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動兩山春,綠繞翠圍時節(jié)。雨漲曉來湖面,際天光清徹。
移尊蘭棹壓深波,歌吹與塵絕。應向斷云濃淡,見湖山真色。
一時寂然無聲,陵容唱畢,淳兒癡癡道:“安姐姐,你唱得真好聽,我連最好吃的核桃粘也不想著吃了�!�
我驚喜道:“好個陵容!果然是深藏不露,我竟不知道你唱得這樣好。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眉莊聽得如癡如醉,道:“若早聽了她唱的歌,‘妙音’娘子又算什么?‘妙音’二字當非你莫數(shù)。”
陵容紅著臉謙道:“雕蟲小技罷了,反倒叫姐姐們笑話�!�
“哪里什么笑話,聽了這歌我將三月不知肉味了�!�
說笑了一陣,又催淳常在抽了花簽來看,她放在我手中說:“莞姐姐替我看吧,我卻不懂�!蔽姨嫠戳�,畫的是小小一枝茉莉,旁邊注著“雖無艷態(tài)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6),另有小字“天公織女簪花”。
我心中一寒,頓覺不祥,即刻又微笑著對她說:“這是好話呢�!庇謩袼骸皭鄢允裁丛倌命c,小廚房里還剩著些的,你去挑些喜歡的我叫小宮女給你包了帶回去。”她依言聽了,歡喜地跳著去廚房。
眉莊關(guān)切道:“怎么?抽到不好的么?”
我笑笑:“也沒什么,只是沒我們那兩支好�!毕肓讼胗终f:“花是好的,只是那句話看了叫人刺心。”
陵容問:“怎么說?”
“天公織女簪花。相傳東晉女子在天公節(jié)簪花是為……織女戴孝�!�
陵容臉色微變,眉莊強笑道:“閨閣游戲罷了,別當真就是�!�
正說著,眉莊的丫頭采月進來道:“稟小主,皇上今兒在虹霓閣歇下了�!�
眉莊淡淡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見她出去,才曼聲道:“好個余娘子,這么快就翻身了!”
陵容疑惑:“不是才剛放了閉門思過出來么?”
眉莊拈了一�;ㄉ谑�,也不吃,只在手指間捻來捻去,附在花生面上的那層紅衣在她白皙的指縫間輕飄飄落下,落了一片碎碎的紅屑。眉莊拍了拍手道:“這才是人家的本事呢。今兒已經(jīng)是第三晚了,放出來才幾天就承恩三次……”眉莊微一咬牙,卻不說下去了。
“怎的那么快就翻了身了?”我問道。
“聽說,她跪在皇上儀元殿外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啞了,才使皇上再度垂憐�!�
陵容眉間隱有憂色,手指絞著手中的絹子道:“那一位向來與惠姐姐不睦。雖然位分低微卻囂張得很。如今看來,皇上怕是又要升她的位分。”說話間偷偷地看著眉莊的神色。
我站起身來,伸手拂去眉莊衣襟上沾著的花生落屑,道:“既然連你也忌諱她了,別人更是如此。若是她那囂張的品性不改,恐怕不勞你費神別人已經(jīng)先忍不住下手了。”
眉莊會意:“不到萬不得已,我絕不會輕易出手�!�
我嫣然一笑:“濁物而已,哪里值得我們傷神�!�
眾人皆是不語,端然坐著聽著更漏“滴答滴答”地一滴滴響著。眉莊方才展眉笑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先告辭�!�
我送她們出了宮門,才回后堂歇下。午夜夢里隱約聽見更鼓響了一趟又一趟,老覺得有笑影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堪破了重重杏花疊影,照耀在我面前。
注釋:
(1)、《國風
唐風
綢繆》:這是一首鬧新房時唱的歌。詩三章意思相同,首兩句是起興,創(chuàng)造纏綿的氣氛,并點明時間;下四句是用玩笑的話來戲謔這對新夫婦:問他(她)在這良宵美景中,將如何享受這幸福的愛情。
(2)、“陶令籬邊色,羅含宅里香。”出自唐代李商隱《菊花》
(3)、“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一句出自唐代鄭谷《曲江紅杏》
(4)、出自宋代蘇東坡《海棠》
(5)、出自《夜半樂--詠夾竹桃》
(6)、出自宋代江奎
十、杏
清早起來卻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瀝瀝的如牛毛一般,后來竟是愈下愈大,漸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無數(shù)水流順著殿檐的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撞得檐頭鐵馬丁當作響。天地間的草木清新之氣被水氣沖得彌漫開來,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勢更大,我看一看天色,漫聲道:“流朱,取了傘與我出去�!�
流朱臉色訝異道:“小姐,這么大的雨哪兒也去不成啊�!�
晶清上來勸道:“小主這是要上哪里?這么大的雨淋上身,越發(fā)不好了�!�
槿汐亦勸:“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門�!�
我只說“去去就來”,再不搭理她們的勸告,流朱無奈道:“咱們小姐的脾氣一向如此,說一不二�!敝坏萌×税汛髠阈⌒姆鲋页鋈�。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無一人,杏花疏影里只聞得雨水匝地的聲音。我低頭看了看被雨水打濕的繡鞋和裙角,微微嘆了一口氣,原來他竟沒有來。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爺大雨天氣不待在王府里賞雨吟詩,好端端的跑來宮里作甚?也許他昨日只是一句戲語,只有我當真了;又或許他是真心邀我共賞曲譜,只是礙于天氣不方便進宮。胡思亂想了一陣,他還是未來。風雨中頗有寒意,流朱緊挨著我小聲問:“小姐,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我望著眼前如千絲萬線織成的細密水簾只是默然,流朱不敢再言語,我微微側(cè)頭,看見她被雨水打得精濕的一邊肩膀,身體猶自微微發(fā)抖,心下油然而生憐意,道:“難為你了,咱們先回去吧,”
流朱忙應了聲“是”,一路扶著我回去了。槿汐見我們回來,忙煮了濃濃的一劑姜湯讓我們喝下,我又讓流朱即刻下去換了衣裳。
雨夜無聊,我坐在暖閣里撫琴,原是彈著一首《雨霖霖》,聽著窗外飛濺的的雨水聲,竟有些怔怔的,手勢也遲緩起來,浣碧端了新鮮果子進來,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彈奏《山之高》么?”
我回過神來,道:“怎么進了宮耳朵就不濟了?這是《雨霖霖》�!�
浣碧驚訝道:“小姐自己聽著,可是《雨霖霖》么?”
我心下一驚,怎么我信馬由韁的彈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么,自己怎不曉得?我喚流朱進來,問:“我剛才彈的曲子如何?”
流朱道:“小姐是說剛才那首《山之高》嗎?從前聽來并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聽了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我心里一涼,半天才說:“去點一盞檀香來。”
流朱答了“是”,浣碧極小聲的說:“如今春日里,可不是點檀香的季節(jié)。小姐可是心煩么?”
我瞅她一眼,說:“我累了,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檀香,原是靜神凝思的香。我知道,我怎能不煩亂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向來琴聲流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見便心里放不下么?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危險的事情!
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貴人,我們之間從來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即使我只是一個幽居無寵的貴人。我明白,從我在云意殿上被記錄名冊之后,我這一輩子注定是那個我從未看清容顏的皇帝女人。我竟這樣對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牽念,對我而言根本是有害無益。我“呼”地翻身從床上坐起,靜靜看著床邊蟠花燭臺燃著的紅燭上小小的跳躍的火苗。暗自想道,從這一刻起,在我對他還能夠保持距離的時候,我再不能見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連著三五日沒往秋千架那里去。眉莊也連著幾日不來,說是皇帝前幾日淋了雨,受了些風寒,要前去侍駕。我心知皇帝身子不爽,清河王必定進宮探疾,更是連宮門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悶了幾日,聽聞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們也各自回去了。這才放心往外邊走走散心。
素日幽居在棠梨宮內(nèi),不過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頭上也只零星幾點素凈珠翠,遠離盛裝華服。臨出門心里還是緊了緊,仿佛有那么一星期盼,怕是還會遇見。重又端坐在銅鏡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釘螺銀插針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狀。正舉著手拿了一對點珠耳環(huán)要戴,一側(cè)頭瞧見銅鏡邊緣紋的嫦娥奔月的樣子,想起前人的詩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涼,手勢也緩了下來。手一松,那對點珠耳環(huán)落在妝臺上,兀自滴溜溜轉(zhuǎn)著,隱隱流轉(zhuǎn)淡淡的珠光。我內(nèi)心頗覺索落,只覺自己這樣修飾甚是愚蠢,向來“女為悅己者容”,我卻是最不該視他為悅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詡聰明,竟是連這一點也看不穿么?如此捫心一問,反倒更難過了起來,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了如此還是難以自抑么?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罷了。越是這樣想,越是不免焦心。終是百無聊賴,獨自走了出去。流朱見我一人,也跟著出來伺候。
春雨過后花葉長得更是繁盛,一夜間花蕊紛吐。那一樹杏花經(jīng)了大雨沒有凋萎落盡,反而開得更艷更多,如凝了一樹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謝,那日的人卻不見了。
我心下黯然,流朱見我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蕩會兒秋千吧,松松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流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勢極緩,才徐徐蕩了幾下,忽聽得身后有女子厲聲的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的見了余娘子還不過來!”
我聽得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秋千回身去看。卻見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宮嬪服色,頭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樹下,滿臉驕矜。身邊一個宮女模樣的人指著我喚:“還不過來,正是說你。”我登時惱怒,仍極力忍著,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只站著不過去。流朱皺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宮莞貴人�!�
那宮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guī)籽郏娢乙轮鴺闼�,似是不信,只看著余娘子。余娘子掩口笑道:“宮中可有莞貴人這等人物么?我可從沒聽說過�!�
那宮女像是極力回想著什么,半晌道:“回稟小主,棠梨宮是住著位貴人,只是得了頑疾,甚少出門。”
余娘子目光一斂,走近前來道:“莞貴人好。”神色卻很是不恭,行禮也是稍稍點頭,連膝蓋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余娘子好。怎的這般有雅興出來往這些角落里走動�!�
余娘子眼角一飛,輕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這般空閑?”停了停又說:“妹妹有句話想奉勸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頑疾就少出來走動好,免得傳染了別人越發(fā)招人嫌�!闭f完得意洋洋的笑著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極,平白無故遭她羞辱一場,流朱惱得連眉毛也豎起來了。
我心念一轉(zhuǎn),曼聲道:“多謝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里有數(shù)了。不過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訴妹妹�!�
她“哦”了一聲,停住腳步驕矜的看著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見?”
我含笑道:“聽聞皇上向來喜歡禮儀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訴妹妹,妹妹剛才對著我行的那個禮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對宮中禮儀還不熟悉。不如這樣,我讓我的侍女流朱示范一下。”說著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領(lǐng)會,朝余娘子福一福道:“請小主看著�!闭f罷朝我屈膝彎腰行禮,低著頭道:“妹妹虹霓閣余娘子參見莞貴人,莞貴人好�!�
我含笑說:“常聽宮中姐妹夸余妹妹聰明,一定學會了,請按著剛才流朱示范的向本貴人再行一次禮吧。”
余娘子聽完這話,早已氣得口鼻扭曲,厲聲道:“你一個入宮無寵的貴人,竟敢讓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對著你行禮參拜,你也配!”
她身邊的宮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貴人的位分的確在你之上,不如……”
余娘子惱羞成怒,一個耳光甩在那宮女臉上,那宮女的臉頓時高高腫起,退后了兩步,她罵道:“吃里爬外的東西!膽小怕事,一點都不中用�!庇殖依湫Γ骸拜纲F人不是真的以為只憑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寵愛誰誰就是尊,否則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賤之軀!何況你的位分也就是只越過我兩級而已,憑什么敢指使我?”
我正要張口,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貴人行禮參拜呢?!”
我聞聲看去,那一張臉再是熟悉不過,心頭頓時紛亂迭雜,像幼年時生的一場寒熱病,臉上冷一陣,又燙一陣,恍然的交替著,只不自覺怔怔瞧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仿佛是不信,卻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敢自稱為“朕”。
余娘子神情陡變,慌忙和宮女跪在地上,恭謹?shù)牡溃骸盎噬先f福�!�
皇帝點了點頭,并不叫她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問:“皇上怎么來這兒了?”
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么來這里了?”
余娘子怯聲道:“臣妾聽說皇上近來愛來這里散心,想必風景一定很美,所以也過來看看�!�
皇帝微笑,語氣微含譏誚,道:“可見你不老實,這話說的不盡不實。”
余娘子見皇帝面上帶笑。也不深思,媚聲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聲音一凜,雖依舊笑著,目光卻冷冷的:“怎么你對朕的行蹤很清楚么?”
余娘子見狀不對,身子一顫,立刻俯首不再言語。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著他不說話,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過神來,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宮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绷髦煲布泵蛳驴牧祟^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顏悅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這樣大的禮�!庇譁惤叶叺吐曊f:“那日朕失約了,并不是存心�!�
我紅了臉道:“臣妾不敢�!�
“這幾日我日日來這里等你,你怎么都不出門?”
我急道:“皇上。”一邊使眼色瞟著余娘子,暗示他還有旁人在場。
他喚了流朱起來,道:“好生扶著你家小主,她身子弱�!笔諗苛诵σ猓粗蛟诘厣洗髿庖膊桓页龅挠嗄镒�,緩緩道:“你的老毛病沒有改啊,看來是朕上次給你的懲罰太輕了。”
余娘子聽見我與皇帝的對話,額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聽皇帝的語氣中大有嚴懲之意,忙跪行上前兩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今日是糊涂油蒙了心才會沖撞了貴人姐姐,臣妾愿意向莞貴人負荊請罪,還請皇上恕了臣妾這一回�!�
皇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話,余娘子見勢不對,忙摘下了珠釵耳環(huán)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錯,不敢乞求貴人原諒。但求貴人看在與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饒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頭散發(fā),哭得狼狽的余娘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推開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余娘子是真心知錯了,還請皇上饒了她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貴人親自開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屢教不改,實在可惡!”皇帝遠遠走出幾丈,拍手示意,幾叢茂密的樹后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黃門內(nèi)侍并十幾個羽林侍衛(wèi),上前請了安,又向我行禮,皇帝皺眉道:“就知道你們跟著朕。罷了,李長,傳朕的旨意下去,降余氏為更衣,即日遷出虹霓閣!”李長低著頭應了“是”,正要轉(zhuǎn)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發(fā)抖的余娘子,道:“慢著。余更衣,你不是說莞貴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兩級么。李長,傳旨六宮,晉貴人甄氏為莞嬪�!�
李長嚇了一跳,面色為難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寢就晉封,恐怕……不合規(guī)矩�!�
皇帝變了神色,言語間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當?shù)脑桨l(fā)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問�!�
李長大驚,忙磕了兩個頭告了罪下去傳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么歡喜過頭了?連謝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無功,二于龍脈無助,三尚未侍寢,實實不敢領(lǐng)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動不動就跪,也不怕累著自己。朕既說你當?shù)钠鹉憔捅厝划數(shù)钠��!?br />
我心下感動,皇帝看也不看余氏,只對著余氏身邊嚇得面無人色的宮女,口氣淡薄:“狗仗人勢的東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罷!”兩人趕緊謝了恩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走了。
十一、棠梨莞嬪
眾人見事畢,皆退了下去。流朱不知何時也不見了,只余我與皇帝玄凌二人。我心里微微發(fā)慌,暖暖的風把鬢角的散碎發(fā)絲吹到臉上,一陣一陣的癢。皇帝攜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淺草在腳下發(fā)出細微的嗦嗦聲音,和著衣聲悉碎。他的手有一點點暖,可以感覺得到掌心凜冽的紋路。我不敢縮手,臉像是燙得要燃燒起來,只曉得低著頭靜靜行走。低頭綽約看見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是閑時繡得的愛物。極淺的水銀白色夾了玫瑰紫的春蠶絲線繡成的片片單薄嬌嫩的海棠花瓣,像是我此刻初曉世事的一顆單薄的心。鞋尖上繡的一雙比翼齊飛的蝴蝶,蝶須上綴有細小圓潤的銀珠子,一步一走踏在碧青鮮嫩的青草之上,款款微有玲玲輕聲,仿若步步蓮花一路盛開。那蝴蝶也似撲在了心上,翅膀一扇一扇扇得我的心撲棱棱地跳得厲害。走到近旁不遠的寄瀾亭,不過是幾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極遠的羊腸山路,雙腿隱隱的酸軟不堪。
進了亭子,皇帝手微微一松,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覺掌心指上膩膩的一層潮又是一層濕。他只負手立在我面前,看著我輕輕道:“那日大雨,朕并不是故意爽約�!蔽也桓医釉挘腔实壅f話不答便是不敬,只好低首極輕聲的答了句“是”。他又說:“那日朕本來已到了上林苑,太后突然傳旨要朕到皇后殿中一聚,朕急著趕去,結(jié)果淋了雨受了幾日風寒�!�
我聞言一急,明知他身子已經(jīng)痊愈,正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和我說話,仍是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皇上可大好了?”說完自己也覺得問的愚蠢,大是失態(tài),不由又紅了臉,低聲道:“臣妾愚鈍。”
他寬和的笑,說:“后來朕想著,那日的雨那么大,你又在靜養(yǎng),定是不會出來了�!�
我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臣妾并沒有爽約�!�
他目光猛地一亮,喜道:“果真么?那你可淋了雨,有沒有傷著身子?”
他這樣問我,我心中既是感泣又是歡喜,仿佛這幾日的苦悶愁腸都如濃霧遇見日光般散盡了,道:“多謝皇上關(guān)懷。臣妾沒淋著雨,臣妾很好。”
我的頭幾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繡花樣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癢。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著一枚極通透的翠玉扳指,綠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靜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頭,只見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著自己,那一雙瞳仁幾乎黑得深不可測,唯獨看見自己的身影和身后開得燦若云錦的杏花。我心中怦怦亂跳,自己也覺得花色紅滟滟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不由自主的輕聲道:“皇上如何欺騙臣妾?”
他嘴角上揚,笑影更深:“朕若早早告訴了,你早就被朕的身份嚇得如那些嬪妃一般拘束了。還怎敢與朕無拘無束品簫賞花,從容自若?”
我垂下眼瞼盯著繡鞋:“皇上戲弄臣妾呢,非要看臣妾不知禮數(shù)的笑話�!�
皇帝朗聲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才漸漸收斂笑容,看著我道:“若我一早說破了,你只會怕我,畏我,獻媚于我,那不是真正的你�!彼D(zhuǎn)手搭在朱色亭欄上極目眺望著遠處,像是要望破那重重花影,直望到天際深處去,“朕看重你,也是因為你的本性。若你和其他的妃子沒什么兩樣,朕也不會重視和你的約定。”
我低頭看著他赤色的一角袍腳,用玄色的絲線密密的繡著夔紋,連綿不絕的紋樣,面紅耳赤答:“是�!庇值溃骸俺兼掴g,竟一點都沒看出來�!�
皇帝微微得意:“朕存心瞞你,怎能讓你知道。只是辛苦了六弟,常被朕召進宮來拘著�!�
我屈一屈膝:“皇上心思縝密,天縱奇才,臣妾哪能曉得。”
他突然伸手握一握我的手,問:“怎么手這樣冷?可是出來吹了風的緣故?”
我忙道:“臣妾不冷�!�
他“唔”了一聲,“你出來也久了,朕陪你回去。”
我正急著想說“不敢”,他忽地一把打橫將我抱起,我輕輕驚呼一聲,本能地伸出雙臂抱住他的頸,長長的裙裾輕軟曳過,似一張飛拂張開的蝶翅,驚艷的明媚一晃。他笑道:“步行勞累,朕抱你過去�!�
我大是惶恐,又不敢掙扎,只是說:“這會招來非議叫別人議論皇上,臣妾萬萬不敢�!�
皇帝含笑道:“朕心疼自己喜歡的妃子,別人愛怎么議論就議論去�!闭f著臉上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
我羞得不敢再言語,只好順從的縮在玄凌懷里,任由他抱著我回宮。我和他靠的這樣近,緊貼著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隱約浮動陌生的香氣,這香氣雖極淡薄,卻似從骨子里透出來,叫人陶陶然的愉悅。他著一身寬衽儒袖的赤色緙金袍,我著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長街的風輕輕拂起,裙上淺碧色的絲帶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軟綿綿的無聲。一路有內(nèi)監(jiān)宮女見了此情此景,慌忙跪在地上畢恭畢敬的三呼“萬歲”,低著頭不敢抬眼,卻是偷眼看去。玄凌的步子只是不急不緩,風聲里隱約聽得見我頭上釵環(huán)輕輕搖動碰撞的微聲,玲玲一路而去。
棠梨宮這座自我入住以來除了太醫(yī)外從沒有男人踏足的宮室因為皇帝玄凌的到來而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當皇帝抱著我踏入這座平日里大門緊閉的宮苑時,所有在庭院里灑掃收拾的內(nèi)監(jiān)宮女全都唬了一跳,又驚又喜地慌著跪下請安。顯然流朱已經(jīng)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晉封為嬪,只是沒有想到我回來的方式是如此出乎人的意料。
乍然見了朝夕相處的那些人,又窘又羞,輕輕一掙,皇帝卻不放我下來,也不看他們一眼,只隨口說著“起來”,徑直抱著我進了瑩心堂才放我下地�;实劭戳艘谎垡涣锔M來低眉垂手站在眼前的宮人們,淡淡的問:“你做貴人時就這么幾個人伺候著?”
我恭聲答道:“臣妾需要靜養(yǎng),實在不用那么些奴才伺候�!�
“那也不像話。誰是這宮里的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和掌事宮女?”
槿汐跪下道:“奴婢棠梨宮掌事宮女正七品順人崔槿汐參見皇上�;胤A皇上,棠梨宮里并無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被实畚⒙兑苫笾�,槿汐道:“原本康祿海是宮中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麗貴嬪要了他去當差事了�!�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靜了靜道:“這也是小事�!庇謱ξ艺f:“你宮里沒個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也不行。朕明日叫內(nèi)務府里挑幾個老成的內(nèi)監(jiān),你選一個在你宮里管事�!�
我含笑道:“哪里這樣麻煩。不如就讓我宮里的小允子先頂了這差使,我瞧著他還行,就讓他歷練歷練吧�!�
小允子立刻機靈的俯在地上道:“奴才謝皇上恩典,謝小主賞識。奴才一定盡心竭力伺候好小主�!�
皇帝笑著對我道:“你說好就好吧,省得外頭調(diào)來的人摸不準你的脾性�!庇謱π≡首拥溃骸澳慵倚≈髻p識你給你體面,你更要好好辦事,別讓你小主煩心�!�
小允子忙了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道:“如今進了嬪位,該多添幾個人了。明日讓內(nèi)務府挑選些人進來,揀幾個好的在宮里�!�
我微笑道:“謝皇上,但憑皇上做主�!�
皇帝溫和的道:“你早些歇息,好好靜養(yǎng)著。朕過兩天再來看你�!�
我跟隨他走到宮門前,見宮外早停了一架明黃肩輿,幾十個宮女內(nèi)監(jiān)并羽林侍衛(wèi)如雕像般站著,見皇帝出來,才一齊跪下請了安,我屈膝恭謹?shù)溃骸肮突噬��!?br />
見那一群人迤邐而去,那明黃一色漸漸遠了,方才回到堂中。
眾人一齊跪下向我道喜,小允子含淚道:“恭喜小主,小主終于苦盡甘來了。”
眾人眼中俱是淚光,我含笑道:“今兒是好日子,哭什么呢�!庇挚粗≡首拥溃骸叭缃衲愠鱿⒘�,可要好生當著差。你還年輕,有事多跟著崔順人學,別一味的油嘴滑舌,該學著沉穩(wěn)�!�
小允子鄭重其事的答應了。
我道一聲“乏了”,便吩咐他們散了。
我信步走進西暖閣里,隱藏的心事漸漸涌了上來。我竟是避不開這紛紛擾擾的宮闈之斗么?還是命中早已注定,我這一生的良人就是皇帝了呢?這宮闈間無盡的斗爭真是叫我害怕和頭痛。
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從今日皇帝出聲的那一刻起,我再不是棠梨宮中那個抱病避世的莞貴人了。想必后宮之中盡人皆知,我已成為皇帝的新寵,尚未侍寢而晉升為嬪,又被皇帝一路招搖的抱回宮中,恐怕已是六宮側(cè)目,議論紛紛了罷。
然而我也并非不歡喜,我所喜歡的人正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堂堂正正與我相愛的人,再不用苦苦壓抑自己的情思。只是這分情意,是逼得我要卷入后宮無休無止的斗爭中了。這份情意,到底是要還是不要?恐怕于我于玄凌都是由不得不要了,他待我如此恩寵,而我對他真的是能割舍的下么?我曾祈求“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這世間最無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選擇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著窗外滿目春色,心里如一團亂麻攪在一起。
正在心神不定間,卻聽得眉莊和陵容攜了手進來。眉莊滿臉喜色,興奮的臉都紅了,一把拉著我的手緊緊握住,喜極而泣道:“好!好!終于有了出頭之日了!”
陵容急忙向我福一福道:“參見莞嬪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