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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四月末的天氣風(fēng)有些熱,連花香也是過分的甜膩,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紗上,開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屋中有些靜,只聞得鸚鵡腳上的金鏈子輕微的響。眉莊盞中碧綠的茶湯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涼,片刻才道:"我難道希望看你備受冷落么?"我靜一靜,"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為我有身孕讓姐姐傷心了么?"

    眉莊搖頭:"我并沒有,你不要多心。"她說:"我和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莊至儀門外,春光晴好,赤色宮墻長影橫垣,四處的芍藥、杜鵑開的如錦如霞,織錦一般光輝錦簇,眉莊穿著胭脂色刻絲桃葉的錦衣走在繁麗的景色中,微風(fēng)從四面撲來,我無端覺得她的背影憑添了蕭索之姿,在漸老的春光中讓人傷感幾多。

    歷年五月間都要去太平行宮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宮。今年為著民間時疫并未清除殆盡恐生滋擾,而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仍有大量政務(wù)要辦,便留在紫奧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懷胎之中的車馬勞頓。

    淳兒的死讓我許久郁郁寡歡,眉莊除了奉詔之外不太出門,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見人,鮮少來我這里,惟有敬妃,還時常來坐坐。

    玄凌怕我這樣郁郁傷了身子和腹中孩兒,千方百計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鮮玩意兒來,又命內(nèi)務(wù)府尋了一只白鸚鵡給我解悶,并允了我三日后讓新婚的哥哥帶了嫂嫂來宮中相見。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這日一早哥哥見過了駕,便帶了嫂嫂薛茜桃來我宮中。

    哥哥與嫂嫂知我新晉了莞貴嬪,所以一見面便插燭似的請下安去:"貴嬪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熱,迅速別過臉去拿手絹拭了,滿面笑容,親手?jǐn)v了他們起來,道:"難得來一回,再這樣拘束見外豈不是叫我難過。"接著又命人賜座,我問:"爹爹和娘親都還好嗎?"

    哥哥道:"爹與娘都安好,今日進(jìn)宮來,還特意囑咐為兄替兩位老人家向娘娘問安。"

    我眼圈兒一紅,點點頭:"我在宮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囑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請了個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聽說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為娘娘祝禱,愿娘娘一舉得男。"

    我仔細(xì)打量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縷金百蝶穿花桃紅云緞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紅艷艷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艷,只是長得一團(tuán)喜氣,宜喜宜嗔,十分可親。

    我暗暗點頭,凌容的性情隱婉如水,我這位嫂嫂卻是爽朗的性子,顧盼間也得體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想來可以主持甄府事宜為娘分憂。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親薛從簡大人為官很有清名,我雖在深宮中,也素有耳聞�;噬蠒r常說若人人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無恙了。"

    嫂嫂忙謙道:"皇上高恩體恤,父親必當(dāng)盡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著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為官,可要好好學(xué)一學(xué)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猶不怎樣,嫂嫂卻是回頭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齒如玉。如斯情態(tài),哥哥反卻臉紅了。

    哥哥來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從未見過面的,只怕夫妻間不諧,將來失了和睦。我當(dāng)時于眾人之中擇了她,一是她父親頗有清名,二是在閨中時也聽過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處的人。但這樣未曾謀面而擇了人選終究是有些輕率的。如今看來,卻是我白白擔(dān)心了。這樣一個愛笑又會言談的女子,縱使起初無什么情意,長久下來終是和諧的。

    哥哥指著桌上食盒道:"娘說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沒胃口,這些菜是家里做了帶來的,都是妹妹在家時喜歡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廚房。

    正說著,陵容遣了菊清過來,說是贈些禮物給我兄嫂做新婚賀儀,是八匹上用的宮緞素雪絹和云霏緞。這些宮緞俱是金銀絲妝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寵,這些表禮想是她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親自過來的,可是身子實在不濟(jì),只好遣了奴婢過來。小主說要奴婢代為祝賀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貴子;又請兩位問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賀儀來的均是妃嬪面前得臉的人,又這樣客氣,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禮。"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對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說出這"百年好合、早得貴子"這八字來,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問:"安美人身子不好么?"

    菊清含笑道:"小主風(fēng)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宮里出去的人,見我靜靜微笑注目于她,如何不懂,忙道:"沒有什么妨礙的,勞大人記掛。"

    哥哥只道:"請小主安心養(yǎng)病。"

    嫂嫂見禮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這位安美人與我一同進(jìn)宮,入宮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親厚些。"

    少頃眉莊也遣人送了表禮來,皆是綢緞之物,物飾精美。

    留哥哥與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說了不少體己話,將哥哥素日愛吃愛用的喜好與習(xí)慣一樣樣說與她聽,但求他們夫婦恩愛。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務(wù)繁忙,但求嫂嫂能夠體諒,多加體貼。"

    半日下來,我與嫂嫂已經(jīng)十分親厚,親自開妝匣取了一對夜明珠耳鐺,耳鐺不過是宮中時新的樣子,無甚特別,唯夜明珠價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這明珠耳鐺勉強(qiáng)還能入眼,就為嫂嫂潤色妝奩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綢緞作為表禮,讓兄嫂一同帶回家去。

    入夜卸妝,把流朱與浣碧喚了進(jìn)來,把白日兄嫂家中帶來的各色物事分送給她們,余者平分給眾人。又獨(dú)獨(dú)留下浣碧,摸出一個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這個是爹爹讓哥哥帶來,特意囑咐給你的。爹爹說怕你將來出宮私蓄不夠豐厚。"我親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實爹爹也多慮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娘的牌位入家廟,又不能公開認(rèn)你,你也多多體諒爹爹。"

    浣碧雙眼微紅,眼中淚光閃爍:"我從不怪爹爹。"

    我嘆口氣:"我日后必為你籌謀,了卻你的心事。"浣碧輕輕點頭。

    我念及宮中諸事,又想到淳兒死后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樂。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一場大雪,積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風(fēng)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

    我輕聲嘆息,原來這花開之日,亦是花落之時�;ㄩ_花落,不過在于春神東君淺薄而無意的照拂而已。

    日子這樣悠游的過去,時光忽忽一轉(zhuǎn),已經(jīng)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宮中的生活依舊保持著表面的風(fēng)平浪靜,眉莊漸漸收斂了對玄凌的冷淡,頗得了些寵愛,只是終究有皙華夫人的盛勢,加之我與杜良娣的身孕,那寵愛也不那么分明了。

    我靜心安胎,陵容靜心養(yǎng)病,眉莊一點一滴的復(fù)寵,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該照管的六宮事宜,任憑皙華夫人占盡風(fēng)頭,百般承恩,誰也不愿在這個時候去招惹她。后宮在皙華夫人的獨(dú)占春色下,維持著小心翼翼的平靜。

    而在這平靜里,終于有一石,激起軒然大波。

    杜良娣是個很會撒嬌撒癡的女子,何況如今又有龍裔可以倚仗。依例嬪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產(chǎn)后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時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晉杜氏為恬嬪。因有孕而連續(xù)晉封兩次,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難免使眾人議論紛紛。私下揣測恬嬪懷孕已有四月,難道已經(jīng)斷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這樣的恩遇,皙華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么理直氣壯。又因著玄凌對杜良娣的嬌縱,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罷了。

    后宮諸人本就眼紅恬嬪的身孕,如此一來更是嫉妒,謹(jǐn)慎如愨妃也頗有微詞:"才四個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懷皇長子時到六月間太醫(yī)斷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禮制在臣妾初有喜脈時加以封賞晉為貴嬪,并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櫻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嬪幾次三番說有胎動不安的癥狀,皇上也只是為了安撫她才這樣做。為皇家子嗣計,本宮是不會有異議的。"

    皇后這樣說,別人自然不好再說什么。而皙華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聞。等聽得不耐煩時,皇后只笑吟吟說了一句,"皙華夫人如今恩寵這樣深厚,也該適時為皇上添一個小皇子才是。怎么倒叫新來的兩位妹妹占了先了呢?"皙華夫人瞬間變色神傷,啞口無言。

    而恬嬪晉封之后更加得意,益發(fā)愛撒嬌撒癡。

    是夜,我微覺頭暈,玄凌就在我的瑩心殿陪我過夜。剛要更衣歇息,外頭忽然有人來通報,說是恬嬪宮里的內(nèi)監(jiān)有要事來回稟,回話的人聲音很急,在深夜里聽來尤為尖銳:"恬嬪小主才要睡下就覺得胎動不適,很想見皇上,請皇上過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寢衣已經(jīng)套了一個袖子,聞言停止動作,回頭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見他略有遲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這里不要緊。"

    他想一想,還是搖頭,"你也不舒服呢,讓太醫(yī)去照顧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覺得胎動不安,她第一次懷孕想來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應(yīng)該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難為你肯這樣體諒。"

    我捋一捋鬢邊碎發(fā),低眉道:"這是臣妾應(yīng)該的。"

    他囑咐槿汐:"好好照顧你家娘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趕快回報給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來見我已經(jīng)起身,道:"娘娘不舒服么?"

    我道:"沒什么,只是有些胸悶罷了。"

    槿汐端了盞鮮奶燕窩來,勸道:"娘娘別為恬小主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她把燕窩遞到我手上,"這是太后娘娘上回賞的燕窩,兌了鮮奶特別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窩,微笑搖頭:"皇上破格晉封,她已經(jīng)遭人嫉妒。如今還這樣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還是無知,可見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我自然不會為了這樣沒用的人生氣。"

    槿汐笑言:"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來,已經(jīng)是第三次這樣把皇上請走,也太過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個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只會用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會心煩,不用咱們費(fèi)什么事。不說她了,咱們睡吧。"

    第二天玄凌過來,我見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問:"恬妹妹胎動得很厲害么?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沒有好好睡,連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里是什么事,左不過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惡心,鬧得朕頭疼。"

    我心中有數(shù),只是勸慰道:"有了身孕難免煩躁,臣妾也愛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體諒了么。那么太醫(yī)有沒有說恬妹妹是怎么不適呢?"

    他皺眉:"太醫(yī)說有些胎動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貪吃才會惡心。"

    又這樣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兒終于也生了不耐煩。

    后宮人多口雜,恬嬪連著幾次從我宮中把玄凌請走,宮人妃嬪見她張狂如斯,背后詆毀也越發(fā)多,連皇后也不免開口:"恬嬪就算身子不適,也不該如此不識大體,即便不顧莞貴嬪也要養(yǎng)胎休息,也該顧著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還這么趕來趕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個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華夫人和敬妃要協(xié)理六宮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這樣吧,愨妃你性子溫和,就你去慢慢說給她聽吧。"又囑咐愨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經(jīng)不得重話。本宮知道你是個軟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說罷,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愨妃本不愿意,然而皇后開了口,自然不能推托,只好應(yīng)允了。于是眾人也就散去。

    玄凌對恬嬪生了嫌隙,無事自然不愿意往她宮里去。這日夜里便在我宮里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來敲殿門,起先不過是輕輕幾下,逐漸急促。

    我驚得醒轉(zhuǎn),忙披衣坐起身,問:"什么事?"

    槿汐進(jìn)來,蹙眉低聲道:"是恬小主宮里的人來稟報,說小主入夜后就一直腹痛難忍,急著請皇上去瞧一瞧。"

    佩兒跟在槿汐身后,撇一撇嘴不屑道:"又來這個?她不煩咱們也煩了,回回這么鬧騰還讓不讓人睡了!"

    槿汐無聲瞥她一眼,佩兒立刻噤聲不敢多說。

    我睡眼朦朧,原也想打發(fā)過了算了,忽然覺著不對,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愨妃去教導(dǎo)她,就算恬嬪再無知,也不至于今晚又明知故犯,難道真有什么不妥?雖然玄凌叮囑過我不要再理會,若我知情不報,恬嬪真有什么事,我也難辭其咎了。

    于是推醒玄凌,細(xì)細(xì)說了。他夢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個身沖著來殿外來稟報的內(nèi)監(jiān)怒道:"怎么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醫(yī)好生照看著就是!"

    那內(nèi)監(jiān)在門外為難,答應(yīng)著"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難受,因今日愨妃娘娘來過,所以一直忍著不敢來稟告……"

    玄凌動怒,隨手把手邊靠枕抓起來用力一揚(yáng),喝道:"滾!"那內(nèi)監(jiān)嚇得不輕,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我見玄凌這樣生氣,也嚇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給他,玄凌猶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動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惡心。"

    我不敢深勸,重又在香爐里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還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總是有不安的感覺,很久沒有下雨,空氣也是干燥難耐的,我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朧間,隱約有一聲極凄厲的尖叫刺破長夜。

    我猛地一震,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猶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靜不過一晌,急促凌亂的腳步已經(jīng)在殿外響起,拍門聲后傳來的不是內(nèi)監(jiān)特殊的尖嗓,卻是一個女子慌亂的聲音。

    這下連玄凌也驚醒了。

    來人是恬嬪宮里的主位陸昭儀,那是一個失寵許久的女子,我?guī)缀醪辉c她打過交道。她攪著夜涼的風(fēng)撲進(jìn)來,臉色因為害怕而蒼白,帶來消息更是令人驚惶--她帶著哭腔道:"恬嬪小產(chǎn)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頭看我一眼,又看著陸昭儀,呆了片刻幾乎是喊了起來:"好好的怎么會小產(chǎn)?!不是命太醫(yī)看顧著嗎?"

    我心中陡地一震,復(fù)又一驚。一震一驚間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下意識地?fù)嶙∽约旱亩亲�。陸昭儀被玄凌的神態(tài)嚇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曉得,恬嬪白天還好好的,到了入夜就開始腹痛……現(xiàn)在出血不止,人也昏過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滿怒意與焦灼的臉,聲音漸漸微弱,"恬嬪那里曾經(jīng)派人來回稟過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親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輕聲道:"現(xiàn)在不是生氣的時候,皇上趕緊過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說話,低呼一聲"佩筠!",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慌的一干內(nèi)監(jiān)宮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門邊,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覺微涼的夜風(fēng)襲人。槿汐默默把披風(fēng)披在我身上,輕輕勸道:"夜來風(fēng)涼,請娘娘進(jìn)殿吧。"

    我靜靜站住,聲音哀涼如夜色,緩緩道:"你瞧,皇上這樣緊張?zhí)駤?-"

    槿汐的聲音平實而溫暖,她掩上殿門,一字一句說:"皇上緊張的是子嗣,并不是恬嬪小主。娘娘這樣說,實在是太抬舉恬嬪小主了。"

    我瞬間醒神,不覺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見皇上這樣緊張,我也胡思亂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邊那種場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見不得的,會有沖撞。不如讓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里還能睡,前前后后鬧騰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邊已經(jīng)天翻地覆了,皇后她們應(yīng)該都趕去了吧。"我復(fù)又奇怪,感嘆道:"好好的恬嬪怎么會小產(chǎn)了呢?她也是,來來回回鬧了那么多次不適,皇上這一次沒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見我睡意全無,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宮以來第一次有別的小主、娘娘小產(chǎn)的事發(fā)生在身邊吧,可是咱們做奴婢的,看見的聽見的卻多了,也不以為奇了。"她見我神色驚異,便放慢了語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嬪小主、從前的賢妃娘娘、華妃娘娘、李修容、芳嬪都小產(chǎn)過;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來沒活到三歲,純元皇后的小皇子產(chǎn)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溫儀帝姬的時候也是千辛萬苦;欣貴嬪生淑和帝姬的時候倒是順利,愨妃娘娘也是,可是誰曉得皇長子生下來資質(zhì)這樣平庸。"她嘆氣:"奴婢們是見得慣了。"

    我聽她歷歷數(shù)說,不由得心驚肉跳,身上一陣陣發(fā)冷,拿被子緊緊團(tuán)住身體。門窗緊閉,可是還有風(fēng)一絲一絲吹進(jìn)來,吹得燭火飄搖不定。我脫口而出:"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著殿頂梁上描金的圖案,道:"宮里女人多,陰氣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來。"

    我聽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著,雙膝曲起,不自覺地圍成保護(hù)小腹的姿勢。

    她靜靜陪著我,我亦靜靜坐著。我呆了一晌,忽然問:"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個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欽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記得了,左不過是服侍主子們的,只是這個宮那個宮的區(qū)別。"

    我不再言語,環(huán)顧周遭錦被華衣,幽幽長嘆了一聲。

    槿汐道:"娘娘不要難過。"

    我神情悲涼如夜霧迷茫,低嘆:"你以為我只是為自己難過么?恬嬪這一小產(chǎn),我只覺得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這樣稟燭長談,不覺東方已微露魚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覺得倦了,躺下睡著。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乍一醒來,忽見玄凌斜靠在我床頭,整個人都是吃力疲憊的樣子,不由一驚,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覺,我再度喚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滿是沉重的疲倦,他說:"你醒了?"

    我"恩"了一聲,正要問他恬嬪的事,他的語氣卻哀傷而清冷地貫入,他說:"恬嬪的孩子沒有了。"玄凌把臉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臉很燙,胡渣細(xì)碎地扎著我的手,聲音有些含糊,"太醫(yī)說五個月的孩子手腳都已經(jīng)成形了。孩子……"他無聲,身體有些發(fā)抖,再度響起時有獸般沉重的傷痛,這一刻,他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朕又失去了一個孩子,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來?難道是上天對朕的懲罰還不夠么?!"

    我想他是難過得糊涂了,我無比難過,心酸落淚。無聲地軟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輕輕環(huán)住他的身體。我貼著他的臉頰,輕聲溫言道:"四郎一夜沒有睡,在臣妾這里好好睡會兒吧。"

    他"唔"一聲,由著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緊緊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熱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朕會好好疼他愛他。嬛嬛!"

    我溫柔凝望他憔悴的臉龐,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來。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這里陪你。"

    他攥著我的手睡去。我看著他,心中溫柔與傷感之情反復(fù)交疊。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終沒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嬪,這個同樣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嘆,玄凌,他終究是涼薄的。

    五十二、漁翁

    過了兩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舊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靜,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樣多,繁冗陳雜,千頭萬緒。容不得他多分心去為一個剛成形的孩子傷心。況且,畢竟他還年輕,失去了這一個孩子,還有我腹中那一個。再不然,后宮那么多女子,總有再懷孕,再為他產(chǎn)子的。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恬嬪也自昏迷中醒來。然而她醒來后一直哭鬧不休,說是自己的孩兒是被人陷害才沒了的。直鬧得她宮里沸反盈天,雞犬不寧。

    皇后本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著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閑坐,談?wù)摿艘粫䞍何茵B(yǎng)胎的情形,又說及恬嬪小產(chǎn)的事。

    她見四周并無閑人,壓低了聲音道:"恬嬪這次小產(chǎn)很是奇怪呢。"

    敬妃從不是饒舌的人,她這般說,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聽她如此說,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無其事,依舊含笑:"怎么會呢?恬嬪不是一直說胎動不安么,小產(chǎn)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縑絲繁葉衣袖寬廣,微微舉起便遮住了半邊臉頰,她淡淡一哂,不以為意道:"她說胎動不安其實咱們都清楚,不過是向皇上爭寵撒嬌罷了。我常見她在宮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適呢?"敬妃再度壓低聲音:"聽為恬嬪醫(yī)治的太醫(yī)說,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產(chǎn)那日。服下的藥也沒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夾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著問:"夾竹桃?"

    敬妃點頭,"太醫(yī)診了半天才說這夾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來恬嬪吃了不少才至于當(dāng)晚就小產(chǎn)了。"敬妃嘆氣,"宮中不少地方都種了夾竹桃,誰曉得這是有毒的呢?還拿來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厲害,遲疑片刻,方問:"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敬妃微微遲疑,搖了搖頭:"是愨妃送去的。"

    我抬頭,對上她同樣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聲音有些暗啞,慢慢述說她所知曉的事:"本來恬嬪有孕,外頭送進(jìn)去的東西依例都要讓人嘗一嘗才能送上去�?墒且粊硎菒忮H自做了帶去的,二來愨妃的位分比恬嬪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導(dǎo)恬嬪的,她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實謹(jǐn)慎,誰會想到這一層呢。而且聽那日在恬嬪身邊伏侍的宮女說,是愨妃先吃了一塊如意糕,恬嬪再吃的。"敬妃頓一頓,道:"宮中種植夾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愨妃自己宮苑外不遠(yuǎn)就有一片。若說不是她做的,恐怕也無人相信。"

    我依照她說的細(xì)細(xì)設(shè)想當(dāng)時情景,以此看來在當(dāng)時的確是無人會懷疑愨妃會加害恬嬪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愨妃下了夾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塊?恬嬪愛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嬪也會吃下許多,這樣做豈不矯情?愨妃動了殺機(jī),可是因為皇長子的緣故么?母親愛子之心,難道真是這樣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們也只是揣測,皇上自然會查。也不能全怪愨妃,恬嬪因孕連封兩次本就已經(jīng)遭人非議,她還這樣不知檢點,半夜從你宮里把皇上請去了好幾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這里,連愨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讓人去請過。你是大度不說什么,可是難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視作了眼中釘--你也知道,皇上本來就少去愨妃那里,難得去一次就讓她請走了,能不惱她么?加之皇上現(xiàn)在膝下只有愨妃的這一個皇子……"敬妃不再說下去,只是用手指捋著團(tuán)扇上垂下的櫻紅流蘇。

    敬妃所說也在情理之中,何況后宮眾人大概也都是這樣看的。我本還有些懷疑,驀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宮中,撲出傷人的松子即是來自愨妃懷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頭默默,道:"恬嬪是也太張狂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別說愨妃了。如今她的孩子還沒生下來就這樣目中無人,萬一生下皇子,愨妃與皇長子還有好日子過么?可見為人還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為然,"何況她這次能晉封為嬪,聽陸昭儀說是恬嬪自己向皇上求來的,說的是懷著男胎所以胎動才如此厲害。"

    我微微吃驚:"果真么?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闔,長長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語氣低沉中有些輕松:"說實話,其實恬嬪這一胎除了上面,沒有人真心盼她生下來。愨妃使她小產(chǎn),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稱愿呢,也是她為人太輕狂了。"

    敬妃很少說這樣露骨的話,她沒有孩子,恬嬪也不會與她有直接的利害沖突。今朝這樣說,大抵也是因為平日里不滿恬嬪為人的緣故。

    然而她的話在耳中卻是極其刺耳。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著恬嬪小產(chǎn)的那一個。可是暗地里捫心自問,聽到恬嬪小產(chǎn)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絲快意的。我甚至沒有去關(guān)心她的生死,只為玄凌關(guān)切她而醋意萌發(fā)。或許我的潛意識中,也是和敬妃她們一樣厭惡著她,甚至提防著她的孩子降生后會和我的孩子爭寵。

    我黯然苦笑,難道我的心,竟已變得這樣冷漠和惡毒?

    半日我才醒過神來,道:"皇上已經(jīng)知道了么?"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氣得不得了,已經(jīng)讓皙華夫人和我去查了。皙華夫人最是雷厲風(fēng)行的,想來不出三日就會有結(jié)果了。"

    敬妃依舊嘆息:"那如意糕上灑了許多糖霜,那顏色和夾竹桃的花粉幾乎一樣,以致混了許多進(jìn)去也無人發(fā)現(xiàn)。這樣機(jī)巧的心思,真難想象會是愨妃做的。她平日里連螞蟻也不會踩一只,可見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說話間,小允子進(jìn)來,見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額頭的汗,規(guī)規(guī)矩矩請了個安,這才說話:"愨妃娘娘歿了!"

    我一愣,與敬妃飛快對視一眼,幾乎是異口同聲:"什么?"

    小允子答:"剛剛外頭得的消息,皙華夫人去奉旨去愨妃宮中問恬嬪小產(chǎn)的事,誰想一進(jìn)內(nèi)殿竟發(fā)現(xiàn)愨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蕩,救下來時已經(jīng)沒氣兒了。聽說可嚇人呢,連舌頭都吐出來了……"

    小允子描述得繪聲繪色,話音還未落下,敬妃已經(jīng)出聲阻止:"不許瞎說,你主子懷著身孕呢,怎么能聽這些東西?!揀要緊的來說。"

    小允子咋了咋舌,繼續(xù)道:"聽愨妃身邊的宮女說,愨妃娘娘半個時辰前就打發(fā)他們出去了,一個人在內(nèi)殿。如今皙華夫人回稟了皇上,已經(jīng)當(dāng)畏罪自裁論處了。"

    我心下微涼,嘆了口氣道:"可憐了皇長子,這樣小就沒有了母親。"

    敬妃看著從窗外漏進(jìn)地上的點點日光,道:"當(dāng)真是可憐,幸好雖然沒有了生母,總還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還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頷首,略有疑惑,"只是雖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愨妃又何必急著自裁。若向皇上申辯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這事雖在情理之中,然而終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饒恕她,但是必定要貶黜名位,連皇長子也不能留在身邊撫養(yǎng)。"她的語調(diào)微微一沉:"這樣的母親,是會連累兒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顫,"你是說--或許愨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長子的前程。"

    敬妃點頭,不無感嘆,"其實自從上次在皇后宮中松子傷了人,愨妃被皇上申飭了之后回去一直郁郁寡歡。愨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個二等子爵的空銜。真是可憐!為著這個緣故她難免要強(qiáng)些,可惜皇長子又不爭氣,愨妃愛子心切見皇上管教得嚴(yán)私下難免嬌縱了些,竟與皇上起了爭執(zhí),這才失了寵�,F(xiàn)在竟落得自縊這種地步,真叫人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團(tuán)著手中的絹子,慢慢飲著茶水不說話,心頭總是模糊一團(tuán)疑惑揮之不去,仿佛在哪里聽過想起過,卻總是不分明。敬妃見我一味沉默,便叮囑我:"恬嬪的事是個教訓(xùn),妹妹你以后在飲食上萬萬要多留一個心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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