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道:"多謝你費心了。"
眉莊宛轉望我一眼,咳嗽了兩聲方淡淡笑道:"你呀總是讓人肯為你費心的,溫太醫(yī)說是不是?"
溫實初只說:"微臣分內的事罷了。"說著告退了出去,方走至門外,伸手把半開的窗掩上了,對采月道:"這幾日風還是涼,早起晚間都別開著,你家小主禁不起,中午開上透透氣就好了。"
采月笑著道:"大人真是比咱們還細心。如今算過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來替我們小姐診治,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騰呢。"
溫實初亦笑,回頭道:"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顧的,敢不盡心么?"
我聽著他們說話,回頭見眉莊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說話,我以為她說了半天話累著了,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勸她睡下。眉莊看我道:"你的氣色卻不好,是怎么了?"
我忙掩飾道:"沒有什么,夜里沒睡好罷了。"
眉莊歪著身子道:"沒睡好的情由多了,你不肯說也算了。我雖在井里坐著,外邊是什么樣天氣也不是全然不知,那一位這幾日怕是風光無限呢。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該保重著點。"說著略頓一頓,"聽說陵容身上也不大好?"
我不想她多著惱,于是說:"風寒而已,也不是特別要緊。"
眉莊道:"雖說時疫已經不那么要緊,可風寒也不能掉以輕心,她以歌喉得幸,傷了嗓子就不好了。"
我道:"我叮囑著她小心也就是了。只是送去的藥不知有多少了,也不見好,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關。"
我見她神情有些倦怠,也不便久坐,便要告辭。眉莊道:"你去吧,沒事也不必常來,過了病人的病氣就不好了。我也怕見人,心里頭總是煩。"
我想一想笑道:"也好,你好好養(yǎng)著。下次就是你來看我不必我再來看你了。"
我走至外院,見溫實初正在指點宮女調配藥材,見我出來,忙躬身行了一禮,我朝他使一使眼色,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果然沒過多久,見他匆匆跟出來了,我微笑道:"剛才說話不方便,有勞大人你這一趟了。"我慢慢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江穆煬、江穆伊兩人擅長的是嬰婦之科,怎么突然懂得了治療時疫之術,且擅長如此。難免叫人疑惑。還說是華妃連夜幫忙翻的醫(yī)書--華妃律例文章還懂些,若論醫(yī)道只怕她要頭疼死。"
溫實初尋思片刻,慢慢道:"若微臣說這治療時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筆,小主信么?"
我道:"我信。你有這個能耐。只是這方子為何到了他們手中?"
他道:"微臣只寫出大半,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只收在了太醫(yī)院的箱屜里,又忙著照看沈容華--只怕他們看見了順手牽羊。他們想來也補了些藥材進去,只是不擅長,這方子未免制得太兇了些。所以我給沈容華用的是溫補一些的。"
我點頭道:"你沒有錯,這個時候他們有大功,想來你說出去也沒人信,反而說你邀功心切。你放心,這事我自有理論。"我微微一笑,"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辦了。鳥盡弓藏,只怕大人你的好時候就要來了。"
過了幾日去皇后宮里請安,鳳儀宮庭院之中多種花木,因著時氣暖和,牡丹芍藥爭奇斗妍,開了滿院的花團錦簇。尤其是那牡丹,開得團團簇簇,如錦似繡,多是"姚黃"、"魏紫"、"二喬"之類的名品。
眾人陪著皇后在廊廡下賞花,春暖花開,鳥語花香,眾嬪妃軟語嬌俏,鶯鶯瀝瀝說得極是歡快。
華妃復起,敬妃被封,杜良娣有孕,三人自然風頭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娣最為矜貴。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貴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憑子貴,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獨賜了杜良娣坐下,又吩咐拿鵝羽軟墊墊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個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好。"
杜良娣謝過了,便坐著與眾人一同賞花。我與杜良娣站得近,隱約聞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氣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這香氣倒是好聞,似乎不是宮中平日用的。"
杜良娣輕笑,掩飾不住面上自得驕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靈,這是皇上月前賞賜給我的,太醫(yī)說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讓胭脂坊為我調制了新的,聽說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調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別致,叫做媚花奴,既不傷害胎兒又潤澤肌膚,我很是喜歡呢。"
她洋洋說了這一篇話,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這樣說來果真是難得的好東西呢,皇上對杜妹妹真是體貼。"
杜良娣道:"姐姐若是喜歡,我便贈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獨給了妹妹的東西,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
杜良娣丟了一個金橘給侍女去剝,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隨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氣,妹妹也就不勉強姐姐收下了。"
我心頭不快,口中只是淡然應了一聲,身邊的欣貴嬪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聲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娣你就好好收著吧,頂好拿個香案供起來,涂在了臉上風吹日曬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曬化了。"說著全不顧杜良娣氣得發(fā)怔,扯了我就走,一邊走一邊口中嘟囔:"誰沒有懷過孩子,本宮就瞧不得她那輕狂樣兒。"
我忙勸道:"欣姐姐消一消氣吧,如今人家正在風頭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氣呢?"
皇后看見欣貴嬪嘟囔,問道:"欣貴嬪在說什么呢?"
旁邊愨妃聽得我與欣貴嬪說話,忙岔開了道:"日頭好的很,不若請皇后把松子也抱出來曬曬太陽吧。"
皇后微笑道:"愨妃你倒是喜歡松子那只貓,來了成日要抱著。甄婕妤向來是不敢抱一抱的。"說著命宮女繪春去把松子抱了出來。
我微笑道:"臣妾實在膽小,讓皇后娘娘見笑。不過松子在愨妃娘娘手里的確溫馴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這貍貓也是認人的。"
愨妃陪笑道:"娘娘說笑哪,是娘娘把貓調教的好才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轉眼繪春抱了松子出來,陽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過一樣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確妙手,一只貓兒也被您調養(yǎng)的這樣好,那毛似緞子一樣。"
繪春把貍貓交到愨妃手中,敬妃道:"我記得愨妃姐姐早年也養(yǎng)過一只貓叫墨綢的,養(yǎng)的可好了,只是后來不知怎么就沒了,姐姐很會待這些小東西。"說著奇道:"這貓兒怎么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愨妃伸手撫摩著松子的扭動的背脊笑道:"難怪它不安分,春天么。"說著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歡的,后來有了皇長子,太醫(yī)就叮囑不能老養(yǎng)著了,于是放走了。"愨妃說話時手指動作,指甲上鎦金的甲套鏤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別人養(yǎng)貓兒狗兒的,敬妃姐姐卻愛養(yǎng)些與眾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進去嚇了一跳,敬妃姐姐的大水晶缸里竟養(yǎng)了只老大的烏龜呢。"
敬妃笑著道:"我不過是愛那玩意兒安靜,又好養(yǎng),不拘給它吃些什么罷了。我原也不能費心思養(yǎng)些什么,手腳粗笨的也養(yǎng)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說自己手腳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說自己什么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說的這樣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來就只有更不是了。"眾人說得熱鬧,聞言皆忍不住笑了起來。
華妃本在看著那些芍藥正有趣,聽得這邊說話,朝我輕輕一哼道:"馮淑儀還沒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這樣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喚,未免也殷勤太早了。"她一笑,斜斜橫一眼馮敬妃道:"又不是以后沒日子叫了,急什么?"說著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聞得她爽利得意的笑聲落在花朵樹葉上颯颯地響,我正要反駁,奈何胸口一悶,眼前一陣烏黑,金星亂轉,少不得緩一口氣休息。敬妃轉臉不言,其余妃嬪也止了笑,訕訕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紅牡丹花笑道:"華妃你也太過較真兒了。有沒有正式封妃有什么要緊--只要皇上心里頭認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說是不是?"
華妃臉色一硬,仰頭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氣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沒福氣的,差上一時一刻終究也是不成。"
皇后卻也不生氣,只笑吟吟對敬妃道:"今日已經二十三了,不過兩三日之間的事便要冊封,你自己也好準備著了。"又對華妃道:"敬妃哪里是沒福的呢,她與華妃你同日進宮,如今不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幫著妹妹你協(xié)理六宮事宜,妹妹有人協(xié)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宮更是個有福的,樂得清閑。"話音剛落,眾人連聲贊皇后福澤深厚。
華妃也不接話,只冷冷一笑,盯著皇后手中那朵粉紅牡丹道:"這牡丹花開得倒好,只是粉紅一色終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還不若芍藥,雖非花王卻是嫣紅奪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華妃此語一出,眾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說什么。此時華妃頭上正是一朵開得正盛的嫣紅芍藥壓鬢,愈發(fā)襯的她容色艷麗,嬌波流盼。
眾人皆知,粉紅為妾所用,正紅、嫣紅為正室所用,此刻華妃用紅花,皇后手中卻是粉色花朵,尊卑顛倒,一時間鴉雀無聲,沒有人再敢隨意說話。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為難,華妃卻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時曾學過劉禹錫的一首詩,現在想在念來正是合時,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獻丑了。"
皇后正尷尬,見我解圍,隨口道:"你念吧。"
我曼聲道:"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
詩未念完,皇后已經釋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別在衣襟上,"好個牡丹真國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藥花再紅終究妖艷無格,不及牡丹國色天香。"見華妃臉上隱有怒氣,遂笑道:"今日本是賞花,華妃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別因為多心壞了興致啊。"
華妃強忍怒氣,施了一禮轉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頸中一串珍珠項鏈在花枝上一勾,"嘩啦"散了開來,如急雨落了滿地。那珍珠顆顆如拇指一般大小,渾圓一致,幾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別,十分名貴。
華妃猶不覺得,身后曹婕妤"哎呀"一聲方才知覺了轉過身來,正巧踏到起來為她讓路的杜良娣的裙裾,杜良娣站立不穩(wěn),腳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沒命的失聲尖叫起來。敬妃一迭聲喊:"還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機靈的內監(jiān)扶住,自己卻被撞的不輕。
眼看皇嗣無恙,幸好避過一劫,皇后與敬妃都松了一口氣。我一顆心蓬蓬地跳個不止,一瞥眼望去,愨妃只自顧自站在一旁安靜梳理松子的毛,仿佛剛才的一團慌亂根本沒有發(fā)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撫著心口道:"阿彌陀佛!幸好杜良娣沒有事。"話還未說完,忽然愨妃厲聲一叫,手中的松子尖聲嘶叫著遠遠撲了出去,眾人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見松子直直地撲向杜良娣方向。那貍貓平日養(yǎng)得極高大肥壯,所以去勢既凌厲力道又大,猙獰之態(tài)竟無人敢去攔截。
本來珍珠散落滿地,早有幾個嬪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喚聲不斷,亂成一團,內監(jiān)宮女們攙了這個又扶那個,不知要怎么樣才好。
松子竄出的突然,眾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連杜良媛自己也是嚇呆了。我只曉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時更要避開幾步。忽然身后被誰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個人只覺得重重一撲向外跌去,直沖著杜良娣的肚子和飛撲過來的面目猙獰的松子。我嚇得幾乎叫不出聲來,杜良娣也是滿臉驚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來叫人沒來由的覺得圣潔。我心底一軟,忽然想那里面會是個怎樣可愛的孩子。來不及細想,我一橫心,身子一掙,斜斜地歪了過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個身子滾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臉頰似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只得死命咬牙忍住,與此同時,驚呼聲盈滿了我的耳朵……
四十六、貴嬪
壓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來,無數人真心或是假意的關切著問那個身子的載屬杜良娣道:"怎么樣?有傷著哪里沒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請?zhí)t(yī)。一群人擁著她起來噓寒問暖,幾乎無人來問我是否受傷。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見微白的草根是潤白的色澤,滿地落花殷紅如血。掙扎著想要起來,手臂疼得像要斷了一般,實在起不來。敬妃和淳兒忙趕過來,一邊一個小心翼翼扶了我起來坐下。淳兒急得眼淚落了下來,哭道:"甄姐姐你沒什么吧?"
我伸手一摸臉頰的痛處,竟有一縷血絲在手,猩紅的顏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絲腥氣,不由也害怕了起來。我向來珍視自己容顏,如今受損,雖然不甚嚴重,卻也不免心里焦痛。
敬妃亦難過,仔細看了一回悄聲道:"像是剛才被松子抓的。幸而傷得不深,應該不打緊。唉,你若是傷著半點兒那可怎么好?"
怎么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別人眼里,只是一個不自量力與華妃爭寵而落敗失寵的嬪妃,又會有什么要緊。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讓我眼前金星亂晃,好不容易才說出三個字,"不礙事。"
淳兒嚇得臉也白了,扯著我衣袖道:"姐姐你別嚇我。"
袖子一動,手臂立時牽著痛起來,敬妃見我臉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兒,淳兒嚇得一動也不敢亂動,只哭喪著臉乖乖站在我身邊。
皇后生了大氣,一邊安頓著杜良娣好生安慰,一邊喝止諸妃不得喧嘩。轉身才見我也斜坐著,忙喚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與杜良娣一起扶進偏殿去歇息,叫太醫(yī)進來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覺得好過些。進來請脈的是太醫(yī)院提點章彌,皇后生怕杜良娣動了胎氣,著急叫了他過去,略有點無奈和安撫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覺道:"請先給良娣妹妹請脈吧,皇嗣要緊。"
皇后微露贊許之色。章彌靜靜請脈,杜良娣一臉擔憂惶急的神色,神氣卻還好。周圍寂靜無聲,不知是擔憂著杜良娣的身孕還是各懷著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強忍著手臂上的劇痛,聽著銅漏的聲音"滴答"微響,窗外春光明媚,我斜臥在榻上,眼前暈了一輪又一輪,只覺得那春光離我真遠,那么遙遠,伸手亦不可及。耳邊響起章彌平板中略帶欣喜的聲音:"良娣小主沒有大礙,皇嗣也安然無恙。當真是萬幸。只是小主受了驚嚇,微臣開幾副安神的藥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氣,連念了幾句佛,方道:"這本宮就放心了,要不然豈非對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過了。"
旁邊眾人的神情復雜難言,須臾,秦芳儀才笑了道:"到底杜妹妹福氣大,總算沒事才好。"諸人這才笑著與杜良娣說話安慰。
皇后又道:"那邊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傷了哪里,太醫(yī)去看下吧。"
章彌躬身領命,仔細看了道:"小主臉上的是皮外傷,敷些膏藥就好了。只是手臂扭傷了,得好好用藥。"他又坐下請脈。陽光隔著窗欞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有奇異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兒急得嚷嚷道:"你胡說些什么哪,甄姐姐的手傷著了你還恭喜!"
我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從心底里彌漫出歡喜來,猶豫著不敢相信,問道:"你是說--"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經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了。"
我又驚又喜,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喚了一聲,皇后喜形于色地嗔怪我道:"怎么有身子的人了反而這樣毛毛躁躁了。"說著問太醫(yī):"當真么?"
章彌道:"臣從醫(yī)數十年,這幾分把握還是有的。只是回稟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虛弱,適才又跌了一跤受驚,胎像有些不穩(wěn)。待臣開幾付安胎榮養(yǎng)的方子讓小主用著,再靜靜養(yǎng)著應該就無大礙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請?zhí)t(yī)多費心了。本宮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兒全部交托于你了。"
章彌道:"微臣必定盡心竭力。"
皇后溫和在我身邊坐下,"章太醫(yī)的醫(yī)術是極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盡。"
敬妃含笑道:"這就好了。今日虛驚一場,結果杜良娣無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脈,實在是雙喜臨門。"
皇后連聲道:"對對對。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宮去通明殿酬謝神恩。愨妃、華妃也去。"
愨妃靜穆一笑算是答應了,華妃笑得十分勉強,道:"臣妾這兩日身子不爽快,就不過去了。"
皇后面露不悅,忽然聽得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本宮的身子不好,華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
華妃被人截了話頭登時沉下臉回首去看,道:"本宮以為是誰--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眾人聞聲紛紛轉頭,卻見是端妃過來了,她并不理華妃的話�;屎笮Φ溃�"真是稀客,你怎么也來了?今日果真是個好日子呢,瞧著你氣色還不錯。"
端妃勉強被侍女攙扶著行了一禮,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醫(yī)囑咐了要我春日里太陽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里,就聽見娘娘這里這樣大動靜。臣妾心里頭不安,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
皇后道:"沒什么,不過虛驚一場。"
皇后顧忌著端妃是有病的人,雖與她說笑卻并不讓她走近我與杜良娣,端妃亦知趣,不過問候了兩聲,也就告辭了。
我向端妃欠身問好,她也只是淡淡應了。我留意著她雖與皇后說話并不看我,但側身對著我的左手一直緊緊蜷握成拳,直到告辭方從袖中不易察覺地伸出一個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隨即以右手撫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項圈,似乎無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覺得她奇怪,低頭一思索旋即已經明白。
端妃前腳剛出去,后腳得了消息的玄凌幾乎是衣袍間帶了風一般沖了進來,直奔我榻前,緊緊拉住我的手仔細看了又看,目光漸漸停留在我的小腹。他這樣怔怔看了我半天,顧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摟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舉止駭了一跳,轉眼瞥見皇后低頭撫著衣角視若不見,華妃臉色鐵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異。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壓著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見,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開我,見我臉上血紅兩道抓痕,猶有血絲滲出,試探著伸手撫摩道:"怎么傷著了?"
我心頭一酸,側頭遮住臉上傷痕,道:"臣妾陋顏,不堪面見皇上。"
他不說話,又見我手臂上敷著膏藥,轉頭見杜良娣也是懨懨地躺著。皺了皺眉頭道:"這是怎么了?"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可是目光精銳,所到之處嬪妃莫不低頭噤聲。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驚嚇,見玄凌進來并不先關懷于她,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F在聽得玄凌這樣問,自然是嗚咽著哭訴了所有經過。
玄凌不聽則已,一聽便生了氣。他還沒發(fā)話,愨妃、華妃等人都已紛紛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們,對皇后道:"皇后怎么說?"
皇后平靜道:"今日之事想來眾位妹妹都是無心之失。"皇后略頓一頓,看著華妃出言似輕描淡寫:"華妃么,珍珠鏈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軒一軒眉毛,終于沒有說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鏈子?去打發(fā)了做鏈子的工匠永遠不許再進宮。再有斷的,連脖子一起砍了。"
華妃并不覺得什么,跪在她身邊的愨妃早嚇的瑟瑟發(fā)抖,與剛才在庭院中鎮(zhèn)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愨妃帶著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臣妾手指上的護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讓它受驚起來差點傷了杜良娣。"愨妃嗚咽不絕:"松子抓傷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讓它掙了出去,幸虧甄婕妤舍身相救,否則臣妾的罪過可就大了。"說著伸出手來,右手上赫然兩道血紅的爪印橫過保養(yǎng)得雪白嬌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只畜生是誰養(yǎng)的?"
皇后一驚,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養(yǎng)著玩兒的,一向溫馴,今日竟如此發(fā)狂,實在是臣妾的過錯。"說著轉頭向身邊的宮人喝道:"去把那只畜生找來狠狠打死,竟然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斷斷不能再留了!"
愨妃嚇得一聲也不敢言語,只聽得松子凄厲的哀叫聲漸漸聽不得了。玄凌見皇后如此說,反倒不好說什么了,睨了愨妃一眼道:"你雖然也受了傷,但今日之禍與你脫不了干系,罰半年俸祿,回去思過。"愨妃臉色煞白、含羞帶愧,低頭啜泣不已。
皇后嘆氣道:"今日的事的確是迭番發(fā)生令人應接不暇�?墒钦珂兼ツ阋蔡笠饬�,連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曉得,還這樣撲出去救人。幸好沒有傷著,若是有一點半點不妥,這可是關系到皇家命脈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頭,皇后責罵槿汐等人道:"叫你們好生服侍小主,竟連小主有了身孕這樣的大事都糊里糊涂。萬一今天有什么差池,本宮就把你們全部打發(fā)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這樣生氣,我少不得分辯道:"不關她們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懶只以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來身子不調,這也是常有的。何況如今宮中時疫未平,臣妾也不愿多叨擾了太醫(yī)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見各位姐姐有身孕都惡心嘔吐,臣妾并未有此癥狀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說妹妹聰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時候。害喜的癥狀是因各人體質而已的,我懷著溫儀帝姬的時候就是到了四五個月的時候才害喜害得厲害呢。"
華妃亦笑容滿面對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懷上了,可見上天賜福與我大周啊。臣妾賀喜皇上。"
華妃說話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顏開。欣貴嬪亦道:"臣妾懷淑和帝姬的時候太醫(yī)曾經千叮萬囑,前三個月最要小心謹慎,如今婕妤好好靜養(yǎng)才是,身上還受著傷呢。"
眾人七嘴八舌,諸多安慰,惟有愨妃站立一旁默默飲泣不止。皇后道:"還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宮吧,命太醫(yī)好生伺候。"
玄凌對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冊封的日子。朕命禮部同日冊婕妤甄氏為莞貴嬪,居棠梨宮主位,皇后也打點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著我道:"這是應該的,雖然日子緊了些,但是臣妾一定會辦妥,何況還有華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總算華妃涵養(yǎng)還好,在玄凌面前依舊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滿意微笑,攜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斜臥在榻上,看著玄凌囑咐著槿汐她們忙東忙西,一會兒要流朱拿茶水來給我喝,一會兒要浣碧把枕頭墊高兩個讓我靠著舒服,一會兒又要晶清去關了窗戶不讓風撲著我,一會兒有要讓小允子去換更松軟的云絲被給我蓋上。直鬧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腳亂,抿著嘴兒偷笑。
我推著他道:"哪里就這樣嬌貴了?倒鬧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腦門道:"朕果然糊涂了,你養(yǎng)胎最怕吵了。"便對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們都出去罷。"
我忙道:"哎,你把她們都打發(fā)走了,那誰來伏侍我呢。"
他握著我的手輕輕一吻,柔聲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這是什么樣子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臣妾輕狂呢。"我扶正他適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妃嬪懷孕了,怎么還高興成這樣?現成還有個杜良娣呢。"
他抱著我的肩膀道:"咱們的孩子,豈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輕輕揉著我受傷的手臂:"你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沒孩子,這樣撲去救杜良娣傷著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遠遠望著桌上供著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開如夭,微笑道:"臣妾并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動,緊緊抱我于懷中,他刺癢的胡渣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他輕聲道:"傻子!她即使有著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較。"
我低下頭,水紅滑絲錦被上繡著青紅捻金銀絲線燦爛的鳳棲梧桐的圖樣,鳳棲梧桐,宮中的女子相信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圖樣。密密麻麻,耀目的顏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發(fā)酸。杜良娣不能與我相較,那么,華妃呢?
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宮巧"的氣味愈濃,我的房中素來熏香,卻也遮不住他身上濃烈的香味。"天宮巧",那是華妃最愛用的名貴脂粉,別無他人。
我靜靜屏息,盡量不去聞到他身上華妃的氣味。
他渾然不覺,聲音愈發(fā)溫柔,"朕知道你這些日子為了華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么呢,皇上晉馮淑儀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聰明人,若昭是個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為什么,朕對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對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穩(wěn),臣妾也很安心。"
正說著,槿汐端了燕窩進來,玄凌親自把盞喂給我喝,道:"如今你是貴嬪了,按規(guī)制該把瑩心堂改成瑩心殿,只是你有著身孕,暫時是忌諱動土木的。"
我慢慢飲了幾口。道:"這樣住著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國庫不比平日,能儉省就儉省著吧。有用的地方多著,臣妾這里只是小事。"
"西南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勝利,你兄長出力不少,殺敵悍勇、連破十軍,連汝南王也畏他幾分。等戰(zhàn)事告捷,咱們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晉你為莞妃,建一座新殿給你居住。"
我微笑搖頭:"棠梨宮已經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只想這樣平安過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們的孩子,朕會保護你們。他吻著我的額發(fā),"你放心。朕已經調派西南大軍的右翼兵馬歸你兄長所用,以保無虞�?偹闼沒有辜負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點點頭,"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聞,這正是臣妾擔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戰(zhàn)場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這也是朕欣賞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脈,朕著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邊低語:"你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養(yǎng)著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來。"
我輕輕用手撫摸著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溫暖,覆蓋在我的手上。我?guī)缀醪荒芟嘈牛@樣意外和突然,一個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閉上眼睛,終究,他是我腹中這個孩子的父親,終究,他還是在意我的。我無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幾上一枝桃花開的濃夭正艷。
他吻的氣息越來越濃,耳畔一熱,我推他道:"太醫(yī)囑咐了,前三個月要分外小心。"
他臉有一點點紅,我很少見他有這樣單純的神氣,反而心下覺得舒暢安寧。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壺猛喝了一氣,靜了靜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聲音里有一絲淡默的欣慰和傷懷:"嬛嬛,這些日子,朕都沒有見你這樣笑過了。"
我抬頭,終于還是低下,慢慢道:"華妃娘娘明艷絕倫,皇上還記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樣的么?"我再捺不住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淚來。
他靜默片刻,親手拭去我眼角淚痕,柔聲堅定道:"朕不會再教你傷心了。"我點點頭,傷不傷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這樣的心意也罷了。
我不好意思:"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這樣陪著臣妾,不如去別的娘娘那里留宿吧。"
他依舊抱著我道:"朕再不擾你了,只靜靜陪著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靜安寧,膩了一會兒,想起端妃臨走前的暗示,終于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驚嚇,皇上也該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罷,朕明日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