得不年輕了呢。"
我笑著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內務府總管,真是會討人歡心。"
眉莊道:"姜忠敏歿了之后,一直就是梁多瑞在當差,也還算勤謹,到底是服侍過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動,已經明白過來,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夸獎還真不容易,可見梁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宮拿十兩金子來好好賞梁公公。"
梁多瑞忙叩首謝了,我與眉莊并肩站著翻賞料子,論著做什么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過來,把這匹如意虎頭連壁錦給綠霓居的滟常在送去,她大約喜愛這些花樣的,也襯得起她。"
眉莊微微詫異,道:"你見過葉氏了?"
我只顧低頭看料子,"見過了,當真是與眾不同。"
花宜過來收了衣料包好,問:"即刻就去么?"
我頷首,忽然笑起來,"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宮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著你去。"
一旁浣碧聽見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樣子了么?這樣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過是看她的首飾多是虎睛、貓眼一類,想著她喜歡這花樣,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過和你見過一面,你怎么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過是瞧不上她那桀驁不馴的樣子,把自己當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