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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眉莊執(zhí)著一把六棱團扇,笑盈盈道:“我總說敬妃偏心嬛兒,如今可坐實了罷�!�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溫柔喚過朧月,“綰綰,去把手絹子給你惠母妃�!�

    朧月撒著歡兒從袖子里取出一塊絹子,稚聲稚氣道:“朧月知道惠母妃喜歡菊花,這是給惠母妃的�!闭f著放到眉莊手里。

    敬妃撫一撫朧月的額頭,笑向眉莊道:“這份心意如何?”

    眉莊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過是看朧月的面子罷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學會了任性撒嬌了。”

    眉莊掌不住“撲哧”笑出聲了來,朧月忽然轉(zhuǎn)頭問我,“莞母妃,你喜歡什么花兒?”

    她很少這樣主動和我說話,雖然還有些疏離的戒備,卻多了幾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歡海棠,你呢?”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嘟著嘴道:“我不喜歡海棠�!彼R煌�,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朧月最喜歡杏花,杏花最好看�!痹捯徽f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縷涼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這般鐘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卻終究只燦爛繁華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紅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個多月了,我也為她的孩子縫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說我偏心�!�

    我撿了塊菱花絹子系在腰間的碧玉通枝蓮帶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賞景時,徐婕妤的宮女赤芍說話太出挑了,胡昭儀想必會吃心。徐婕妤是個不愛生事的人,心思卻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會有想頭。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過去,不如我與眉姐姐也一同過去,就當湊個熱鬧�!�

    眉莊沉吟片刻,沉靜道:“也好,咱們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宮前,卻見李長帶了幾名內(nèi)監(jiān)和侍衛(wèi)守在玉照宮外,這幾日天氣稍稍涼爽了些,幾個小內(nèi)監(jiān)守在外頭的梧桐樹下神色倦怠,李長坐在宮門前的石階上,倚著一頭石獅子打盹兒。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里頭,于是輕輕咳了一聲。李長警醒,忙起身賠笑道:“三位娘娘來了,奴才偷懶,該打該打!”

    敬妃和氣道:“李公公終日服侍皇上,也該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應(yīng)付得過來呢?”

    李長忙打了個千兒道:“多謝娘娘體恤�!崩铋L一彎腰,塞在腰帶里的一個柳葉合心瓔珞便滑了出來。李長尚不知覺,槿汐臉上微微一紅,忙低下了頭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東西掉出來了�!崩铋L一見,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謝娘娘提點�!�

    敬妃一笑道:“那瓔珞打得好精巧,從前的襄妃最會打瓔珞,也不如這個功夫精細。”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這個瓔珞倒像是你的手藝�!�

    槿汐不置可否,只紅了臉道:“敬妃娘娘過譽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著道:“柳葉合心的花樣,原來是這個緣故呢。”

    我怕槿汐尷尬,斂一斂衣襟道:“皇上在里頭吧,有勞公公去通報一聲�!�

    李長應(yīng)了一聲,正走到宮門前,忽然悄無聲息停住了腳步。我一時好奇,也不知道里頭鬧什么緣故,扯一扯眉莊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宮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無邊無盡的綠意濃濃。萬綠叢中,宮女緋紅色的衣裙格外奪目,而緋紅近側(cè),是更奪目耀眼的明黃色的九龍長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緋紅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溫柔。近旁一株凌霄花開得艷紅如簇,散發(fā)出無限的熱情和吸引,赤芍嬌柔含羞的臉龐便如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有時候共紗需名花,人不需傾國,只要一時入眼,便有飛黃騰達的機會。后宮,就常常充斥著這樣的機會。而此刻紅衣嬌羞的宮女赤芍,就踏上了機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瞇了雙眼,聲音低沉而誘惑,“告訴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嬌媚地答,“就是紅色的芍藥花,皇上可喜歡么?”

    “自然喜歡。朕會記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點得色,忽然一轉(zhuǎn)頭,提起裙子跑了。那樣紅的裙子,翩飛如灼烈的花朵,將玄凌的視線拉得越來越長,戀戀不舍。

    眉莊冷哼一聲,別過頭裝作視而不見。敬妃默默無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寵幸一個宮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著頭靜靜沉思,曾幾何時,宮中也曾有過一個喜愛芍藥的熱烈的性情女子。我黯然轉(zhuǎn)身,嘆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搖頭道:“既然如此,還不如不知道。雖然說宮里的妃子遲早都會碰上這樣的事......唉,真是可憐!”

    眉莊的語音清冷如被蓋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個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彼R煌#K究按捺不住,“一頭要徐婕妤保胎,一頭又在她有孕的時候沾染她的宮女--那個宮女也不是什么檢點的東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罷,不然皇上見了我們也要難堪,何必討個沒趣�!庇谑且琅f退到宮門外三丈,玄凌出來一見我們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也不進去,倒站在這里?”

    敬妃笑道:“剛來呢,聽李長說皇上在里頭,倒唬得我們不敢闖進去�!�

    玄凌道:“偏你這樣拘束,既然來了就進去陪徐婕妤說說話,劉德儀也在里頭。”

    敬妃忙道了個“是”,與我們一同目送玄凌離開了才進了空翠堂。

    堂內(nèi)徐婕妤正和劉德儀在說話,小幾上擱了一盤蜜瓜和兩個吃了一半的青桃,劉德儀正拿了一個在吃。

    見我們進來,劉德儀忙跟著徐婕妤站起身來。我看著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氣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劉德儀訕訕笑道:“皇上吃了半個就賞給嬪妾了,想是太酸的東西皇上吃不慣�!�

    徐婕妤幽幽道:“是嬪妾不好,自己貪吃酸的,一時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記得也就罷了�!�

    眉莊見內(nèi)堂只站著桔梗、竹茹并劉德儀的一個侍女,淡淡道:“怎不見赤芍,她一向總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間頗有隱憂,似湖上煙波繚繞,口氣卻依舊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還時時刻刻跟在眼前�!�

    眉莊嘴角一揚,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時候才會跟在眼前......”

    我急忙橫了眉莊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現(xiàn)在身子越來越重,還是要時時叫侍女們跟在眼前,時刻當心著才好�!�

    劉德儀微微一笑,道:“桔梗、黃芩和竹茹三個倒是好的。”

    她這樣一說,我心頭雪亮。徐婕妤蘭心蕙質(zhì),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無數(shù)。

    然而嫉妒是嬪妃的大忌,責笞宮女又有祺嬪的前車之鑒,何況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著敬妃送來的衣裳,幾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著朧月回去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看樣子徐婕妤倒是個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從前也不是最得寵的,會不會......”她終究性子沉穩(wěn),沒有再說下去,盈盈走了。

    眉莊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貼身的桔梗和黃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難駕馭了�!�

    我的嘆息無聲無息如漫過山巔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寵,就不會是今日這番光景了......”我無言,另有一重疑慮浮上了心頭,“那么赤芍......”

    眉莊扶一扶還不顯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藍天,靜靜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聲,咱們理會什么!”她溫然看我一眼,“你為自己操心又要為別人操心,操心太過未嘗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溫然看著她,“我何嘗不想松一口氣,可是既然來了這里又怎能保得住獨善其身呢?”

    眉莊低低嘆息了一聲,眸中波光瀲滟,“我雖勸你,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牽腸掛肚,到底是要彼此寬心才好�!�

    我點一點頭,回眸見重重殿宇飛檐高啄,廊腰縵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頭陡然生出一點倦意,這樣厭倦和疲累,這樣的爭斗算計要到哪一日才是盡頭?所有的繁華錦繡,如何抵得上清涼臺上一株凌寒獨自開的綠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綻放的桃花,笑對春風。只是桃花依舊,人面春風,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經(jīng)回不去了。那樣的哀傷,像有一雙無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著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緩。然而心灰了,心思卻不能灰,只要一步的松懈,要斷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無數(shù)人的一生了!

    二十六 東窗

    次日清晨起來整裝斂容,重又梳頭又勻面,勉強打起精神來,渾然掩飾好昨夜的一宵傷感凄涼。

    問起玄凌的去處,卻聽道:“后半夜歇在胡昭儀那里,前頭召的是滟常在。”我也不言語,倒是槿汐回來說:“這兩日皇后身子見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動?”

    她昨夜晚歸,這消息必是從李長處聽來的。我“嗯”一聲,由著花宜揀了支赤金桃枝攢心翡翠釵簪進發(fā)髻里,只問:“有誰去過了?”

    “胡昭儀關(guān)系親疏,少不得要去應(yīng)景兒,”槿汐停一停,壓低了聲音,“還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頭,正要說話,花宜甫學梳髻,手勢還不嫻熟,一時手上力道不穩(wěn)扯緊了頭發(fā),我不由吃痛“哎喲”了一聲,槿汐忙道:“毛手毛腳的,什么時候才學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著嘴道:“奴婢不過是聽說敬妃娘娘去皇后宮里吃驚才失手的。不說這幾日傳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還見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說侍疾也是應(yīng)該的,本宮要不是懷著身孕,按規(guī)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說,皇后病中不愛見人,胡昭儀是親表妹不算,怎么也會允了敬妃呢?”

    我啞然一笑,看一看也含著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長進不少呢�!闭f著起身在臂間挽上一條繡著潔白曇花的披帛流蘇,道:“咱們?nèi)デ魄苹屎��!?br />
    皇后精神好了許多,我進去時她正斜靠在彩鳳牡丹團刻檀木長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閑閑翻閱�;屎筮@一病連綿數(shù)月,今日看起來是神清氣爽了不少。她略微蒼白的面色敷著單薄的妝容,那一抹輕紅的胭脂似虛浮在臉上。因在病中還未痊愈,只穿了一襲靜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繡綃紗宮裝,頭上的芭蕉髻上只點綴了幾顆圓潤的珍珠,而正中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卻將其尊貴的地位明白無誤地昭顯出來了。

    皇后見我進來,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難為你這么重的身子還特特跑過來,本宮精神不濟,莞妃就隨意吧�!�

    我謙順微笑,“娘娘的教訓臣妾謹記在心,感激不盡。娘娘鳳體不適良久,臣妾沒能在跟前侍奉,還望娘娘寬恕。”

    皇后和善微笑,揚手道:“莞妃照顧皇上克盡己責,又讓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賢德如斯,本宮還有什么不放心的�!被屎笳f話的間隙有短暫的沉默,仿佛在緩一口氣。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宮子嗣綿延,如今沈淑媛懷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澤天下之果�!蔽已埏L微掃,卻見皇后膝上擱著一塊絹子,以百色絲線繡了燦若云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認出是敬妃的繡工,當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見。

    皇后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本宮病了這些日子,后宮的事一應(yīng)托付給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該一一應(yīng)付著過來了�!�

    我心頭驟然一跳,旋即平和下來,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宮之主,有娘娘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得難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會成為本宮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頓好后宮眾人,是不是?”

    回到柔儀殿,我即刻召來溫實初,問道:“皇后的病到底來龍去脈如何?”

    溫實初緩緩道:“原無大礙,后來著了惱又添了風寒,頭風發(fā)作,抑郁難解,又真病了幾日,如今的樣子是好了�!�

    我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shù)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這一好,只怕本宮就要多無數(shù)煩惱了。”我悄聲囑咐道:“先不理會她。旁人都以為本宮只有八個月的身孕,你心里卻是有數(shù)的。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催產(chǎn)藥也是要先預(yù)備下的�!�

    “這個微臣自會安排妥當,保管生產(chǎn)的日子分毫不差�!睖貙嵆跄衿�,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個月身孕,這時候皇后也不便動手,娘娘暫可無虞,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娘生產(chǎn)之際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聲,思慮更重,不由道:“本宮的身孕......臨盆之期已不遠,哪怕她要下落胎藥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宮、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獨獨沈淑媛的身孕未滿三月,最不穩(wěn)妥。如今你既照顧著棠梨宮,本宮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權(quán)托付給你了,你必要保她們大小平安�!�

    我連說了幾句,溫實初只是訥訥無語,一徑出神。我仔細打量他,不過半月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臉頰瘦削,下巴上胡碴兒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帶了幾絲猩紅的血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覺嚇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紅棗湯來,方道:“溫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湯定定神吧�!�

    連叫了他兩句,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道:“近日精神總有些短,想是夜里沒睡好,不打緊�!�

    我輕嘆一聲,動容道:“如今你身上倚著本宮和淑媛兩對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養(yǎng)好自己,我們又要如何安身呢?”

    溫實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簾外即將要秋來的綿綿秋雨,“從前微臣總覺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卻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見他神情大異,不覺愕然擔憂,勸道:“好端端地怎么說起這樣灰心的話來,好沒道理�!�

    溫實初頹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宮里久了,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的�!�

    我聽他這樣說,溫然開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該來的總是要來,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溫實初茫然望著窗下新開的幾叢木香菊,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傲風骨。他從沒這樣專注地看著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從不認為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絲烈酒的熏醉氣味。溫實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時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勁烈而頹廢的酒氣,“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個男人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無論發(fā)生什么,左不過默默承受、一力擔當罷了--不止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

    “男人的擔當?”他遲疑著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經(jīng)犯下彌天大錯,你是否會原諒我?”

    我只覺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萬語凝噎,只是說不出口,當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錯了任何事,也不用我來原諒,只要你問心無愧。若做不到問心無愧,就盡力彌補,不要再有錯失�!�

    他低頭沉吟良久,“其實,有些事或許是有人強求,或許是順其自然--”他苦笑,“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論是你�!彼餍洌�(zhèn)靜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當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闭f罷,躬身一拜緩緩?fù)顺觥?br />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官服的嚴謹莊重之下,平添了幾重蕭索,像風吹不盡的秋愁,寂寥而溫綿。

    皇后身子逐漸康健,嬪妃去請安時也留著說說笑笑了。我身子日漸笨拙,也不太往外頭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來看我一兩次,陪我說話。

    浣碧笑得隱秘,“大約徐婕妤產(chǎn)期將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當真是母憑子貴�!�

    我笑著嗔她,“最近總看你伏案看書到深夜,難不成書看得多了嘴就這樣刁了�!�

    浣碧低頭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一屜石榴去玉照宮,正碰上劉德儀出來,直說徐婕妤身邊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著赤芍,又要防著徐婕妤生氣處處勸解,抱怨了好大一會子才算完。”

    我剝著手里的一個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宮里的事情我能說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別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別人怎么勸解也是無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愛吃橙子,給她留上兩個�!蔽肄D(zhuǎn)念一想,又問:“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見人影了�!�

    浣碧扮個鬼臉,一笑對之,“槿汐不在柔儀殿,小姐說她能去哪里了?”

    浣碧紅了臉,低頭吃吃笑了兩聲,笑音未落,卻聽外頭內(nèi)監(jiān)尖細的嗓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急促地遞過來,驚飛了盤旋在柔儀殿上空的鴿子,“皇后娘娘鳳駕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我倏地站起身來,扶著浣碧的手站到宮門外迎接,滿腹狐疑。皇后身份矜貴,一向甚少親自到嬪妃信息,何況又攜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過片刻,皇后身后跟著端、敬二妃,浩浩蕩蕩一群宮人低腰快步跟隨進來。

    我忙斂衽艱難行了一禮,恭敬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隨口道一聲“起來”,語氣里多了幾分肅然,失了往日一貫的溫和,我一時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讓著皇后在正殿的黃花梨透雕鸞紋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靜了須臾,只端然朝南坐著,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與她無關(guān)。敬妃扭著手中的絹子,稍稍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

    短暫的靜默之后,皇后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說,莞妃你的柔儀殿本宮是不需來的。只是你懷著身孕,到底也是你宮里的事,本宮就不得不走這一趟了。你是三妃之一,又是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顧著你的顏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宮只叫了與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過來。”

    皇后說了一篇話,卻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賠笑道:“多謝皇后娘娘關(guān)懷體恤。”我停一停方抬頭道:“臣妾不曉得出了什么事,但請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寶石青的織銀絲牡丹團花褙子,顯得清肅而端莊,“本宮病了這幾個月,什么事都有心無力,都撒手交給了端妃和敬妃操勞。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帶著朧月帝姬,都是自顧不暇,難免有些紕漏......”她清一清嗓子,“后宮安寧關(guān)系著前朝平靜,本宮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們眼皮子底下竟出了這樣的事,還出在莞妃宮里,本宮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著,大覺不祥,臉上卻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謹?shù)溃骸罢埢屎竺魇��!?br />
    皇后的聲音陡地嚴厲,“唐朝宮中常有宮女與內(nèi)監(jiān)私相交好,稱為對食,以致內(nèi)宮宦官弄權(quán),狼狽為奸、結(jié)黨史亂政、肆意橫行,數(shù)代君王被宮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甚至篡上之事屢屢發(fā)生,大唐江山皆毀在此,終于無可挽回。本朝治宮嚴謹,對食之事鮮有聞?wù)f,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這個--”皇后將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拋,道:“這個東西,莞妃你可識得么?”

    浣碧蹲身為我拾起,不由臉色大變,正是李長素日藏在腰帶里的柳葉合心瓔珞。我心頭猛地一沉,已然明了。我沉住氣,反復(fù)看了幾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里見過?至于這瓔珞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宮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氣道:“你眼力很不錯,正是槿汐做的東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這么大年紀了還管不住東西,等她回來臣妾自當好好教訓。”

    “丟東西算得什么大事。”皇后一笑,低頭撫弄著手上纏絲嵌三色寶石的赤金戒指,聲音低沉,“要緊的是在哪里撿到的--是被李長貼身收著。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來,也不用莞妃親自管教了。”說罷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還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貴嬪本要給皇上送些時令果子來,誰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說同去儀元殿給皇上請安。結(jié)果到了那兒李公公說皇上在滟常在處歇午覺。咱們告辭時安貴嬪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結(jié)果從他腰帶里掉出這么個東西來。”敬妃為難地看一眼皇后,見她只是端坐不語,只好又道:“槿汐打瓔珞的手法十分別致,一眼就瞧得出來--宮女打的瓔珞被內(nèi)監(jiān)貼身收著,這個......”敬妃臉上一紅,到底說不下去了。

    我勉強笑道:“單憑一個瓔珞也說不了什么,許是槿汐丟了正好叫李長撿著,打算日后還她的。”

    端妃撫著胸口的項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單憑一個瓔珞是說不出什么,可是柳葉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宮就不能坐視不理。今日既然來了,為免落人口實,也為了徹查,少不得槿汐的居處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驚失色,忙按捺住賠笑道:“槿汐是臣妾身邊的人,這事就不勞皇后動手,臣妾來做就是。”

    皇后寧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氣亦溫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這樣的事?然則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說罷容不得我反駁,雷厲風行道:“剪秋、繪春,就由你們領(lǐng)著人去把崔槿汐的居處搜一搜,不要錯失,也不容放過�!奔羟锔纱嗬浯鹆藗“是”,轉(zhuǎn)向便去。

    皇后朝我關(guān)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著吧,一切且看剪秋她們查出什么來再論�!�

    心里洶涌著無盡的恨與怒,我在玄凌處得到的寵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贊譽使皇后不敢對我輕舉妄動。她何嘗不明白,能從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歸來的我必定不再是從前的我,若不能一舉徹底扳倒我,她是不會輕易動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與我,就如虎視眈眈的兩頭猛獸,各自小心翼翼地對峙,沒有十全把握之前誰也不會輕易撲上去咬住對方的咽喉�?墒钦l都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在面對時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謙卑,隱藏好自己鋒利的齒爪。其實哪里掩藏得住,恨與愛,都是最深刻的欲望,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氣。

    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對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動聲色地將祺嬪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時的目標,正是被我視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與槿汐息息相關(guān)的李長。

    我沒有抖落自己的慌張,只是沉靜地坐著,一如我身邊的端妃,不帶任何表情地緩緩喝著茶盞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澀清香里想著如何應(yīng)對。

    不過一盞茶時分,剪秋和繪春出來了,帶著詭秘而興奮的笑容,屈膝行禮道:“都在這里,請皇后娘娘過目�!�

    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彩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打開瞄了一眼,“啪”地蓋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鑲金墜跳了兩跳。她皺眉道:“當真是穢亂后宮,你們也瞧一瞧吧。”端刀默然看了一眼,依舊雕塑似的坐著,敬妃瞥了一眼就鬧了個大紅臉,“這......”了兩聲終于還是說不下去。我打開盒蓋,里面堆疊著幾帕柔軟的絲巾,絲巾里頭包著幾樣東西。我臉上火燒似的燙起來,心里沉重地嘆息了一聲。不要說人贓并獲,單單這些東西,槿汐又如何張得開嘴辯解呢。

    皇后垂著眼瞼思量片刻,緩緩道:“既然搜出來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宮要按宮規(guī)處置�!被屎笥朴茋@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樣子,“莞妃,本宮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說你不會約束宮人,你懷著身孕難免顧不到這樣多,且你又年輕沒見過世面,怎么曉得這樣的東西。”皇后痛心疾首,“一個李長一個崔槿汐都是宮里的老人兒了,怎么倒生出這些事來,叫人怎么說才好呢。為防上行下效,宮闈大亂,本宮也忍不得要處置他們了�!�

    我起身懇求道:“臣妾冒昧懇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說也是臣妾身邊的人,不如交給臣妾處置吧�!�

    皇后微瞇了雙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彎鉤的弧度,正色道:“莞妃這話就差了,莞妃身邊的人也是這后宮里頭的人。既是后宮里的人,就沒有本宮不管的道理。何況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訓了,那么李長呢。他們倆一個是莞妃身邊的掌事宮女,一個是皇上身邊的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若各自悄悄處置,宮里的人就沒了規(guī)矩�!彼馕渡铋L地望著我,忽而笑了,“在宮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檢點,存天理,滅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則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來。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贊過的賢德之妃,必然會以大局為重的,是不是?”

    我面紅耳赤,被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得蜷緊手指,報以同樣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賢后,為后宮眾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會秉公辦理,既保住皇家顏面,又能清肅后宮�!�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這個自然,本宮身為后宮之主,怎能不秉公辦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養(yǎng)胎吧�!�

    我明知多說無益,只得緩和了福氣,肅一肅道:“恭送皇后娘娘�!�

    禮罷,皇后等人已經(jīng)走遠了,浣碧忙扶著我起來。

    我神情如被冰霜結(jié)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囁嚅道:“小姐可是氣糊涂了?快進去歇一歇吧�!�

    我支著腰穩(wěn)穩(wěn)站住,道:“槿汐和李長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著唇憂色滿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聲,“我若是害怕,若是由著她拉下了槿汐,下一個被帶走的人或許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個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關(guān)起來了,事情鬧得這樣大可如何是好?”她憂心不已,“這事一傳出去,不僅槿汐沒法做人,連小姐您的清譽也會......”

    “這事一定會被傳出去,且不說皇后有心,后宮里嫉恨柔儀殿的人還少么?!馬不得鬧出多少事端來呢!”我心中激蕩,厲聲道:“你可聽見皇后說‘穢亂后宮’這四個字,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是我的清譽要緊,還是槿汐的性命要緊?!”我暗暗吸一口氣,緩緩放松捏得緊張的指節(jié),無論是為了與槿汐多年的情分,還是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這個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二十七 逆風如解意

    午膳過后時分,聞得外頭樹葉被風吹起簌簌細碎的碰撞聲,玄凌已經(jīng)邁了進來。浣碧忙扶著我起身去迎,我因有著身孕,私底下與玄凌相見也不過是肅一肅罷了,他已經(jīng)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淺淺,“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宮門前來迎了。”

    李長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邊侍奉了,換了是李長的徒弟小廈子在后頭執(zhí)著拂塵跟隨,我暗暗驚心,皇后不做則已,一做真當是雷厲風行。我只作不見,與玄凌攜了手進內(nèi)殿去。

    小廈子初次當差難免有些生疏,低著頭一個不當心走快了一步,差點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頗有不悅之色,皺眉呵斥道:“你見你師傅當差也不是頭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腳起來。”

    我見小廈子眼圈微紅,想是為了他師傅的事剛哭過,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廈子才幾歲,皇上也跟他治氣?多歷練著就好了�!�

    小廈子窘得退了兩步,差點又絆到身后的小內(nèi)監(jiān)身上,玄凌愈發(fā)不悅,道:“李長不在,這些人就像失了規(guī)矩一樣,沒有一樣是做得好的。--說起來朕就生氣,儀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燙的,不是冷了就是熱得燙嘴,書架子上的書原本都是拿楓葉做書簽的,他們倒好,竟給夾上了香樟葉子了。樟葉那樣厚,又有一股子氣味,怎能夾在書里?真真是一群糊涂東西。”

    “一群好馬也得識途老馬帶著才走得平穩(wěn)順暢,何況他們這些向來聽吩咐做事的人。現(xiàn)下李長做錯了事被拘著,他們自然都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zhuǎn)了�!蔽颐蜃煲恍�,舒展了廣袖從纏絲白瑪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鮮菊花瓣在茶蠱里,灑上冰糖碎,用剛煮開的沸水澆了上去,待涼上一涼,又兌了些許冷水,方含笑婉聲道:“臣妾現(xiàn)沖的菊花茶,皇上試試可還能入口?七分燙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緩和神色。我笑得淺淡而柔婉,指著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當時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開菊花的時候了,仿佛里頭誰是很喜歡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額,笑道:“是朕糊涂了。從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兩天還叫人捧了新開的菊花去棠梨宮給她賞玩�!毙钃嵋粨嵛业念~頭,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蕩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訴朕李長和崔槿汐的事,騰怕你難過忙趕過來了。崔槿汐的事與你無關(guān),你別太往心里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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