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方才說的那些歸根到底不過是笑談,博殿下一樂而已,殿下大可以聽完便忘了�?晌仪安痪寐犝f的一件事,還望殿下千萬要聽到心里,慎重對待�!�
“什么事?”
“今歲參加殿試的貢士少了一個人�!�
孟尚懷生怕他會說出什么妄議朝政的話,趕緊搶在謝玄稷追問下去之前打斷道:“這算什么稀罕事?這科考是最磨煉人心性的,考到一半便放棄的學(xué)子不在少數(shù)。你不是考了二十幾年秀才考不中,便不考了嗎?”
江臨最討厭別人提他這段不光彩的歷史,忿忿道:“姐夫,這哪里是一回事?”
謝玄稷亦沉吟道:“若是考秀才考舉人屢試不中,放棄倒也是尋常。可好不容易通過了會試卻獨獨不參加殿試,的確有些古怪。聽你的意思,你是知道這背后有什么隱情?”
江臨沒有直接回答謝玄稷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殿下可知近來坊間都在議論今年的杏榜摻雜了不少水分?”
孟尚懷立刻黑著臉斥道:“你對科舉的事知道多少,也敢在殿下面前胡說�!�
謝玄稷道:“無妨,我也正好想聽聽�!�
江臨于是接著說道:“今年應(yīng)試的舉子有不少在天下文人之中頗具盛名,卻無一例外都落了第,而上了杏榜的反倒都是些籍籍無名之輩。此事惹得許多舉子心生不滿,前段日子都鬧到禮部去了。殿下大概也有所耳聞吧?”
謝玄稷那段日子正好為廖云錚的事情四處奔走,無暇關(guān)心禮部的事。現(xiàn)在聽江臨這么說,也只是將信將疑道:“這科舉考察的是諸位舉子的學(xué)識,而非聲望,以此便說此次春闈有失公允,只怕是有失偏頗吧?”
他頓了頓,又道:“況且我聽聞陛下欽點的探花郎衛(wèi)淇茹古涵今,博聞強(qiáng)志,可見今歲的貢士里也有有真才實學(xué)的�!�
不知道為什么,孟琬總覺得這夸衛(wèi)淇的話由謝玄稷說出來就是哪哪都不對勁。
江臨卻從容一笑,“這名望自然算不得什么證據(jù),但我若是說出那位未參加殿試的貢士的名字,殿下便全都明白了。”
“誰?”
“成王殿下謝玄翊�!�
化名
此言一出,饒是在官場中沉浮數(shù)十年,見慣了各級官員如何營私舞弊,上下其手的孟尚懷,此刻臉上也顯出極為驚駭之色。
這樣的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大齊以文治國,講究一個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在恩蔭制被廢除后,科舉取士便成為了國朝選賢舉能最主要的途徑。
科舉是否公允不但關(guān)乎到朝廷的體面和名聲,更關(guān)系著社稷的安危。
太宗皇帝忌憚世族的勢力,有意提拔寒門學(xué)子。在沿襲前朝舊制的基礎(chǔ)上,又大幅增加了進(jìn)士科的錄取名額。此外,考慮到寒門之家的藏書難以與世家大族相提并論,考試的形式也更看重應(yīng)試者的天賦和悟性,取消了強(qiáng)調(diào)記憶背誦儒家經(jīng)典的帖經(jīng),提高辭賦和策問的占比。由是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除此之外,為防止宗室勢力膨脹,太宗還規(guī)定宗室子弟只能在宗室學(xué)校就學(xué),學(xué)而優(yōu)者可作為太子和諸王的伴讀入宮受訓(xùn)。閔宗朝之后,對宗室參加科舉的限制有所放寬,但須另設(shè)考場且不得判為一二甲等。只有個“同進(jìn)士出身”的名頭不說,最后也只是授予一個虛銜。所以一般宗室子弟都不大愿意做等這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成王如今地位何其尊貴,甚至離儲君之位也不過只有一步之遙,他無緣無故去考進(jìn)士做什么?
也難怪孟尚懷怎么都想不明白。
事情既已涉及到了成王,孟尚懷也不能再在謝玄稷跟前疾言厲色地呵斥江臨,也只能緊盯著他,用眼神警告他別再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謝玄稷聞言倒未喜怒形于色,只沉聲道:“這樣的事我都不曾聽說,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江臨沒有被他突然嚴(yán)肅起來的態(tài)度嚇到,反而是淡淡一笑,“殿下為人仁厚,議論人是非的話旁人自然不敢和殿下說的�?晌也皇亲龉俚娜耍膊蛔非笫裁淳又�,便是有什么就說什么了。”
見謝玄稷未出言打斷,江臨便繼續(xù)不疾不徐地解釋道:“此事我也是前不久在一個舉子那里聽到了些苗頭,說是會試之后就聽說了有位士子文采絕佳,頗得主考官青睞,前途不可限量�!�
“偏生那位士子又是眉清目秀,儀表堂堂,長著一張叫人過目不忘的臉,舉子間都傳言今歲今上欽點的探花郎恐怕就是他了。在此之前杏榜雖已張布,可還沒舉行殿試,三甲名單尚未定下,大家便也都沒有覺察出什么不對。結(jié)果近日名單一出,那位已獲了貢士頭銜士子不但不在一甲之列,而且連三甲名單都沒進(jìn)。一開始士子們還以為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人能只手遮天做出讓人平白無故消失的惡事,一時間流言四起,在貢院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
“誰成想那名字在士子之間被提及得多了,就有人咂摸出了不對勁�!彼f到這里放慢了語速,似是有意賣個關(guān)子。
要說這江臨也是天生的說書料子,孟尚懷這般不待見他,一時間也聽得入了神,脫口問道:“這話怎么說?”
“那人的名字叫做墨翼。”
孟琬一個沒忍住險些笑出了聲,趕忙捂住嘴假裝咳嗽。
她上輩子好歹也算是謝玄翊的一個詩文同好,對他化名參加科考的前因后果了解得再清楚不過了。
當(dāng)時她聽到謝玄翊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難聽的名字,還拿這個取笑過他一陣子,說這哪里是想掩人耳目,分明是只怕旁人不知道那金榜題名的大才子就是他成王謝玄翊。
這輩子突然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她還真又被逗樂了一回。
謝玄稷卻沒有那么輕松,面色冷峻道:“這名字雖與成王的名字有些相似之處,可僅憑這個又怎么就能斷定這就是成王�!�
“小人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有一些門路的,要是想順著某個方向去查,倒也是不難查到。殿下若是不信,也可親自去求證,說不準(zhǔn)還能摸出些蠅營狗茍之事�!�
孟琬暗暗嘆了口氣。
就她所知,此事根本無關(guān)什么科場舞弊,也無關(guān)權(quán)位之爭,就是謝玄翊一時心血來潮,想檢驗檢驗自己的學(xué)識在天下文人當(dāng)中能排在什么位置,便化名報名去參加了科舉,最后竟然還真就考上了貢士,甚至被當(dāng)時的主考官盛贊他的文章行文鏗鏘,氣勢恢宏,辭采與意趣并美,乃不世之作。
用假身份參加科考當(dāng)然是免不了要動用權(quán)勢上下疏通的,不過孟琬并不覺得謝玄翊在閱卷上做了什么文章。
大齊為防止權(quán)貴氏族干涉選官,一直也都采取的是糊名制。要想買通當(dāng)時的主考官,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絕對會牽扯到許多身居要職的官員。要是有人泄露出去一星半點,那是會被天下人指著脊梁骨唾罵的。何況他既為的是檢驗自己的真才實學(xué),自然也是不屑于行此舉的。
孟琬看出來了,舅舅大約了是才得了什么有心之人的挑撥就迫不及待地跑來和謝玄稷邀功,想要賣給他一個人情,以為他順著謝玄翊冒名參加科舉的事情查下去,就能捉住他的把柄。
可他實在不了解謝玄稷的為人,也低估了皇帝對成王的偏心。
其實在杏榜公布之后謝玄翊便已經(jīng)自行到皇帝跟前請罪,并且把此事事無巨細(xì)地向皇帝匯報得一清二楚。
皇帝非但沒有怪罪謝玄翊,反而覺得此事十分有趣,甚至還為自己的兒子有這般不世之才感到驕傲不已,恨不得全天下宣揚(yáng)。
畢竟丑聞與美談不過一步之遙。
它既可以被視作對禮法規(guī)矩的僭越,也可被稱作文人的浪漫游戲。
不過之后殿試是由皇帝親做主考官,定奪等第,難免有偏私之嫌。況且真讓成王以貢士的身份和其他學(xué)子一起應(yīng)試,傳出去也不大體面。
最后皇帝思來想去,還是將那墨翼的名字從最后的三甲名單上劃去。
可經(jīng)過此事之后,皇帝對謝玄翊的恩寵反而愈來愈盛,總是向眾臣夸耀成王謝玄翊是最像他的一個兒子。
要是誰真敢拿著這件事情去皇帝面前攻擊謝玄翊,那便也是順道罵了天子。非但不可能撼動成王的地位分毫,反而會在皇帝面前留下量小不能容人的印象,對謝玄稷百害而無一利。
孟琬這么想著,驟然間驚覺,與謝玄稷成婚不過才短短幾日,她對于宮中之事的態(tài)度竟然有了如此之大的變化。
她竟然下意識地維護(hù)起他來了。
她此前反復(fù)提醒自己不要入局,不要再卷入這些爭端,因為她什么都把控不住,也根本什么改變不了。
說她自私也好,冷情也罷,她就只想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外朝與后宮之中的爭斗和其兇險,能保全自己和家人,就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
要讓她再重蹈覆轍,在那些恩怨糾葛中撕扯,把前世的那些鉆心刻骨的苦痛再重新經(jīng)歷一遍,那倒不如讓她直接死了的好。
可她現(xiàn)在不這么想了。
她發(fā)現(xiàn)她根本完全沒有辦法放任自己對于謝玄稷即將滑向深淵的命運(yùn)袖手旁觀。
前世皇長子寧王早早便在儲位之爭中抽身而退,謝玄翊登基之后也并未對他有任何猜忌苛待,反而是劃給他了一片封地,讓他得以在富貴溫柔鄉(xiāng)里安度余生。
她自然知道謝玄稷不是那池中之物,他自有他的雄心抱負(fù)。
可而今他與謝玄翊說到底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若勸謝玄稷只去做一個富貴王爺,不去求那炙手可熱的權(quán)柄是破解死局的唯一法門,那么她到底要不要試一試呢?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復(fù)雜,孟琬沒法在這么短短一瞬之間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
好在謝玄稷不是那種捉住了人把柄,便會急不可待地把人推到泥坑里踩死的小人。他聽江臨說了這么多,到了也只是點了點頭道:“科舉一事,事關(guān)國之根本,我回去之后會命人詳查。若傳言為實,亦會奏請陛下圣裁�?墒虑榈脑未弄清楚之前,希望江先生不要將此事到處傳揚(yáng)。詆毀皇子是重罪,到時連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江臨笑容半分未減,拱手道:“遵命。”
有江臨這樣一個行走的隱患在,孟尚懷實在不敢留孟琬和謝玄稷在家中久坐了。
孟琬也瞧出了父親滿臉的不安,遂轉(zhuǎn)過頭問謝玄稷:“殿下晨起時還說幕府之內(nèi)還有事要忙,那殿下是要現(xiàn)在回府嗎?”
謝玄稷聽出了她的意思,起身朝孟尚懷和江氏作了個揖,“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府內(nèi)還有些事情等著我處理,那我便不多叨擾二老了,改日定會再登門拜見�!�
江氏卻有些不舍,“殿下真的不再坐一坐了嗎?要不還是用過了午飯再走。”
江臨也道:“是啊,殿下便再多留一會兒吧,我還有許多話要同殿下說呢�!�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孟尚話連留人的客套話也不說了,馬上拱了拱手,“殿下既有公務(wù)在身,臣也不好再耽誤殿下的正事,日后若有機(jī)會,該是臣到府上拜會。”
孟琬也覺得今日舅舅的舉動太過出格,出了孟府,立刻向謝玄稷解釋道:“我舅舅就是那樣一個人,走南闖北慣了的,總有些市井習(xí)氣,又很護(hù)短。他也是因著你是我的夫君,才會去留心成王殿下事情,其實心眼并不壞,殿下別同他計較。”
“我知道�!�
孟琬問:“那殿下剛才在路上一言不發(fā)是在想什么呢?”
謝玄稷也難得地說起了俏皮話,“在想今日因為你舅舅這番高談闊論,孟大人不敢留我在府上用午飯。我倒真不介意他再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可現(xiàn)下卻是真的餓了�!�
孟琬眨眨眼,“那要不我請你吃飯吧�!�
議論
馬車在京師最繁華的長慶街上停了下來。街道兩側(cè)各家茶樓、瓦肆、當(dāng)鋪都陸陸續(xù)續(xù)開了張,熱食鋪子前飄著裊裊白煙。街上人流如織,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雖不得見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的盛景,卻也多了幾分尋常的市井煙火氣。
謝玄稷仰頭看向牌匾上“天喜酒樓”四個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微閃動了一下。
孟琬已經(jīng)走到了店門口,見謝玄稷還站在原地沒有跟上來,回過身沖他招了招手道:“殿……公子,咱們快些進(jìn)去吧�!�
孟琬一看便是這家酒樓的熟客。才進(jìn)正堂,還沒有開口說話,便有小二迎上來,十分熱絡(luò)地叫了聲“孟姑娘”,又笑吟吟道:“姑娘有好些日子沒來了。”
孟琬道:“前些日子家中有事抽不開身,這不剛一得空就想著過來嘗一嘗你家的果子�!�
“這不巧了,咱家剛打南邊來了一個新廚子,最會做茶果子了。我待會兒把各個樣式的新品都送姑娘幾個,姑娘也嘗嘗合不合心意�!�
“那我便不客氣了,”孟琬笑了笑,從荷包里拿出一塊碎銀遞到小二手上,“對了,煩勞給我們安排一間清凈些的房間�!�
聽到那句“我們”,小二這才后知后覺地將視線移到孟琬身后的男子身上。他瞧二人不算太親近,也沒有過于避嫌,便好奇多問了一句:“孟姑娘,這位郎君是?”
孟琬不欲和他解釋太多自己的私事,便隨口介紹道:“謝三,我的一個朋友�!�
她說完下意識看了謝玄稷一眼。
他倒是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己,始終板著一張臉,像是誰欠了他許多錢似的。
那小二“哦”了一聲,撓了撓頭,咕噥道:“咦?從前倒是沒見過”。
說著又偷偷瞥了謝玄稷一眼,見他眉目鋒利,不茍言笑,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好相與的人,也就不敢像和孟琬打交道那樣上前套近乎,直接取了號牌,引他們到三樓的雅間坐下。
沒過一會兒,伙計便將茶點端了上來。廣寒糕,紫蘇梅子姜,雕花蜜餞,雪花酥被分別盛在不同形狀的碟子里,分量不多,但勝在精致。他殷勤地為二人斟了新到的香林茶,又問了還有沒有什么別的吃食要點,這才躬身告辭。
孟琬低頭品著新茶,吃著茶點,被涼風(fēng)吹得通體舒暢。余光無意間掃到謝玄稷,卻見他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不免有些疑惑。
明明是他說肚子餓了要來吃飯的,可適才點菜的時候,她問他想要吃些什么,他只說隨意,讓她來安排就好。
她還當(dāng)他是客氣,沒多想就把點菜的活一手包攬了。
可現(xiàn)在看起來,他好像是真的不大高興。
才這么短短一刻鐘不到,究竟是誰惹著他了?
孟琬不想讓房間里的氣氛變得太僵,便放下茶盞,替他夾了塊龍井茶糕,眉眼彎了彎,笑道:“按理說請殿下吃飯,應(yīng)該是去豐樂樓,遇仙樓這樣的大酒家才合適�?晌医袢丈砩香y錢實在沒有帶夠,便只好請殿下來吃些粗茶淡飯了,還望殿下莫要嫌棄才好。”
她覺得自己笑得都有些諂媚了,可謝玄稷臉上仍舊沒什么表情,只微微抬眸,不咸不淡地問道:“你請過多少人來這吃飯?”
孟琬還真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總不下數(shù)十個吧,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覺得孟姑娘的朋友實在是不少�!�
這話說得倒是風(fēng)輕云淡,漫不經(jīng)心,可怎么莫名有一種別別扭扭的味道。
孟琬托著腮幫子,一邊回憶著上輩子的老黃歷,一邊說道:“其實也算不得什么朋友。我那時候年紀(jì)輕,不過十五六歲,自詡聰慧,又愛繁華熱鬧,便學(xué)那些文人結(jié)詩社辦宴會,常叫一群人在外頭聯(lián)聯(lián)詩,作作詞,有時候會叫上幾個歌伎到這里把詞譜了曲來唱。如今回想起來,看似人來人往,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實并沒什么可以交心的人,倒也是無趣得很�!�
謝玄稷聽這說法,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若有所思道:“你如今不過也才十七歲,怎么聽你這口氣像是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似的�!�
孟琬也意識到了自己說漏了嘴,正準(zhǔn)備說些插科打諢的話把話題岔開,可謝玄稷卻并沒有深究這個破綻的意思,反而問起了別的事情來。
“所以那位衛(wèi)小公子不算嗎?”
孟琬一愣,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謝玄稷指的是她那句“沒什么可以交心的人”,于是道:“我是年初才認(rèn)識的衛(wèi)公子,后來病了很長一段時日,就再沒有來這里開過什么宴會,更不要說和他一起……”
她話還沒說完,目光相觸間,謝玄稷微冷的目光已落進(jìn)了自己眼中,顯然是對這個說辭不大相信。她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立時改口道:“哦不對,我前不久的確和他來過這里一次,不過不是來吃飯的�!�
“是來商量怎么逃婚的吧?”謝玄稷冷不丁開口接道。
孟琬被噎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今天吃錯了什么藥,怎么就突然計較起這件事情來了,但還是耐著性子和他好言好語地說道:“若殿下問的是這一件事,我也沒有什么好隱瞞殿下的。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樣,我前些日子的確想過做些什么事情讓圣上和皇后收回賜婚的旨意,所以才邀了衛(wèi)公子來此地相商。殿下還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問,何須這么拐彎抹角的?”
謝玄稷沒說話,一口飲完了杯中的茶水,才幽幽道:“我沒想問你什么,你不必那么緊張。”
“我有什么好緊張的,”孟琬也不甘示弱地回?fù)舻溃胺凑也幌爰薜较嗤醺�,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我又沒欺瞞你什么。反倒是殿下,好像是忘記了我們先前的約定,真以我的夫君自居,平白無故地管起我的私事來了�!�
謝玄稷被她堵得說不出話,良久才冷著臉道:“我沒忘�!�
說話間,伙計已陸陸續(xù)續(xù)將孟琬適才點的杏仁豆腐、盞蒸鵝、蜜煎筍、金玉羹、炙魚端上了桌。道道色澤鮮亮,香味誘人。
氤氳的熱氣稍稍緩和了屋內(nèi)冷硬的氣氛。
畢竟天大的事情也沒有吃飯重要。
孟琬看著這一桌豐盛佳肴,心情大好,挑起一箸炙魚肉,送入了口中。
魚皮酥脆,魚肉鮮嫩,入口即化,還是當(dāng)年那個味道。
她滿意地瞇起了眼睛,又挑了一塊魚肚子肉,蘸了辣椒醬,細(xì)細(xì)咀嚼起來。
她吃得開心了,便一邊吃,一邊語重心長地勸著謝玄稷:“其實我也知道殿下介意什么,男子嘛,總不希望被人戳著脊梁骨議論自己的妻子和旁人有什么私情,所以我在和你成親之后也就沒有再和衛(wèi)淇有什么來往了啊。你也大度一點,稍稍收斂一下你的猜忌心,咱們在和離前也就能一直和平共處下去�!�
謝玄稷沉聲道:“我不是為這個,我問這些自有我的道理�!�
孟琬嘆了口氣,也替他夾了一塊魚肉,又道:“別想你的道理了,嘗嘗這道炙魚。別的我不敢說,但這道菜做得絕對不比宮里差�!�
她記得謝玄稷前世同她說過,最喜歡吃皇后宮里小廚房做的炙魚。可皇后對他的教導(dǎo)十分嚴(yán)格,不許他對任何東西表現(xiàn)出偏愛,以防下面的人揣測上意,諂媚奉承。
所以在某一次他多吃了一口炙魚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道菜。
孟琬也是乍然想起此事才給他點了道炙魚,想叫他吃得盡興些。
可謝玄稷卻是始終沒動筷子,默不作聲地等她把碗里的魚吃得差不多了,又把話繞了回去:“你喜歡衛(wèi)淇什么?”
孟琬一怔,險些被辣醬嗆到。
她還未來得及把嘴里的魚肉咽下去,又聽他繼續(xù)說道:“他學(xué)問好,文采好,能陪你吟詩作賦,談古論今。你是因為這個喜歡他?”
這就委實有些無理取鬧了。
孟琬擱下筷子,沉默了須臾,才冷聲道:“殿下問這個做什么?”
謝玄稷道:“我并非有意要窺探你的私隱,只是今日你舅舅提到的科舉冒名頂替一事,干系重大。若是真的仔細(xì)追查起來,多多少少會牽涉到你的衛(wèi)小公子。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對這件事情,是怎樣一個態(tài)度。還有就是,若拋開你們之間的情分,在你看來,他的才學(xué)是不是擔(dān)得起這個探花郎的稱號?”
孟琬本就打算和他聊聊這件事,只是一直沒有尋到機(jī)會,此刻見他主動提起此事,便也就順勢說道:“殿下要是想和我談這件事,我倒正好有些話想要對殿下說�!�
謝玄稷眼神示意她說下去。
“這件事情,殿下最好不要參與,”孟琬正色道,“無論成王是否徇私,殿下這樣的身份,瓜田李下,難免惹人非議。況且就我所知,成王的文章,確是佳句與深意兼得,就算真拿個一甲也不足為奇。若最后查實下來,成王并未買通主考官,偽造身份的事情又可大可小,說不準(zhǔn)還會被鄭貴妃他們粉飾成一段美談。”
“到時旁人只會覺得殿下嫉賢妒能,陛下也會覺得你這個兄長隨時盯著弟弟的錯處,伺機(jī)打壓,這反而于殿下的名聲有損。”
謝玄稷沉吟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究竟如何,自然需要交由有司核查,我不會插手,亦不會去詆毀構(gòu)陷他什么。可我也不會裝作對此事毫不知情,任由成王拿著國家大事兒戲。至于旁人怎么看我,我管不著,我自己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他頓了頓,倏忽意識到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目光一凜,“我險些被你打岔繞過去了。我方才問的是,如果這件事情牽扯到了你的衛(wèi)小公子,你當(dāng)如何?”
孟琬沒想到他這么能糾纏人,只好敷衍著回道:“那還不是只能公事公辦,那不然我還能去向他通風(fēng)報信不成?”
話音方落,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人聲,緊接著又聽見桌椅板凳翻倒的響動,噼里啪啦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
孟琬和謝玄稷覺得不大對勁,起身一同走到門前。
房門還未推開,外面又驟然安靜了下來。
“怎么回事?”孟琬疑惑道。
“估計是一樓有人喝醉了酒鬧事,現(xiàn)在被人制住了�!�
兩人又重新回到座位上。
然而,不消片刻功夫,就聽見樓下有人高聲叫嚷道:“你們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去報官!”
鬧事
聚集在一樓鬧事的是在今歲春闈中落第的舉子。
孟琬和謝玄稷聞聲趕過去時,正堂已是一片狼籍。桌椅板凳被砸了個稀爛,菜飯湯水撒了一地,到處都是散落的碎瓷片。